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吧,可惜,传说只是传说而已。我们总希望把生活浪漫化,就像我故事里的那个人,对于他来说,偶遇的那个男人也许是他能肩负起的最大责任,是他所能付出的最大救赎,随波逐流的生活因为他的出现开始有了方向和目的,他觉得那是神的旨意,也许还当成了某种考验什么的,但是对那个男人来说呢,也许偶遇,就仅仅只是偶遇。”郑源点起最后一支烟:“MARLBORO只是一条街道的名字,当初的创始人把烟厂开在了这条路边,随手取了路名当商标。真相就是这么无聊。”
“可是如果,我是说,如果不是烟厂开在了这条路旁边呢?”吴汇露齿而笑,一种久违的天真神气浮上面庞:“如果是神让这条路等了一百年,终于等来了这个开烟厂的人呢?”
郑源突然觉得汗毛直竖。
“你说的故事很动人,不过,故事永远是故事。我也曾经相信过别人的故事,最后事实证明,故事错了,哪怕大部分都是对的,但只要有一点错,那就全都错了,我们每个人都为这一点错付出了代价。”
“那我呢?小叶呢?杜蔷薇呢?”郑源叹了一口气:“我们也应该为你们的故事付出代价吗?”
也许是那声叹息里的沉重感染到了吴汇,他的表情又消失了。“……我很抱歉。”他的嗓子里卡着痰,是哽咽的前奏,“我听说,死刑快判了。”
郑源一愣,他没有想过会这么快。“抱歉是没有用的。哪怕你已经打算去死,打算一命抵一命,那都是没有用的。”他的声音苦涩起来:“她不会再回来了,而我,我连凶手是谁都不知道。”
吴汇低下头,声音放轻了:“……我也不知道,如果这能让你心里好过一点的话。”
郑源打量着他下撇的唇角,确认他没有撒谎:“但你有杜蔷薇的背包,你还叫我不要再查下去,你还是知道些什么的,袁佳树都死了,你为什么不能说?”
“因为那很危险……而且,这是我欠他的。”吴汇抬起头,眼眶里有一点湿润:“郑记者,你知道什么叫一事无成吧,我这样的,我这样的就叫作一事无成。我一辈子,没本事,没用,我还……我还害了他。”吴汇抬手搓了一把脸,掩盖沁出的一滴泪:“是我害他变成今天这样的。我什么都给不了他,什么忙都帮不上……我现在,能还一点是一点,我原本想换他好好地活,连这也做不到的话,至少让他风风光光地死。”
郑源愣住了,兜兜转转这么久,这才是吴汇无数次拒绝他的真正原因。他没有办法骂他荒唐,谁还没权利荒唐一次呢?但他不能纵容这种荒唐,他还没愚善到那个地步。
“可是你知道我不会停下。”郑源沉着脸捏扁了黑色的万宝路盒子:“只要我活着一天,我就会追逐答案,总有一天真相会被找到的,我一样会写:袁佳树是一个瘾君子,一个杀人犯,说不定那时候我还会挖出别的什么更难堪的事实,白纸黑字,我会一个不漏地写上去,到那时候,你的隐瞒还有意义吗?”
吴汇从指缝中露出眼睛:“你不会那么做的。”
“我会!”
“你不会,你可能走不到那一天就已经死了。”郑源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吴汇的声音里掺进了怜悯,“别惹他们,你尝过那个滋味的……”
那个滋味,什么滋味?断了两根肋骨的滋味,后脑勺被敲碎的滋味,亲人被肢解的滋味?他说什么?他们?不止一个人?
“你是说有个团伙?!”郑源脑子里飞快地闪过人物关系,某条无关紧要的线索突然亮了起来:“……是徐子倩对不对?徐子倩、徐雪松,独生女儿,档案被销毁……这就对了……都连上了!是雪松集团,是徐雪松在后面指使的?他们还做了什么?小叶也是他们杀的吗?杜蔷薇呢?是不是?你说话啊!”
