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小瞿一脚踩在兰慧的腰上。

小瞿说:“滚。”

女人好像没听明白,因此他加大音量又喊了一遍:“滚,淫妇。”她爬起来,走进卧室,在那里待了很久,才像正常人一样哭起来。小瞿凶狠地擂门,说:“别哭,哭你妈逼。”里边便沉默了。

兰慧拉开门时,头发已梳理好,只是发丝还沾着明显的尘灰。她既不悲伤,也不委屈,表现得像一个被皇帝放弃的忠臣,在快走掉时还给小瞿整了整衣领,说:“你自己照顾好自己吧。”然后推起自行车,永远地走了。

雷孟德啧啧叹息起来,扭曲的脸上充满遗憾。

“好了,现在只剩我们两个了,我们打扑克吧。”小瞿说。雷孟德没有搭理,他找到白酒,对着伤口龇牙咧嘴地浇,尔后又撕来一道布条,将它包扎起来。小瞿一直饶有兴趣地看。雷孟德穿上了皮鞋,说:“我去买包烟。”

小瞿等了一个小时,没等到雷孟德,因此他走出明理巷,走上建设中路去找。风已经刮大了,雷电凶狠地刺下来,一场大雨就要来了,我的石秀兄弟啊迷路了,找不到回家的路了。

 

 

李继锡


2000年10月7日,在距红乌千里外的鱼镇,玻璃厂劳资双方对峙一下午,最终,孔武有力的安徽佬被邀入办公室谈判,谈判结束,他拨开众人,扬长而去,老板取得胜利。40多位被领袖背叛的工人,领走1000元,散伙,只剩李继锡跪挡在门口。老板指挥会计、出纳、打手从他身上跨过去,见多识广地走了,他们边走边开心地聊,忽听身后一声巨响。

李继锡一动不动躺在地上,办公室的门已被撞开。

老板跑来探李继锡鼻息,脸色煞白,及至李继锡哼唷一声,忙说,“我给你2000元。”李继锡没动静,他接着说:“你要多少?”李继锡伸出三根手指。眼见那手指像死鸟扑落于地,老板说:“你别死,我给我给,不就是3000元吗?”

“谢谢。”李继锡说,又背过气去。不过他终是还过阳来,数钱时还用手指头矫健地蘸了蘸口水。老板说:“3000元在你们老家都能买一个媳妇了。”

2000年,3000元能买的东西琳琅满目,可以是一台29寸超平彩电、一张驾照,也可以是一个商品粮指标,而李继锡要买的是一部历史。这部历史维系于神医何辉东的一针,六个月前,李继锡穿越袅袅生烟的香炉,走进神迹频现的何氏中医诊所,何医生叫他褪下裤子,弹了弹那弱小的玩意,报价3000元,因此才有穷汉李继锡万里赴粤打工这档子事。

这一针非打不可。

要不是集市上偶然死了一只猴子,李继锡可能要永远糊涂下去。当时耍猴人假戏真做,一鞭子抽死了它,连襟对李继锡说:“死的是什么?”

“一只猴子。”

“不,是历史。”

“连襟,说玄乎了。”

“不玄乎,猴子活下来,生元谋人,元谋人生北京人,北京人生山顶洞人,于是就有了人。人最初是三皇五帝,颛顼帝高阳氏有后裔皋陶,皋陶有子伯益,伯益有后裔理徵,理徵得罪纣王被处死,儿子利贞仓皇逃难,为活命,改姓李。这就是我们李家的来历。你说利贞逃不及,被斩了,今天还有你我么?”

“没有。”

“这李利贞便是我们的始祖,传至我们不知经历了多少朝代。今天我们长成这样子,鼻子这样,嘴巴这样,眼睛这样,都是历代祖先艰难进化的后果,而历史上天花、瘟疫、饥荒、战乱那么多,只要有一个祖先死掉来不及生育,那条通往我们的链条就断了。你想想,是不是这样?现在你无后,不仅意味你一人无后,同时还意味你祖先你祖宗,他们几千年几万年修炼的,积德的,也无后了,是不是这个道理?”

