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夜,他走到人工湖边,准备收割一个叫王娟的姑娘,他喜欢她衣领下微露的乳房,以及从那白嫩处渗出的令人呼吸紧促的细密汗珠。可是等到这个只是在医药公司卖药的姑娘走来时,他却看见她脸上细微的倦怠。她像枚剪影坐于石凳,注视着空寞的对岸,随意说着什么,他一句也听不进,全身的力量都用在右手指了,它们像蚂蚁那样在一尺之间缓慢移动。终于趁着一个看似无意的机会,他将手指触碰上她的手指,然后是没有呼吸了地等待,要是过了几秒钟她的手还在,那就将它捏住,可她恰在此时将手抽走,压到大腿下。

他说了些话来弥补尴尬,然后无话,两人沉默地看着泛着微光的人工湖,直至水波荡漾,地皮震动,对岸传来越来越强烈的轰隆声。

不一会,火车驶过湖对面的铁路坝。它照映在湖里,就像一只缓慢游弋的红鲤鱼,看起来要游很久,可当你再次看时,它已消失在巨大的暗青色里,就像从来没来过一样。她叹息一声“深圳啊”,走了,泪水挂在娇小的面庞上。

他开始不顺心起来。他中了这个因母病从外地归来的女孩的蛊,变得像竹林七贤一样放荡,在一下不能出门时,接二连三地恋爱。起初他还相信这是一件极讲缘分的事,里边自有奇妙的哲理,比如世界有25亿男子,也有25亿女子,为何独是我们聚在一起;比如我考公务员少几分,就得去乡下教书了,就无法在红乌镇和你天天碰面了。如此种种,都是偶然,都是命运。可是在一次相亲途中,他突然醒悟过来,这不过是自欺欺人。当时他撞见政府办的小李,问:“你去干什么?”

“去实小看一个老师。”

“是吗?听说她皮肤很白。”

“鬼话,脸上长了痦子的。”

他什么好奇心都没有了。这所谓的主宰不过是小城里的几个媒婆,只要出现一个从乡下调上来的女子,她们就会组织所有合适的单身汉去参观。当你坐上一趟飞越太平洋的飞机时,你的邻座可能来自澳洲,也可能来自南美,你可能知道偶遇的含义,但当你坐上的只是一辆红乌镇的人力三轮车,那你便只能看见熟人点头,他们“小艾”、“小艾”地叫唤着,像无耻的姨爹。

一次打牌的经历加速了艾国柱的出走日程。那天他、副主任、主任以及调研员按东南西北四向端坐,鏖战一夜后,调研员提出换位子,重掷骰子,四人恰好按照顺时针方向往下轮了一位,艾国柱就是在这时看见极度无聊的永生:20来岁的科员变成30来岁的副主任,30来岁的副主任变成40来岁的主任,40来岁的主任变成50来岁的调研员,头发越来越稀,皱纹越来越多,人越来越猥琐,一根中华烟熄灭了,还会点起烟头来抽。

因为虚与委蛇太久,战罢,艾国柱在卫生间呕吐起来。

2000年10月8日这个夜晚,艾国柱本来想和何水清分享一个痛苦的梦,但当他看见后者张开鲜红的牙腔,极度贪婪地吃着卤制品时,他放弃了。在梦里,他扑腾着手脚,竟然脱离了地面,他为此兴奋,一上午都在玩这个游戏,可是等疲惫了时,却猛然看见地底下跟着一只眼露凶光的巨鼠。他为此逃远了,可等到他着落于一棵树时,又惊愕地看见它奋蹄追来,那竖起的皮毛正散发着激情的光芒呢。在到达树根后,它弓满身子,朝上一跃,竟差点将他捞下来。老鼠可是不会飞翔,但它明显已经统治大地和水域,让他永不能着陆。在梦的最后,他的四肢因为扑腾过度而僵硬,他绝望地看了眼空荡荡的天,笔直掉下来。

他不能给这个梦以合理的解释,只是感觉到一阵恶心。而现在那个吃出巨大声响的何水清也让他感到恶心,他想说明四点:你失败不代表我失败;即使所有人失败,也不代表我失败;即使我已失败过两次,也不代表会失败第三次;即使第三次失败了,那也比现在强,我不能在临死前追悔莫及。