钟声响起,门锁转动,探视的时间结束了。
吴汇不发一言,双唇紧绷。
“再说点什么。”郑源闭上眼睛,十指交叉,他不怎么相信世上有神,但如果真的有的话,他希望他此时此刻能够显灵。“再说一句,哪怕一句都好……”
陌生而粗糙的掌纹覆盖上了手背,郑源抬起眼皮,是吴汇握住了他的手。
“徐子倩,她也是我们的老相识,我,还有袁佳树。”他探身向前,一字一顿,“所以我说,别再追下去了。碰到她,是我一辈子最大的错误。”
解围
一周不到,徐婷的八卦已经传遍了学校的角落。
流言蜚语是最好的友谊黏合剂,女孩子们课间十分钟结伴上个厕所的空档,已经添油加醋交换分析出了一整篇关于当事人的对白动作前因后果。性与死亡引发的天然好奇让这则故事越来越离谱和畸形,传到后来,连堕胎、染病和签协议逼婚都有鼻子有眼,个个都有“我一个朋友”亲眼见证。郑确满心焦躁,没有人来问他,他不是任何人的朋友,但他知道的比任何一个人都多。
如果他没有说,那大家又是怎么知道的呢?
就是在这一团混乱中,徐婷复课了。郑确端着早点从食堂出来的档口,正瞥见她背着书包踏进校门。
几天不见,她瘦了,小而圆的脸颊清癯了许多,眼眶也有可疑的红迹。她不再往校服下面套彩色的小裙子了,宽大的蓝白相间的运动裤遮住了所有曲线。看见郑确,她头一勾,加快脚步走开了,郑确抓不到解释的机会。
然而拖得越久,就越难以开口。到后来,事态已经发展到只要徐婷经过走廊,女生们就会自发地闪到两边,谁要是不小心被碰到了,还会夸张地啧啧出声,掸着衣角嘀咕着“好脏”。这时候只要有一个调皮男生开口起哄:“狡婆精!真恶心!狡婆精的名字叫徐婷!”大合唱似的拍手应和声就会一路尾随,愈来愈响。郑确看到带头的那几个里有一瘸一拐的大东,忍不住攥紧了栏杆,可还没等他冲过去,一个女老师已经从尽头的办公室里探出头来:“瞎吵吵什么!素质呢!”人群像抢食的麻雀,听到动静哄的一声散了,再想找徐婷,她的背影已经在楼梯拐角消失了。
郑确心里着急,决定今天放学后,不管怎么样都应该跟徐婷讲清楚了。他早早就逃了课躲在校门口的文具店,这里斜对着徐婷的教室,要是郑确视力再好点,甚至能看到她靠着窗边的侧脸。临近傍晚,空气格外溽热,没有顾客,老板也不打算开电扇,郑确毫不在意,他淌着汗,数着秒钟,等着她。
第一波放学的大军涌出来了。郑确的视线在缭乱的人群中穿梭着,像逆流而上的鲭鱼。
不是她,不是她,啊……这个……也不是她。
第二波,第三波,直到最后,连高三留堂的学生都稀稀拉拉地离开了,徐婷也没有出来。郑确盯着教室里灭掉的日光灯,心里也跟着暗了。他急匆匆地原路折返,果不其然,徐婷被堵在了教学楼与单车棚之间的小道上。
堵住她的人让郑确愣了一下——那是老三的女朋友,那个小太妹。
她个子挺高,梳起高马尾,嚣张的红色挑染全部露了出来,从后面看像是点起了一团火。她用力拉扯着徐婷,嘴里不清不楚地骂着什么。郑确看不清徐婷的表情,但似乎挣扎着想躲,他赶忙加快脚步,但还没等跑到足够近,“啪”的一声脆响已经贯穿了空气,是那个女生抽了徐婷一个耳光。
“你干什么!”郑确急起来,冲过去一把推开了对方,徐婷踉跄着撞到他肩膀,散乱的头发下面半边脸已经红了。
“我干什么?你问问这个骚货自己干了什么吧!”小太妹的嗓音尖锐高亢,“贱人我警告你,别想欺负我,也别缠着我男朋友,他弟弟傻,他可不傻,你再敢动一下念头,下次直接打断你的腿!”
