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汪士奇小心翼翼地看他,“你不反对了?”
“你找上他有你的理由,在没有找出支持我论点的证据之前,先顺着你的思路走也并不是坏事。”郑源靠回椅背,手指交叉抵在下巴上,目光恢复了锐利和审慎:“但我并不会停止反驳你。准备好了么?”
汪士奇不自觉地坐直了身体。
“第一个疑点:你说三个被害人的共同点是后腰上的玫瑰文身,可是这个图案本身非常普遍,很容易被女性选择,特别是一些风俗行业的从业者,这些女人平时就生存在灰色地带,也许连名字身份都是假的,就算失踪死亡也没人会在意,如果凶手对有玫瑰文身的女人有偏好,为什么不选择更容易的下手对象?”
“我想的跟你恰恰相反,这可能正好是他选择这三个被害者的理由——拥有玫瑰文身,却都是世人眼中的正常女性。我怀疑嫌疑人也许被类似的女人伤害过,所以会偏执的寻找符合条件的受害人,这也解释了他为什么等了这么久才对第三个人下手。”
“接下来的疑点在年龄,虽然身份证是假的,但按照骨龄鉴定和本人供词,确定年龄在25岁左右,南城少女肢解案和小叶的案子都发生在2004年,这时候吴汇最多14岁,这个年龄完成这么复杂的有组织力犯罪似乎太过勉强。”
“年龄不是犯罪的阻碍。现在记录在案最年轻的杀人犯只有10岁,来自利物浦,1993年合谋诱拐并虐杀了一个2岁幼童。有预谋,非临时起意,目标为陌生人,全都符合有组织力犯罪的侧写。”汪士奇点了点桌上吴汇出租屋所在地的地图,“大部分凶手首次性犯罪的地点离家或工作地点最近,而且在案发后喜欢回到作案地点,用回忆满足自己。第一次案件发生在南城,吴汇现在的住处也在南城,我很有理由怀疑他是在寻找过去的记忆。”
“那么第三个疑点来了,如果那间屋子是吴汇特地为绑架肢解徐子倩准备的,为什么房间里找不到任何肢解工具?按照你们的推断,他至少是第三次犯案了,作案手法一定会进化得更加完善。第一次的少女肢解案有报告,切口平整,骨骼断面清晰,事先经过放血,要做到这些他起码得准备好两种以上的刀具、防水塑料膜,还有最关键的,分装尸体用的纸箱。这些都是凶手的签名,然而那间屋子里连一把菜刀都没有。”
“囚禁地点与分尸地点不一定一致。比如说你被绑架的时候……”汪士奇说到郑源,嗓子突然哑了一瞬,摸了根烟点着狠狠嘬了两口才继续说下去,“那时候是在一座荒山上找着的你,凶手很狡猾,对周边地理环境也很熟悉,星沙市是个小盆地,周围荒山野岭多得很,他不一定会在自己的窝边犯案。”
“这就涉及最后一个疑点,也是最重要的一个。当年被绑架前,我跟杀害小叶的凶手通过电话,声音不对。”郑源紧盯着汪士奇,“据说后来他还把电话打到警局里去了,如果你也听过,你一定知道,那不是吴汇的声音。”
汪士奇一下哑了。他说得对,每个人的声纹都是独一无二的,不仅是声音,还有吐字习惯和遣词用句。他可以把审讯录影拿去跟当年的电话录音做个比对,不过其实完全没有必要,那个轻佻欢快的腔调他一辈子也忘不了,而吴汇就算再怎么变声和伪装,都不可能变成现在这把迟钝喑哑的嗓音。
见汪士奇说不出话来,郑源叹了口气,趋近前去把最后一点咖啡灌进喉咙里:“赶紧吃吧。吃完了咱们出去一趟。”汪士奇的勺子掉进碗里:“啊?去……去哪儿?”
