桃三娘却不理会我,自顾着进店里去了。
傍晚间,欢香馆里炭火烤着肉,温着酒,可冬天里客人不会太多,我看桃三娘在店里来来回回的身影,她好像真的没把白天春阳的话当一回事。但我心里却有点不是滋味,虽说春阳和夏燃犀是吃人的饿鬼,也害死过不止一条人命,但如果那个道士真的很厉害,今晚就把他俩捉住呢?不知道又会是怎么情形,也会把他们杀死吗?可……又万一那道士不是他两兄弟的对手,又死在他们手里呢?
谭承陪着谭大夫一道喝酒,两人不时碰一碰杯饮一口,碰三次杯就空了,谭承再赶紧给他满上,我伏在一张桌子上,看着他俩人的方向出了一会神,外头天已经很黑了,也很冷,还是回家吧,再晚一点爹也该回来了,这么坐着都开始犯困了,唉,回家吧……
我走出店外,两棵光秃秃的核桃树在‘呼呼’的风里摆着枝干,柳青街两端望去都是一团漆黑,没有一个人影子,只偶尔街角或对面的房屋发出一点光亮,我慢慢深吸了一口寒气,喉咙里涩涩的却差点想咳嗽,抬头看天,天也是那么快就黑透了,连月亮也没有,那弱弱的几点淡黄色星星,我突然又想起秋吾月来,这么多天没有听到关于他的消息,今天去到元府也一样,不知道他的安危如何?他们几个人里,似乎只有春阳是惟一让元老爷最看重的,岳榴仙还半开玩笑说他也许说不定会成为元老爷的义子……可是开什么玩笑,他是会害人的饿鬼,元府现在这个样子,不就是因为他和夏燃犀造成的么……可桃三娘又说,是元老爷自己有眼无珠之过……
我就走到家门前了,正欲推门进去,忽然就在这时,头顶上‘轰隆’一声巨响!
我一惊,下意识抬头望去,恰好天空划破一道闪电,一霎那照得像白昼一样亮!——跟桃三娘说的一样,天上完全没有下雨的征兆,却出现电闪雷鸣了!
就在我还没回过神来之间,原本空无一人的柳青街上突然迎面而来一股怪风,好像风里还有个什么东西,黑暗中我也看不清,只觉得什么在我眼前一晃而没,然后我听见欢香馆门前的两棵核桃树也发出‘沙拉拉’的奇特摇晃声——
欢香馆里有人扔出一个东西,‘哗啦’一下在门口处摔碎了。
我循声望去,一开始什么都看不见,只不过那两个红灯笼摇晃得厉害而已,门外的地上几块瓷碎片,但我再仔细看看,却有个异样的东西立在核桃树前的阴影里,是什么东西?我下意识走过去几步想看得更清楚一些,欢香馆里传出谭大夫的声音,问桃三娘说干嘛突然把碗扔出去,桃三娘则大声答道:“我刚晃眼间好像看见门外跑来只野狗,我一急就把碗砸过去了,大冬天里打雷,真是少见,怕是把那些畜生都吓得出来乱窜!”
我终于看清了,绝不是什么猫狗,而是一个碗口粗,和我个头那么高的怪东西,像一根木棍一样杵立在核桃树干倒映下的暗处中,而且它是活的!
就在我看清它的时候,那棍子上面好像也显出一只像人一样怒目圆瞪的眼睛!
我心里‘咯噔’一沉,却未来得及反应,随即又是一股怪风打着旋刮起,我一下被吹迷了眼睛,头顶却一阵袭人的寒意罩下来,然后我就让什么生冷铁硬的东西箍住肩膀,一瞬间这种感觉很熟悉,但我还没来得及叫喊出声,整个人就被猛劲儿一甩,登时头一晕,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噼啪—’一道闪电募地白剌剌刺入我的眼帘,我的眼睛一花,随即那震耳欲聋的雷声又震得我耳朵直响。
“……我这是在哪?”我第一反应就在想,我现在仰面向上,正对着天上那一道紧接着一道的横雷闪电,好冷!我原来一直睡在地上?赶紧一骨碌爬起来,却又发现这个地方是斜的,我差点站不住,又连忙弯下身扶着地,绽亮的白光把四下里照得一下明一下暗,我环顾四周,我怎么会躺在这里?……脚下都是一块一块相连的瓦片,这里好像是一幢房子的屋顶!
