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鬼,你要挟我?”桃三娘说话的声音不大,但语调已经变得不是我平素所听过的……我好怕,抓住我的不是人么?夏燃犀叫他‘细鬼’……颈子好痛,连带着耳朵痛得要被撕掉似的,都快听不清他们说话了,反而是越来越大的嗡鸣声响,但我身后那‘细鬼’好像还急着要表现,一个更加坚硬冰冷的东西杵到我的喉咙上:“燃犀大人,让我喝点这丫头的血吧?肯定很甜!咯咯咯咯……”他发出不知是垂涎欲滴的吞口水声,还是笑声。
‘呼’地没来由刮起一阵大风,好像穿堂子里那几团青白色火焰也被风吹得熄了,我眼前已经渐渐发黑,什么都看不见了——
“住手!”有人一声喊。
我突然只觉得脖子上一松,然后身子控制不住地堕下去,重重摔在地面上,我顿时眼冒金星,一时间反而没感觉到疼,拼命抬起头想看究竟是怎么回事,黑茫茫之中,只有一个白色的身影一晃,但是我的喉咙冷飕飕地又干又疼,用手捂住脖子,可手也都冻僵没知觉了。
啪—’紧接着一声清脆的耳光响,惊得我也睁眼望去,却见夏燃犀正以难以置信的神情瞠视着春阳,他的鬓发也有几丝散乱了,慢慢抬起手,摸了摸自己的一边脸颊:“你打我?”
春阳寒沉如冰的一张脸,眼中还抑着更大的盛怒,我甚至好像能听见他咬响的牙关,但他没有回答夏燃犀的话,而是回过身来,他那身在夜色中泛着微微银色光芒的白衣,衣襟显得如此一丝不苟地肃正,且他接下来的举动更让我吃惊,他伸出自己紧攥住拳头的左手道:“老板娘,你要的东西就在我这里。夏燃犀有所误会,因此十分无礼,还请老板娘不要见怪。”
穿堂里的大风立刻止息下来了,桃三娘站在我的前方,但她背对着我,因此我看不见她是什么表情,但夏燃犀不服,争辩道:“这里原本就不是她的地界,凭什么还要给她脸色?”
“你闭嘴!”春阳的样子已经完全被激怒了:“你别以为我不知道那些都是你做的?把那小孩推下去的也是你指使细鬼它们干的,一直以来秋吾月就总是失手打烂那些名贵的东西,什么水晶碟、琉璃碗、骨董花瓶……都是你故意弄出来,却让人以为是秋吾月踢球打碎的……我警告过你,到人间来就给我安份些,你不听,难道是当真以为我不会杀了你么?”
他们说话之际,桃三娘过来把我扶起,给我拍拍衣服的土,又理理我的头发,有点歉意地道:“哪儿疼?”
我摇摇头,现在感觉已经好多了,张家小孩的棉袄我刚才失手掉到地上,现在我才去又把它捡起来。
春阳那只一直攥住的左手,继续对夏燃犀道:“门房姓张那人的母亲带着他弟弟来府上,也是你故意放狗吓的那小孩吧?那小孩的魂都吓掉了!”又一指我们:“老板娘是来找那小孩的魂,你自己心虚,却以为别人会来管你的闲事?”
夏燃犀终于语塞了,但他的样子却像是要吃人。
春阳不再看他,落到地面,朝我们走了过来,而且径直走到我面前,我心惊胆战地盯着他,大气不敢出,但他面无一丝表情,只是伸出了那只拳头,慢慢放开,但我从他的手中什么也没看到,然后他后退两步,垂手恭立对桃三娘道:“你请回吧。”
我抬头看桃三娘,她正好低头对我一笑:“我们回去吧。”
“嗯。”我点头。
仍从方才的原路,我们走出元府,但是奇怪的是,方才那么大的响动,居然也没有惊动到那些守夜的家丁。
然后我们又去了一趟小树巷,站在张家门外,就听见里面传出男孩子失腔变调的哭喊声,还是像在元府一样,张家的大门自然无声地打开了,桃三娘示意我拿着棉袄进去,然后轻手轻脚放到他家半开着的窗台上,就赶快离开了。
听街坊婶娘们说,小树巷张家那小幺儿已经病好了,话说那病来得突然,但去得更快,听他家隔壁的说,那天晚上听着孩子闹着闹着,声音就突然没有了,别人还怕是孩子不中用了,哪知道第二天一早,就看见他爹提着篮子出门,说是去屠户家买肉去了,他孩子的病也好了……
我听着议论,心里竟也觉得暖和宽慰,到了欢香馆,桃三娘刚做好一炉子芝麻饼,老远就闻到一股焦黄酥香,三娘又把刚刚腌好的一坛子冬芥菜打开,夹出一碟脆响盐鲜的叶杆子,拉我坐下一块吃些,我便和她讲起方才在外边听到的,但我还有疑惑:“三娘,你向来不爱管别人闲事,这次却还专程到元府去?”
