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到十字路口,他慢慢等红灯变成绿灯。天色尚早,大约下午三四点,洒水车像只螃蟹滑过来,把水浇向一辆辆自行车的轮胎。巴礼柯向后退上台阶,看着它朝右滑去。绿灯已经在跳了,他并不急。过人行横道后,他蹲在百货大楼的台阶上看别人下棋,那是两颗同样苍老的头颅,凑在一起,像小孩子玩神秘的游戏。他看了一会儿走了,又在酒店门口停下来。酒店前门停车场的开阔地,一班穿着宋朝服装的服务员笔直站成三排,穿西服的领班大声说:欢迎光临。他们就大声说:欢迎光临。然后一起鞠躬。领班又大声说:欢迎下次光临。他们就大声说:欢迎下次光临,然后一起鞠躬,表情严肃。

走到一间报亭时,他拿起一份晚报翻阅,翻了四五个版,里边探出一个脑袋,买吗?他抖抖放回去了,好像是不值得买。走到家电超市门时,他看到那里摞箱子一样摞了二十多台彩电,每台电视里都在放范伟一瘸一拐离去的画面。谢谢啊。旁边看的人都笑了,巴礼柯松着两只手臂麻木地看。待电视墙统一变成雪花,他一个人呆立在那里,好像还有等待的。看了一下手表,他终于又走了。

他目不斜视地走过梦容美发厅。走过去时,一个穿松糕鞋、涂猪血口红的小姐翘着葱白的二郎腿,双臂紧缩,挤出乳沟,鄙夷地说:玩吗?他目不斜视地走了过去。十分钟后,他走了回来。那个小姐交叉了下二郎腿,尔后起身拉座椅,乳沟上像是长了两只眼睛,对着他眨。他像任何一个生手一般,手心出汗,任人宰割地看着里边。里边坐着五六个雷同的小姐,她们像猪仔一般拱到门口。金色的、绿色的、紫色的假睫毛一起扑闪,好像在说:来吃我吧,来吃我吧。她们把手一只只捞向巴礼柯僵硬的手臂,将他捞进去。

他指了指最里边一个独自抽烟的女人,她根本没有看外边。周围一片唉哟的唏嘘,他脸红了。女人把烟灰弹在烟灰缸里,转过身来,是张麻木的瓜子脸,鱼尾纹和皱纹都留下了痕迹。她坐着,却是俯视般地看着巴礼柯。

我?

她笑了一下,牙齿已经不白。笑容很不礼貌地陡然收住。巴礼柯躲避着她的眼神,仓促点头。她站起身,掸掸黑色短裙,从化状台上捞了卷卫生纸塞进包里,然后说:走吧。巴礼柯像条驴,低头跟着她走了。

19

你今年多大了?

走到空荡荡的巷子时,巴礼柯的心跳才平缓了一些些,他这样说话。前边钉着路面的高跟鞋停下来,接着又钉起来。

二十五。

你是哪里人呢?

四川。

四川哪里?

你们这些人净整这些没用的。

巴礼柯有些尴尬,过了一会儿他又说:我看你不像是四川的。

那老板你说呀,你说我是哪里的我就是哪里的。

我看你是江西的。

前头的步子停下来,接着又走起来。

江西哪里的?你猜猜看。

瑞昌县的。

女子转过身来,从上到下打量巴礼柯,眼里露出恶毒的讥诮来。后来那讥诮的光又变成屈愤的怒火。

对不起,今天不做生意了。

姑娘,你误会了,我不是来做那事情的。

那你来做什么?

我只想和你聊聊天。

你几十岁的年纪了,别和那些大学生一样了。你是不是要跟我说早些从良,到外边去上个正经班啊?是不是还要说你爱我,要等我啊?