可他没说,他只是给何水清倒酒。明天一早他就坐中巴离开红乌了,这是最重要的,那时爷爷也许要背着被褥扯住他,威胁要带着年迈的他走,那才是最麻烦的事情。

何水清的白烟抽完了,艾国柱拿出芙蓉王,他摆了摆手,“我只抽混合型的,”这是何水清从外地带回的唯一财产,“在那里男女老少都抽白烟,我开始抽不惯,后来抽了,就觉得痰少,不恶心。”

“何所长,我帮你去买吧。”

艾国柱知道对方是这个意思。这样也好,烟买回来了,自己也好开口说走了,何水清叮嘱了一句,“一般小卖部买不太到,你到超市看看。”

连包白烟都买不到,这鸟地方,他想。他走出白虎巷,穿过建设中路,朝东往超市走去了。风灌了几下他的眼睛,他加紧脚步,看见一团黑影像蚂蝗一样趴在垃圾桶上,大口喷着口臭。他想,就是变成这个样子,那个叫上海的地方他还是要去,去了就不回了。

 

 

于学毅


于学毅一直没有走出初恋。

在同学程艺鹤判定这是恶心的暗恋后,他疯掉了。这个疯是经过司法鉴定的,法庭因此没有判刑,他在精神病院待了一年,回到红乌镇,每夜去求知巷花坛边上坐着。因为这点,本来没装路灯的巷子更显得异常恐怖。

程艺鹤事后一定很后悔,他如果老早将李梅在外地结婚的消息和盘托出,也就不会遇刺,可他把它当成金贵的东西,坐而抬价。他先是让于学毅叫哥,接着又叫爹,人家都叫了,他却冷笑,“我就想不通,你有什么好想的?”

“我也不知道。”

“你蠢到极点了。”

“不要说了。”

于学毅愤然喊了一句。程艺鹤猝不及防,面色羞惭,过了会儿,为了扫除这让人恼火的尴尬,他踩着凳子,敲打桌子说:“你妈逼的是你要我告诉你的。”

“那你告诉我啊。”

“我告诉你于学毅,老子今天想告诉你就告诉你,不想告诉就不告诉。”

“不告诉算了。”

程艺鹤愈发没面子。他吐了口痰,这痰的主要部分吐到地上,星星点点溅向于学毅的手臂,于学毅擦了擦。程艺鹤索性去拍他的脸,见没有反应,又加重拍了一下,于学毅像茫然的孩子,端坐在那里。侮辱一直持续到程艺鹤意兴阑珊才结束,程本来要走掉,却偏偏加上了那么一句。就是这句话让于学毅笔直地站起来,将空酒瓶敲碎于石桌,一瓶子扎向程艺鹤隆起的腹部。前后只用了不到两秒钟。程艺鹤眼球睁大,感觉有五只铁爪抓紧肠子,接着血从五个洞眼汩汩而出。这个侏儒因此痛苦地摇起头来。

其实在此前,于学毅就有点脑子不清醒。

有段时间红乌镇传出存在一只猿猴的消息,说是身高一米七,长着松针式的黑毛,两只眼睛在黑夜里有如手电炯炯有神,有板有眼。有人较真,一路问是谁散布的,问到源头,是二中生物老师于学毅。

于给出了一段谵妄的解释:

圣地,对犹太教徒来说是耶路撒冷,对伊斯兰教徒来说是麦加,对他来说则是求知巷16号的一栋绿色小楼。很多漆块晒得发裂,掉了下来,碎成粉末,水管一下雨就渗漏,就像有人从楼顶往下尿尿,穿着花短裤的老头捉着报纸下楼上厕所,和提着尿桶的穿着睡衣的肥肿妇女相逢,他们的身体中间钻过挂着翠鼻涕的脏孩子,到处是恶俗带来的喧闹和破败。但是在她走出来后,一切像洒上光芒,变得神圣。

她就是于学毅的神。

每回走在通往它的路上,他都自感罪孽深重。筛糠、战栗,寄希望于她抚摸他的头颅,又绝望地意识到那里只会有一场严厉的审判。他的躯体刻印着她目光的鞭痕,她披头散发,一言不发,无情地鞭打。

他在毕业分回红乌几个月后再度朝绿色小楼走了。那几个月总是有个声音催促他,因此他终于是喝了酒,带着要强奸人的热情大踏步前行,可胆量还是在走近时消耗殆尽了。他感觉所有的路人都知道他的目的,他是去泡妞啊,嘿嘿,他是去泡妞。他拖着双腿上了楼,在那里歪过头,听任右手食指和中指弓起来,笨拙地啄34房的门。他盼望里边无人,可还是听到了闷罐似的声音:“谁呀?”