2000年10月8日,李继锡卖掉工友遗留的物什,凑上零钱,买到硬座票,准备像护送国宝一样,将这3000元护送回老家的何氏诊所。他将钱作上记号,塞到信封,又包到塑料袋,卷三卷,缝死在腰包里。他勒住腰带,系了死结。

在寄放被褥时,老乡建议将钱汇回去,但这意味着多支出30元手续费,更重要的是,没人能保证钱在邮局流通不出一点问题,要是家人不在,单子被邻居领走怎么办?

中午,李继锡到达鱼镇火车站候车室,观望一圈,选定空荡位置坐下,不久有尿意了。待从厕所回来,对面多了对男女,女的头发染黄,眉毛文绿,嘴唇涂红,五颜六色;男的头顶是肉,脸上是肉,脖子是肉,胳膊也是肉,胳膊肉上绣一条青龙。天气还好,不会冷,因此男子不解地看了眼紧扣厚西服的李继锡。

李继锡想走,可是不能走。要是对方看出点什么,准会跟上。他坐下,故意跷起二郎腿,一闪一闪,那男女却是鸡啄米一样啄着彼此的嘴唇。李继锡稍显坦然,想起带现金投宿旅社的旧事,在看见二人间已住进一位生人后,他欲退房,老板只是说,“你担心人家,其实人家更担心你呢。”清晨李继锡醒来,果然看见生人抱着巨大的行李箱在睡。

检票口拉开时,旅客像鱼儿呼喇喇涌过去,包括那对男女。李继锡等什么人也没有了,才走过去。过道、台阶和月台空荡荡,以至能听到钟声尾音的消失,北京时间下午1点整,这意味着还有24小时就可以回到贵州了。

这时,在我们红乌镇——

超市老板赵法才在下棋,忽然心痛,原来是巷道传来轰鸣声,他说看见了一道绛紫色的旋风,但棋友说分明什么都没有;金琴花在做白日梦,这个梦将在傍晚时说给狗劲听,她说她看见自己潮湿的豁口,男人正欢喜地进犯这个豁口;狼狗在调配午餐,盐放多了,不利于心脑血管,因此掺了很多水,虽然掺水后没有香味了;艾国柱在红乌唯一的火车售票点文亭宾馆买票,忍不住将自己要去上海一家影视公司上班的消息炫耀出来,冷漠的姑娘只问拿多少工资,他说还不清楚;于学毅在择菜,择得很好,很小时他就知道怎样听大人的话,母亲说:“你可以看些书。”于学毅“嗯”了一声;小瞿在擦拭汽枪,他像小狗一样蹭着雷孟德,“哥,你说我们要是生活在梁山该有多好啊,大块吃肉,大碗喝酒,大秤分金。你说是不是,哥。”

李继锡走进车厢。

其实人家更担心你呢。他穿过打扑克、往座底下塞行李以及端滚烫方便面的人,找到座位,为它没有被占而欣喜。甚至这里还有点空。他脱下鞋,将双腿搁在对面,假寐起来。不久,有两人走来,他仓皇收起脚,竟是那对男女。

“你好。”那男子说。

李继锡点点头,全身力气用在克制脸红上,可是越控制越有,因此他闭上眼,装作要延续被中断的梦。不久一声咔嚓惊动他,是男子在开饮料。“你喝吗?”男子问。男子的头是斜仰着的,眼睛只留一条缝,俯视着李继锡微隆的腹部。李继锡想,他们刚才一定在猜我的钱藏到哪里,这罐饮料就是侦查结束后扔下的诱饵。

“不渴不渴。”李继锡说。对方咕噜咕噜喝了下去。他们已经知道用没毒的饮料来瓦解我的警惕了,李继锡将手叠于腹前,看着窗外,余光监视着对面。

那男子揉搓了一些面包渣到上衣口袋,就好像里边藏着什么小动物,不一会那里果然伸出绿尾巴来,李继锡确信没见过这样的东西,说是鼠类、虫子都不像。等到男子夹出来,他才明白是蜥蜴。翠绿色的它不停摆动,试图咬住男子的手,被粗暴地甩在茶几上。男子松手时,蜥蜴张望一下,定睛朝李继锡疾速爬来。

“干什么!干什么!你干什么!”