“你瞎说什么呢!”郑确的火气冒上来,“别在这里喊打喊杀的,徐婷够可怜的了,你还想要她怎么样?”
“怎么样?哼,我恨不得她现在就死了才好呢!”小太妹咬牙切齿地瞪着郑确,不多时又冷笑了出来,“哦,看出来了,对她有意思是吧,小子,劝你多长点心,这货可不是你消遣得起的。”
她话音未落,徐婷颤巍巍的哭腔插了进来:“你要的我会给你,明天来拿吧……求你……别这样了……我受不了了……”
“你还知道受不了?哈哈哈哈笑死人了。”小太妹伸手要拍徐婷的头,被郑确一把挥开,正要发作的时候,背后传来了保安的声音:“那边那个!你谁!怎么不穿校服!是不是本校同学!”
小太妹转身就跑,临了转过头,恶狠狠地冲徐婷一笑:“可别忘了你答应我的。”
徐婷点点头,郑确感觉到她的身躯猛地一颤。保安追着太妹擦身而过,喊骂声一阵高过一阵,郑确无暇顾及,他扶着她的肩膀,轻轻帮她撩开头发,泪水擦过指尖,郑确觉得比自己挨了打还疼。“你答应她什么了?”郑确着急地追问,“别被她勒索,不行就报警。”
徐婷捂着脸摇了摇头,声音像一片羽毛一样轻:“没用的……她就是要钱,我给她就是了。”
“这怎么行!这……这太过分了,你不能这样随便让人欺负!”郑确义愤填膺,说完才发现徐婷抬眼看着他,那眼神里分明写着:让他们随便欺负我的,就是你。
郑确百口莫辩。他当然可以重复一百次、一千次“不是我说出去的”,可是有什么用呢?除了他,还有谁会知道这些呢?
徐婷缓缓地离开了他的臂弯,离开了他。
她说:“如果你觉得对不起我,就帮我一个忙吧。”
“什……什么忙?”
“帮我收起个东西,放到谁也找不到的地方。”见郑确不说话,徐婷苦笑一下,“不想帮就算了。”
“不不。”郑确急切地开了口,“我帮!只要是你的事,我一定会帮!”
徐婷闻言点点头,从书包里拽出一个系着死扣的黑色塑胶袋来,轻轻搁到郑确手上。接下来她转身走了,又只剩下了郑确一个人。
“如果是过生日的话,许的愿会不会有效一点?”郑确站在了那尊圣母像下面,抬头盯着那张石塑的脸。
自从给徐婷帮完那个忙之后,她又不来上课了,而老三自从那天之后,就一直没再出现过。郑确拖着书包,漫无目的地乱逛,不知不觉居然又到了这个地方——那个慈悲的女人张着怀抱,好像一直在等他。他心里一动,闭上了眼睛。
他想要见到徐婷,想要见到老三,他想要他唯一的朋友回来,想要时间倒流回从前。
他的心愿是不是太多了一点?
石像默不作声,郑确盯着她看了半晌,自嘲地摇摇头,拖着步子走了。
他垂着头穿过街道和小巷,眼睛睁着,却什么也看不见,耳朵张着,却什么也听不见。车灯交错,模糊晃动的光斑里,他的脑子一点一点回溯到过去,回溯到他唯一拥有快乐的日子,阳光明媚,发梢映成淡金色,白衬衫鼓起的风,老三插着口袋踢踢踏踏地走在后面,喊他:“喂,郑确。”
他闭起眼睛,想要再听一遍。
“郑确!”
郑确迟钝地眨眨眼,竟发现老三站在自己面前。
哦,这里原本离老三的家就不远。
一阵不见,老三好像突然长大了,虽然还是那身T恤牛仔裤,但总归有哪里不一样。也许是发型,也许是表情。郑确呆立在那里,满肚子的话忽然像被碱水泡过,涩涩的,一个字都说不出口。
如果这是他的梦,脑子里有个声音告诉他,梦醒的时候马上就要到了。
意外的证人
汪士奇抽不开身,差徐烨过来送郑源回家,车开到半路,郑源盯着徐烨的嘴角,那个向上的弧度表示有好事发生:“怎么了?发奖金了?”
