坠楼
上到二楼的楼梯是深蜜色的木纹,古典大方,配着同色的木质踢脚线和扶手,十八级,一个小转弯,然后再九级。未来的无数次,这段楼梯在郑确的噩梦里循环回放,有时他全身被绳索束缚,有时腿脚沉如铅块,有时什么感觉都没有,偏偏那楼梯被无限拉长,任他怎么紧赶慢赶,都始终抵达不了那个命定的终点——一扇半掩的小门,缝隙中溢出滞重的灰雾,一个拉长的女声如同坏掉的收音机一样反复重播:“你……是你!”
郑确知道这是那天,永远没办法逃出去的那天。那天郑确跑得很快,老三跑得更快,楼梯的木质踏面悾悾乱响,让人徒生出摇摇欲坠的错觉。二楼是一条狭窄过道,四扇炭黑的木门沉默相对,只有最末一扇门不祥地半掩着,通过它,郑确瞥见徐婷跌坐在地板上,背对着他们,只看得见肩膀和手腕细细抽搐。远些,是洞开的玻璃推拉门,被风扬起的纱帘,小阳台树影斑驳,阳光正好。再远些,教堂的砖红屋顶衬在一片深绿的树海里,一漾一漾,像碧涛里悠闲摆荡的一条船。礼拜日,细细的唱诗声随着暖热的熏风盘旋在空气中,恬美如一场绵长的午睡,世界在此刻静止,直到老三的妈,那个美丽的,端庄的,冷冰冰的中年妇人,突然发出了一声号叫。
那不像人类能发出的声音,倒像是一匹被长矛贯穿的野兽,尖锐的啸叫混合着嘶吼,从胸腔里延绵不绝地呕出来,不成调,不成句,痛苦得几乎永远不会结束。她手扒着栏杆,歇斯底里,朝楼下俯身成一个怪异的角度,仿佛从腰中间对折成了两半。老三走过去拽住徐婷的胳膊,颤抖着问:“我弟呢?”
徐婷不说话,半转过脸来,满满都是泪痕。老三猛地一把拽起她,咆哮着吼出了声:“问你呢!我弟人呢!”
徐婷扭着胳膊挣扎,声音也刺耳起来:“关我什么事!他……他自找的!”
郑确脑子里一团糨糊,恍惚觉得自己应该做点什么,却又不知道到底应该做什么。他茫然又着急,拼尽全力挡到徐婷与老三之间,想让他们好好说话:“你们别这样,到底怎么了……老三你先松开……哎,徐婷你别哭啊……”
这场拉架短暂而无用,还没等郑确反应过来,老三他妈突然扭过头,像发了狂的母豹撞开两人,直直地扑向徐婷,她的头发散了,丝丝缕缕的粘在额头上,手指死死卡住徐婷的脖子,嘴角堆起一层白沫,郑确耳边轰隆作响,是她一声大过一声的重复:
“你!是你!……怎么是你!你害他一次还不够!你还我儿子!你还我儿子!”
徐婷的后脑磕在地板上,一下接一下的闷响。老三慌忙去拉,死都掰不开他妈的手。郑确也想帮忙,老三用力推了他一把:“别看了!快走!”
“可是!”
“你先走!不然到时候说不清!快!”