李继锡跳到座位,搂住腰包,大汗淋漓地看着那对男女趴到地上,从座底下寻找到蜥蜴。这时李继锡背已湿透,嘴巴却是奇异地搭起讪来,他关心受伤的它,就像关心对方的孩子。男子只应一声“哦”。

李继锡说:“我要回老家做手术,肚子长了一个瘤。”他们没有接茬,这样倒也自在。

晚7点,男子泡方便面,女子抛下游戏机,说:“怎么不给我泡?”

“你不是有盒饭吗?”

“盒饭冷了,我要吃热的。”

“你自己去泡。”男子取出方便面,女子推回来,“不行,你去给我泡。”

“你有完没完。”男子吼起来。两人由此互称贱货,扭打起来,有时是女子半个身子靠到窗户,有时是男子腿骑于茶几,李继锡退无可退,想喊喉咙却像卡住了,直到喧闹声引来乘务员,他才算喘出气来。

乘务员走掉时,李继锡跌跌撞撞跟上。在乘务室,他解开衣服,露出汗湿的腰带,急速抓过桌上的剪刀。

“你干什么?”乘务员厉声问。

“我要把钱取出来,我的钱系死在这里了。”

“取钱干什么?”

“求你帮我保管,他们要算计我。”

“谁算计你?”

“就是刚才打架的那对男女。”

“你有证据吗?”

“他们总是故意过来挨我。”

“那你损失什么没有?”

“还没有。”

“没有就不能说明。你等发生了什么再来报告,或者直接找乘警。”

“首长,他们真的是贼,我一百个看出他们是贼。”

“你想多了,像你这样的乘客我见得太多,你喝口水。”

“首长,不是这回事,是真的。”

李继锡跪下,将剪脱的腰包呈上,那乘务员迟疑了下,说,“好吧,好吧,下车前找我,我还给你。”然后拉开抽屉,将它抛进去,又推上抽屉,锁好了。

这比银行还保险啊。李继锡走出时,全身散发出无所事事的轻松,以至要张牙舞爪地挠背上的痒。可是一俟回到座位,他便吓着了,那男子瞟了眼李继锡,恶狠狠地削苹果呢。这报复的、气急败坏的刀说不定就要趁黑夜抹过来,我李继锡说不定就要死在这没有亲戚、兄弟、老乡的火车上。

火车过隧道时,男子起身,李继锡也仓促起身,欲朝乘务室走,男子恰好走出,占住那边过道,李继锡旋即返身朝厕所走。厕所门关着,李继锡猛擂,里边人还没走出,他便已挤进去。他哆哆嗦嗦插上插销,用力拉,拉不动,方松下一口气。不一会,窗外有了点光明,他又悲哀地悟到,自己这是逃成瓮中之鳖了。门外响起杂乱的叫骂声,那不单是文身男子一人在骂,好像整整一火车的人都在骂,他们愤怒的拳头雹子一样擂起来,开门!开门!开门!开门!

这个旅途精神病患者推开车窗,钻出去,像一袋水泥结结实实掉下来。火车正开过我们红乌镇铁路坝,那里摆放着一床按摩城的席梦思——天知它是被弃了,还是要放在这里晒细菌——李继锡扑到上边,跟随着它冲到被水浸得松软的田里,滚了几圈。

呕出几口血后,李继锡动弹不得,躺在那里不知死活,只是有点遗憾。待手头有了气力,摸到空空如也的腹部,那强大的痛苦才涌上来,3000元丢了,白干了。

他下雨一样掉下许多无声的泪,爬起来,走进红乌镇。

这时天空灰蒙蒙的,时间是傍晚7点30分。朱雀巷小卖部的店主将账本递过来,说:“你一个大超市老板,还来照顾我的生意,呵呵。”赵法才签过字,接过56度封缸酒,饮了一口朝前走,前头有块檐雨蚀刻的巨石,既是他的龙椅,也是他的电椅;金琴花被推进玄武巷的公安局指挥室,身后有人说“站好”,她说:“我犯法了吗?”没人搭理,她研究起墙上的规章制度来;家住青龙巷的狼狗从饭后的打盹中醒来,自感血液黏稠,连饮了两杯水,但血管还是像交响乐一样腾跳,他禁不住泪眼婆娑;艾国柱听到电话铃声,父亲说“你的”,他走去接,对方自称姓何,也写点文学诗歌,不如到白虎巷夜宵摊切磋一二;于学毅在洗碗,放水时,他拿起《生命特异现象考察》看,等水冲满盆子,他小心折叠好书页,他和母亲商量好了,每天看20页书,不去求知巷了;小瞿在明理巷家中和自己打一种叫王三八二一的扑克,雷孟德说瞌睡死了,无聊。雷孟德实在忍受不了下身的燥热。