巴礼柯窘迫得不行。在女人就要转身一个人走掉时,他的眼泪忽而淌下来。女人没见过这么老的男人鼻子尖挂鼻涕,斜眼看了他几眼,又停住了。

算了,你有什么要说的说吧。

我请你吃饭。

女人没有回话。

我请你吃饭。

女人咬着嘴唇,想了想,看了看巷子四周,说:好吧好吧,就那家驴肉火烧。

20

他们走进窄狭的驴肉火烧店。桌面油腻,老板围着肮脏的围裙,狐疑地看着他们。巴礼柯试图消除这显而易见的误解,可是女子却以她职业的表情,冷漠而嫌弃地看着巴礼柯。老板诡笑着走了。

我知道你是谁。

女子说。然后从包里拿出烟,清晰地打响打火机,专注于第一个烟圈。此前巴礼柯一直是情绪的狮子,现在好像也不用遮掩了,蠕动着嘴唇,准备说话。

你说吧。

女子把烟灰弹在地上,眼睛直视着他。

从那里回到这里一共是1350公里,一共经过25个城市。春节前,公路边菜地没有菜,只有冻土,但是结婚的多。我在每个城市都喝了一顿喜酒。我直接走进宾馆,装作有事。

春节晚会演过。男方以为是女方的客,女方以为是男方的客,塞个空红包就行的。

我不是那样,我是装作进去有事,我不知道哪里可以容身,进了厕所,洗好脸,出来就清醒了,知道哪桌是散客,就坐在那里吃,吃光了。新郎和新娘过来敬酒,我又上厕所去了。我在厕所打饱嗝,眼泪就下来了。

为什么?

因为一个人都不认识。

你说吧。

我吃的时候,就想再不可能有下一顿了,可是我在每个城市都吃上了一顿。开始时比较顺利,后来衣服馊臭了,服务员伸出白手套拦我。我说我有事,他们说有啥事,我说不出来,他们就踢我。但是北方人比南方人好像多点义,那些流浪汉跑到喜宴门口打板子唱歌,把里边人唱出来,往他们的塑料袋里倒剩余的鱼肉。我跟在他们后头,他们说:不是我们一伙的。但是那些妇女还是给我也倒了一份。我得手就跑了。

你吃点吧。

女人头向后仰了一点,保持着对巴礼柯的压力。

我不饿。我吃不饱时就去垃圾箱里刨,开始还知道腥臭,后来就不知道了。我身体还干净时,从很远的铁路坝上去,向火车站走,走到月台。我坐不上快车,快车门口都有检票的,我跟着一群农民工挤进慢车。我总是想自己能多乘上几站,但是他们总是很快将我发现,在下一站将我推下火车。而越靠近这里时,上车的农民工越少,我便没法往上挤了。我只能沿着铁轨走。我看到铁轨上有石头、饭盒、粪便,还有死掉的婴儿。

女人将半根烟掐灭,打了一个哈欠。

你没经历过一分钱都没有的时候吧?

巴礼柯讨好地问。女人摇了摇头。这个时候小店走进来一对年轻夫妻,男方身材高大,手里抓着宝马钥匙,女方相貌姣好,白嫩的脖子上挂着名贵项链,两人脸上带着到此探险的上层人的愉悦感。坐在巴礼柯面前的女人本已将目光收回到食物上,忍不住又往那做妻子的瞟了一眼。这一眼便瞟到她耳后不易察觉的疤痕。女人无声地耻笑。

你说吧。

她说。

我花了将近三个月才回到这里,可是我去那里只花了一天一夜。我坐着最便宜最慢的火车,也只花了一天一夜。我换坐中巴车,也只用了一个下午。一天一夜一个下午,我去了那里。

21

我本来可以早点去那里的。

巴礼柯绝望地看了眼女人,女人正仰着面孔看天花板上爬行的壁虎。两下里无话,壁虎爬在天花板上也没有声音。巴礼柯端起紫菜蛋花汤吸了一口,声响很大,女人听到了,坐直身体,说:是啊,你为什么不早点去呢?

我说出来就好过一点。

你说吧,我听着呢。

我本来可以早点去那里的,但是一直拖了三十二年才去。

为什么要拖呢?

因为家里摆着一尊遗像。我看到那上边的相貌是端正的、斯文的、五官齐全的。但是听母亲说,死尸搬回来时脑壳是破裂的,血一直在滴,滴了一路,跟回了一路的蚂蚁。我下班要是回来晚一点,我的母亲就坐在那里不说话,生闷气。我说为什么,她就指着遗像说,你要是想走也可以,你看看你爸再走。我就陪着她坐在幽暗的时光里,好像坐进一口深不可测的井里,坐了三十二年。