“哪来的奖金,要是手头这鬼案子能结倒是说不定有点。”徐烨笑嘻嘻的,手指头敲打着方向盘:“哎,汪队是不是要见亲家母了啊?”
郑源一愣:“啊?”
“你不知道?”徐烨瘪瘪嘴,一脸好戏没看成的懊恼:“老局长昨天临下班带了个姑娘过来,在办公室里见的面,哎,你别说,虽然年纪大了点吧,那样貌还真是可以的……”
“那不是挺好么?”
“是挺好,以前啊老局长可没少操他的心,明里暗里撮合多少回了,呐,我们这几个老属下,哪个没被拜托过给介绍一个,我连我亲表妹都送过去了,有什么用啊,那小子愣是一个都没看上。”
郑源挑起一边眉毛。这倒是第一次听说。
“所以我说,女人这回事,还是得看缘分。你看,这才见第一次,已经约好了今晚上家里吃饭去喽。”徐烨笑出一脸褶子:“这次要是能成啊,我们也算能松口气了,要我说,老婆孩子热炕头不比什么都强,有家了,人就消停了,省得天天支使我们团团转,查这些八字没一撇的无头案……”徐烨说到一半,突然想起来副驾驶坐着的是郑源,不管是老婆还是无头案好像都非常不适合跟他聊。他放慢了车速,尴尬地转头看了一眼:“……那个……我的意思吧……”
“没事,你说得对。”郑源低头,“对了,待会儿能帮我在楼下打包个套餐么?我一个人吃,不方便开火。”
“能能能,那必须能。”徐烨如蒙大赦,亲自护送上楼,最后连钱都没要。
“那哪能跟你要钱呢!赶紧回吧!外面冷!”他大大咧咧地挥着手,一溜小跑进了电梯,郑源看看自己腿上的两菜一汤,叹了口气,关上了门。
客厅里黑黢黢的,很冷。郑源缩着脖子转了半圈,发现阳台的门开着,窗台上搁着一只烟灰缸,五六个烟蒂掐在里面——一定是汪士奇这小子抽完烟忘记关门了。他顶着风把门关上,顺手把烟缸收到餐桌上来,眼睛瞄到泛黄的过滤嘴末梢,突然鬼使神差地想起了吴汇捻起那根烟蒂的样子。
习惯比欲望更长久吗?他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习惯汪士奇的万宝路呢?
等他回过神来的时候,那截烟蒂已经到他的手里了。门锁转动的喀拉声就在耳边,他吓了一跳,烫着似的扔了回去。
“嘿,你在家啊,怎么不开灯?”汪士奇拍亮了吊灯,大踏步地走进来,温暖的黄光流泻下来,让人舒服了许多。郑源慢吞吞地脱着外套:“我也刚回呢……哎,你不是要出去吃么?”
“对呀,这不是特地回来接你一趟么。”
“我?”郑源的脸颊抽搐了一下,“接我干吗?”
“接你当然是必须你在咯!跟你说,我搞到一点有趣的东西。”
“A片你自己看,我可不要陪你。”
“想什么呢你,低俗。”汪士奇拍了一把郑源的后脑勺:“还记得之前我去二十三中查杜蔷薇的事吗?”
“你不是说档案都让水给泡了么?”
“档案能毁,人可毁不了。”汪士奇咧嘴:“听说过那句话么,杀手也有小学同学。”
“你找到杜蔷薇的同学了?”
“不是同学,是班主任。”他得意地盯着郑源睁大的眼睛:“我说了你可别笑啊,我爸给我找了个姑娘,那什么,就相亲你知道吧……咳,不过这个不是重点,原本呢我也就是敷衍一下,没想到人家自我介绍,她妈十年前就在二十三中当老师,一直到最近才退休,算算日子,杜蔷薇绝对在她的任期内。”
“你想找你相亲对象的妈查十年前的分尸案?”郑源哭笑不得:“这也太扯了。”
“我也知道,要不怎么得带上你呢。”汪士奇双手合十:“我知道你能说,万一闹得不好看,好歹帮忙救救场呗,再说了,有个残疾人在,人家至少不好意思跟我动手你说对吧。诶——你笑了,那就算同意了哈!”