“我。”

“你是谁啊?”

“我。”

于学毅的声音像是怪物发出的。他想从这刻起,他任人宰割的局面就决定了。门开后,他低头走进去,授权自己坐在沙发边沿,一心等待那令人胆寒的驱赶,可等来的却是一声叹息。这叹息味道极臭,因此他惊愕地抬起头来,一只鼻孔粗黑、嘴唇鼓如白桃的猿猴正坐在对面,轻抚松弛的乳房,用巨瞳死死盯着他。

因为这个动物的存在,他轻松了许多。可是很久了,梅梅也没走出来,倒是母猿将双手交叠于胸前,说:“不要抱什么希望了。”在于学毅退缩时,它拿起小镜子,像抿口红一样抿了几下嘴唇,说:“我不能爱你。”

于学毅讲得眼泪都笑出来了。几天后,他又冷静地造谣,说李梅在广东做了小姐,傍晚起床后穿着睡衣,叼着牙刷,端着尿盆,到街边厕所洗漱。她在睡衣上罩了件外衣,为的是得了脏病,背部和胳膊开满映山红一样的狼疮。有人看见了回来告诉他。

他说最后一次见到真人是在建设中路。当时阳光热烈,妖孽无处遁形,他看见那个化成灰也认得的人迎面走来,恐惧地跑掉了——这个被日夜修改润色的女神,却原来只是个髋部粗大、身躯干瘦、脸部水肿的妇女,却原来只是这样啊!他跑的时候,路两边的房屋接踵倒塌,及至停下,它们还在向前倒着,世界毁灭了。

他在讲这些时,神态就像老人讲述不复再来的往事,有一些耻笑,有一些酸楚,我们以为再没有什么能伤害他了,可是在程艺鹤多余了一句话后,他还是崩溃了。我们只能这样理解,同样的话,如果是由他于学毅自己说,可能会带来完全不同的结果,也许他会和大家一起笑话自己。这就是自嘲和嘲笑的区别。

程艺鹤嘲弄地说:“她烦你,一直烦,烦死了。”程艺鹤说的时候就像身后站着全世界的人,全世界的人一起说:“她烦你,一直烦,烦死了。”

于学毅站起身,敲碎啤酒瓶,一瓶扎向对方隆起的腹部。血光闪过后,他又从程艺鹤痛苦的表情里破译出一句真心话,这就是事实,你杀我也没用。因此他松开手,惶恐地哭起来。人们将他架起来抬到城关派出所,他还是躲避在哭泣当中,民警抽了他两个嘴巴,他才止住哭。他像人群里的老鼠那样蹿起来。

他顺利地进入到另一个世界。

精神病院放他出来,是因为他可怜的母亲交不起钱了,这个年纪很大的寡妇将他接回来,给他做饭,穿衣,掖被子,一有闲就去打听那个梅梅。她找啊寻啊寻到了求知巷,却只是看见一处废墟,野草还没长出来,蟾蜍们正在绿色漆块上一下一下地跳。她回来说:“儿啊,别念了,你的梅梅早就走了,走不见了,走到北极走到非洲了。”

他听说那里被拆了后,有了胆识,从此夜夜去坐。他拣了废墟边上一处花坛,右膝顶着右肘,右掌撑着下巴,像朱雀巷的赵法才那样坐着,一坐到深夜。来来往往的人有些害怕,但在派出所将他送回家后,他又跑了回来。

民警将他架起来时,他四肢腾跳,大吵大闹。

2000年10月8日是他难得清醒的一天。这天早上他将稀饭舔得干干净净,然后讲了一件事,母亲听完碗掉了下来,人跌坐于地。他说,他从睡梦中浑然不知地醒来,透过开着的卧室的门,望见一件白色长袍的下摆在夜风里轻微摆动,是一个男人坐在那里,男人双手抱膝,慈悲地注视着他,像是在等待什么。