桃三娘脸色一如往常带着淡淡笑意:“你忘了那天是你火烧眉毛地跑来找我?他虽然无害,可若我不救那孩子,他丢失在外的生魂,过不了几日势必就会被冬寒锐气消蚀殆尽的……我就当作是行善积一件功德啊,说到底也举手之劳罢了。”
我们正说着话,门外进来一人,是常来传话的元府家丁,原来明日就是元府小公子的头七,一时间府上各项事务繁杂,元老爷兼之痛失独子,悲恸欲绝,因此接连几日都几乎水米不进了,所以今天才让人传话来请欢香馆老板娘做一些拿手的羹汤水饭送去。
桃三娘连连应允了,又说了些请转告节哀之类的客气话,打发那人走了。
“三娘打算做什么送去?”我好奇问道。
桃三娘略有深意笑笑:“你待会就知道了。”
从先前好几日,欢香馆一直在卖羊肉类的饭菜,我也记不得何二买回过几只全羊了,院子里巨大的锅还熬着羊骨汤,桃三娘把另一只煮着沸水的大锅盖掀开,让我往里看时,我才惊悚地看到锅里白水煮着三个整只羊头,被煮熟了的羊脸上,眼皮子还半翻不翻地睁着,里面的眼珠子黑白上更有一层灰翳,我吓了一大跳,逃离了锅子老远。
桃三娘把大锅移开了火上,然后用勺子把几只羊头分别盛出来,放置砧板上晾。
“三、三娘,这是做什么?”我背贴着墙角,再不敢靠近过去,更不敢目视羊头。
桃三娘选出一把尖尖的小刀,让何二去把几只羊眼仔细挖出来,然后要切薄厚相等的片,然后把一块带皮的肥鸭肉同样切丝,葱姜末一起也在锅里炸熟,再加上切丝的冬笋、火腿,拿一只小瓦罐中加入羊骨浓汤,几色材料一同滚煮,待那汤色更浓时,最后放入切片的羊眼和盐,临出锅前还拿一撮豆粉勾稀薄水芡,这道羹就大功告成了。
桃三娘一边把羹盛好,芝麻饼和腌冬芥也各装了一碟,看我还是呆若木鸡的样子,忍不住好笑:“这叫明珠羹,那位大人尝了必然觉得美味的,羊眼可以明目呢……谁叫他有眼无珠,耽于色欲乃至把鬼怪养在身边竟不自知,现在他儿子遭受连累丧了命,恐怕都还不能让他明了此中道理的。”
桃三娘的话,让我从头凉到脚底,但我更想起还有一个人:“三娘……那、那秋吾月呢?元老爷不知道是饿鬼杀的他孩子,会不会反而要杀了秋吾月?”
“这我就不知道了。这事我也管不着。”桃三娘提起装好的食盒:“好了,李二!”
李二毫不作声地走到院子里,从桃三娘手里接过食盒,桃三娘摸摸我的头说:“我先出门一趟了。”
“三娘慢走……”我说出这句话的时候,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感觉。
十一 菊香骨
东北风吹着,天色昏晚,李二点起一盆炭火在屋中央,火盆边热着几锡壶的太雕,桃三娘正在把她用炒盐腌的带皮花肉用铁钎子穿了,在炭火上慢慢地烤着,不是还洒上酒和酱油,待熟了入碟的时候,还放上切碎的生蒜。
欢香馆里到处弥漫着肉香,客人们都纷纷侧过头来,争着要点上一盘。
“哗!好香!”循声望去,已经是老熟客了的陈长柳和岳榴仙夫妇,正走进门来,深吸着一口气然后大声赞道。
“哟!是你们二位呀!”桃三娘无暇丢开手去应酬,便连忙示意李二去逢迎。
“三娘又在做什么好吃的?出来这半日,我可是饿坏了。”岳榴仙一边脱下素黑色外氅一边笑着道。
“客官请用茶。”李二拿茶壶给他们倒水。
“嗨,谢了!不过,今天在元府一下午,我就喝够了一肚子茶了。”陈长柳皱眉道:“好酒好菜有什么赶快上来吧!”