你说吧。

我要是走了,我的父亲就白跳楼了。他跳下去了,本不该是我回城的,结果我回城了。

本来该本不该的,这话我从小就在听,每天都听,听烦了。

巴礼柯忽而酸楚起来,擤了下鼻涕,接着说:我的母亲跟我说,你捏捏我的腿,一天比一天坏了,你要是走了,我就无依靠了,就要爬到街上去要饭了。别人是拿脚走路,一步走几尺,我是拿肚皮走路,我就要被车子碾死了。后来,好像是要做结实这个牢,她的腿真的坏完了,慢慢连拐杖也撑不住了。她说你一人招呼不来,你得有个女人,我就有了个女人。我好像什么都不知道,忽然得到一张纸条,要我去公园,我就去了公园。

一共是二十元。

老板看到女子勾动的手指,过来收钱。

我来我来。

巴礼柯抢着说,老板看了眼他,觉得理所当然是他付的,就把钱还给女子。女子也不说话。巴礼柯把一张一百的递了过去,说,再加一壶茶,点心什么的。

我不走。

女子说。

好。在公园我遇见了那个满身是雪花膏香味的女人,也就是我后来的老婆。我草率地同意了,可是我不同意又如何?本质的事情是遗像,这个女人不过是量上的积累,既然我突破不了我的父亲,那么娶一个我注定不喜欢的女人就是理所当然的。我不娶这个,就得娶那个……总是要娶的。结婚那天,我脸色苍白,大病一场,人们却像自己结婚了,脸色红润,头发上沾着彩纸。他们认为再没有比这一对更般配的了,他们将我丢在床上,就好像丢一只捆绑好的牲口。他们把门重重拉上,然后反锁上它。他们在外边嘿嘿地笑。我看着我的女人,尴尬地笑,任由她的手抚摸我的头,感觉像一个孩子被陌生的妇女抱着,像一个人投水自杀,一步步走到深湖里去,淹没了。

后来呢?

女子玩弄着新款的诺基亚手机,旁边的夫妻正好奇地看着这边。

后来我成为一个业余登山家。开始学校那些老师邀我时,我并不应允。后来他们就到我家来邀,我也不应允。我的母亲和妻子就说,你去吧,记得晚上8点回来吃饭。我就由着这些押差一样的同事带着上山了。其实我的脚一走出家门就自由了,就能感觉到它们的轻快和喜悦。但是在快要到达目的地时我又绝望了,因为我清楚地看到,到达目的地后的自己还是要折回去,乖乖折回那个四十来平米的牢笼。

女子放下手机,抱着手望着他。

其实新鲜的空气是假的,茂盛的树木是假的,潺潺流动的溪水也是假的。它们并不是空气、树木和溪水,它们是钢筋做的栅栏。我在山上坐着,包围我的仍旧不过是钢筋做的栅栏,我以为我离某种奇迹近了,其实是自欺欺人。我只不过是出来放放风而已。我出来放风,但是粗大的绳索和坚固的镣铐还锁在我身上,我走多远都是白走,我的母亲只要轻轻一拉,我就得乖乖回去。

陈世美也会这么说吧。

女子揶揄道。

是啊,陈世美也会这么说,陈世美也会找理由。

那你最后怎么还是去了呢?

因为我在山上听到了巴赫。

巴赫?

是啊,约翰?塞巴斯蒂安?巴赫。西方音乐之父。

你这么说我倒有印象了,那个人总是教育我,说这个巴赫生前死后好长一段时间都不受重视,后来就被尊称为开山鼻祖了。

是。如果不是后来一个叫卡萨尔斯的少年买了一只新琴想练手,去城市中所有的乐谱店找可供演奏的谱子,他那伟大的《无伴奏大提琴组曲》就要永远沉睡了。

巴礼柯停顿了下,说:想来我也叫卡萨尔斯,却在这里生活了足足三十二年。

他接着说:我顶职回城时,教育部门的人问我,你知道楚辞吗?对函数了解多少?会不会英语?草履虫呢?我摇头,额头渗出汗来。他们说,那好吧,你去教体育。其实我应该跟他们说,我知道贝多芬、莫扎特、柴可夫斯基和巴赫,但是我一紧张,就做了三十二年的体育老师。