“去局里。你知道徐烨今天来是干吗的吗?”见汪士奇一脸疑惑,郑源用卷宗打了一下他的脑袋,“听壁脚都听不好,他说,吴汇刚刚招供,有一样关键证据能证明他跟之前的案子有关。他还说,吴汇想见我,只有见了我他才会说出证据在哪。”

重新开始
郑源一路上没什么话,给他家狗的好脸色一点也没匀给他。看他这样,汪士奇倒是放心了一点,昨晚他说了那么过分的话,转回头要是人还能跟他有说有笑,那他才是真的完蛋了,现在起码明摆着不高兴,那就还有救。汪士奇暗自庆幸着,一边搜肠刮肚地试探对方的态度。“那什么,如果你不想去,那也不用勉强,毕竟那也是小叶案子的嫌疑人……你别听徐烨的,他知道个屁。”
“你哪只眼睛看见我不想去了?”郑源在座位四周摸索:“你烟呢?”
汪士奇抬抬屁股,郑源从他裤子后兜里掏出一包烟来,“啧”了一声。
“嫌弃啥,总比你的中南海好抽吧?”汪士奇看着他轻车熟路地摸出火机,说,“给我也来一根。”
两人点着了烟,各自吞吐,车里再度陷入短暂的寂静。白雾氤氲,郑源开了一侧窗户缝,在呼呼的冷风里缩着脖子。前窗倒映着一点汪士奇的影子,细看他也不年轻了,脸上有了属于中年人的疲惫和担当。过去郑源一直当汪士奇是个小孩子。实事求是地讲,也确实比他小个一岁多点儿。
刚见到他的时候多傻,又呆又愣,话都说不利索,那时候是自己罩着他胡天胡地,没有想到最后小孩子长大了,自己反倒是被罩着的那一个。他已经认识了汪士奇小半辈子,他的父母、妻子、孩子、同学、同事,谁都没能陪着他这么久。躲去晋州的最后一年,一个四十多岁的女领导拉他看过一场话剧,单位赠票,晦涩又凄惨。他心不在焉地坐了两个小时,只有一句台词进到了心里:在我们的一生中,遇到爱,遇到性都不稀罕,稀罕的是遇到了解。
“说得太对了!太好了!你说是不是!”女领导噙着一包眼泪,保养良好的纤手捏上他的大腿,他迟钝地点点头,突然想给汪士奇打个电话。
然而最终也还是没有打。
“你不冷吗?”汪士奇顶着风开了一千米,到底受不了,不由分说地关了窗:“一点儿二手烟,吸一吸不会怎么样的,待会儿再吹感冒了你就等着死吧。”
郑源的眼睛干干的,却莫名有了想哭的心情。他伸出手去捏着汪士奇的后颈,剃得短短的发茬在掌心刷过,触感还跟小时候一样:“……谢谢。”
“干……干吗?你别这样啊老郑,”汪士奇果然慌张起来,手和脚都变得大而多余,放哪儿都不是,“那什么,昨天那事儿吧是我不对,你别往心里去啊!我不该就这么跟你胡说,当时吧我也是连猜带蒙的,说不定,说不定……”
“没什么说不定的。”郑源顿了一下,还是说了出来,“我不是说了吗……我一直知道。”
汪士奇吓得一脚刹车踩下去,轮胎在水泥路面擦出刺耳的噪音。“你你你——”
“你看着点儿开,我可不想跟你死一块儿。”还好时候尚早,马路上空空荡荡的。郑源耐心地等着他重新启动,从车到脑子。两分钟之后重新上路,汪士奇终于回过神来,像是被捅开了开关,嘴里跟倒豆子似的滔滔不绝。
“你小子可以啊!瞒得滴水不漏的!”
“你怎么知道的?她自己跟你说的啊?”
“什么时候?不会是结婚前你就知道了吧!”
“她怎么跟你说的,说了是跟谁么?”
“你……”
我怎么能觉得他长大了?郑源在心里抽自己耳光,没好气地顶回去:“你现在是觉得很好玩吗?”
汪士奇迅速把后面的话吞了回去。又是一路无话。
二十分钟后,审讯室。
这是郑源与吴汇坐得最近的一次,从看守所换到这里,只隔着一张狭窄的暗褐色旧木桌,没有隔离,没有看守,吴汇的手铐松松垮垮地拷在前面,随意地搁在桌子上,只要他想,随时可以扑过来掐住郑源的喉咙。
“你害怕吗?”吴汇微笑着,像是接上了郑源的脑波,“你坐着轮椅,行动不便,没有武器,汪警官人在外面,你说,如果我现在攻击你,胜算有多大?”
