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还蒙在鼓里呢?这女人的老公就是当初举报你的人啊。你这些年不人不鬼的,人家结婚生子,幸福美满,哎哟,真是厉害。”她高高兴兴地检视着手里的照片,把其中一张伸到张焕的脸前,那里面是一栋破旧的木屋,一个男人躺在地板上,绑着手,额头渗出血迹。张焕的心沉下去:这就是当初找到洋河公寓来的那个人。
“老谢他们都审过啦,一件件问得清清楚楚。怎么样,大好的机会,可以开荤了吧。”徐子倩递过一把三角刮刀:“手上不沾点血的人,我爸可信不过。”
她说得好像只是在帮她一个忙。张焕当然知道事情没那么简单,但她已经红了眼,只想着一雪前耻。
她死命抓住了小叶的头发,将她的脸转向自己。疼痛让小叶稍微清醒了一些,那双熟悉的眼睛微睁,缓缓地扫过她,甚至还透出一点往日的缱绻多情。她带着伤痕的嘴唇打开了,哆哆嗦嗦的气息拼凑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只能在几个断续的单音节之间跳跃:
“我……不……我……救……救……张……张……”
她没等她叫出她的名字,她不敢等。
刮刀扎进小叶动脉的时候血溅得老高,盯着那股鲜红的、汩汩的溪流,她心口那股憋闷终于释放出来。
“痛吗?这个痛就是要你记着,下次没这么容易饶了你。”
叶子敏的身体剧烈地颤抖着,淌着汗,嘴里是细细的喘息。那模样还是那么迷人,让张焕陷入醉酒似的迷幻。她忍不住把手放在那个血洞上,感受着一小股一小股随着脉搏涌出的热流,像是将手伸入了喷涌的温泉。没过多久,那泉水终于渐渐枯竭了,挣扎平息下去,桃红的面颊爬上青迹,张焕怔怔地盯着那双失去光泽的眼睛——她死了。
“行了,准备收工,该切的切该扔的扔吧。”徐子倩咂咂嘴,意犹未尽地从一旁的铁柜上跳下来,像是榨干了最后一滴美味。两个面生的男人走过来,赤着上身,只套一件塑胶围裙,面无表情地开始收拾尸体。利刃切割,大刀截断,砍剁腿骨的时候黄色的脂肪飞溅了一点到张焕脸上,还带着未散的温度。她呆呆地站着,徐子倩走过来,带着点怜爱的表情给她擦了。
“哎哟,不嫌脏啊你。把手洗洗,鞋底也冲一下,这样儿可出不了门。”
张焕的喉咙干涩,半天才挤出一句话来:
“她……之后她会怎么样?”
“就扔路边咯,还想怎么样,给她买个镶金骨灰盒啊?”徐子倩漫不经心地把纸巾团了团,扔进垃圾桶。男人们已经开始冲洗地板,小叶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五个电器纸箱,其中一个还印着粉色的Hellokitty头像。张焕隐约想起来,不久之前,似乎也有这么一个案子,那些箱子的归宿,是公交车站。
她打了个寒战,冲口而出:“要不交给我吧。”
徐子倩歪歪头,脸上多了点玩味:“你?你要来干什么?”“贸然扔出去风险太大,最近不是全城都戒严了么?我想藏到没人找得着的地方。”见徐子倩半信半疑,张焕又补了一句:“人是我杀的,我不想被抓,这尸体是最大的证据。”
“行吧。你这个人,倒是有点想不到。”徐子倩“咯咯”地笑出了声。她亲了一口张焕的脸,在她眼前举起一个透明塑胶袋,那把染血的刮刀已经被装了进去:“不过也别太放松啊,这个东西以后可要永久寄存在我爸那儿咯!”张焕一震,那上面有她的指纹。就这么一夕之间,她上了贼船,也下了地狱。
几个男人收拾完毕,退进了阴影里。像是给大戏谢幕的领舞,徐子倩抬起手臂踮着脚尖,用跳芭蕾的姿势轻盈地跃到冷库中央,完美避开了地上残余的血迹。她抬脚跨过地上的一个还没盖起来的纸箱——有HelloKitty的那个,里面装着叶子敏的头。“不过呢,走之前先让我拍几张照片。”她笑嘻嘻地端起宝丽来,前后晃动着身体对焦:“别忘了,还要给那个男的送一份大礼。”
警车的鸣笛声划破了夜色的寂静。
“所以……是你杀了小叶……”汪士奇的声音在喉咙里滚动,像是拼命压住了哭声:“就为了……就为了……”
“不知道,为了永远得到她吧。”张焕凄惨地笑笑:“死掉的人才是永远不会离开的人。”
“你到底把她藏哪了!”汪士奇一把揪起张焕的前襟,对方发出了骇人的号呼:“你找不到的,你们都找不到,谁都想不到她在哪儿……”
“无所谓,我有的是办法对付你。”汪士奇一把扔下她,枪口瞄准了对方的脚掌:“她在哪?”他拉开了保险栓:“说!”