郑确模模糊糊地懂了一点老三的意思:徐婷好像认识老三他弟……老三他弟因为同学出了车祸……徐婷偷了老三的照片……徐婷接近他……徐婷利用他和老三的关系……徐婷……徐婷……
徐婷不是偶然出现在这里的。郑确的脑子在狂奔中颠出了这句话。早一点,晚一点,他提议,她提议,只要老三跟他足够亲近,他总能带着徐婷来到老三家。徐婷利用了他,可是,徐婷究竟为什么要这么做?她想尽办法来到这个目的地,唯一的目标只有一个,但是,并不是他误以为的那一个。
郑确冲出了老三家的大门,一片刺目的红让他几乎睁不开眼睛。左手边,水磨石的地面洗得发亮,一个少年打开双手,仰面朝天躺着,好像是在小憩。他的头发剃到铲青,一道巨大的创疤横贯其间,脸上身上都有些浮肿,一种久不见阳光的苍白。他的眉目与老三五分形似五分神似,如果健康起来,也许能如他一样明亮。但他永远没有这个机会了,他从二楼小阳台坠落,身下暗红色的血迹洇染成一个扭曲的圆,头颅偏向一边,没来得及闭上的眼睛正对着郑确。黑眼珠,白眼球,微张的嘴唇,血,血,血。
郑确心跳如擂鼓,他不敢停下,不敢细看,只能徒然地摆臂向前,左脚右脚,左脚右脚,踏踏踏,踏踏踏,小街窄巷的门脸在两边飞速后退,他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跑了多远,直到面前再没有路。他抬头,一尊石塑的圣母正低头看他,脸上挂着陈年的水渍痕迹,仿佛淌下慈悲的泪水。郑确突然一下没了力气,他瘫软在她的脚下,喘着气,淌着汗,视线一片模糊。不知道过了多久,一个嬷嬷提着水桶从后面杂物房里绕出来浇花,她看到郑确,吓了一跳,嘴里“啊啊”做声,伸手指指他的脚,又指了指自己手里的桶。郑确顺着她的手指怔怔地看过去——右脚上的鞋不知什么时候跑丢了,光着的脚板已经磨出了血。嬷嬷蹲下身,舀起一瓢清水帮他冲下伤口上的泥土和碎石,迟钝的痛蹿上来,郑确抱着手臂,发着抖,终于哭出了声。
证物
汪士奇不信教,佛教,道教,基督教,管他的什么教都不信。七岁以前他在澳大利亚,老妈忙着生意,把他塞给一个信主的寡妇,每天十点上门,六点离开,中间的八个小时是她孜孜不倦的布道时间。吃饭要祷告,睡觉要祷告,玩玩具推小车去院子进厕所无时无刻要感谢主,除此之外她吝啬于给年幼的汪士奇哪怕一个笑脸。汪士奇试着向主祈求过三次:首先是请主带走这位冷冰冰的阿姨,未果;第二次他希望生日收到一把小手枪,未果;第三次,连他睡前想吃一根巧克力棒的需求主也没有满足。汪士奇揉着眼睛,终于彻底背弃了这个挂在墙上的大胡子男人。
而现在汪士奇站到了大胡子男人他妈面前——他妈的雕塑。南方普遍信佛,天主教在星沙市是个异数,比如这间感恩堂,若不是郑源写下的地址,他活到这么大也没踏入过这个地界哪怕一步。院子里风景倒是不坏,古朴的小洋楼掩映在四季常绿的植被间,一个黑衣修女踱步出来,慢吞吞地给他们打开了门。“圣母玛利亚的雕塑我们这里有三座,礼拜堂里面的最新,门口有一尊是奥地利的哈维尔爵士捐的,大理石塑像,还有一尊旧的在后院。”
汪士奇和徐烨在她的引导下进了礼拜堂,淡粉色挑高的穹顶尽头立着蓝裙白脸的玛利亚,温柔慈祥,是所有人的母亲。徐烨还在对着拼花的彩色玻璃啧啧称奇,汪士奇的视线已经飘出了窗户,外面是一小片绿地,一尊旧而小的塑像立在其中,应该是面前这尊华丽圣母像的姐妹。她背对着整个感恩堂,面向一片树海,从汪士奇的角度只能看见一个后脑勺。他盯着那石像上的苔痕,心思一动,推开门就迈了出去,跟这尊雕塑面对面的那一刻,他知道了——就是她。
“喂,不是这么邪乎吧,说是就是啊。”徐烨撑着一把锹,哼哼唧唧的拖着不动手:“你现在怎么越来越像他了。”
汪士奇哑然失笑:“像什么?”