“扼颈会导致机械性窒息,死亡速度很慢,算上我反抗的时间,你最少需要五到七分钟,在那之前,我想汪警官应该已经把一整个弹夹都打光了。”郑源同样微笑着说。
一个多礼拜不见,这个男人的状态再一次滑进了深渊,眼窝深陷,眼眶血红,周身散发着疲惫的气味。他大概已经好几天没睡过了,也许比起前面漫长的车轮战审讯来说,与郑源的面谈已经是难得的宁静。
郑源迟疑了一下,刻意把声音放轻了一些:“如果你需要休息一下,我可以……”
“不用了。”吴汇收起了笑脸,但郑源觉得他现在才算真的友善起来,“你的腿怎么了?”
“没什么,一点小伤。”郑源不打算细说,比起寒暄,他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来吧。我人都在这儿了,你的底牌呢?”
“看你的样子,似乎并不期待我的供词。”
“不是我期不期待的问题,客观上来说,不管是你之前的供词还是新的这套,统统有漏洞,而且不是一两个。你叫我来,无非是在找机会给圆回去。”郑源的钢笔敲着桌面,“还记得我说过的吗?你身边的另一个人,你还打算替他瞒多久?”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别忙着否认。”郑源的声音低下去,似乎感觉有点抱歉,“我去过你家了。”
“……这里还有谁没去过吗?”吴汇慢慢地翻了个白眼,“所以呢?你们找到什么了?”
“你是一个称职的清洁工人,但是有些痕迹,不是那么容易就可以清理掉的。”郑源知道现在的每一句话都会被录音录像,他说得再轻也没什么用,但他就是不自觉地放轻了声音,好像这样偷窥的负罪感会减轻一点。
“那张床是为他准备的吧?你不用回答我,我知道你也不会承认。”郑源抬手压住吴汇的反驳,“坐在那把椅子上看着他睡着是什么心情?平静还是折磨?你用钢链锁着他,又为他的镣铐选了很软的皮料,如果他像我预料的比你高比你壮,那为什么你能锁住他?或者说,为什么你要锁住他?”
郑源低头看着自己的笔记,借以错开对面焦灼的视线:“我知道这可以引发很多有趣的联想,但对于你,我觉得只有一个原因……他吸毒,你在帮他戒。”
单面镜窗口外,徐烨一下张大了嘴:“他他他他怎么知道的?”他把两张检验报告塞到汪士奇手里,“我还说呢,不可能啊,吴汇这小子体检啥也没验出来,那这玩意儿是给谁喝的……”
“什么玩意儿?涉毒了?”
“不好说……你自己看吧,刚出来的,他家的杯子里验出了美沙酮。”

第四章 四个意外线索

活着的幽灵
老三的家是一幢二层小洋楼,闹中取静,门口的梧桐已成合抱,绿意盈盈,看得出家底殷实的痕迹。郑确站在门口想想自己一身文化衫趿拉板儿,突然失去了按门铃的勇气。“要不咱们还是下次吧。”他有点不敢看徐婷。
对方笑嘻嘻地刮了他一下脸:“咦,干什么,来都来了。”她大大方方地伸手出去揿那个黑亮的电钮,揿得起劲了,低哑的铃声一阵紧似一阵,一会儿就听见老三的声音响起来:“来了来了,别催。”
大门打开,两边都是一阵惊诧,老三是没想到郑确旁边还有个女孩儿,郑确是没想到老三在家是这般光景:一样是文化衫趿拉板儿也就罢了,外面那条围裙是怎么回事?