我们红乌镇长宽各两公里,就像规整的小盒子。生活其中的人早知哪里的下水道没安井盖,哪里的羊肉串是死猫肉充的,哪里的库房能铲到做灶用的黄沙,哪里的阴道像公共汽车一样积满泥垢,闭眼就能走到任何地方,可当它们出现在李继锡面前时,陌生得像一堆刀子。

我们爱恶作剧的天性也加重了这个外地人的屈辱。李继锡如果从农贸街往南一直走,穿过朱雀巷、建设中路,花15分钟就能走到公安局所在的玄武巷,可是不时出现的我们像是早有预谋,共同给李继锡指了一条相互缠绕、错综复杂的路,李继锡在瓦砾堆、鸡棚、死胡同和工厂食堂折来折去,摸到一间漆黑的大房子。敲了很久,才知是下班的汽车站。

一个多小时后,李继锡找到寺院般阴森的公安局,大铁门关着,留了一扇小门,指挥室的光芒照射在那里。金琴花曾经站在指挥室,现在已被带到巡警大队办公室。我想说,我们的注意力都被这个有点傻的女的吸引走了。

指挥室里只留我值班,我的心思飘荡在十几里外的乡下。外边的一群孩子不时会和我玩一个游戏,他们垫起脚尖,取下公用电话亭的话筒,拨110,等我礼貌地说“公安局”时,他们说“接了呢,接了呢”,一哄而散。

“接你妈逼。”我挂下电话。

我是在这时看见李继锡的。他像是从无尽黑暗浮出来的魂魄,眼神一动不动。我说:“你有什么事情?”他眼睛一闭,滚下一颗浊泪,接着口腔飘出一股重臭味,我偏头看报,听到他说,“首长,我的钱不见了。”

“在哪里不见了?”

“火车上。”

“那你找铁路派出所。”

“铁路派出所在哪里?”

我没有接话。他等了一阵子,意识到是我不愿理他,悉悉索索走到门外。局里司机小刘恰好夹着两根烟走过来,问道:“你有什么事情?”

“我的钱在火车上不见了。”

“那你去找铁路派出所啊。”

“我不知道怎么找。”

“你走到火车站就找到了。”

小刘对我使了个媚眼,说:“晚上真要去啊?”我接过抛来的烟,没搭理。后来,按照李继锡的说法,他沿着记忆的路线摸回铁轨,果然看见火车站。他趟过蒿草,摸到铁门的锁,又沿排水沟往四周摸,摸到破碎的窗户内也长着蒿草。红乌镇从来就没有铁路派出所。我们以为他会知难而退,他却折回,跪下说:“首长,求求你们了。”

“我说了,你去找铁路派出所啊。”

“没有铁路派出所。”

小刘接上话来,“这件事是有管辖权的你知道不?”

“不知道。”

“在铁路上出了事就归铁路管,在陆地上出事就归陆地管,你懂吗?”

“不懂。”

“你知道租界吗?旧上海的法租界、英租界,那都是归法国英国自己管的,火车也是这样,火车也是租界,不是说火车路过了我们这地方,就归我们管,火车是归铁路管的。”

“不懂。”

“飞机你知道吗?中国的飞机开到美国上空,那么飞机里的空间还是中国领土,出了事情还是归中国管的。火车也是这样的,你现在懂了吗?”

“不懂。”

“别跟他瞎扯了,”我说,“老乡,你今晚先找地方睡吧,明天坐车去城市找铁路公安,向他们报案。”

“就不能向你们报警吗?”

“不能。我们接警是违反规定的,我们按法律办事,法律规定怎么办我们就怎么办。”

李继锡走了。我和小刘聊起天来,10点一到我就可以去十几里外的乡下,在那里她应该和校长睡上了一张床。我需要一个别脱的结论。

小刘说:“等下要不要送?”