“神棍。”徐烨瞅瞅旁边一脸不高兴的修女,悄悄压低了声音:“话别说这么死,人在旁边盯着呢,到时候挖不出来,丢人的是自个儿……”
“别操心。给我。”汪士奇一伸手把铁锹夺了过来,挥起来就插进了草皮里,用力补上一脚,再一压,枯黄的草地上赫然一个黑洞洞的窟窿,第二铲,第三铲,窟窿逐渐加大,汪士奇挖得嗨了,索性脱了外套,甩开膀子大干快上,等挖出那个包着塑胶袋的朱红色漆皮坤包时,他的头顶已经蒸腾起了淡淡的白气。
“还真有啊!”徐烨嘴里的烟屁股惊得掉了下来,枯草沾着火星就着,他连吹带踩地赶忙给灭了。汪士奇戴上手套,小心翼翼地拽出了那个包,小巧,细长的背带,侧面挂着一串塑胶公仔,金属锁扣已经锈死了,打不开。汪士奇把包放进徐烨撑起的证物袋里,得意地拍拍他的肩:“怎么样,值得给一根吧——不要那个破烟,来好的。”徐烨一听,嘀嘀咕咕地抽回掏着中南海的手,转而到里怀兜里摸出了一包云烟,一边往外敲着一边发问:“诶,到底怎么看出来的,说来听听呗。”汪士奇捏着烟嘴抽了一根,指指圣母像面前的树林:“这还不简单,这破地方三面都有墙,正面的铁门上锁,唯独背后这块靠着个小山包,没有隔断,要进来只有这一条路,三座塑像一座在屋子里,一座在前院,就这儿最近。”汪士奇剩下半截没说出口——确实是直觉,像老郑一样的直觉,他们不知不觉之间已经越来越像了。
他的答案糊弄过了徐烨,对方点点头,眯着眼睛拍了拍眼前的雕塑:“这么说起来也挺邪的,你说这像屁股对着人,这么不讨好,谁会来拜她呢?”
话音未落,一支掸子“啪”的一声敲到他手上,徐烨吃痛回头,发现背后不知何时站了个嬷嬷,阴沉沉地盯着两人看。
“嬷嬷不高兴了,你们查完了吗?完事了快走。”修女也开始轰人,汪士奇和徐烨无法,只得提着袋子先出来,临到门口还被嬷嬷兜头浇了一瓢水:“不准抽烟,嬷嬷不喜欢。”
修女在一边翻译着嬷嬷的手语,汪士奇和徐烨不敢多话,哆哆嗦嗦地逃回到车上,各自骂着,七手八脚地脱衣服擦头发,临了看看手里的战利品,到底松了一口气,神经兮兮地大笑起来。
笑声被一只伸过来敲车窗的手打断,徐烨摇下来一看,是之前那个修女。
“嬷嬷让我转达一下,她好像见过那个埋包的人。”修女皱着眉,一脸不想牵扯上任何关系的样子:“大概是个十几岁的小孩。”
徐烨眉毛倒竖起来:“早不说?”
修女往后一躲,嫌弃的感觉更甚:“我哪知道,人家一把年纪,本来也该糊涂了。再说了,咱们这是修道院,蒙主恩赐的清静地方,怎么能跟什么杀人案扯上关系?”
“不想扯也得扯了。”汪士奇从旁边探出头:“麻烦您让那位嬷嬷做好准备,我们马上派画像师过来。”
杜蔷薇。16岁。星沙市南城。
郑源坐在投影仪前面,墙上是放大的身份证照片,马尾辫少女,胶原蛋白满溢的双颊暗含着笑意,再给她十年,也许会成为街头擦肩而过的可爱白领中的一个。郑源的脑内画面鲜活,而他痛恨这种鲜活,他知道自己永远不会有遇见她的一天——这张照片与十年前第一桩肢解案的被害人颅骨复原图九成九相似,那个少女带着年轻人特有的无畏,辍了学,文了身,背着个廉价的挎包在城市里兴奋走跳,以为未来是无尽的自由,却冷不防一脚踏入了自己的命运:失去名字,失去面孔,失去身份,被遗弃在公交站台,七零八落。
蔷薇,玫瑰,玫瑰,蔷薇,十年了,他们终于有了第一个被害人的名字,远在天边,近在眼前。知道了她是谁,也许就能知道,为什么小叶会落得跟她一样的下场。
然而,然而,他仍然不相信。吴汇拿出了铁证,但他仍然不相信。
汪士奇像是知道了他脑子里在想什么,他走过来捏了捏郑源的肩膀:“别想了,这个案子既然在吴汇这儿出了线索,势必是要追着查下去的。”汪士奇说得对,案子能破才是最重要的事。
郑源叹口气:“还找着了什么吗?”
