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三一愣,回过神来薅了一把郑确的头顶:“傻啊你,这能一样吗?”他往郑确的手上缠着绷带,眼睛不看他:“……不是因为她。”
没头没尾的半句话,郑确居然听懂了。老三的手还在绕着纱布,一时无话,却并不尴尬,周围的空气慢慢充满了模糊的高兴,让郑确想起小时候吃了水果糖,透过彩色的玻璃糖纸看到的太阳,薄脆透亮,舌尖抵着一点甜。为了让这点高兴停得久一点,化得慢一点,他把一句话翻过来绕过去的含在嘴里,总是差那么一点问出口。直等到老三给他收拾完毕,人都快走了,终于张嘴漏出一个“喂”,没有下文,孤零零地悬在半空,老三看着他窘迫的脸,嘴角慢慢勾了上去:“礼拜天要不要去我家。”
“啊?”郑确张着嘴,他知道自己现在的样子一定很傻。
“你不是想知道为什么吗,我带你来看看为什么。”
下午的课郑确上得心猿意马,好容易熬到放学,他照例背着书包踢踢踏踏地走到单车棚等老三。高三放得晚,教室已经亮起灯,窗口还有一排脑袋随着板书一点一点。郑确倚在自行车后座上盯着出神,肩膀被人轻轻点了一点。
“手还疼么?”那触碰很柔软,嗓音也甜,郑确回过头,是她。
“彼此彼此。”郑确不自然地藏起那只手,女孩却把它拽了回来。两人面对面摊开手,一样的绷带,镜像对称,好像有什么秘密被掀开了盖子,郑确的脸突然有一点红。
女孩的圆脸上漩出一个酒窝:“你叫什么名字?”
“初三8班郑确。”郑确脱口而出,说完又有点后悔。答得太流利了,一看就是排练过很多次。
果然,女孩脸颊上的酒窝更深了:“我知道,我在你楼上,我叫徐婷。”
楼上是高二的地盘,郑确有点意想不到,徐婷看着最多跟自己同龄。她高二,老三高三,这所学校里她比自己多待了两年。这么一想,中午那块碎掉的宣传栏玻璃突然带来了延迟的刺痛:“啊,所以你去撕照片……”
徐婷竖起手指,在嘴唇边比了个“嘘”,焦糖似的棕色眼珠左右转转,神神秘秘地打开钱夹给郑确看。她用着一个珊瑚色的三折钱夹,中间有一个透明塑胶的照片夹层。一般这个年纪的小姑娘都会在那里放上偶像男孩的贴纸什么的,徐婷的钱夹里也有一个男孩,头发浓密,眼神清亮,嘴角蓄着一点笑意,是老三。
郑确回过味来。前几次若有似无的眼神交汇不是无缘无故的,是了,徐婷看他的时候,次次都有老三在场。他是傻的吗?她都豁出去偷照片了,他居然还能想不到?对,也有可能因为讨厌,但是谁又会讨厌老三呢?他体育好,成绩也不差,脸更是……郑确沮丧起来,他倒不怕输,只是仗还没开打就输了,到底有点意难平。
而徐婷已经握着他的手摇了起来:“可别忙着说出去啊。我知道你跟他关系好……你不会说的对吧?”
这已经是擅自把他划到闺蜜级别的要求了,但是郑确仍然没有办法拒绝。做个朋友也好啊,郑确对自己说,做朋友,起码能站得近一些。他这么想着,勉强对徐婷点了点头。放课铃响过了,老三也朝着这边走过来,郑确刚要打招呼,余光看见一个影子半路闪出来,一下黏住了对方。她没穿校服,不是本校学生,但郑确仍能认出来,那一缕红发在路灯下仍然招摇,刺痛了他的眼睛。
徐婷一无所知,只顾低头收拾自己的钱夹,郑确鬼使神差地来了一句:“礼拜天我要去他家,你一起来么?”
徐婷抬起头,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郑确再一次尝到了那种模糊的高兴,只不过这一次,嘴里泛起了一点苦味。
刑房
郑源赶到水围新村的时候已经过了晚上八点,老式楼道里没有灯,汪士奇打着手电下来接他:“怎么这么久……快,这边这边。”
“跟吴汇聊得正在点子上,要不是你催,估计人都招供完了。”郑源有点嫌弃,还是抓住了对面伸过来的手。十年前的脑部受创影响了他的视力,特别到了暗处,除了蓝就是黑,一团团模糊的雾气,这地方没有汪士奇牵着,他等于盲人骑瞎马。
“他都说啥了?”