我手脚冷得都要僵了,这是哪儿?……刚才,我看见了那个好像长有眼睛并且像一根长棍子的怪东西,然后就晕过去了?究竟怎么回事我实在想不明白了……坏了!难道是个妖怪?我想到这里,全身更加一颤,这里周围,没有一个人影的样子,这是哪里?爹和娘也不知道我在这吧?他们就算想找也找不到我啊……我突然害怕得很想哭。
不行!得赶紧下去,我摸索着想要从这个屋顶下去,这屋顶看来也年久失修,不少瓦片都已经碎裂,我一动它们就发出不稳固的响声,小碎片还一直往下滚,我也顾不得手要被划破,沿着这屋顶下去好像有一道墙的墙头,我虽然又冷又害怕得发抖,可还是小心翼翼地试着往下爬去——‘噼啪’一声闪电在上方炸亮,一个听来很熟悉又奇怪的声音响起:“小丫头,你要跑哪去?”
我一惊,就在这时,身下的瓦片几处同时‘哗啦’一声,穿出几只坚硬如铁的……像是手一样的东西,一把箍住我的手腕和脚踝,我吓得大叫,但完全挣不脱它,说话的声音也就是在我面前的这些瓦片下面传来的!
“放、放开我!”我惟一能做的就是拼命扭动手脚,一个接一个震得人心惊肉跳的雷电在头顶上翻滚暴躁,我好害怕:“……快、快放开我!”
“咯咯咯”毛骨悚然的不知是笑声,还是什么东西互相磕碰着,从瓦片底下发出来,我头脑里惟一能反应过来的……是鬼怪,肯定是鬼怪!我跑不了了——
就在我全身打着颤六神无主之际,不远处突然一道白雷‘砰’地炸开了,好像是一棵大树的树干,起初只是火星四溅,可那火星没有熄灭,反而迅速就燃起红红的火苗来,我骇异地望过去,却看见了更加难以置信的情景,但我起初并没看清,好像是两个人影,远处有些房屋,可能因为雷电,屋里的人都关紧窗门熄了灯,而那两个人影在那些屋子上面,时隐时现,兼之还有雷电的霹雳巨响,所以我看那两个影子速度飞快,却没有任何声息地移动着……鬼,又是鬼来了么?
我更加用力地想要挣脱箍住我手脚的东西,一边盯着那两个影子,千万别过来、别过来!
‘咯咯咯’瓦片下面那奇怪的声音,但这次又有一点不一样,似乎还有人在低声说话,但我只能听见一点含混不清、希希索索地响,我俯低身子下意识想要听一听究竟怎么回事,可那些箍住我手脚的东西猛地一紧:“啊——”
我一声大叫,我身下这一片屋顶的所有瓦片正同时自动碎裂,露出一个大洞,瓦片径直向洞中泄落下去,我的整个人也被那个箍住我手脚的东西一起扯着往里堕去。可说时迟那时快,就在我以为自己已经掉下洞里去的时候,一晃神,却发现自己还两脚悬空在原处,我的手臂被抓住了,我茫然抬头望去,是我万万不能预料到的,一个白色衣衫的身影:“春阳?”
一直紧紧箍住我手脚的东西松了,春阳一只手就轻而易举地把我提起来了,然后放到一边,我惊讶地望着他,其实我第一眼就知道面前这个人就是春阳,多半却是因自他身着的这一身白衣,白天我随三娘在元府里看见他时是穿着一样的,他把我放开的时候,我就看见他移开的那只手,是长着黑色尖长指甲的、苍白骨节的利爪,他的脸,只在闪电照亮的一瞬,我就看见他那张比以往都要煞白的脸,噙了血般鲜红的唇边,还露出一点森然的牙尖。
我失去任何知觉地瘫坐在那,春阳就站在我面前,但他立刻就转过身去,飒飒的白衣在风里,我整个都冻透了,反而暂且没了寒冷的知觉,这时只听头顶突传来一声娇叱:“孽障,哪里跑!”