汪士奇一拍手,风风火火地推着郑源进了洗手间,吓得他拔高了嗓门:“这又是干吗?”
“收拾收拾你的脸!”汪士奇无奈地说,“你这样儿也太疲沓了,我怎么带得出去。”
郑源摸摸脸颊,是,好像住进汪家起他就没刮过胡子了,但那也不能怪他,唯一的一面镜子装那么高,考虑过他坐着轮椅的心情吗。他瞪着汪士奇弄好剃须泡沫,虚弱地拦了一把:“那什么,要不……我还是自己试试……”
汪士奇笑得很不怀好意:“干吗,多大的人了还害羞啊?”“不是,刀在你手里,我害怕。”
他是真怕,汪士奇连收拾自己的脸都能次次剌出血来,他劝了很多次换个电动的,甚至提出送他一个。汪士奇虚心接受,但坚决不改,他捂着上唇的血道子坚定地说:“你不懂,这是一种态度。”
郑源非常后悔,早知道当初那个电动剃须刀的钱就不省了。而且说到底也没省下来,因为同一天晚上汪士奇非要让他请客喝酒,老地方,警校后面的“1980”,从大一喝到毕业的买醉圣地。喝大了之后,两个人爬到屋顶上发疯,汪士奇蹦了两下没忍住,扒着栏杆就冲下面吐了。五分钟之后看门大爷冲上来把他俩揍了一顿——他头顶上的酒秽还冒着热气呢。郑源瘫在地上,一边挨着打一边哈哈大笑,那是他结婚前的最后一个礼拜。
“怕什么,弄不死你的。”汪士奇绕到背后,扳住了郑源的下巴,“……你别笑。”
结果汪士奇自己也笑了起来,刀锋贴着郑源的喉管抖抖嗦嗦。
“哈……哈哈……好了好了别闹了。”郑源终于消停下来:“别忘了你还有正事呢。”
“啊对,再不快点可真要晚了。”汪士奇一拍脑门,手下的动作也加速了,“对了,徐烨没跟你说什么吧?”
“说什么?”
“也……没什么,他那人吧就是有点大嘴巴,爱说些有的没的,我是怕……”
“你是怕我知道吴汇已经结案了?”郑源感觉刀锋擦着自己脸颊一震,“不是他说的,是吴汇自己告诉我的。”
“嗯……哎,那什么,这案子拖太久,上头不高兴了,毕竟招也招了,结完了也算年底多了个业绩吧。”汪士奇的声音有种故作轻松的沉重,“而且……咱们把受害人当嫌疑人查,徐子倩的家人意见很大,都投诉到总局去了……”
郑源这才有点明白汪士奇的压力。他回头想说点安慰的话,汪士奇以为他要骂,急忙又给硬转了回去:“不过你也别灰心啊!结案也不代表这事儿就完了,你看我这不是还能找着新线索么?总有一天、总有一天……”
“总有一天,我会抓住那个混蛋。”郑源接着他的话说了下去:“总有一天,真正的凶手会付出代价。老汪,你说,世上真的有神吗?”
“啊?这……”汪士奇小心翼翼地打量着郑源的表情,他的瞳仁闪闪发亮,那是十年前的郑源的眼睛。
“我有时候在想,如果神真的存在的话,会是什么样的呢?如果只是仗着自己有神力,就在天上俯瞰我们,像下围棋那样随意把我们差遣来差遣去,那也太讨厌了,这样的神真的有人崇拜吗?”