张焕紧闭牙关。一枪。
“说!”
鲜血在地面浸润出了一个不断扩散的圆圈。又一枪。
“说!”
第四枪的时候张焕终于张了嘴。她的喉咙发出疯狂的噪音,像是咆哮、尖叫和嘶吼的混合,过了几秒汪士奇反应过来。
她在笑。
“把我打烂了又怎么样,屁用都没有,你谁都救不了,小叶也是,那个男人也是。”张焕咧嘴:“你是不是把他一个人丢在礼堂了?他叫什么来着?郑源?”汪士奇的汗毛倒竖起来,她的大笑像重锤抡在他的天灵盖上:“你不会觉得,这里只有我一个人在吧?”
汪士奇气急败坏,眼见警车已经出现在拐角尽头,他一把拎起张焕,将她的手铐在车轮上。
“你给我等着,要是老郑有个三长两短,我保证把你切了喂狗!”
他握紧手枪,狂奔进电影院。
“老郑!老郑你在吗?”汪士奇大喊着跑进礼堂,没有回答,一片寂静里透出不祥的气息。汪士奇绝望地冲向尽头。果不其然,木质舞台空空荡荡,那根登山手杖滚在地上,郑源不知去向,就连郭立东也不见了。
十年前那场暴雨好像重新拍打在了脸上,汪士奇手脚发沉,摇摇欲坠。不行,不能这样,无论如何老郑也不能死……他强迫自己压抑住狂奔的心跳。冷静,他对自己说,焦虑毫无用处,早一秒冷静下来,就为郑源的存活多争取了一秒的时间。
提示音突兀地响起,他掏出手机,发现对方的微信发起了位置共享。
汪士奇勾起嘴角,孺子可教也,这家伙果然还不是老头子。
他跳上车,朝着那个闪烁的红点扑去。

遇险
汪士奇冲出车门的时间是晚间二十一点零五分,一月十七日,星期天,静得只能听见急促的呼吸声。
月凉如水,汪士奇的大衣下摆被远远甩在身后,鞋底撞击在广场的地面上,在他的脚下,无数马赛克瓷砖被镶嵌成巨大的螺旋纹样,鲜红与暗褐交织,回旋往复,据说只要绕着广场跑得够快,螺旋就会自己动起来。汪士奇顾不上这些,他奔跑着,像一颗燃烧的陨石划破木星表面的巨大旋涡,疯狂,急速,三二一。
汪士奇不信命,他只信自己,然而郑源的宿命论此刻却一遍遍回荡在他的耳边。自从出事之后那人就爱讲因果,仿佛只有这样才能从无尽的绝望感中稍作解脱。命中注定,真的有这样的事情吗?茫茫宇宙之间,又是哪里的神在安排这些无尽的巧合呢?