半空中数道耀眼白光一闪,只听‘嗙’地巨响,我抬头望去,半空中那白日见过的道童儿,双手举一把形状怪异的大刀迎头砍下,春阳竟然徒手正面接住了,我惊得看呆了,他两人看来势均力敌,也有点僵持不下,道童索性把刀锋一偏,身子一个倒翻弹了开去。
不远处那棵着了火的树干上,火势越来越烈,这时已经烧成一个熊熊的大火团,道童单脚便落在对面一堵墙头上,一手横刀在胸,他那双小小的眼睛,不知是映着火光,还是别的什么缘故,我看见居然是泛着红色的,连他眉心那颗痣也是一样,因此远远看着就像长了三只眼似的。
‘咯咯咯’方才我差点掉进去的那个洞里,又传出那奇怪的声音,有什么东西正从里面探出头来,我借着火光,终于看清了,就是刚才在欢香馆前阴影里看见的那个怪东西,一个长有一只鸡蛋大的眼睛的粗大木棍!
“春、春阳大人!”那个木棍忽然开口说话了。
这说话的声音我顿时知道了,是细鬼!桃三娘所说的元府一根烧火棍变的妖怪!
“那女孩是你抓来的吗?用她挡雷?倒是挺会想的。”春阳头也不回,冷笑着说道。
细鬼连忙答道:“是、是的,春阳大人。”但它只是把头露出来一下子,那个道童正从腰间的箭筒里拿出几支箭,箭尖似乎都挑着黄纸的符咒,他口中念念有词,箭搭弓弦上,箭尖立刻燃着,细鬼一眼看见,就迅速缩回洞里去,大叫一声:“不好!”
春阳的身影正好挡住了我的视线,细鬼这样大叫,我还未反应过来,才侧目去看,却眼睁睁地前面有三团火球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着这边飞过来,我都来不及喊出声——
春阳没有躲避,仍是立在原地,我在他身后所以看不见他做了什么,那火团发出的刺眼的红光,让人不能正视,待我眼睛勉强适应那光,才看清他竟然伸出双臂接住了火团。暴突着的火舌和‘剌剌’四溅的火星,春阳连武器都没有,却能就这么挡住火团,但他的衣袖很快都烧着了,我差点吓得大叫,连忙掩住口,却不经意觑见对面那道童又从箭筒中抽出三支箭,预备搭弓再射,洞里的细鬼又探出一点来,正好也看见这一情景,立刻大声叫道:“不好了!大人!火、火……我把这丫头扔去砸他好了!”说着,一只像是铁枝黑杈一样的手就从洞里伸出来,那颗大得异乎寻常的眼睛望向我。
我不知哪来的力气,摸爬着就站起身,下意识往屋顶的另一端去靠,天空又是一颗巨雷炸响,近得就像紧挨着我头皮一样,我一个踉跄又跌倒坐在瓦片上,斜坡一般的屋顶让人很难站得住,我耳朵都被震得木了,听不见别的,身体不自禁就要顺势往下滚去了,忽见得那道童身形矫健,跃至半空大喝一声:“孽障!休再顽抗!”
眼看着三支燃着的火箭离弦飞来,我一着急,整个人失去重心,就往屋檐下滚去了,就在我掉下屋顶去一瞬间,只听‘咣—’一下巨大撞响,屋顶的瓦片被落下的火球砸得纷飞四散。
……我的肩膀被东西砸中了,挺疼的,幸好是穿的棉袄,这里很黑呀,‘呼呼’的冷风贴着脸皮吹过,还有很重的尘土味,掉落的砖头瓦片比我想象的要少嘛,我这会子肯定灰头土脸的了……终于没有东西继续下落的声音了,我尝试动了动脚,虽然有点麻,但没受伤。
正想爬起来,突然一个低沉的声音在耳后响起:“别动!”
我头皮一僵,第一反应过来就是:“春阳?”听说话声,好像就在我身后很近的地方,但我怎么没听到他的呼气声?饿鬼不需要喘气吗?……我一想到这里,就不敢动了。
但我这愈是不敢动,心里却愈是开始害怕起来,不知道那个细鬼会不会也在我身边附近……春阳和那道童打,似乎不占上风啊,会不会这时生气起来先一口把我咬死?