“同事又去了一次,地毯式搜索外带录口供,没了,多的一点都没了。”汪士奇切换了一张照片,指着上面的登记表,“感恩堂挺小的,全部在职人员就仨,一个神甫,兼职的,平时不在,一个是那天给我们带路的修女。这两人都是新转来的,任期内都没见那个塑像下面有什么异常。还有一个嬷嬷倒是待了很久,可惜又是个哑巴,根据手语转述的画像太含糊了,基本用不上。”
汪士奇又切了一张照片,这次是挎包里的物品,两把钥匙,一只小唇膏,一盒盖子上贴着花的粉饼,一个荧光色魔术贴钱夹,里面放着两张老版一百块人民币和几张零钱,夹层里有科比的贴纸。
“还好这小姑娘没什么品味,买的东西不是人造革就是塑料,倒是防水防腐蚀,十年了差不多一点儿也没降解。”汪士奇点点那把钥匙:“按身份证上的地址找过去,钥匙对不上,人说这房子当年就是租给杜家的,早就转手了。”
“亲人朋友呢?”
“也是她命不好,听邻居说,她爸杜志强是个赌棍,输了钱回来就打她妈,没过两年把她妈打跑了,连夜跑的,连个电话号码都没留。后来这姑娘就惨了,勉勉强强读完了初中,高一时爹输了牌跟人打架,一不小心把人弄残了,因故意伤害罪进了监狱。她爹一关,她没多久就辍学跑了,邻居都当她出去找她妈去了呢。我去牢里见了杜志强,现在还没出来,要不是我们去查,都不知道自己闺女已经死了。”汪士奇瘪瘪嘴,露出一点厌恶的神色,“当然,他也并不在乎。”
“十六岁,就算是辍学逃家,社会关系也复杂不到哪里去的。”
郑源摸着下巴陷入思索:“半大点女孩子,也没什么资产,钱包里两百块都在,杀她不可能为了钱,能让她遭遇不测的,也就只有感情了。”
“按你的意思,吴汇说不定认识她?”汪士奇也跟着一起摸下巴,“这么想想倒是……如果吴汇是连环杀手,杜蔷薇就是第一个模板,要是他们当年有过一段……”
“我也没说一定是吴汇,说不定是另外那个呢?”郑源点点鼻子,做了个吸毒的手势,“十年前,都是中学生,从学校查起说不定有线索。”
“嗯。”汪士奇翻翻文件夹:“杜蔷薇辍学前就读于本市二十三中初中部。哎,你儿子不就在那儿吗?”
郑源愣了一愣,点点头,右眼皮突然一跳。
香水
最近几天汪士奇泡在二十三中翻找着杜蔷薇案件的蛛丝马迹,郑源宅在他家写着吴汇的稿,敲一段删一段,磕磕绊绊,总不是特别顺遂。期间儿子破天荒的主动来了个电话,支支吾吾的,没说两句又给挂了。郑源不明所以,打算叫汪士奇顺路给捎点钱过去,手机刚接通那边的大嗓门儿就响了起来:“那孙子不是答应了不跟你告状么?”
郑源手一抖:“怎么了?”
“不就你家小子星期天回校晚了,翻墙进来的,多大点事你说,批评几句就完了,那破班主任非得吵吵着找家长,找就找吧,叽歪半小时,我都叫他不要给你打电话了……”汪士奇兜了个底儿掉,发现郑源迟迟没有接茬,这才回过神来:“啊……你不知道啊……”
“汪士奇!”郑源一阵头疼,“我是他爹还是你是他爹?叫他来听电话!”
“我是干爹,怎么也算半个吧。”汪士奇那边毫无愧疚,“能怎么办,也不能临时把你从家叫出来呀,跟你说你又要急。”
“你又知道我急了?”
“你听听,没急你冲我嚷嚷什么呀。”汪士奇说完这句没声儿了。郑源听到一阵窸窸窣窣的杂音,接着一声“谢谢汪叔”,再然后是远去的脚步声。他叹了口气:“你还敢给他钱。”
“我要是不给,你又该催着我给了。”汪士奇哧哧笑了起来:“老郑啊,听我一句,你也别太拘着他了,男孩子,皮实点儿好,你想想我们这么大的时候,什么破事儿没干过……”
“行了,你就惯着他吧,以后犯了事你去捞,专业对口。”郑源捏着鼻梁,透过镜片看着手里的笔记:“你那边查得怎么样了?”