“神当然不是因为这种原因被崇拜啦。”汪士奇抬着手,动作轻柔地修完了鬓角下方,把多余的泡沫擦在毛巾上:“还是因为他们能给人帮忙吧,就像能帮人发财啦、保人平安什么的……”
“可是这些事情,人也是可以做到的吧。”郑源若有所思,手指划过光滑的下颌。“神会飞,会隐身,呼风唤雨,移山填海,凭空变出食物,让瞎子复明,死而复生,但是这些事情,现在的人已经一样接一样的做到了。动物活着只是为了繁衍,人活着却会为了信念做一些看似不可能的事情,哪怕是付出生命为代价……从这个角度来看,人才是真正的神吧。”
“唔……姑且可以这么说。”汪士奇含糊地答应着,把摊开成一团的剃须工具一一收回原位,“所以你要去当这样的人吗?”“嗯?”
“别那样。”汪士奇的声音少有的低沉,气息里挟带着微弱的电流:“我不懂什么神啊鬼的,我只是想让你活着。”
汪士奇的手落在他的肩上,掌心滚烫。郑源反手拍了拍他的手背:“好了,不说这些了,时候不早了,赶紧走吧。”
第五章 最后一块拼图
你是你,我是我
吴汇的号房里加他一共俩男人,另一个是抢劫未遂故意杀人,东北人,光头,脖子比脸粗,站起来铁塔一般。他是整个号子里的隐形领袖,手黑,好勇斗狠,然而他不敢动吴汇。
谁都不敢动吴汇。
纵然他个子不高,不满一百斤的体重瘦得打晃,但是本能让号子里的人对他敬而远之——他的脸上有一股死气。那是一心求死的人才会有的脸,而这里的人,无论进来的原因是什么,活着出去才是最大的目标。作践一个想活的人是有趣,反正无论怎么作践他都依然想活,但作践一个想死的人,他很有可能拉着你一起陪葬。
在这样的精神暗示下,吴汇几乎可以在允许的范围内做任何事情。他不运动,对于吃喝也毫不挑剔,每天过完放风时间就一个人坐在床沿,不说话,也不看任何人,到点熄灯了安安静静地躺平,对于其他囚犯的骂骂咧咧充耳不闻。东北人以为他每天都睡得很熟,直到有一天半夜憋醒了起来上厕所,转头陡然对上他的眼睛,漆黑的瞳孔像两口大而圆的深井,一点光亮也无,直直地对着人,好像在聚精会神地看着什么,好像又什么都没看。
他吓得差点尿身上,骂骂咧咧地跌了两步,放完水躺回去睡了,但是第二天也并没有把人怎么样。倒是狱警找了他一次,问他是不是晚上睡不好,他扯着嘴角,权当作笑了一下,说:“我很好。”
这事也就这么不了了之。
吴汇自己知道,他不是睡不好,他是不能睡。从什么时候起呢?也许就是那个姓郑的记者找上他开始吧。每次见过他回来,他就会做关于过去的梦,不是那种似是而非的,是特别清晰的梦,像是脑子里装了一台放映机,按章节自动播放,连一个眼神,一个表情都历历在目。那些画面并不可怖,但他却完全不想看,越是美好的回忆越是让他浑身发痛。据说人快要死的时候,生前的一幕幕都会在眼前过一遍。
吴汇想,这简直是二次处刑。他猜自己离死不远了,当然也不介意离得更近些。
空气里弥散着淡淡的植物香气,郑确踢着脚下的石子,想见的人就在眼前,却好像什么也问不出来了。倒是老三先开了口:“你还好吧?”
郑确说:“我还好,你呢?你……弟弟呢?”
老三的眼睛一下子黯下去,半天没说话,郑确知道他伤心了,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的心也跟着憋闷起来。他的眼珠胡乱转着,想要说点什么打破这种窒息感,终于眼神擦过对方脸侧,被什么东西硌了一下,声音倒是着实地惊讶起来:“你打耳洞了?”
老三耳垂上的钢制耳钉反射着路灯,蓦地一亮。“嗯。”他淡淡一笑,随即又陷入沉默。
郑确不知道该不该说他撞见老三女朋友勒索徐婷的事,不过说起徐婷必然又要说到老三他弟,对于一个死去的人,郑确不想说什么让人难堪的话,虽然他确实打心底里怨恨他。要不是他对徐婷做了那种事,他们每个人现在都好好的。然而这种话,他怎么对老三说得出口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