我慢慢地深吸一口气,侧耳倾听,外面依然是‘隆隆’的雷声滚动,一个闪电划过,我才看清原来我的上方已经被塌下的一排房梁给盖住了,闪电的白光从木头的缝隙间透进来,这雷电已经横七竖八闹了快有一个时辰了吧?却仍是这么干打雷不下雨的。
我身子不敢动,但悄悄扭头往后面看,眼角瞥见那个白色身影,他一动没动,是在躲避那个道童吧?刚才究竟发生什么事了?可惜我什么也没看见。
过去了快有半刻钟了吧,我不敢动但是全身已经冷得不自禁地发起抖来,好像外面听不见那个道童的声音了,他走了吗?我转动着眼睛在木头的缝隙间看外面,但是这么久了却什么都看不到,也没有任何人的走动或者发出别的什么声响。
春阳的身子似乎向后靠了靠,我趁这时机转过头去看着他,房梁木头透下来的那点依稀微弱光,让我恰好看到了他的黑色尖甲的手,不知是不是他的手受了伤,深色的应该是血样的东西,从手背到衣袖湿了很大一片。
我实在冷得太难受了,手脚冻得也很痛,牙齿打着架,但我终于还是忍不住极小声地问一句:“他……已经走了吧?”
春阳突然全身一震,猛地抬头盯住我,双目露出一股精锐的凶光,整个人就向我扑过来,我吓得顿时大叫,但还未有所反应,就感到一边手臂被用力钳住,然后耳边响起风声,紧接着眼前刺目的白光一闪,‘轰隆’一声霹雳的炸响,身体就随着一股强盛的大风甩出好远,再重重摔在地上,不过还算幸运的,我的头没有直接撞在地上。
方才我们藏身地方的那一堆房梁木头瓦片,已经被一道雷劈得一片狼藉,冒着烟尘,那个道童半悬于空中,滚滚的烟尘就在他脚下四散开去:“孽障,乖乖就范吧。”
春阳把我推开一边,站起身来,还拍拍衣服上的灰尘:“你们为了抓我,也闹得太大了吧?竟不怕惊动雷部?”
道童又抽出三支箭搭弓弦上:“所以要尽快解决你!”
随着话音,三支火箭再度射出,春阳一摆宽袖:“你就没有别的招数了吧?”
眼前的地面上忽然变得恍惚起来,我还以为眼花,闭一闭眼再睁开,却蓦然被一幕混沌一样的情景布满了,不知从哪就伸出一只蛤蟆一样黑糊糊长有瘤子、比蒲扇还大的大手:“饿——!”
一支火箭正好刺中那只手上,发出‘丝丝’烧灼的焦烟:“饿啊!给我吃的……”紧接着数个大大小小黑糊糊的东西,喊着饿地发出各样低吼咆哮,凭空就这样在半空间挤出来:“饿啊!吃的……”
我吓得完全呆了,眼睁睁看着那些黑糊糊的身影在那里蠕行爬出,其中有的体型尤其巨大,看不清头脸,只有一个滚圆的东西,被那火箭正好射中,便‘扑疵’一声破裂开,里面没有肠子内脏,却是空空如也,就像是一个吹鼓了气的皮囊而已,但那皮囊上方,却还有一颗小小的没嘴头颅,上面只有一双布满血丝的红眼和鼻子。
三支火箭插在这些凭空出现的怪物身上,便纷纷熄灭了,但仿佛半空中被打开了一道无形的门,那些怪物就这么喊着饿并源源不断地从中爬出来,
“啊?孽障,你还有随意打开人间与饿鬼道通路的能力?”那道童似乎一惊:“看来今日不把你擒了,日后你必定是三界的大患!雷鬼!”只见他举刀大喊一声,天空一道霹雳横过,黑暗的夜空中出现一个发红的东西,很快飞近了,才看清竟是一个人,身周盘桓着红光。
“啊?那是什么?”我惊呼出声。
春阳回头对我道:“你呆在这别动,千万别乱跑!”