“哎,别提了,麻烦着呢……我还是回来再跟你细说。”汪士奇匆匆挂了电话,听筒一阵单调的忙音,郑源摘了眼镜,对着屏幕上闪烁的光标发了一会儿呆,等意识到自己毫无头绪之后,他终于决定出去走走。他知道他必须克服使用轮椅出门的障碍,否则就只能一直等在客厅,等到汪士奇有空的时候才能带他出去遛遛。
我又不是汪士奇养的狗。郑源一边在心里暗骂着一边套上了羽绒服,等乘着电梯下到一楼的时候他简直有点越狱的快感了。户外的空气冷而清新,郑源振奋地滑出去两百米,然后意识到自己并没有车。
而最近的地铁站在一公里之外。
这次一时冲动的外出以郑源在寒风中等了半个小时的出租车,又花了十分钟努力爬上后座,再等待司机七手八脚地帮他收起轮椅而告终。整个行驶过程里他在心里骂了自己一百二十次,并发誓痊愈之前再自己一个人出门他就是全世界的孙子。
不过这一趟也不是全无收获。
他去了高通广场。连续伤人案之后,郑源第一次踏足这里。很奇怪,之前调查了那么久,他却一直抗拒亲自过来走走。还不是时候,他想,这里是一场大戏的舞台,但戏是假的,人才是真的,他不想为了一场表演出来的虚假凶杀而分神。不过联系起了吴汇和袁佳树之后,这里的意义就变得微妙起来。
广场上没有多少人,现在是上班时间,寒风萧瑟,按说也不算奇怪,郑源却疑心是吴汇案子的后遗症——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中国人在避险方面总有着过于发达的谨慎细胞。再说了,就算不怕模仿犯,死过人的地方终究是有些不吉利的。郑源的轮椅行驶到广场中央,那里并排放着袁佳树与徐子倩的黑白照片,下面一圈摆着卡片蜡烛和鲜花,应该是之前悼念活动留下的。花朵已经半萎,他伸出手去拨弄了一下,黄脆的枯叶碎了一地,也是很久没人来过了。郑源正想着,一个女声在背后响了起来:“你也是来祭拜的?”
郑源转过头去,看见身后站着一个年轻女人,短发高个,素色大衣,手里拿着一支郁金香,虽然没有化妆,也能依稀看得出姿容艳丽。他莫名觉得有点眼熟,却又说不清在哪见过,直到那女人打量一眼他的轮椅,又补了一句:“你……你也是受害人?”
郑源一下子反应过来她是谁——陈淑曼,高通广场连续杀人案的最后一个受害者,袁佳树用命救下的女人。她一头大波浪剪短了,人也瘦了不少,难怪第一眼认不出来,更重要的是,作为当时袁佳树见义勇为的目击证人,她只是简单的到警局录了口供就再也没有露过面,没有一家媒体采访得到她,据说是应激性创伤太深,独自躲去了外地。郑源知道自己逮到了一个好机会,也知道现在亮明身份没有任何好处,他咳嗽两声,顺着把话接了下去:“哎……感觉还跟昨天一样,没想到热闹了一阵子,这事儿大家也就忘了。”
“哼!他们什么都不懂!”陈淑曼抬头看看,已经有三三两两的目光朝这边投射过来,她放下花,冲郑源紧张的一笑:“你想不想一起坐坐。”
他们约去了附近一家咖啡馆。
在角落的皮沙发里落座之后陈淑曼明显松了口气,也许是店里昏黄的灯光救了她。郑源懂那种不安全感,小叶刚出事的时候,他也时时有藏进影子里的冲动——他人即地狱,哪怕是最纯良的关怀也让他觉得恶心,他只能逃得远远的,等待时间将经历压扁,稀释,最终成为薄薄的一片回忆。陈淑曼的声音放得很轻:“哎……刚出事的时候,有那么几秒我还挺兴奋的,你知道吧,英雄救美,跟拍偶像剧一样。”她视线飘忽,竭力打捞着稍纵即逝的幸运感:“……他那么高,那么帅,冲过来拉我的时候那么有劲,我还以为……我还以为……”
陈淑曼脸色苦甜参半,郑源以为她是悲哀于这样一个不平凡的英雄最终不能跟她修成正果,又或者知道了袁佳树已经订婚的消息,但他没想到陈淑曼说出了完全出人意料的话:“谁能想到他们是认识的呢。”
郑源心里发颤,表面还是不动声色:“啊?真的假的?我记得警察跟我说的是随机选择被害者……”
“我们随不随机不知道,他肯定不是随机的。那两人推开我之后还说了话呢,他一直在说:对不起……”
“他?凶手吗?”