“坦白了,不是什么无差别杀人,一开始就是冲着徐子倩去的,后面那几个他原本打算杀了混淆警方视线,没下得去手。”
汪士奇的手微微一震,郑源知道他又在嫌恶。这个人有点精神洁癖,听不得荒唐的犯罪理由。“不过我还是有点疑问,他说他对徐子倩是暗恋心态导致占有欲产生,但是他们俩的社会关系八竿子打不着,要说大马路上一见钟情,那也太扯了。所以我觉得第二犯罪人的假设……”
郑源话音未落,脚下突然被什么东西一绊,眼看着要栽到水泥地上去。幸而汪士奇扑救及时,一只手打横拦腰给捞了回来。郑源脸撞在一片粗糙的羊毛混纺织物上面,樟木混着烟丝的凛冽气味扑面而来,他恍惚了几秒,隐约记起以前汪士奇身上似乎是皂香,来自一块方方正正的老式国产皂,蜜黄色,收在露天水泥盥洗池的一角,汪家的保姆总在那边开个龙头,“哗哗”地搓洗一家人的衬衫。“你们这些皮猴子见天入地的,洗衣机顶个啥用,还是手搓的干净。”老阿姨嘴角叼着根香烟,冲郑源招招手:“你也来,身上那件脱给我,我顺手一把搓了。”初夏的太阳明晃晃的,他和汪士奇打个赤膊围着池子互相撩水,泡沫溅到脸上不一会儿就干了,一小块皮肤微微紧缩,像一个温柔的吮吸。
现在那种香皂应该早就停产了吧。郑源想,就算有,那个院子也是回不去了。
他还在出着神,那块织物一下震动起来,哼笑伴随着浑浊的低音滚过,标准的胸腔共鸣:“老郑,脚软是肾亏啊,得治。”
去他的,是谁支使他起早贪黑,为了个没头没脑的案子四处打转,到现在连饭也没顾上吃。郑源心里不忿,手上却加大力气捉紧了汪士奇的胳膊:“少废话,赶紧带路。”
两人小心翼翼地绕过挤满楼道的煤炉和废报纸堆,眼前豁然大亮——一盏雪白的应急灯挂在门口,锈绿色的老式防盗门被强行撬开,像黑洞洞的真理之口。
“头儿,上哪去了,正找你呢。”徐烨一边摘着手套一边迎出来,看清楚汪士奇背后牵着的人,愣了一下:“你……”
“老郑呀,不认识了?人家刚回来,还在法制周报,这次也是来写报道的。”汪士奇松开郑源,趁着他转头环顾客厅的档口凑近徐烨的耳朵:“少大惊小怪,不该说的别说。”
徐烨咧咧嘴。他当然认识郑源,何止认识,简直记忆犹新。当年汪士奇第一次把他带进现场,大家还以为来了个大学生,一地的制服白大褂里就他一人背个双肩包,穿个套头帽衫,一脸奶气。汪士奇前脚说完证物分析,他后脚就接了句“不对”,接下来头头是道地反驳了一堆,汪士奇也不生气,就抱着手臂看着他乐。切,一个记者,徐烨想,又不是名侦探柯南,嚣张个啥呀。当然,他也见识过他的狼狈,昏迷着,淌着血,埋在荒山野岭的土坑里,把汪士奇吓得六神无主。不知道为什么,虽然彼时郑源生命垂危,但徐烨觉得现在的郑源才是真的奄奄一息。他努力在郑源身上寻摸着人的气味,而郑源的脸转过来,眼珠像镶嵌在面具上的磨砂玻璃,连视线都是毫无生气的。“方便的话……我想看看卧室。”
是了,就是这样了。徐烨在心里盖棺定论:他还活着,但已经像死了很久了。
秘密
吴汇的家是20世纪集体宿舍时代的遗留产物,楼层矮,挑高低,红砖垒的外墙在时间的侵蚀下变成斑驳的褚石色,窗户漆成墨绿,而后是石青暗黄的墙皮,一层层剥落下来,衬得玻璃也雾蒙蒙的发灰。进到门洞里,密密麻麻的房门两两相对,分散在幽暗走廊的两侧,每一户都是同样的一室一厅,有孩子的家里会封上阳台,凑合成下一代的书房兼卧室。星沙市的新城区建设如火如荼,这栋楼却连同南城一起被丢入了遗忘的角落,里面的住户老的老走的走,轮到吴汇住进来的时候,整一层里除了他已经没了别人。