“他是在等我死亡,”于学毅扶起母亲,“我以为我早上就死在床上了,可现在还活着。”

这天夜里,端坐在花坛的他看见天空不停铺盖黑云,预想到有一场大雨,站起身走了,走前还敬了个军礼。他原以为沿路一个人也碰不到,却在转到建设中路后看见意外的喧闹,一群人正在鼓噪着追一个人。

那个人跌跌撞撞跑到他面前时,恰好闪电刺下,因此两人都向后回避了一下。于学毅呼吸紧促,想到一个问题:这个人会不会杀了自己?这是不是最后的时光?有时当中巴车开过一侧悬崖,他也会这么想,他想死之前就是这样,树枝还在摇曳,说话声还在,一切看起来不真实。

他张望了一眼夜色中的街道,说:“你杀了我吧。”

于学毅原本的计划是走进墨黑一团的人工湖,六年来,它已吞没了30条人命。六年前,当他意气风发地走向文化馆舞厅时,人工湖还只是一片垃圾场,一辆黄色的挖土机高高举起手臂,开始了它的第一次挖掘。六年前,他走进了舞厅,正在举办的高中同学聚会接近尾声,他坐下来,矜持地磕瓜子。

舞厅里只剩一道蓝光在旋转。它总会停在一张苍白的女性的脸上。这是一张三年没有说三句话的脸,正在复读,没什么。可就在灯光熄灭前,这张脸显现出河流般的哀伤。

他奉上帝之召,穿过作鸟兽散的人群,对她说,“我送你回家吧。”她轻轻摇头,和女伴走了,他不知道这是一条拒绝之河的源头,他想时间开始了。

 

 

小 瞿


傻子小瞿的辉煌始于一年前的暑日。

那天马路上跑来一个悲伤的父亲,脖子上围着理发用的白袍,脸扭曲成一团,跑了十几步便被自己绊倒了,像麻袋那样沉重地摔倒地面。所有的人站在那里,揪心地看着,只有小瞿选择纵身跳进泛着白光的湖面。

在那声音和光线都很含糊的世界,他像巨大的泥鳅摇头摆尾。搜寻良久,才将一名失水儿童拖出水面。准备上岸时,人们焦急地喊“还有一个,还有一个”,因此他又游进去了。

他一共拖上来三个小孩。他躺在地上说“别挡着”,人们便闪开了;他又说“烟”,于是便有了烟,他抽上几口,咳起来,咳出眼泪了,电视台的话筒正好伸过来,女记者问:“你当时是怎么想的?”

“我就是想,我能救起好多人,好多好多。”他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小,昏迷过去。

这是红乌县电视台第一次拍到这么鲜活的镜头(8)。片子一路送到中央电视台,在黄金时间播放,这个食品公司员工的生活因此发生巨大的变化。他在家里挂上锦旗和镜框(嵌着感谢信、剪报、合影以及记者的名片),每天像领导那样端着茶杯,等桑塔纳来接,这样的报告会、座谈会有时去一天,有时去几天,每次回来,他都打呼哨,让明理巷的孩子跑来瓜分两裤兜的西瓜子和蜜橘。

兰慧是这件事的最大后果,她和父母断绝关系,嫁了过来。人们看到这样的好女子配给这样的二百五,心想,她一定很穷,或者有隐疾。可是真要说她有什么缺陷,也就是头上有几根白发。人们撺掇小瞿,去呀,去问你老婆为什么喜欢你。小瞿特意跑到幼儿园问:“兰慧,说,你是不是贪图我什么?”

兰慧轻轻摇头。

“那你爱不爱我?”