“哦……”我虽然疑惑他居然会救我,但这时也来不及多想别的了,连忙答应。
道童喊的雷鬼的这个从天而降的东西,是妖怪吧?就他的身形远远望去,也比普通人高一倍以上啊,特别地高大魁梧,而且长着五六尺长的角,在闪电照亮的瞬间,我还看清了他额头凸出很高一大块,脸色却是青绿,身体也几乎是精赤,只在腰间围着像是麻织的布,然身后还有一对蝙蝠一般展开的翅膀,竟足有一丈长宽,手中还执着一把巨大的短柄石斧……
看不见的门中,形象可怖、大大小小的饿鬼众仍在往外爬,他们都朝着道童所在的方向去,一边伸出手喊着饿,道童急得连连射出火箭,也只能把它们其中的三两个烧死,但无奈他们的数量实在太多,像我见过那种水边一群挤着上岸的癞蛤蟆似的,就算你拿石头砸死了一两只,也丝毫不会让它们退缩。
“雷鬼,快把它们都解决掉!”道童指着饿鬼众对雷鬼喊道。
“好!”雷鬼举起手里的巨斧大吼一声,顿时在他四周电闪雷鸣,他以居高临下之势朝饿鬼众猛挥一斧,立刻‘轰’地一声雷鸣,一道白光闪电向饿鬼众狠狠劈来,‘嗙—’地一声,便是血肉横飞。
“啊!”我吓得捂住耳朵大叫,春阳就站在我前面,但他始终背对着我,不知道他此刻什么表情,我直觉就想从地上爬起来逃跑,但是手脚都根本不听使唤。空气中弥散了奇怪而浓烈的气味,熏得人胃里翻腾想要作呕……嗯?春阳去哪了?
就在我刚才一愣神的功夫,春阳就不见了!
“饿—!”被攻击的饿鬼众死伤过半,七倒八歪地发出嘶哑低沉的吼声,我擦着地向后挪,不知道是扑面而来的那股难闻的气味,还是因为实在心里太害怕,我不自禁就俯下身去不住地干呕起来,地上有很重的尘土气,我吸入喉咙里,又干又疼。
忽又听得道童惊呼一声:“雷鬼!”——随即半空中一道响雷震耳欲聋,我耳朵被震得‘嗡嗡’的,一时间什么都听不清了,我连忙抬头望去,虽然横七竖八的光影明暗不定,但那个仍一手高高举着大斧的雷鬼,动作却僵住了,再看他的头,却被结实地扣上了一个看起来很熟悉的东西——
马桶?
我又被惊呆了,只见污浊肮脏之极的东西顺着他的颈肩往下淌……怎么回事?我把目光转向道童,只见他脸上的惊诧的神情更甚,但他似乎更没有发觉到他的身后,一道白影鬼魅般飘然出现,道童还未发觉,就有一双尖利黑甲的苍白骨节瘦手轻轻从他脑后伸出,就那么一瞬间,我眼睁睁看见道童的脖子在那双手中好似轻轻一揉,那颗头,就像是摘下的一颗水果一样拿在手中了!
被扣上了污秽马桶的雷鬼,突然拼命惨叫挣扎起来,手里斧头始终没有松手,可一把就甩去了头上的马桶后,那头到身上竟‘滋滋’冒出青烟来,然后我就看着他在半空中像一条被撒了盐的蚯蚓一样,扭动着仿佛被烧灼着的身体,细鬼不知从哪跑出来大声嚷道:“春阳大人,这家伙已经解决了!”
“饿—饿—啊!”饿鬼众无意识地仍朝着他们的方向前行,眼看着那雷鬼渐渐不支,从半空掉下来了,恰好被饿鬼众围上去……而我借着雷电的白光中,看着春阳一手拎着道童软软耷拉的身体,他一身的白衣破损不堪,烧焦一大半还染了血的袖子和衣摆,但他另一手托起道童的头,那双眼睛还睁着,眉心的红痣依然显眼——
“桃月儿——”一只手突然搭在我的肩上,我整个人被吓得跳起来:“啊!”猛回过头去,才看清是:“三娘!”