“我问过了,房主无亲无故,年纪也大了,五年前就进了养老院,房子丢给一家中介做代理,估计这破屋能租出去就谢天谢地了,他们除了每个月让吴汇往卡里打钱,人都没来见过。”徐烨提着手电在前面开路,光柱扫来扫去,映到的除了一张饭桌、两把不成套的塑料凳,其余就是白墙灰地,家徒四壁。“所以呢,基本也排除了买凶杀人的预推,屋子里没找着藏钱的地方,看这样儿他也没处花。”
郑源一言不发。汪士奇还憋着没发话,他知道,精彩还在后面。
果不其然,等推开卧室的木门,郑源就知道汪士奇为什么心急火燎地找他来了。比起客厅近乎空无一物的无聊,卧室简直就是美梦成真的大礼包,或者用汪士奇的话说,完美地反映了居住者的精神状态和犯罪动机。房间不大,十平左右,一张一米宽的老式铁架床放在角落,靠头的地方拴着一副简易镣铐,郑源戴上乳胶手套上前去摇了摇,四个床脚用螺钉焊死在了地上。“教科书式的变态犯罪倾向,”汪士奇用手电挑起一边镣铐给郑源看:“德标工业铁链加皮革,纯手工打造,看来这位嫌疑人口味有点重。”
郑源不说话,仔细打量着家具的布局。即使对于这间怎么归置都显得拥挤的小房间来说,现有家具的摆放也实在是太不科学了,床贴着窗户,衣柜却背靠着床头,柜门冲外,似乎故意在阻隔着床上那个人的视线。床尾的地方摆着一把陈旧的扶手椅,劣质人造革因为磨损而皴裂,露出下面米黄色的粗糙纤维。总共就这么三样东西,挤挤挨挨地集中在房间的同一侧,靠门的这边空无一物。郑源上去移了移扶手椅,死沉,挪开一条缝就能看见地板上浅了一线的灰尘印子,证明这东西从来没有挪过地方。
“这间就是嫌疑人打造的禁闭室,结合口供与我们掌握的信息,吴汇应该在早于半年前就盯上了徐子倩。案发当天,他大概打算持刀挟持对方带到这里,完成他的绑架监禁,但因为被害人的挣扎呼救导致他反应过度,这才演变成行凶杀人。”汪士奇拉开衣柜,招呼郑源过来看,衣柜没有挂衣服,寥寥几件外套胡乱的堆在柜子下方,正对面的高度贴着十几张照片,组成了一个简陋的十字,正面,侧面,背影,远景,统统都是徐子倩。
“绑架监禁?然后呢?他想要干吗?”郑源抽抽鼻子,凑过去仔细打量着照片,粗糙的相纸,应该是网络打印四毛钱一张的便宜货,用透明胶草草地贴上两个角,像素一般,不像专业设备,也许只是来自一台过时的国产低端手机。郑源想象着吴汇拍下这些照片的瞬间——没有刻意美化,没有特别关注的角度,呼吸均匀,表情镇定。这些照片里没有感情。
汪士奇差点笑到噎住:“他要干吗?他还能干吗?老郑,我记得以前那些个什么禁室培欲你也没少看啊,一把年纪了,怎么突然装起纯洁来了?”
郑源没有理会他的嘲讽,他重新走到床边,顿了顿,突然和衣躺了上去。
“哎哎哎,你干吗!”徐烨急了眼,被汪士奇拦了下来,“别急,别说话,先等等。”
狭长的铁床上面是棕榈的床垫,上面铺着老旧的蓝白格子床单,平整、温柔,细软得打滑。郑源的手指摩挲着身下的织物,接收到一种郑重的清洁感,仿佛是对躺在这张床上的人表达着怜悯和抱歉。作为一个大龄单身底层蓝领的卧室,这张床太过干净了。郑源思考着吴汇有洁癖这件事情的合理性,慢慢闭上眼睛。少顷,一点特别的气味从枕头上缓释出来,木香,烟草,汗味,似曾相识。郑源晃晃腿,轻轻一踢床前杵着跟守灵似的汪士奇:“喂,你喷的什么香水?”