我说:“我又不是不能开。”

窗外移过一个肥胖的身影,是金琴花。她哭得那么投入,以至几次都找不到小门,因此恼怒地踢起铁门来,我走去说:“门在这里。”她才像盲人那样顶着一脸的雨幕移将出去。

10点到时,接班的没来,倒是电话响了,小刘要接,我说:“挂掉,又是那班小孩。”

小刘照办。

我又说:“把话筒取下来,让它晾着。”

小刘把它取下来,晾着。

风大起来,几次将门吹开,最后一次吹开时,我走上前重重一扣,却又被猛然推开,那里站着一个姑娘,上气不接下气地说:“110,我姐夫被人杀了。”

“被谁杀了?”

“一个外地佬。”

小刘跑向巡警大队办公室,那超市收银员则抱怨,“你们干什么,电话百打不通。”我把话筒挂上,果然听到急促的铃声,接过听,是人在喊,“这里杀了一个人。”刚挂,铃声又响,“公安局吗?这里杀人了,杀人了。”我以为是好几个人在报一起杀人案,突然意识到什么,疯跑进院子,大喊:“杀了好多!在连续杀!还在杀!”

李继锡一共杀了六个人。

李继锡从公安局走出,走过玄武巷,走上建设中路,陷入到巨大痛苦中。这种痛苦和肉身的肿痛、骤冷的天气甚至精神上屡次遭受的羞辱无关,它只是诞生于无所事事。后来当我被贬为档案室何水清的手下时,后者分析说,事物无时无刻不在运动,这是事物与自身及外界和谐的基础,李继锡应该运动,但在这陌生的地方却不知要怎么运动,因此像炸药一样越积越大,越积越密,最终以一种极其残酷的方式释放出来。

起初他只是听命于饥饿,走进好再来超市。那里像乞丐的梦,摆放着琳琅满目的食物,按照文明世界的法则,他将永远得不到它们,只能是看看,然后带着更深刻的饥饿走掉。

但水果堆上的一把刀提醒了他。

他拿着看,恍然大悟,将它夹于腋下,来到蛋糕架,一顿吃。“不能吃。”收银员喊道。李继锡又吃掉一块,随即走出超市,收银员伸手挡,他晃了一下刀。“啊也。”她倒退一步,眼睁睁看他走了。不一会她跑到门口,看见赵法才提着酒瓶走来,便喊:“姐夫,他没付钱。”

赵法才捉住李继锡的脖子,感觉像是捉住兔子的脖子,几乎可以拎起来扔到街道对面。这是个孱弱的外地佬,正因为如此,赵法才傲慢地说:“听见没有,人家让你付钱呢。”

李继锡扭了几下,没有挣脱。

“你把钱付了再走。”

赵法才说话时感觉腰里滑入一个冰凉的东西。这种感觉对遇刺者和行刺人来说都是奇异的,就好像不是刺,而是沼泽似的肉将刀子吸进去,又慢慢吐出来。

李继锡又刺一刀,感觉还是这样。

温热的血溢到虎口,如墨大颗掉下,适才还凶神恶煞的人正龇牙咧嘴地往地上坐。李继锡为它有这么大能量而不可思议,因此抽出刀,像孩童一般沉浸在喜悦中,健步朝前走。当金琴花挺着肚腹走来时,他几乎不受控制,将它捅进去。金琴花仍然沉浸在哭泣当中,以为只不过是撞了树,意识到面前有个男人后,她气恼地说:“走开。”

李继锡连捅了五刀。金琴花不明所以,只是闻到臭烘烘的热气正从冰冷的身体里飘出,因此朝下看,便看见暗绿色的肠子如巨蛆外涌。她着急地搂它们,跟随它们一起扑倒在地。

她似乎死了,双腿还在抽搐。

这时后边响起喊叫声,“狼狗!狼狗快来!”李继锡踉踉跄跄跨过金琴花,紧贴门面走,走过来的前红乌黑社会老大见到对方躲闪的样子,拿出了勇气。

“站住。”