“当然爱。”

“我怕你不爱我了。”

“不会的。”

兰慧拉着小瞿走回去,小瞿不时对路人说,嘿嘿,她是爱我的。人们难受死了。

过了些时日,小瞿烦躁起来。因为那些接送的小车再没驶来。他弄乱打好摩丝的发型,眼窝积满委屈的泪水,兰慧可怜不过,拉他的手,他像是找到出气的支点,粗暴地甩开她,说:“你看,你来了,它们就不来了。”

他故意不吃兰慧做的饭,背上没有子弹的汽枪走到街头,对着路灯念念有词地打。有时点射,有时扫射,有时卧射,有时偷射,有时装成自己被击中了哇呀呀叫着,就这样射了几天,被联防队找到了。联防队缴不下枪,就连枪带人一起拖到派出所了。

这件事的解决还是靠兰慧。她去超市买了有各种叫声的玩具枪,对着小瞿放,不奏效,便抱着镜框去派出所,在那里死皮赖脸说了两小时,交了400元保证金,写了一份保证书,才算把枪领回来了。可小瞿说这不是那把枪,哭闹了一夜。

兰慧应该偷偷流泪,然后挑一天出走,永不归来。可是我们看到的却总是她带着小瞿去买菜,试衣服,温存得就像是小瞿的母亲。也许爱情这东西就是这样,一个人去爱,爱什么,为什么爱,自有他(她)自己的理由,别人理解不了。

这样相对平安的生活终于有了遭遇危险的一天。那天,巷口走进一个吹着口琴、背着书包的身影,人们警觉地扔掉蒜,搬凳回屋了,交代孩子不要随便出门。若干年前,当这个叫雷孟德的人还是一个少年时,就像牧羊人一样将女孩引诱到罪恶的稻田,几乎将她撕裂了。愤怒的人们将他送到公安局,他晃着手铐,吊儿郎当地说:“你们等着啊。”

那天,小瞿坐在门口,苦等心硬如铁的小轿车。那个身影停在他面前时,他擦眼睛研究了半天,不明所以。直到对方摘下墨镜,露出狗一样水汪汪的眼睛,他才反应过来,冲上去搂紧对方,像幼兽一样嚎叫。

“走开,不要这么肉麻。”雷孟德说,可小瞿还是亲热地说:“哥,你那一头长发呢?”

“坐牢坐没了。”

“你变化真大。”

“嗯,老子吃苦了。”

“你晚上就在这住吧。”

“当然,我这次就是准备来住几天的。”

这时,兰慧正好出来,她望见雷孟德脖子上的裸女文身,不安起来:“他是谁?”

“我倒想知道你是谁。”

“我老婆,兰慧,”小瞿说,“这是我哥,雷孟德,我们小时一起玩到大的。”

“弟妹好。”雷孟德咽了一口口水。兰慧没有答应。小瞿说:“兰慧,倒茶。”兰慧还是没有答应,她走掉时听到身后在说“你小子有福气啊”,本能地知道那暧昧的眼光正在端详自己裤子下的双腿,寻思它们如何跨上自行车,她想再没有比这更羞耻的事了。

傍晚下班时,她想他已经走了,却看到小瞿在给他铺被单。她拉起被单,说:“这个不能铺,这个是我们结婚用的。”小瞿跑到卧室掀起另一套被单,气恼地说,“这个总可以吧。”

“没事,我走。”雷孟德说。他的眼睛是死死盯住她的,就像有一只肉虫在拼命往她脸里钻。她恶心地跑进卧室里。小瞿极度下贱地恳求对方不要走,而雷孟德像是勉强同意了,她咕哝一句死男人,眼泪像连线珠儿抛下来。

小瞿对雷孟德的忠诚,根植于童年时长久的依附。在那遥远的岁月,当小瞿翻着白眼扎进人堆时,人们歧视性地跑开,只有雷孟德带他一起玩。也许雷孟德的本意是要他去做很多傻事,可他的感觉是光荣的。这个夜晚,小瞿和雷孟德挤在一张沙发上,问了不下一百个问题,而雷孟德只问了一个,“你为什么下水去救那些孩子?”

“我就是想,我能救起好多人,好多好多。”

“你真替我雷孟德逞能啊。”

小瞿嘿嘿笑起来,却不知道这个大哥脑子里飘的都是自己媳妇的身影。这前凸后翘又正气凌然的身影真是惹人啊。

过了几天,兰慧对小瞿说:“我不喜欢这个人,一点也不喜欢。”

“为什么?”

“他总是有意无意蹭我这里。”兰慧指着胸脯。

“有这回事?”

“你赶紧叫他走,他一天待在这里,我一天不安心。”

“我想想。”

“我求求你了。”兰慧啼哭起来。小瞿是怕哭的人,三两下便躁了,喊了一句“我去找他”,拿着汽枪走了。在巷口,他用枪指着雷孟德说:“站起来。”

雷孟德乖乖站起来。

“靠在树上。”

雷孟德乖乖靠在树上。

“你跟我说,有没有玷污我的女人?”