这时门外传来宝马车发动的声音,女子转过头去。那华贵的银灰色车皮掠过时,女子露出被镇压的表情来。她在嫉恨。

22

你说你在山上听到了巴赫。

女子回过头来说。

是啊,是我最后一次登山时听到的,那也是我第一次一个人登山。因为约好的同事病了。我一个人坐在公交车上,看着黑暗像一颗颗分子慢慢消散,逐渐来到的光明穿过一棵又一棵梧桐树,洒到柏油路面,忽然觉出比以前更大的自由来。我下了车,张开双手,脚底下感受着石块和地面的热度,一个人朝山上走,也没有目的,也没有隐忧,就是痴痴地往上走。走到和尚岭时,忽然打了个冷战。我关掉了手机。我想我应该拥有这么一天,什么人也不知道我,什么人也找不到我,我一个人安静地享受着这个世界。

然后呢?

然后我披荆斩棘,豪情万丈,走上海拔1841米的青山主峰。在此之前,我的所有同伴都说这是不可能的事情,但是我只用一眼就比划出这山的弱点,我用柴刀轻松劈出一条路来。劈到后来就看到一个草坡,草坡那里有东南西北四条路,我很简单地走上往东那条,上了一百米便上到顶峰,在那里,那些未经阻拦的风冲过来,刮过我的T恤衫。清气一直灌到我的肺内,好像给内脏洗了一遍澡。我看着那些平日可怕的山肩挨着肩,窝在一起,便大喊:徽敏。

女子陡然惊了一下。

我喊完,名字就在山和山间传递开来,好像可以传到霸州、潢川、麻城,一直传到江西省。但是我又清晰地看到它撞在不远处的一座山上,熄灭了。我失落地坐在那里,哀愁莫名,我想我是达不到。可是就在我这样枯坐,收拾背包准备回家时,忽然风来了,整个山野的红叶、草丛和树枝都舞蹈起来,好像麦浪一路划过。我站起身,马上听到我一生都不可能再听到的诗篇,巴赫的《无伴奏大提琴组曲》。我的耳朵里全部是逢-逢-逢的鸣响,逢-逢-逢。

女子呆望着巴礼柯。巴礼柯手舞足蹈。

我靠在树上,泪流满面,听到漫山遍野都是大提琴的声音。大提琴的声音像潮水一层层经过我,又一层层消失,直到完全消失。就像从没有来过。我感觉到孤伶伶的,我一个人孤伶伶地站在山上。我开始焦躁起来,我并没有像教科书上所说的那样,得到纯净的内心,从此宽怀仁厚,我开始焦躁起来,像狮子一样来回走动,我大喊肏你妈。肏你妈,我的父亲;肏你妈,我的母亲;肏你妈,我离过婚却仍旧和我生活在一起的女人,肏你妈。

你没事吧?

女子握着茶杯说。

我骂够了,宣泄够了,吭哧吭哧靠在树上,接着哈哈大笑起来。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何如此愉悦,如此解恨。我按照自己的旨意走下山,走到草坡,收拾一堆干草,吃上几颗野山楂,拉出一泡屎,然后取出纸笔,在干草堆上留下一张纸条,说我在这里迷路了,休息一夜,来日将从往北的那条路下山。可是。

可是什么?

女子看到巴礼柯迎着她窃笑。

可是我却往南走了,那就是我上山来的路。我把空白信纸拿出来,撕成一块块纸条。我把纸条摆在草坡的路口和路边的丛枝上,告诉他们我往北去了,可是我却往南走了。我从他们眼皮底下失踪了,我失踪了,我曾经以为毫无希望,可是这天我找到了飞越的翅膀。我飞走了,用一个正当的理由从他们的牢房里飞走了。

你就这样到我们南方来了?