郑源的实时位置最终静止的地点,是高通广场的雪松大厦。
原本应该紧锁的玻璃大门此刻不祥地敞开着,自动锁碎在地上,沾着点不易察觉的血。汪士奇掏出枪捏在手上,小心翼翼地跨过一地狼藉进了大堂。大灯没开,只有墙侧的应急灯照出一点昏暗的轮廓。他四处打望,最终视线落在正中,一米高的环形前台桌后面透出个模模糊糊的人影,歪着头,不动,也不说话。他心里一慌,强撑着让自己走到跟前去,近了,更近了……他数着自己的步子,一直到面对面才发现那是个保安,地上还有一个,汪士奇伸手一摸,还好,都有呼吸,应该只是敲晕了。
他松了一口气,马上又加倍地不安起来。这栋楼统共二十层,好几百个房间,挨个找过去估计郑源都已经凉了。他必须赶快找到人,可是人会在哪儿呢?一个被张焕和徐雪松绑架的人,一个被害者的丈夫,一个报道过丑闻的记者,为什么会被带到这里?带到连接十年前和十年后的,一切悲剧开始的地方?
巧合也许是一种混沌因果学,拥有肉眼不可见的内在关联。暴风眼中心的徐子倩结了一张网,哪怕她已经死了,他们也被牢牢地系在这斩不断的脉络纵横当中。想到这里,汪士奇心里隐隐拼凑出一个故事,关于绝望,复仇和同归于尽的故事,每一个故事都需要男主角。他心里灵光一闪,冲向电梯,直奔十九楼。
走廊尽头最后一间,是徐子倩的办公室。
一片玫瑰花瓣划过郑源的脸旁。
夜风呼啸而过,像高速飞出的冰刀刺透脸上的皮肉,让人不自觉涌出生理性的泪水。这样的风里居然挟带着一瓣玫瑰。奇怪,现在还不到初春,她是如何早早地开了,又是如何脱离了花茎,自顾自飞到这里来的呢?半空中大概有个气旋,让那深红的花瓣去而复返,远远近近地盘旋着,仿佛一丝勾连的幽魂。这近乎迷幻的一刻让郑源着迷,他轻轻抬起了手探出去,还没等触到,背后抵着的金属一紧,一个声音响起来:“找死吗?别乱动。”
死?郑源牵动嘴角。事到如今,他最不怕的就是死。他在地府门口徘徊太久了,始终不得其门而入,狼来了太多次,他已经厌倦了。
只是在那之前,他还需要知道一件事。
郑源保持举着手的姿势,缓缓转过身来,直面身后的男人——四十出头,面目模糊,走在大街上不会被任何人注意的那种男人。他说:“我记得你的声音,你就是那天打电话的人。”
男人一愣,旋即脸色恢复如常:“收钱办事而已。”郑源稍稍抬起脸,越过他的肩膀去看后面,门口不远的地方还站着一个人,背着手,像一个事不关己的围观路人。“徐总这钱给得倒挺值。”
徐雪松干笑一声:“我也没有三头六臂,怎么可能事事亲力亲为。”他走过来,脸色被月光映得发蓝:“也不光是老李一个,他是打了电话,‘接待’你的还有别人。那么大的排场,一个人哪里做得过来。”
果然猜得没错,根本没有什么变态杀手,有的只是团伙作案。郑源叹气:“谢谢你看得起我。不过,既然今天非死不可,能不能也让我死个明白?我的妻子,叶子敏,你们当年到底对她做了什么?”
“哎,说起这个,是我疏忽了。”徐雪松摇摇头,好像说的是一只被无端轧死的小猫小狗,“小女当年不懂事,跟同学闹了一点小麻烦,尸体不好久放,兄弟们就想了个办法处理了出去。本来嘛,闹得越大越离奇,警察越不会往最简单的方向去想,原本这事儿就这么混过去了,谁知道当年你郑记者风头那么盛,跟警方又熟,差一点就要捅破窗户纸了,我能怎么办?只好扣了你老婆,想着引你出来教训一顿,吃点亏就老实了。谁知道……”
谁知道,徐子倩已经先他一步下了手。等徐雪松到了的时候,箱子都装完了,手是手,脚是脚。
“爸,我这不是也在帮你的忙嘛!”徐子倩笑嘻嘻地捏着徐雪松的肩膀:“之前把姓杜的那个贱人弄成了变态分尸案,看样子大家都信了。但是你想啊,如果真是变态,哪能一次就收手呢?我这是做戏做全套。”见徐雪松不说话,徐子倩又把那个塑胶袋拎起来:“放心,都是代劳的。您不是一直拿不准张焕这个人吗?我让她动的手,这也算立了一功吧。”
徐子倩诡秘一笑:“那个人呀,我要他活着。”她咬着手指,眼睛里反射出兴奋的光:“只有活着,他才是这个案子最大的阻碍。”
“只有活着,我才是这个案子最大的阻碍。”郑源凄惨地笑起来:“因为我身在其中,既是被害人,又是追查者,我会偏执,会怀疑,会灰心,会放弃,我就是最大的干扰因素,让汪士奇他们没办法再心无旁骛地查下去。”
“你确实很聪明。”徐雪松皮笑肉不笑:“可惜了你们汪警官,他在你们俩中间选一个的时候,一定想不到那姑娘早就死透了。”
郑源的心突然狂跳起来:“选?选什么?”