桃三娘面色和煦,着白底红边绣着红梅的棉袄,束着一丝不乱的包头
“月儿你怎么跑到这儿来了?我找了你半天。”
“三娘!”我什么也想不到也答不出,只一头撞到三娘的怀里,环着她的腰直想大哭一场。
桃三娘淡淡笑意低头抚着我的肩:“好了好了,没事了。”
电闪雷鸣都一时间止歇了,四下里突然安静了,只剩下饿鬼们蠕行的细碎声和喊饿低吼声,这样的夜深人静处,听起来更加可怕!我虽然眼眶里泪水热滚滚的,就想往下掉,但又不敢真哭出来,死死抱住桃三娘,再回过去看时,却见何大一声不响地站在那里,那群饿鬼没有继续往前挤了,都停留在原地。
“老板娘,多谢了。”春阳从半空中落到地面来,道童的头在他手中不停滴着血,那双眼睛还睁着,死时恐怕连痛都不晓得。
“不客气。”桃三娘对他这幅模样丝毫不意外,仍笑着答道:“也谢谢你救了这孩子。”
……三娘说的是我吧,但我却一直盯着春阳的手,他一路走过来,那血就滴了一路,道童的身子还拽在他手里,那下半截软软地拖在地上,被拉出一条血道,我还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可再看春阳,他又恢复了那种不动声色的神色,在那站定,然后把道童的身体像一件破衣服一样往身后一扔,正好也丢到那一群饿鬼身上,我都不敢去看那群立刻聚集起来争抢尸体的黑糊糊身影,以及它们发出的咬嚼声响。
我畏惧地望了一眼春阳,恰好他的眼光正瞥到我身上,又吓得我全身一震。
细鬼一跳一跳地跑过来:“春、春阳大人,快去找燃犀大人吧?不知道他解决那老道没有……”
春阳没有说话,反而抬起头看看天,我也循着他的目光望上去,停了霹雳闪电,恢复宁寂的夜空中,重现出了那几点微弱的淡黄星光,寒风瑟瑟。
“你们如何招来的道士?”桃三娘忽接口问道:“这样召来雷鬼的旁门左道,想抓你们两个回去炼丹不成?”
春阳抬起手,他那尖长黑色利甲的拇指顺势杵进道童头颅的耳孔中,头颅的鲜血染满了他的手掌和衣袖,他看着头颅半晌:“这小的才是真正的道士,那老的是他做出来跟班装样子的罢了,还是第一次见到修出这么一副童颜的人。”春阳冷哼一声,才把这头颅也往身后一扔。
后来,桃三娘告诉我,才知道这道童是专门靠炼煅妖鬼的精魂灵体做补药以延年益寿的道士……和我一样是人,但他少说也有几百岁了,修行的法术就跟那些传闻中吸取人精气的妖精一样,他则是靠汲取妖鬼的灵力为食……说来也是斩妖除魔的,但其实又完全不在意其他人的生死,反而经常做出捉人在荒郊野地里作诱饵,引妖鬼上钩的把戏,他们虽然不吃人、不杀人,但也从来都不救人。
“这么说,你也不担心你弟弟咯?”桃三娘若有深意地看着春阳,不知怎么的,她那种目光让我心底涌起一阵不好的感觉。
春阳正拉开衣袖验看自己手上的伤势,桃三娘的话让他微一怔:“担心什么?”
桃三娘只是笑笑:“小鬼,你是知道这道士的道行,惟恐稍有不慎两个一齐死在他手里,所以才故意把道士引开,孤自与他周旋,让你弟弟也可以有个逃生的间隙吧?”
春阳脸色一沉,但我看他紧抿着嘴转过去却没搭话。
“而且你还让元府的管家私下趁乱放了秋吾月,脱离了元府的掌控他才能活命,只可惜……”桃三娘说到这,就停住了。
“可惜什么?”春阳神情惊疑望向桃三娘,但这一问也是多余的,接着他好像已经想到什么,回身就走,细鬼也懵然不知究竟,跟在后面一叠声喊:“春阳大人,您这是去哪?”
春阳跑出两步却又站住,朝细鬼吼道:“燃犀、燃犀在哪?”
细鬼吓了一大跳,顿时慌了:“我、我不知道啊,燃犀大人不在府上,方才那道士将要作法之时,燃犀大人就叫我等离开府上了,还、还说到哪家去抓个小孩儿来顶在头上,好防雷劈……但大人他去了哪,我可就不清楚了。”
“哎,小鬼,你总不能放着它们不管就走啊。”桃三娘无视春阳此时的急躁,反慢条斯理地提道。
那聚集在一堆黑糊糊模样的饿鬼众,满地淌着他们口中呕出的粘稠臭水,桃三娘轻轻掩住鼻子:“这些饿鬼根本吃不进东西,食物送到他们口里也没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