“是那个救我的人,袁佳树。”
说话间服务生走过来送喝的,陈淑曼立刻抿紧了嘴唇,戒备地缩进靠背里去。郑源在短暂的沉默里打量着她,乌青的眼圈和抖动的眼皮暗示着她的心烦意乱,如果只是作为一桩伤人案的幸存者,这样的反应似乎过激了些。服务生放下杯子离开,陈淑曼这才缓缓坐直了身体,喝了口热茶。郑源觉得这是个机会:“除了说对不起,他们还说了什么吗?”
“哎,当时我也吓蒙了,脚发软,爬都爬不起来,就顾得上叫,哪里还听得见什么……不过呢,后来的事情,估计说出来你都不会信……”陈淑曼低头转着手机,良久之后才算打定了主意:“那把刀,是袁佳树抓了那个人的手,自己捅到心窝里去的。”
“你……你确定没看错?”
“没有,保证没有。他就这么突然一下,那个杀人犯也吓坏了,眼泪都出来了你知道吗。等人倒了,他自己拿着刀站在原地,半天没有动弹。”她断断续续地说完,表情诡谲起来:“哎,我看你跟我一样才告诉你的,可别对外说啊。”
郑源觉得周身一凉:“你为什么不跟警察说这些?”
“他好歹救了我一命,大家都把他当英雄。我这么说,那他还算什么。”陈淑曼突然伸出手来,握紧了郑源搁在桌上的右手:“反正那人也是杀人犯,多一桩少一桩也不冤,你说对吧?”
陈淑曼的话像一枚尖刺戳进郑源的神经,他好像明白了吴汇故弄玄虚这么久,想做的究竟是什么。对方似乎察觉到自己的失态,讪讪地收了手,为了掩饰尴尬,她转头从包里掏出一小瓶香水,在耳后喷了两下。香氛浓郁,郑源没忍住打了个喷嚏,陈淑曼有些抱歉地笑了一下:“是不是太香了?其实我已经很久不用这个牌子了,不过今天到这里来,还是想带上……你知道吗,那个袁佳树,他的身上也是这个味道,我当时还在心里笑呢,一个大男人,怎么用女士香水,谁知道……”
陈淑曼的声音黯淡下去,郑源将视线落在那个透明的玻璃瓶上,黄底上一个简洁的黑标,不认识。他掏出手机,陈淑曼警觉起来:“你要干吗?”
“啊……你这个香水挺好闻的,想拍下来照着买一个,改天送女朋友。”陈淑曼半信半疑,郑源一按拍摄键,转手就把照片传给了汪士奇。
这天最后是汪士奇把郑源接回的家,用郑源的话说:“再出去打车不如直接撞死我。”汪士奇无法,横跨了大半个城区赶过来,等到了咖啡馆门口时针已经指向了晚上九点,他看着郑源面前摊了一桌子的蛋糕盘子哭笑不得:“你好歹也吃点正经东西吧。”
“少废话,赶紧走。”郑源的轮椅驶过来轧汪士奇的脚,被他一闪身躲过了:“我当了一天的残疾人,当够了。”他话音未落,一个服务生紧张地跑了过来:“先生需要什么帮忙吗?是不是要去洗手间?”汪士奇打量着郑源微妙的臭脸,大概明白他在这次小小的冒险里吃了什么亏:别人的善意对有些人来说是很重的负担,对郑源尤其如此,估计桌上这堆蛋糕都是郑源的被动报恩,还好店里不用给小费,否则他下半辈子的老婆本都得打发出去了。汪士奇心里好笑,握住郑源的轮椅把手,不动声色地把服务生挡在一边:“没事没事,打扰了,这位病友脑子不好,我得送他回去吃药。”还没等服务生反应过来,他已经一阵风似的把郑源卷出了门,冲下小坡道,然后甩开腿撒欢地跑。轮椅在马赛克镶嵌的地面颠得“喀啷”作响,郑源吓得抓紧了扶手大喊:“汪士奇!你要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