“选你们两个让谁活命呀。”徐雪松拍拍老李的肩膀:“他当时是怎么说的来着?”
“他?他说他选——叶子敏。”
风声越来越大了。
郑源站在风里,冰冷的呼啸声灌满耳朵,连带着脑子也渐渐冰冻起来。老汪选了叶子敏,他想,这不是错,就算是自己站在跟前,也一样会要求他选叶子敏。她是女人,弱者,被保护的一方,丈夫的妻子,孩子的母亲,选叶子敏,无论如何是不算错的。但是……但是……
他脑子里跑马灯似的跑过这些年,自己所沉浸的那个世界,悲伤,痛苦,自责,怯懦,他以为对方无法感同身受,事实上他背负的枷锁和负担一点也不比自己要少。汪士奇这些年是怎么熬过来的呢?站在高处的时候,手握利刃的时候,会不会也像他一样涌起那股冲动?在他一次次想要自我了断的时候,那人又是怀着怎样的心情一次次把他救回来的呢?
他原本应该跟他站在一起的,但这十年,他却推开了他,一次又一次。
“行了,话都说清楚了,这下可以上路了吧。”徐雪松不耐烦地迫近,“顺带一提,明天你会被当成精神错乱见报,因为沉迷调查,你绑架杀死了郭立东,把我臆想成主谋前来复仇,最后,你跟我的保镖老李扭打,过程中不慎坠楼了。”
“难为你还专门碎了一面玻璃。”郑源直视着悬空的夜色,“既然这样,为什么不直接杀了我算了?摔死跟其他死法,有很大区别吗?”
“区别当然有,按我女儿的话说,做戏要做全套,一场好戏,当然要有一个精彩的结尾。”再次提到徐子倩,徐雪松的脸上添了一点凄惶,“要不是你们,她原本应该好好活着的。”
郑源哑然失笑:“你是说,你女儿指使别人杀人,分尸,诱人吸毒,谎报案情,都是我们的错?是我们追查案子,寻求真相,维护正义逼死了她?”
“你闭嘴!”徐雪松大吼,“她才多大!她只是不懂事!她……”徐雪松的五官搅拧在一起,像是终于被戳中了要害:“世道这么乱,到处都是坏人,我没有时间管她,她只能靠自己……”
“借口。”郑源冷冷地打断他,“都是借口。比起真正不幸的人,徐子倩拥有的不是太少,而是太多了——是你的纵容害死了她。”
“哼,随便你怎么说吧,反正你已经输了。”徐雪松咬牙切齿,他的声音突然压下去,越来越低,越来越低,低到几乎听不见,但那几个字却像凝固成了实体,一个字接一个字的砸在他的心上:“你不是一直想知道你老婆的下落吗?告诉你,就在这个广场下面。”
广场下面?是了,他看过建筑图纸,楼龄正好十年。十年前,这里还是一片狼藉的工地,整个施工过程都由雪松集团的老板亲自监理,张焕作为他身边的新晋膀臂自然畅通无阻。高通广场就像一间巨大的客厅,而小叶,是被埋在徐家地板下面的骸骨与冤魂。
巨大的冲击让郑源头晕目眩。他摇摇欲坠,眼前发黑,恍惚间视线晃过脚下。他从来没在这个角度俯瞰过高通广场,月亮藏进云端,墨色的天幕覆盖下来,像死神的毯子缓缓地爬上冰冷的墓碑。直到最后一刻他才恍然大悟,那个巨大的、鲜红与暗褐交织的螺旋,原来是一件再熟悉不过的暗示。
那是一朵抽象的玫瑰。
而他马上就要坠落于其间。
轰!