徐烨转头看着汪士奇的眼神里写满了惊讶,汪士奇干咳了一声,表情有点不自在:“什么呀,就我妈去了趟意大利,带了一堆瓶瓶罐罐回来,瞎喷着玩儿的。”他低头查手机,半晌才翻出聊天记录:“叫什么来着?k……k……krizia?这是男香,男人用的香水!不懂别瞎笑……”
郑源的手枕到后脑勺:“你们觉得,吴汇去过意大利么?”
“还意大利呢,他有没有去过省会我都怀疑。”
“这就对了。”郑源翻身坐起来,转移阵地,一屁股跌坐到床尾的扶手椅里面。徐烨并不知道他说的对是什么对,只知道再由着他这么胡来自己的饭碗很快就要保不住了。“大哥,”徐烨口气软下来,跟个苍蝇似的搓着手,“差一步我的取证就做完了,咱们别破坏现场行不行?”
郑源并不起身,反而变本加厉地在椅子里腾挪,压得里面老旧的弹簧咯吱作响。这里有跟衣柜里一样的气味,来自廉价的地毯清洁剂和84消毒液,一个清洁工人应该有的味道。这才是吴汇的“床”,一个真正的栖息地。郑源看看对面的柜子和床褥,心里渐渐有了主意。
“拍照,指纹,鞋印,血迹还没来得及验,发光氨还没上你就来了。”徐烨指指一边的紫外线灯,眼瞅着郑源一伸手就捞了过来,“啪嗒”一声打开了开关,在椅子周围前前后后地扫了个遍,紧接着是床沿,床脚,再到柜子跟前。“喂,别瞎弄,我都说了发光氨还没上了,你这样是看不出来的……”徐烨跟在郑源屁股后面直打转。
汪士奇抱臂在一边看着,突然笑出声来:“他不是在看血迹。”
徐烨反应过来,紫外线灯确实还能拿来看别的。当初上课的时候老师怎么说的来着?“凡射过,必留下痕迹”,但他不明白郑源看这个到底有什么意思。
“我有了一个答案,但是,也许并不是你们想要的答案。”郑源把紫外线灯还给徐烨,缓步踱到房间正中央,除了看守所那些对谈里不小心逸出的蛛丝马迹,这是他最接近真实的吴汇的一刻。尽管他一度打算靠拙劣的模仿把自己打扮成一个反社会变态,但这里的气息和郑源第一次见到的他百分百吻合:平静、矛盾、克制,一个殉道者,一个苦行僧。
“吴汇不是一个性变态型罪犯,也许他盯上徐子倩有别的理由,但绝不是你们预判的性需求。”郑源指指床头,“按照性变态犯罪的逻辑,猎物都是经过精心挑选的,对他们有特殊意义,如果徐子倩是猎物,这张床就是为她度身打造的笼子,在猎物没有到来之前,这里不会允许任何人占用,尤其是,占用的还是个男人。”
“没这么玄乎吧,你怎么知道有男的睡过?行,就算有男的睡过,还不能是他自己吗?”
“不可能,因为他月收入只有两千块,不可能在枕头上留下高级男香的味道。”郑源拍拍扶手椅,“这儿才是他每天晚上睡觉的地方。”
汪士奇摸摸下巴,一丝玩味出现在脸上:“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我当然知道,我在全盘推翻你,没有什么跟踪绑架囚禁侵犯,一开始就没有,试想一下,如果吴汇真的对徐子倩抱有扭曲的性冲动,照片应该贴在他最方便看到的地方,而他会缩在自己的安全区里尽情意淫,然而很可惜,照片藏在了柜子里,张贴得过于潦草,没有仪式感,而整个屋子,你们也看到了,没有精液的痕迹。”
“就算推翻了这个预设,也不代表吴汇没有过绑架徐子倩的计划,要不然这张床你要怎么解释?”