李继锡愈发走得急切。

“我叫你站住呢。”狼狗一脚踢倒李继锡。这本是决定性的时刻,但是闪电过去的黑懵让狼狗一脚错蹬在台阶边沿,崴了。李继锡爬起,刺了狼狗肩膀一下,这也不是致命伤,狼狗甚至有机会用拳头将对方再度揍倒在地,但他犯了一个错误,他像早年那样不懂得保护自己,将阴根暴露给对方的膝盖。

狼狗被顶得大汗淋漓,缩成一团,便宜了李继锡跳来跳去,用刀尖不停刮削。

狼狗在生命最后的时光里是清醒的,他在被送到医院后说,“妈个逼,我这里也痛,这里也痛,这里也痛。”用手指各指了肩膀、胳膊和阴根一下,十几分钟后死了。死时牙关紧咬,全身紧绷。

李继锡斩毙狼狗,紧跑一段,跑急了,扶住垃圾桶呕吐。路边走来一个年轻人,捂住鼻子,李继锡愤恨地说:“你嫌弃谁呢!”

“你说什么?”

艾国柱没弄明白情况,刀子已捅进心窝,他猛然抖直,像是被刀子举了起来。那刀子一颤一颤,跳动了几秒,被李继锡猛然拔出。艾国柱轰然倒地。

后头冒出极大的鼓噪声,李继锡在黑夜中夺路狂奔。一道闪电打下时,他猛然停住,向后跳了一下,对面有道同样受到惊吓的目光。他握紧刀。奇怪的是,那人安然张望了一圈,说:“你杀了我吧。”他迟迟下不去手,直到和这个叫于学毅的人要擦肩而过了,才随意地划上那么一刀。

血像一根线从颈脖溢出来,于学毅捂住伤口,哮喘一般乱走到树下。李继锡匆匆回头瞥了一眼,干净得像电视剧里的侠客。他有些欣赏自己了,因此像戏台的武生,在街道斜插着碎步疾走,直到前边横刀立马,站了员小将。

“呔,来将通名。”

小瞿将汽枪瞄准李继锡的眼窝。

李继锡几乎瘫软,复又被后头的喊叫声刺激出鱼死网破的胆识,挥刀去捅,那英雄却是急急用枪杆挡。乒乒乓乓七八个回合,小瞿招架不住,感觉有道火沿半边脸烧起来,一摸,一手血,遂惊坐于地。

在被扎成蜂窝煤前,小瞿喊了三个名字,依次是哥、妈妈、兰慧。

此时,兰慧正骑行在回娘家的路上,她对自己说,“不要理瞿进军,以后就是他来求,也不要理了。”她将在次日清晨搭乘最快的中巴车赶回,乘客们看见她无穷无尽的哭泣和偶尔的呕吐。她怀了身孕。

李继锡朝西狂奔,跑得楼房没有了,工厂没有了,警笛没有了,连天上的风云雷电也没有了。他诧异于这空无一人的光明,竟自豪起来,张开双臂,迈八字步,大声吟唱:

想当年曹营多安享,

为寻兄长出许昌。

挂印封金阳关上,

沿途关口动刀枪。

孔秀、孟坦刀下丧,

韩福、王植马前亡。

普净禅师机关泄漏,

卞喜被某剑劈在庙廊。

黄河渡口将俺阻挡,

刀砍秦琪丧无常。

古城之下摆战场,

擂鼓三通斩蔡阳。

他便是这样大摇大摆沿小路走进无定村,那里黑灯瞎火,人们睡了,只有叶五奶奶坐在门前,将剥好的花生丢到碗里。

几年前,叶五奶奶还是自怜的老女人,喜欢拉扯人家细说身体的每一处衰落,就像诉说一座废弃的工厂,现在却已不太记事了。有天人们为了检测她的记性,说小曾孙被人抱走了,她站起身,几要撞墙而死,可是另一天当亲人以同样套路测试她时,她却笑着说:“你什么时候来的,等会到我家吃饭吧。”

叶五奶奶胸前挂着纸牌,写着孙女的电话,是防止她走失了。不过最近她不敢出门,因为孙女恶狠狠地说:“你儿子都到城市住院去了,你还乱走,我们哪里有精力来照顾你。”

她就是坐在这里等儿子归来,却等到手捏水果刀的贵州人李继锡,因为杀戮过多,刀背已经弯曲,刃口卷如刨花。叶五奶奶说:“我要去看我儿子,他们不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