是。我迫不及待地走下青山,走下和尚岭。走到山脚时,我看到远处有村民,就缩回树林朝西走。我穿过隐秘的河流,穿越村庄的视线,走到遥远的公路上,在那里等车。216路开过来时,我转身蹲着,告诫自己不要出错。我坐上了另一路车,到城里又换乘别的车,坐回到我的家,我当然没有回家,我走到一个烂尾楼,走到三层,扒开水泥袋,扔掉堆砌的碎砖头,从里边翻出一个塑料袋。塑料袋里有一张农村城市银行的卡,我带着卡去自动取款机取出700元改卷费。我带着这700元改卷费打的去了火车站,买好了去你们江西瑞昌的火车票。我记得我是第一个通过检票的,我快步走进车厢,找到一个位置坐下。我看到一些人拖着行李默然无声地走进来,将行李默然无声地塞上行李架,又默然无声地下车抽烟。我想怎么还不走啊,怎么还不开啊,便打开手机看时间,我看到时间是2007年11月3日傍晚7时。我想还有十分钟火车就要开了,可是它们要是晚点也说不定,我紧张地看着窗外,看着那些在月台上奔跑的人,好像他们是来寻找我的,是来擒拿我的。我怕他们后头跟着一个头发花白的女人和一个满脸斑点的女人。我怕。直到列车员蛮横地关上车门,我才安心了。我想你怎么就不再蛮横一点呢。我新奇地听着车厢里的河南话、山东话、湖北话、乘务员变味的普通话,还有你们江西话,身体生出一层层的暖来,我想我是个旅客了,毕竟是个旅客了。我这个旅客的心脏像青年人一样蹿跳,我好像青年人一样几乎要站起来大喊:徽敏,我来了。

话语陡然停止。好像浪尖停在半空。好一阵子后,女子才把积长的烟灰磕到碟子里。她看了看巴礼柯,巴礼柯正悲哀地坐着。

你来了,你只用了一天一夜一个下午。可是那个徽敏死了。

女子毫不留情地说。

23

要不接下来我替你说吧。

女子说。

巴礼柯抬起哀求的眼望她,好像一条被阻拦在家门口的狗,又期待,又害怕棍棒再次落下。但可怖的事实还是再一次从女子嘴里说出。

我来说吧,你光荣地来到了我们江西省瑞昌县乐山林场光明村。你看,这是我的身份证,光明村。你来到了光明村,然后只看到一个坟包,是不是?坟包上的字刻错了,是不是?安徽的徽,刻成了微笑的微。

是,是。

我们乡下人不识字,刻错很正常,不像你们城市人。她是认识字的,可是她死了,所以就不知道自己名字被刻错了。她死得好,就是死得惨了一点,喝农药没喝死,又挂着裤带把自己吊死了。我们找了两天两夜没找到,准备不找了,还是狗叫了,狗叫着往山顶跑,我们跟上去,就看到一团黑影吊在树上。我们拿火把照,照到她的眼球撑裂,舌头伸到有一根筷子那么长。我们都吓坏了,我爸也吓坏了,可还是我爸爬到树上把她放下来,又把她抱回家。我爸在路上只说了一句话:她是站得高,望得远啊。

巴礼柯低下头。女子说:她天天盼你来,你不来。她死了,你却来了。巴礼柯露出桌面的肩膀瑟瑟发抖起来。

她天天盼你来。她在房里弄了一个大箱子,挂上锁。大箱子里放着一个小箱子,也挂上锁。她每天开三遍大箱子的锁,又开三遍小箱子的锁,为的是看一眼里边的黑白相片。我们只要一过来,她就赶紧把相片放起来,锁上两层锁。她死了以后,我们撬开箱子,才看到这个人长得什么样。

巴礼柯抬起头,眼神焦渴。

是的,国字脸,小分头,眉头就和你现在这样,有一道疤痕。你这疤痕是如何来的?

打架打的。

应该是在我们那里打的吧。

是。

她说了一百遍了。她疯了后就和每个人讲。她讲她一个人睡在林场,晚上也不敢开灯,也不敢熄灯,总是听到窗外有悉悉索索的声音。她就去光明村找你,你带着二十个知青跑到林场,什么也不说,把食堂砸个稀巴烂。你像保护神一样把她带走了,带往光明村,走到半路,林场召集的两三百号系统职工和当地村民提着锄头、菜刀和斧子赶上来,将你们围起来打。你们被打得鸡飞狗跳,喊爹哭娘,四散逃开,这个时候说是你本来趴在地上,忽然挣脱起身,大声说:你们不是狠吗?打死我啊,我今天倒要看看死字怎么写。你当时头在流血,鼻子在流血,嘴角在流血,脸上衣上都是血,像鬼一样把他们震慑住了,他们两三百号人呆立不动,看着你。说是你忽然又从别人手中夺来一把菜刀,对着自己肩膀、手臂胡砍,砍了几刀就有人笑了,因为你拿刀背砍自己。你看了一眼,把刀口调转过来,照着自己眉骨就砍了一刀。