“说起来,元府上下也是有够乱的了。元大人身体欠佳,那位姨太太又整日疯疯癫癫寻死觅活的。”岳榴仙也接口道。
“何大,去叫何二炒把新鲜的冬芥菜,少放油;再要一碟麻油拌豆腐,还有鸡炒个糟冬笋。”桃三娘一边吩咐着,一边把手上铁钎子烤好的肉拨到碟子上给他俩人端过去:“元府少爷的头七不是早就过了么?”
“但府上的人商议过。好像要做到‘三七’才能完,唉!那孩子我们上次还见过,机灵可爱的,怎么就没了。”岳榴仙道。
“来,吃这肉还得喝上热热的太雕才好。”桃三娘又拿锡壶给他们倒酒。
我蹲在炭火边,用铁钎子去拨一下烧红的炭,溅起几点小火星,好像有点困了,想睡。
“三娘的手艺太绝了,每次来还都有不一样的新菜!”陈长柳拿起筷子夹肉送进嘴里:“听说元大人还特别喜欢吃三娘你做的饭菜呢!”
桃三娘的脸上带着毫不在意的淡笑,又忙着去招呼另一桌客人,我觉得无趣,天气又太冷,还是早点回家的好。
正想向桃三娘道辞,忽无意中听得陈长柳和岳榴仙二人说话,陈长柳似有些感概:“元大人一生在朝为官多年,也是显赫有名,结交天下,可惜如今,确是晚景未免凄凉。”
岳榴仙掩嘴笑道:“今日我看那白衣少年,小小年纪倒还是谦恭知礼,与着元管家一起,迎会周到,聪明灵透,不是据说也深得大人所爱么,也许大人就将他收为义子了……”
“你小声点!别乱说。”陈长柳连忙止住她。
岳榴仙只是笑,我看她对元老爷似乎并不十分恭维,话中仿佛还有别的意思,但我没听很懂,不过她口中的白衣少年,应该就是春阳吧。那位元少爷死去到现在已经过了九天了,但他的丧事似乎还没办完,也是,像元府那么声名显要的官家,必定是这样行事作派的。
不知是不是旁的客人也听见陈长柳二人的谈话,便也在那里低声聊起来,一个男子道:“听闻元府向来是最宽厚待下的,丫鬟奴才也不轻易打骂,可这次小少爷跟元大人那个贴身的小童儿玩耍竟摔死了,好像那童儿还关着呢,元大人现在恐怕还腾不开手,却不知道元大人会如何发落?”
另一个人笑答:“其实早打死了埋了,你都不知道呢。”
“不可能!我一堂弟跟元府上采办很熟,他们常一块吃酒,什么事他们不知道?”那人冷哼道。
“嘁!”那人发出一声不屑的笑,正好李二来给他们上菜,两人就低头去专心吃菜了。
我觉得心里有点难受,说不出的滋味,桃三娘正好走过来,我就跟她说一声我先回家了,就走了。
竹枝儿巷里风‘吁吁’地吹,巷子深处看起来黑憧憧的。我不自禁打了个冷颤,赶紧缩回家去。
“听说了吗?元府昨晚又死了个丫头!”
“听说了,怪吓人的!是三姨太身边的丫鬟吧?一大早被发现飘在池子里的。”
“哎,也太邪门儿了!莫不是那三姨太发了疯病把丫鬟推下去的。”
“别瞎猜,三姨太身边不是好几个人看着嘛,夜里还那么多上夜的家丁,推个人到水里,也能听到啊。”
“也是……”
我正要出门去给人送一对棉鞋去,不经意却听到街上人这么说,怕是应了那句老话,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春阳和夏燃犀一天还在元府,那府里恐怕就一天也不得安宁的,怎么又死一个人了?