巨大的噪音伴随着飞溅的木片在房间内炸裂,办公室的门碎了,被人硬生生撞碎了,那个横冲直撞的神经病,是汪士奇。他喘着气,淌着血,如此狼狈,如此不可思议,他站在郑源的正对面,像是要说很多话,却又什么也说不出。距离他十步远的地方,一整扇落地窗碎得只剩下框架,郑源的半只脚已经踏在了边缘,唯一让他停留在原地的,是老李抓住他衣襟的手。
汪士奇干涩的喉咙里迸出一句:“不要。”
“居然还有主动跑过来送死的。”老李调转枪口对准汪士奇的胸膛,嘲弄地摇头:“可惜,求我也没用,你也要留下来一起陪葬!”
“你闭嘴!”汪士奇恶狠狠地吼回去,眼睛却始终盯着郑源:“不要!不要死!人活着总比死了好……活着起码是个念想,死了,可就什么都没了。”
又是这句话。郑源想,他一直以为这是对他说的,其实,这话,说的是汪士奇自己吧。
他死了,汪士奇才是那个一无所有的人。
郑源突然笑了起来。笑,大笑,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老李被他的狂笑骇住了,他威胁性地把人往前一推:“你笑什么!”
几块玻璃喳应声而落,许久之后才传来破碎的回声。郑源还是笑,笑声让他说话的声音都变得断断续续:“我……我是笑你们蠢。知不知道有一句话,叫做反派死于话多?”
他掏出了那台手机,高高举起。
“你可以杀了我,也可以杀了他,但你刚刚说的已经全部被我录下来了。”他终于收起了笑容,“你以为汪警官是怎么找来的?我早就打开了定位,警察已经在来的路上了,只要把这台手机扔出去,他们立刻就能找到。这就是你杀人,分尸,绑架,诬陷的证据。而你,还有这位帮凶,作为我的‘受害者’,总不好亲自下楼去找吧?”
徐雪松的脸色瞬间变得铁青,他飞扑过来,跟老李同时伸出了手。郑源的手腕微微一扬,一眨眼的瞬间,已经松开了手指。
与此同时,他大喊了一声:“就是现在!”
“砰!”
“砰!”
“砰!”
血花炸裂在半空,徐雪松倒在一步远的地方,而老李,他抓住了手机,同时额头上也多了一个黑洞。最后的表情还没来得及消退,混合着惊讶、怨毒和不甘。他的身体僵硬地朝前倒去,越过了窗棂,马上就要笔直的下坠……
汪士奇肩膀也中了一枪,但他什么也顾不上。他快步向郑源跑去:“老郑!老郑你没事吧!”
在汪士奇的面前,在巨大的空洞之前,郑源面色平静,甚至有些从容。他说:“傻小子,别怕。”
老李没松开紧抓住郑源的手。惯性和地心引力将他带离了最后的安全区域。
一眨眼的工夫,他已经消失不见。

再见
一年后。
汪士奇缓步踏过满地黄叶。拐角有一家小小的花店,他走过去,冲老板一挥手,对方露出熟稔的笑容:“还是老样子?”
汪士奇点点头,接过老板递来的花朵——包在旧报纸里,整整一打长梗玫瑰,含苞待放的火红。
“来这里送玫瑰花的,你还是第一个。”
汪士奇避过老板好奇的目光:“嗯……是一个朋友喜欢。”他付了钱,从后门的小道穿出去,没走多久就抵达了目的地。
那是一块簇新的墓碑。整洁,简单,线条柔和。墓碑正中,镶嵌着一张小小的照片。那双熟悉的眼睛栩栩如生,仿佛一直在注视着他。
汪士奇把玫瑰放在那目光之下,轻轻地说:“别来无恙。”
万籁俱静,只有风声,那一点尾音在空气里消散开去,更显得秋意渐浓。汪士奇叹了口气,转身要走,突然听到背后传来一个声音。
“别来无恙。”
他惊喜地瞪大眼睛。转过头去,看见对方插着口袋冲他笑,卡其布旧外套上几点水笔的痕迹,是他去年的杰作。
“老郑!你怎么来了?”