一阵隐约的鸣笛声传出来,老三一拍脑袋:“你们先进来,随便坐啊,我还烧着水呢。”郑确和徐婷随着他踢踢踏踏的步子进到屋里去,发现客厅比想象的要空,沙发和电视柜倒是有些气派,但除此之外也就没有什么了。墙上空着几块画框的痕迹,地板也积着薄灰,像是被人搬走了很多东西。角落里胡乱堆着些纸箱,外面印着花花绿绿的洋文,似乎是药品,郑确不好细看,只能跟徐婷大眼瞪小眼地干坐着。
“哎,你说,他们家这是什么情况?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情?”见郑确不出声,徐婷把声音掐得小小的,侧过头来捏了一下郑确的手。他一阵心慌,不知道该不该妄加揣测,直到厨房里老三叫了一声:“郑确!过来一下!”郑确如蒙大赦,逃也似的溜了。
等进了厨房郑确才知道老三在忙些什么——水槽里的碗堆了一尺来高,老三埋头扎在一堆沫子里奋力洗涮,看着狼狈又滑稽。见郑确呆呆地盯着他看,老三抬起腿来踢了踢他的屁股:“去,冰箱里有可乐,自己拿。”想想又补了一句,“给你小女朋友也拿一个。”
郑确有点喜欢“小女朋友”这四个字,尤其是从老三的嘴里念出来。他没再忙着否认,倒是似乎突然找到一点跟老三平起平坐的资本——老三有小女朋友,我也有,老三有不为人知的狼狈的生活,我也有。啊,对了,老三的小女朋友呢?似乎并不打算出现的样子。也好,一个女孩子已经不好招架了,何况俩……郑确拿了可乐转身出来,老三冲他一乐:“你笑什么?”
“啊?没有啊?”郑确莫名其妙,一抬眼在窗玻璃上看见自己的投影,嘴角确实扬得过了头。他脸一红,硬着头皮没话找话:“没想到你还会做家务。”
“这不是没办法么,我不做谁做。”老三态度坦然,仿佛一个高三学生周末在家当清洁工天经地义。郑确没好意思问他爸妈去哪了,倒是老三自己毫不介意地说了出来:“我爸妈去年离的,搬了一堆东西,就留了个房子。不过也好,这房子贵着呢,还是爷爷那辈留下的产业,也不知道他是精啊还是蠢。”
郑确点点头,顺着他的话聊下去:“我家反过来,就剩我爸了……不过有也跟没有差不多。”两个男孩子眼睛里同时黯淡了一下,直到老三摸了一袋婴儿米粉出来,就着开水调了一碗稀糊糊,郑确再三确认自己没有看错:“……你不会就吃这个吧!”
“什么呀,”老三苦笑,踌躇了几秒才说出下半句,“还记得我跟你说过的弟弟么?”
郑确心里一抖,又想起剪头发那天教室里老三阴沉的眼神:“啊……你不是说,他已经死……”
“家里让说的,不让传出去,估计是觉得丢人吧。”老三搅合着手里的米糊,有一搭没一搭的吹着气,“一年前出的车祸,脑组织外溢,救回来之后就傻掉了,话也不会说,东西也不会吃,成天淌个口水,脾气也大,只能关楼上,我妈出去忙了,吃喝拉撒就我来管。”
郑确整个人都缓不过神来,一句话的开头跟个复读机似的翻来覆去:“所以……所以你……”
老三伸手过来揉了揉他脑袋:“别多想啊,我弟可比你帅多了。”他的嘴角短暂地上翘,而后又飞速地扯下来,有那么一瞬间,他的灵魂好像离开了这间厨房,去到了某个金灿灿的时空,浸泡在安宁和喜乐里,再回来的时候却加倍感觉沉重,“当时具体情形我也不清楚,家里不让我跟去,但我隐隐约约听到了,他好像是被同学欺负才……”
郑确这下终于把前因后果串起来:他并不是什么故人的替身,但确实受到了善意的庇护。老三的弟弟是活着的幽灵,盘桓在兄长的周围,意外地引导他帮助了一个毫无关系的自己。郑确半是感动半是惊愕,他小心翼翼地看着老三的眼色:“那,我能不能见见他?”