我抱着包袱独自顺着柳青街走过去,这个方向也是去元府的,不过我是到生药铺去,给谭大夫送的鞋子。
不曾想,药铺里竟有人哭天喊地乱成一团;只见一个穿着蓝灰袄子的女人在那嚎啕大哭着:“娟儿!娟儿啊!你怎么就死得不明不白啊……”旁边好几个男男女女对她不住劝,却也劝不住,但我看她只喊了没几声,倒抽着几口气,居然翻着白眼就昏过去了,谭大夫手上还拿着针,我站在药铺门口看着他们,像是这女人来的时候就是昏着的,也是这些人抬她来的,谭大夫施针刚把她酒醒,她又大哭大喊,这下子仍厥过去了。
做生药铺跑腿,又与谭大夫是叔侄亲戚的后生谭承这时从外面回来,看见我站在这里:“诶?小月妹妹怎么来了?”
“噢,我给谭爷爷送补好的棉鞋。”我让他看我手里的包袱。
“哎,那你先进来坐吧,这里风口冷,待我叔忙完了这会子。”谭承带着我进去。
我小声问他:“这是怎么回事?”
“娟儿她娘啊,哎,娟儿不是才进府没几个月么,派到三姨太房里,本来这是个肥差,好不容易才进去的,哪知道竟出了这种事,好像倒巴巴的进去送死似的了。”谭承叹口气,七七八八一下子就说明白了,我再看娟儿她娘的样子,心里酸酸的觉得难过。
谭大夫忙活了一阵,才终于抽出空儿过来,他向来仔细,以往看他抓药写方什么的,都是来回斟酌,慢慢量度,每回托我娘缝做的衣物,我送来给他,也都得要看过针脚什么的,虽然我娘他是从来挑不出毛病,但他就是这样性子。
“好,你等等,我去拿钱来给你。”谭大夫说着,就拿着包袱进去柜台里,他的确年纪大了,我看他手脚越来越慢。
突然有几个壮汉气势汹汹地闯进生药铺来,看见娟儿她娘及那几个陪着她的人,为首一个指着骂道:“你们带她到这来干什么?府上难道没有休息的地方?你们是故意要把府上的脸面丢到外面来?”
那几个人中一个答道:“不是怕她真出什么意外么,府上过来这又不远……”
“还犟嘴,还不快把人带回去!大人恩典,要给她几十两银子呢!”那人说着,一边催着他们赶快把娟儿她娘带走,娟儿她娘好像已经哭得没力气了,萎软在那只是掉泪,他们扶她起来慢慢走了。
谭爷爷,那我回去了。”我向谭大夫告辞,又跟谭承摆摆手,谭大夫却叫住我:“诶,小月啊,去跟桃三娘说一声,晚上我想去欢香馆喝一盅,请她替我把酒温好啊。”
“好!”我点头应道:“您老爱喝竹叶青,而且烫热的壶里还要加上几朵菊花,我都知道了。”
“呵,叔叔贪杯,连小月妹妹都知道了。”谭承在一旁擦嘴笑道。
谭大夫只是笑笑点头让我走了。
柳青街之所以叫这个名字,大抵是因为这一路的两旁,都是数十年的柳树吧,春夏日里,条条垂满柳叶青青,风拂着荫凉,可现在冬天,只是根根萧条,秃光的黄灰,即使是白日里,看着也是这么枯萎衰落。
那个叫娟儿的女孩子,不知道是遭遇到什么才死的,又是因为夏燃犀那个饿鬼吗?他好像还故意嫁祸害了秋吾月?为什么?
欢香馆里桃三娘在忙着做菜,但奇怪的是清一色都是豆腐;有芙蓉豆腐,是把豆腐都用模子印出花型来,然后菇丁笋片汤煨熟,我看见那几个花型的铜制模子:“三娘,这是哪来的?好漂亮!”