“我怎么不能来?”郑源晃晃荡荡地走到汪士奇面前,“每天躺着也无聊,干脆提前出院。”
他的头发剃得铲青,侧面一道长长的刀疤,来自一场凶险的开颅手术。他是九死一生的人,他有权利这么任性。
反正不会死的。他想,要死,早在雪松大厦的那天晚上就已经死了。
那天晚上,从汪士奇站立的位置冲到郑源坠落的地方需要五秒钟。
这是汪士奇生命中最漫长的五秒钟。
当跪倒在地板上时他甚至想到了上帝。他是那么讨厌神,但此刻他向神做了最虔诚的祷告。别让他死。他心想。只要他不死,老子保证管你叫爹,每天都叫。
他颤颤巍巍地探出头去,然后,他看见了神迹。
那一刻,月光刚刚冲破云层,糖霜样的柔白瞬间洒满了整个世界。散落在四周的碎玻璃反射着璀璨的光芒,在窗棂下面,郑源一只手把住了凸起的外墙,而老李,早已经坠落在地面,像一只小小的蝼蚁。
汪士奇一下子哭出了声:“老郑……郑……你……太好了……活着……你没死……我……”
“不是叫你别怕吗。”郑源仰起脸,心跳得很快。他想笑,又想哭,最后决定还是先吼那个哭得一塌糊涂的男人:“还不快拉我上去!”
他们终于走到了沉冤得雪的这一天。徐雪松当场被逮捕,因为郑源的手机录音,他毫不挣扎的招供了全部罪行,然而他不知道的是,那台手机在老李坠楼的过程中摔得稀碎,并且,从一开始就没有打开录音键。
张焕亲自指认出了小叶被藏尸的位置,骸骨被起出来的时候汪士奇跟郑源都在场,两人一起注视着那个大坑,像是注视着一个深渊,水泥和黄土下面交织着冥冥中无法参透的天意。
“这里……是徐子倩的尸体被发现的地方吧。”汪士奇转头去看郑源,后者面色平静,像是终于放下了什么,又重新捡起了什么:“巧合。”他喃喃地说:“只是巧合。”
一个月后,高通广场重建工程启动,那个巨大的螺旋彻底从人世间消失了。新修好的地面铺上了低调的大理石色,就像面前静默的墓碑——小叶的,杜蔷薇的,郑确的,袁佳树的。这一年里,汪士奇受郑源的委托给他们送花。人已经消失,但玫瑰还在,只要花还会再开,活着就总会有希望。
“行了!不说废话,为了庆祝你又又又出院了,咱们出去撮一顿!”汪士奇的声音热热闹闹地插进来,打断了冷清的回忆。他大手一伸,一下子把郑源揽得紧紧的:“老地方,我请。”
“老地方,不是早就拆了么?”郑源锤了汪士奇一拳。汪士奇呵呵地笑起来:“是拆了,拆完还能重建嘛!老子盘下了那个店面,一个礼拜前开的张。”
郑源的眼睛一下子瞪圆了:“这么大的事情,这么长时间,你不告诉我?”
“跟你说你又该急了。”汪士奇自嘲地摇摇头:“案子是破了,功也立了,但我也闯了那么大的祸,与其让上面为难,还不如自己主动辞职来得松快。”
郑源露出拿他没辙的笑容:“……那边有酒么?事先声明,我可没钱。”
“没关系,老子有的是钱。”
“那走吧……哎,你车呢?”
“卖了。”
“卖了?”
“咳,可能我也不是那么有钱。”
“你好意思让我走着去?”
“那你想怎么去?背着抱着抬着搂着,都行,我不挑。”
“你滚。”
他们的背影渐淡在深秋的薄雾中。

番外篇 长途旅行

高考结束的第四天,郑源躺在一床篾席上发困。
风扇没开,风却是有的,窗口朝北,树的阴影探进屋里来,混着蝉鸣一起,窸窸窣窣一阵,窸窸窣窣又一阵,郑源像是躺上了一艘湖心的船,眼皮忽轻忽重,随时要晃悠到梦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