“叫你来就是让你见见的呀!不过谁让你还带个小姑娘的,这下难办了吧。”老三叹口气,突然听到客厅里传来一个中年女人疲惫的声音:“我回来了——”
“咦?怎么这个点儿回……”老三眉头一皱,一边嘀咕着一边端着碗迎出去,竭力提起愉快的腔调:“妈,今天有朋友来家里玩,都是一个学校的,这个是郑确,那姑娘是……那姑娘叫什么来着?”老三回头询问跟在后面的郑确,却看到他的视线越过了自己盯着客厅,一脸莫名的茫然,再转过来,发现哪还有什么姑娘,就一个小开本摊开在沙发上——《颅脑伤复健治疗手册》。老三的妈“啪”的一下拍上那本册子摔进抽屉里,抬眼盯着郑确看,那是一张美人的脸,但表情绝称不上友善:“不是说了别往家带人么?你倒好,一个两个的,书还念不念了?”
人是郑确带来的,自然也感觉最尴尬,看老三沉下了脸,他赶忙走到前面去想道歉,还没来得及开口,突然听到外面又急又响的一声:
“砰!”
那是郑确一生中从没听到过的声音,很近,很硬,很闷,沉重到脚下的地板都跟着颤了一下,就一下,但那震颤让郑确莫名心慌。他张着嘴,迷惑地看向一边的老三,对方也是一脸古怪,这阵诡异的静默直到老三的妈突然变了脸色才被打破。她一把推开郑确,疯了似的往楼上冲,郑确踉跄两步朝后栽过去,勉强被老三揪着领子提溜住了,还没等站稳,一声凄厉的尖叫从二楼传了下来——是徐婷的声音。

突然袭击
郑源知道吴汇不可能那么容易妥协,甚至可以说,从见第一面开始他就确认这个男人会死死咬住最终的真相,无论拷打还是利诱都不可能让他轻易松口。所以,当吴汇露出几乎算坦诚的表情,郑源已经大大地意外了。他当然没有欣然承认,但也没再兜着圈子否认,他就是坐在那里,塌着肩,一字一顿地冲着他说:“然后呢?”
“什么然后?”
“然后那个男人呢?他好了吗?他过得好吗?”
吴汇的眼睛里有一点不确定的期盼,郑源倒真心希望自己能给他答案。“我不知道什么然后,我不是上帝,我只是懂一点犯罪心理,如果你告诉我他是谁,他的成长历史,他的情感经历,我也许能推导出一个大概的模型,但是你什么都不会告诉我。”郑源的声音里含着无奈,“仅有的线索就像是一个器官组织的切片,心脏也好,肺叶也好,我只能看出这个切片有没有病变,但你让我根据它画出一张人脸来,抱歉我做不到。”
郑源看到了吴汇脸上真切的失望。那失望让他不忍,一点荒唐的同情心驱使他再说点什么。
“不过就着这些切片,也是能了解一点点琐屑的,关于那个男人,也关于你。”
吴汇没有表示反对,郑源就继续说了下去:“我没有记错的话,算到今年为止,全国吸毒人数已经到了234万,这其中绝大部分都是靠家人和朋友协助进行强制治疗。我猜测过这个男人是不是你的兄弟,但是不像,血缘手足会表现得更亲密,而你对待他的方式是带着点距离的感情,唯一的床,过于整洁的铺盖,这种刻意讨好只会产生在仰视的关系之中。他身上带着高级香水的气味,应该是个讲究生活品质的人,显然与你不在同一阶级。更有钱的人会倾向于更积极的解决问题方式,现在吸毒罪不至死,高级戒毒所比疗养院还舒服,他是怎么样走投无路才会通过你来强制戒毒?或者我说得再直接一点——”
“有钱人怎么会跟穷鬼当朋友。”吴汇直挺挺地把话接下去,“这么说吧,如果真有这么一个人的话……我们不是朋友。”
“我从来没说你们是。”
“那你可就自相矛盾了。家人不是,朋友也不是,那我们还能是什么?”