“噢,是元府早上派人送来的,要我做几道豆腐菜给送去。”桃三娘答道。
“元府那样大的官家,自己应该都有磨房可以磨豆腐吧?却还巴巴的来找三娘做这几盘。”我笑道,顺便也替谭大夫传了话。
桃三娘手上正把一张蒸软的干荷叶展开在碟子上,然后在油锅里把面筋、素海参和豆腐略煎黄又配上调料勾好芡,才倒在荷叶上,说这道是荷叶豆腐;何二则把一坛子糟的腐皮,卷上熬沙了的红豆、香菇、糯米,像包的粽子似的,名为如意卷;另外还有松仁烧豆腐、素菜煨面筋、豆腐白菜馅饺子等好几样形状风味各异的豆腐菜,虽然材料仍然是稀松常见的,但经过桃三娘的手艺烹制出来,就是特别地美味独特。
“元府好像今日是请了有道行的人来,许是近来祸事连连,所以请来看风水或是驱邪的吧。”桃三娘这么低声告诉我:“只是不知道能不能制住春阳他们。”
“三娘你也不知道吗?”我有点疑惑。
“呵,所以待会正好去看看啊。”桃三娘有点促狭地道:“你去不去看看?反正送到了就回来,不耽搁。”
“好、好啊……”我总觉得现在去元府,不知道会有什么样的事情发生,但还是不由地答应了。
我后来怎么也想不明白,为什么这次桃三娘会主动叫我跟她一起到元府去凑那个热闹,明明元府上下已经乱成那个样子,有两个杀人不眨眼的饿鬼,还有咬人的狼狗……
一路上,我惴惴不安的,有点后悔跟三娘来了,脑子里一下子涌起的都是上一次到元府去的情形和画面,这些日子我连想都不敢想,夜里甚至都会做恶梦:“三娘,上次、上次那个叫抓住我,他们管它叫什么鬼的?也是饿鬼妖怪?”
桃三娘手上挎着一个篮子,今日她着了那身冬天里常穿的白底红边棉袄棉裤,一色的包头,耳鬓侧和衣领口,都绣有两朵对称的红梅,转过身去还能看见她脑后别一把雕花象牙栉的,十分明艳光彩,听见我问,她毫不在意地笑道:“你晓得元府吧?那宅子从元家祖上发迹到元老爷这一代,已经是第四代人了,算得上是根深的书香门第,宅子也百年有余,里面有些东西年长日久了,都成了精魅,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呀,可现在倒好,两个小鬼一去了那府上,什么乱七八糟的,就都成了他们的喽罗了。”
“啊?”我全身打一个冷战。
“那个细鬼,原本是元府厨房里的一根烧火棒,在人们手上用了几十年,后又被扔在柴房角落里,既沾了人的精气,后再慢慢通了一点性灵罢了。你不用在意它。”桃三娘的话轻轻淡淡的描述出,我却听得心有余悸:“好……”
因为元老爷特别看重桃三娘吧,所以我们没有在元府门口交下东西就走,而是被小厮直接引至元府的一个偏厅,现在已经过了午饭的时候,但元大人和一个瘦长个子、皮肤粗黑的男人在那坐着喝茶,男人穿一身紫色的道袍,身边还跟一个梳个朝天小辫的小童,年纪好像还没我大的模样。
桃三娘向元老爷问了安,他的神情看来疲乏没有神采,拄着拐杖,略点头,便与那男人说:“道长忙了半日,请先用饭吧?”
那人唱一声喏,然后看着我把食盒里的东西一一摆在桌上,又有小厮端上似乎是元府厨房里备下的豆粥和米饭。
这一回,我从进府以来,都没看见春阳或夏燃犀,府里到处挂着白条,还有烧香的气味,没什么人说话,家丁们的脚步都好像有意放得很轻,让人觉得特别抑郁。
漂亮的雕梁和红漆的大柱,长长的迴廊,井然有序的富贵官家架势,让人甚至都不敢用力喘气。
元老爷一边尝着那几道豆腐菜,一边和桃三娘闲话了几句,说起这几日仍是胃口不佳,惟独只有吃桃三娘做的饭菜,才合适一些,桃三娘笑答:“冬季里人的身子原本就会乏力感觉亏虚,大人已经连着这么些天吃素,恐怕身子会更加有损,待我明日煲一锅丹参当归的牛腱肉来如何?牛腱肉不会油腻,大人权且当药,一次不必吃多,隔一个时辰吃一小块肉喝一口汤,统共一日也就一到两碗,但这样吃两日,看或许对大人有所助益?”