雷孟德强笑着说:“没有子弹吧。”接着便听到拉动枪栓的声音,小瞿将枪口对准了自己的瞳孔,“我在问你呢,你有没有玷污我的女人?”

“没有。”

“没有,我女人怎么说你侮辱了她?”

“你先放下枪,你放下我好给你解释。”

“我不放下,我放下就打不过你。”

“我不打你,我打你是你的儿子。”

雷孟德轻轻拨开枪口,汗如雨下。随后他拉小瞿蹲下,说:“《水浒传》看过吗?”

“看过。”

“看过你就知道杨雄和石秀的事了。你是杨雄,我是石秀,是好兄弟,我们是不是好兄弟?”

“是。”

“可是杨雄的老婆潘巧云跟杨雄告状,说石秀玷污她了。你说杨雄相信他老婆,还是相信兄弟?”

“相信兄弟。”

“你说要是刘备那二位夫人,一位姓糜,一位姓甘,都跑回去说关羽羞辱了她,你说刘备相信夫人,还是相信兄弟?”

“相信兄弟。”

“有你这句话就够了,我没白交你这个兄弟。”

“对不起。”

“我不怪你,你想就是杨雄一世英雄,也会误会石秀,何况是你。后来要不是潘巧云与那和尚的奸情败露了,怕是两个连兄弟也做不成了。我跟你讲这些就是为着告诉你两句话,一句是画虎画皮难画骨,知人知面难知心;一句是最毒莫过妇人心。”

“那你们之间到底是怎么回事?”

“怎么回事?你女人勾引我啊,我断然拒绝,她像潘金莲那样讨了个没趣,就恶人先告状,跑到你这武大面前告我这个武二。”

“那你怎么不跟我说?”

“我能说吗?我说了不是破坏你们家庭团结吗?你今天不用枪指着我,我还会不说。”

事情的结尾是雷孟德将手搭在小瞿肩膀上,小瞿哈哈大笑,说没有子弹的,被雷孟德刮了一嘴巴子。回到家后,小瞿按雷孟德所授,阴森森说了一句“娘们啊”,没再理她,而她早知大势已去,关上卧室的门,将男人挡在外边。

她为什么不离开呢?须知女人要比男人多上一层使命,因为这个使命,女人比男人更重视家园。她应是拿定了主意,要待来日以家长身份将这个客人轰走。可是雷孟德先下手为强,趁她出来小解,从黑暗中抱住她,捂紧嘴,一只手强行插进睡裤的松紧带。她气恼地背着他,将他背到厅堂。

小瞿晕晕乎乎拉亮灯,看见兰慧说:“让他自己跟你说,他做了什么?”

“做了什么?”

雷孟德盯着小瞿,缓缓说:“你的女人再一次地勾引我了。”小瞿去看女人,发现她正低头晃着脑袋,想必眼窝里有太多屈辱的泪水吧,因此他有些难以把握起来。雷孟德又说:“如果是我调戏你,那好,现在请你打电话报警。证据呢?我说证据呢。”

兰慧走过来,一膝盖顶在他下身。猝不及防的雷孟德弓下身子,痛苦地扶住沙发靠背,唉哟唉哟叫唤起来。兰慧走到卧室去了。两个男人以为游戏到此结束了,却又见她拎着大开水瓶走出来,砸在他的肩膀上。

这次雷孟德什么也没叫唤。他站直身体,睁着眼睛把滚烫的开水忍受完了,方扯住她的头发,往墙上撞。墙上出现血时,兰慧绝望地看了眼小瞿,就像落叶一样往深渊里绝望地飘。而小瞿则还在用食指点脸颊,努力思考着那个问题。

雷孟德伸出的脚就要踩踏她的肚腹了。这时还是她用双手抓紧它,迅捷咬下拖板吐到一边,吃起他的大脚趾来。胜负就要决定了,因为她都快把它啃下来了,他发出杀猪似的尖叫。但是这时屋内传来一声含糊的声响,在他们弄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后,战争逆转了,她松开嘴,而他捂着脚趾跳上沙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