“还记得我的第二犯罪人假设吗?”郑源转过头,眼睛里突然泛起一点光亮,有什么久违的东西被点燃了,“也许犯罪现场还有第二个人,被吴汇禁锢,隐藏,保护的,是个男人。”
徐烨从来就不喜欢郑源,对他这个工龄超过二十年的警察来说,刑侦是一门专业学问,是建立在证据、口供、分析、鉴别上的科学技术,而像郑源这样的人——也就是所谓的“民间推理家”,却总能把这门学问搞成玄学,撇开眼前板上钉钉的现场不谈,竟来来回回地扯什么气味、直觉、逻辑、认知!徐烨瞄了瞄汪士奇,脸色没什么变化,估计心里的吐槽比起他只多不少。说到底也是身经百战,破过的案子没有一百也有八十了,外行领导内行这种事情年轻的时候还好说,反正半斤八两,都是一瓶子不满半瓶子晃荡的主儿,现在还来这一手,那叫当场打脸,是可忍孰不可忍。
而毫无自觉的郑源还在滔滔不绝:“加上一个男人,那一切就说得通了。之前我们犯的最大的错误,就是将一些看似合理的因素硬凑到了一起,这就像拼拼图,也许形状对得上,但图案全是错的。为什么他会用假身份?为什么他会无差别攻击路人?为什么他的目标是徐子倩?为什么会有不合理的刀痕?为什么会有这间古怪的房间?也许这些线索并不指向同一个案子……”
“不。”汪士奇终于开口了,他走近郑源,眼睛对着眼睛,脚尖对着脚尖,斩钉截铁地对他说:“不!”
老式筒子楼里没有暖气,郑源站得久了,周身冻得发沉,一阵阵过电似的麻痹感从脚趾头尖窜到小腿,等听到这一声“不”,那麻痹感陡然加重,连带肩膀都硬了起来。郑源嗅到了危险,然而汪士奇的影子压着他,让他一动也不能动。
“老郑,你没有掌握全部资料,所以推论有偏差也是正常的。我告诉你,吴汇不仅是杀害徐子倩、袁佳树的凶手,他还是一个连环肢解杀人犯。”
郑源的眼前升起一团迷雾:“连环?肢解?……不,这不对,这不符合侧写……证据呢?受害人呢?”
“第一个受害人,十年前的南城车站少女分尸案。最近的一个受害人,算是未遂吧,今年高通广场遇刺的徐子倩。虽然她没有被分尸,但按照这间屋子的布局来看,如果她被劫持成功,肢解分尸是早晚的事。”
“我记得你说的是连环杀人,那至少有三个相似案件才能当作连环案件处理。”“有,那个被害人……”汪士奇的声音低了下去,对接下来要说的话表示抱歉:“决定这个案子成为连环杀人案的关键被害人,是小叶。”
那名字像一个符咒,瞬间抽干了郑源的镇定。
“老郑,我知道你很难接受,毕竟这么多年过去了,之前也一直按照报复性杀人在查……但是,错了就是错了,现在找到真凶也不晚。”
“不可能!你凭什么跟我说这个就是真凶?我不信!”他用力摇头,一缕额发乱糟糟地戳进眼睛里。
这大概是徐烨第一次听到郑源大声说话,那把柔软的南方嗓音拔高了,有一种绝望的好笑,徐烨吓了一跳,不知道当劝不当劝,这时候汪士奇转过头放了话:“你先出去,我有话要跟他说。”
徐烨如蒙大赦,赶紧夹着尾巴出溜到客厅,走之前他犹豫了一秒要不要关上门。还是算了,他想,看着点儿好,到时候命案现场再搞出第二桩命案,不合适。
“我来告诉你他为什么是。”汪士奇打开手机,一张一张的给郑源看照片:“厨房你还没进去,在那里发现了国产帕罗西汀,这是……”
“抗抑郁药,副作用大,容易乏力腹泻。”郑源冷着脸打断:“对,我吃过。你想证明他有精神问题?我告诉你,只有偏执型妄想症才容易导致肢解性犯罪,抑郁症在历史上并没有相关案例支持。”
“抑郁症也分单相双相,也会有暴力倾向,没有案例不表示没有可能性。”汪士奇寸步不让:“你的病,我比你更清楚。”