是。

你就砍了这么一刀,二十个知青和两三百号敌人都跑过来拦你。你像得了癫痫一样四处腾跳,人们只能把你箍住,你跳了几下,说:好。大家不知道什么意思,你又说了一声好。大家就把你放开了。这个时候说是你一人指着两三百号人喊:你们是不是耍流氓?有一个人躲着说,是又怎么样?你便操起锄头冲过去打,两边便又混战起来。她讲到这里喜滋滋的,说是你一人把他们全打翻了,你们赢了。

我们没赢,是书记跑过来朝天放了一枪。书记说:你们谁是毛主席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阵营的战士,谁就放下武器站到我这边来。结果两边都赶紧站过去。书记说,答应我,连人民内部矛盾都不算。我就和林场的团支部书记握手,说,是,连人民内部矛盾都不算。

她讲完这个就说:小柯为了我连命都可以不要,他一定会来接我的。

巴礼柯像是又被重击了一下。

你记得我们村有个供销分社不?

记得,打架后徽敏被安排到光明村,就在那里站柜台。

是啊,她在那里站柜台。文化大革命的时候乡一级有供销社,村一级有供销分社,可是一个破村要什么供销分社?摆那么多糖果、布匹卖给谁呢?她就赖在那里。后来县里发文件说取消村一级分社,她还写报告给上边,上边不批她就去上访。上访没结果了,人家要来取牌子和公章,她就赖在地上四处打滚。几十岁的人了,平时爱干净爱漂亮,就那样在地上像猫像狗一样打滚。人家说,好吧,牌子给你保留。她还是打滚,人家又说,好吧,公章也给你保留。她才爬起来。你说她保留这个牌子干什么?不就是想告诉那些来买货的人,我还是公家的人,我跟你们不一样?她只要站在那漆黑发亮的水泥地上,手摸着那漆黑发亮的柜台,就觉得我跟你们不一样。她就不能喂猪,就不能挑粪?她一天卖不出几包香烟,可就是要把这场面保持下去,你说她糟蹋谁的钱?糟蹋我爸的。我爸上山只能砍三棵树,一棵树出三根棍,砍三天凑齐二十七根棍,挑到莫家镇卖,卖不到二十块钱。棍削得整齐,钱赚得辛苦,却不够她一次进货。她进货也不进老百姓要买的货,就进那些洋气货,谁买呢?

巴礼柯的头像罪犯一样贴在桌面上,左右摇摆。这时老板从厨房走出来,走到门口,伸了个懒腰,蹲在那里一边抽烟,一边看来来往往的小姐的腿。

她就那样站在柜台里,站到白发从黑发里钻出来,站到白发苍苍,像个狐仙。天黑了她也不舍得关店铺关灯,为什么啊?因为怕天黑了你来了找不到。她在那里恋恋不舍地等,有时候都能等到村里所有的灯火都灭了。你知道我爸说什么吧?我爸说,你不如去找啊,你去城市里找,我不拦你。我爸造什么孽?又不是我爸赖着要娶她的,是她赌气要嫁进门的。她等,她没有等到你,倒是等到了一帮城市里的亲戚。她拿着信开心了很久,提前十天就吩咐我爸去打猎,提前三天就吩咐我爸去买菜,什么兔子肉、野猪肉、野鸡肉,城里人不太吃的东西都预备好了,那帮亲戚却拖了一个礼拜才到。菜都馊了。他们吃饱了喝足了,开着一辆车就走了,再也没回来。他们走的时候,她拦都拦不住,追着车子跑了很久,精神病又发作了。以前她还喜欢搂着我跟我说,等小柯来了,我就跟他走,我带着你一起走。那天以后她就喜欢掐我的胳膊,我那时还小,一条胳膊就被掐紫了。她对着我学那些亲戚的话,哟,还生了个女儿啊。她怪自己生育了我。生育了我,小柯就不来找她了。

你今年多大了?

不是跟你说了二十五吗?

二十五,你妈那就是三十六岁生的你。

人总是要生的,到了三十六还不生就说不过去了。

巴礼柯凄惶地看了眼门外,老板站起身来,对一个看不见的路人说:等下再过去,还有两位贵客呢。巴礼柯说:要不我请你去茶馆坐下吧。

不要得寸进尺了。就在这里说完,说完拉倒。

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