“噢?那,就权且试试。”元老爷点头应允了。
这边那道士和童儿吃着饭,我忍不住偷眼看那童儿,只见他长得尖尖瘦瘦的,头发有点稀稀拉拉黄黄的,眉心长一颗鲜艳红痣,眼睛也是小小的,只顾低着头狼吞虎咽,身上穿的旧棉袄磨得发亮,但腰上却很威武地绑着一张小弓和一个短小的箭筒,我暗暗在觉得,他们好像很厉害的样子,不知道会不会捉住夏燃犀,或者最起码是捉住那个细鬼……?
那男人和童儿居然同时扒完碗里的最后一口饭,然后同时放下碗筷,再一齐向元老爷双手合什唱一喏。旁边伺候的丫鬟小厮连忙收拾了碗筷,又重新倒上茶。
“大人,没什么事,我就先告退了。”桃三娘垂手恭立地向元老爷道辞。
“好、好。”元老爷点头,这时恰好管家来回话:“老爷,道长列出单子上的东西,小的们都已经买齐了。”
元老爷和那道士同时点点头,然后道士便吩咐他的童儿:“你去指点他们把法坛架好,我和大人还有话说。”
那童儿就随管家走了,桃三娘也带着我跟他们后面一起出门去,偏厅外沿着长廊走一段,就是一个分岔的口,左边是个半月门,我们原该转右而去,就是出府的路了,管家正抬手示意我们往右去,却突然半月门中走出一人:“诶?欢香馆的老板娘来了?”
说话的声音带几分慵懒而沉稳的语调,绝不像出自一个少年之口,我第一反应过来,是春阳!
他倒背着双手在身后,如往常般一丝不苟地束着素白刺绣的纶巾和袍衫,慢慢走过来,桃三娘站住:“原来是春阳少爷,多日不见了。”
管家对春阳,看来还真有将他看作府上的少爷似的恭敬,他正要转过去半月门的,看见他便站住恭立着,让他先走。
春阳微微一笑点头道:“老板娘什么时候再来?最近我正想起许久没吃到老板娘做的红豆馅山药包子了。”
“嗳,难得有少爷想吃的,不过今天恐怕来不及了,明儿一早我做好了就送来。”桃三娘殷勤地应道。
“还得等到明天啊?”春阳笑笑,又显出有点为难的神色。
管家在旁边搭话:“不如请老板娘回去做了,等过两个时辰,我派人过去取?”
我心中有点疑惑,蒸一笼山药包子并不是很费事,为什么桃三娘竟说今天来不及了,明天做了才送来。
“既然如此,那就算了,老板娘既然今天不得空闲,就等明天吧。”春阳这次却出乎人意料地很好说话,他脸上始终带着淡淡的笑意,语气缓慢温和。
管家便又向他禀告了一声,说是要带那童儿去园子里摆法坛,然后才告辞先走了,春阳点头:“知道了。”但管家离去后,我却看见春阳的目光随着他们移过去,桃三娘若无其事地也朝春阳道:“那么我就告辞了,少爷但凡有什么想吃点,就打发人去欢香馆说一声就是了。”
我半低着头,跟在桃三娘后面,桃三娘说完这句话,就转身往右边的长廊走去,没走几步,春阳突然又叫住:“老板娘。”
桃三娘站住,我也站住,桃三娘回过头来,面带微笑道:“少爷还有什么事?”我也忍不住好奇地回过头看着他。
长廊中好似有一股不易察觉的穿行着的风,春阳站在那里,垂下的衣袂在轻轻地摆动,他的脸上没有了笑容,换上了以往惯常看见的那种倨傲和冷淡,他盯着桃三娘半晌,才道:“老板娘,今晚不到元府来看看热闹?那道士要开坛作法呢。”
“看热闹?欢香馆里每天都很热闹,天南海北的人每天都有,道士的热闹,也不必看了。”桃三娘不动声色地回答。 
回去的路上,桃三娘还拉我陪她去了一趟蜜饯干果铺子,要去买两斤榧子,我一径走着,心里却不由有点担心:“三娘,春阳说的什么意思啊?”
“你说刚才啊?”桃三娘笑了笑摇摇头:“哎,也不知是因为什么,到元府汇聚来的,没有一个是善类……月儿,今夜如果电闪雷鸣,你呆在家里可不要出门,知道吗?”话说着已经走到干果铺子门前,我还追着问:“为何?三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