郑源的反驳卡在了喉咙里。汪士奇说得没错,至少曾经没错。小叶的案子之后,守了自己三个月的是他,研究资料帮自己一步一步做复健的是他,接送孩子上下课批改作业做饭烧菜打扫房间的也是他。等汪士奇把他硬塞到第五个心理医生的办公室里之后,郑源终于打定主意,一走了之。他不是第一次受汪士奇的照顾,可以说他就是被汪士奇一家从小照顾到大的,但这一次,就这一次,他感受到了从来没有过的压力。
“除去抑郁症的因素,还有别的。根据我对雪松大厦清洁部门的员工调查,吴汇性格孤僻,特别不擅长跟女性打交道,其中一个跟他较为熟悉的员工作证,吴汇提到过他从小没有母亲,父子关系也不好。学历不高,只能从事较为底层的临时工作,这些特征都符合连环性犯罪的侧写。从十年前那两个案子起我就等着凶手再次犯案,因为肢解性犯罪不可能一次收手,只会越来越严重。他等了这么久才出手,一方面可能是当年我们追得太紧,另一方面,可能他也在一直寻找下一个符合他标准的作案对象。”
“就算你说的是吧。”郑源头痛的捏了捏鼻梁,气势弱了下去,“判断连环犯罪的三个要素不用我教你吧?犯罪手法、犯罪特征、被害人选择。手法和特征我都暂时存疑,因为从头到尾我们能看到完整犯罪现场只有第一个案子,小叶只有局部照片,无法确定肢解习惯。至于被害人选择,无名少女在16-18岁之间,没有失踪人口报告,推定无父无母无业;小叶24岁,已婚已育有工作社会关系正常;徐子倩27岁,富二代,海外留学多年。这三个人年龄身高长居环境社会背景全都不一样,你打算怎么把他们联系起来?总不会说是长得像吧?”
“老郑,我还是那句话,你没有掌握全部资料,这三个案子有共同点,而且是非常显著的共同点。”汪士奇深呼吸了几次,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还记得吗?十年前的无名少女,后腰骶骨部位有个玫瑰文身,最近遇刺的徐子倩,后腰骶骨部位有个玫瑰文身,还有……小叶……”
郑源霎时间慌乱起来,他哆嗦着嘴唇,几乎马上就要站不住。
“小叶也有,骶骨部位,玫瑰文身。”汪士奇低下头,等待着郑源的拳头,“……老郑,对不起,我……”
郑源怔怔地盯着汪士奇,仿佛第一次认识他。他想不到吗?未必,只是他根本不愿意往那一边想。小叶是顶忌讳露出那个文身的,泳衣只有连身的,买下装会谨慎的绕过低腰款式,曾经还去医美咨询过怎么洗掉,不久之后发现怀孕了,这事儿也就搁置了。所以,汪士奇怎么能知道小叶那个文身?只有一个理由,小叶和汪士奇,他的老婆,他最好的朋友……
郑源举起手,汪士奇条件反射地缩了一下,然而对方只是一把推开了他,跌跌撞撞地跑了出去。
“老郑!”汪士奇回过神来,扯着嗓子叫徐烨拦人,徐烨正抱着手机打斗地主,眼看着人擦着边儿跑了,他不耐烦地拉住汪士奇劝:“又不是小孩子,跑了就跑了呗,你越追人越起劲。”
“你知道什么!”汪士奇摔开他的手夺门而出,“他眼睛看不见!”
话音未落,黑漆漆的楼道里传来一声闷响,徐烨的脸僵住了。
分歧
郑源再睁开眼睛的时候人已经躺平。白墙,白被单,白炽灯,灰白色矿棉板吊顶,一个接一个的正方形,乏味地延伸出去,这画面再熟悉不过。
“醒了?”一个男声在左侧响起,郑源转过头去,是徐烨。
“汪士……”郑源条件反射地想找汪士奇,猛然记起来他说“老郑,对不起”的那张脸,又把话给咽了回去。
“汪队有急事回局里一趟,让我先照看一下你。怎么样,要不要喝点热水?”徐烨过分殷勤地站起来忙活,晃啷半天发现壶是空的,眨巴眼睛咳了两声,原样又给放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