“你是不是觉得我会蠢到说你们是情人关系?”审讯室里暖气不足,郑源的手指有点冻僵了,他呵了呵气,哆哆嗦嗦地把一张照片推到吴汇面前——那是吴汇家的衣柜,徐子倩的照片陈列其中,一个拙劣的私人影展,郑源用钢笔在上面画了个圈。“为什么这些照片会在衣柜里?为什么衣柜会摆在背对床头这么奇怪的位置?因为你不想让屋子里的另一个人看见。如果他不认识徐子倩,看不看见有影响吗?毕竟他是一个有严重毒瘾的囚徒,自顾不暇,应该很难对你偷拍一位年轻女性表达什么意见。”
吴汇的瞳孔收缩了一下。若是放在平常,郑源应该能接收到这个危险信号,但是答案近在眼前,他忍不住忽略了那一闪而过的杀意:“我只能大胆推测,他认识徐子倩,不但认识,而且关系相当密切。就目前的关系网看来,唯一符合条件的似乎只有她的未……”
郑源遭遇过一次动物袭击。不怕人笑话,是猴子。公园一个晨练的大爷牵来的,以前属于一个耍猴的山西人。猴子不年轻了,一头乱毛,铁链绕着脖子磨出一圈秃,但毕竟小个儿,大眼睛,抓着一块梨啃着,看着还是人畜无害的样子。一帮穷孩子没去过动物园,绕着猴子围了个半圈啧啧称奇。彼时郑源正是七岁八岁狗都嫌的年纪,肚子里的坏水一阵一阵的,一下没憋住,手里的弹珠“啪”的一下砸中了猴尾巴。
后面的事情郑源一辈子都忘不了——他都没看清那猴子是怎么动的,只知道它上一秒还在原地,下一秒已经骑到自己脑袋上,伴随着一瞬模糊的残影,他的脖子上多了七个洞,汩汩冒血。痛感来得很迟,但持续了很久,当吴汇扑过来掀翻他的时候,郑源的眼前又闪过了那只猴子的利齿。
“要弄死你办法多得很!”吴汇死死压住他,一只手攥住他的头发让他动弹不得,郑源的钢笔不知何时到了他手里,笔尖戳着动脉,坚硬冰凉。同一时间审讯室的门“砰”地撞开,汪士奇带着两个人冲进来,三把枪同时指上了吴汇的要害。
“先等等!”郑源在汪士奇扣扳机的前一秒举起了手,“我没事!别冲动!”
汪士奇的枪口纹丝不动:“我数三下,自己起来,不然我就开枪——”
吴汇突然俯身到他耳边,声音低到接近耳语:“别再查下去。”
郑源惊讶地转头看向他,对方的眼睛里是货真价实的祈求。
“一!”
“求你……就当可怜我……所有人都已经付出代价了……别再查下去。”
“二!”
“去感恩堂的圣母像,那里埋着他们要的证据。”
“三——”
脖子上的力道陡然一松,吴汇举起手站起来,下一秒就被汪士奇揍翻在地。拳拳到肉的闷响让郑源想吐,他大口喘着气,拽了一下汪士奇的裤脚:“够了。”
“不揍一顿不能好了,跟我玩花样!”汪士奇揍红了眼。郑源又拽了一下:“你好歹先让我起来吧。”
汪士奇这才愤愤地收了手,同事赶忙一拥而上把吴汇押了出去。“你没事吧?”汪士奇伸手摸摸郑源脖子上的墨迹,还好,没破。“腿呢?碰到没有?”
郑源躺在地上摇头:“哪都挺好,就是发型乱了。”
汪士奇终于笑了一下,紧绷的神经也跟着放松下来。轮椅摔到了一边,他扶起来重新调了调。郑源抱着他的肩膀起了身,小心翼翼地坐回座位里去。
“说真的,哪儿疼别憋着啊,这也不丢人。”
“脸疼,行不行?”郑源拍着袖子上的灰,“不过他也不是真的想杀我。”
“你又知道了,下次是不是得刀捅你肚子里才算数啊。”汪士奇皱眉,“对了,他刚刚跟你说了什么?”
“啊?”
“别装傻,当我瞎呢。”汪士奇捡起了郑源的钢笔,墨胆摔劈了,漏了他一手,他抬手要扔,被郑源要了回来,他翻过一张照片,在空白处写下那个地址。
“这什么?感恩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