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十七不待众人久看,轻轻喝了一声:“还不进去?”陡然把那长长的衣袖迎风一挥,袖口蓦然张开,众人只觉眼前一花,「鼠王」便「哧溜」一声钻进他的袖子里,再也瞧不见了。
马十七接着又将另外十六只白鼠儿收入袖中,将袖子挽起,姚瓦全不待师父吩咐,便麻利地将舞台木架纺车石磨等拆了,一一装回小木箱中。
天色已经不早了,师徒俩收拾好行头,便朝着陈老板拱手告辞。
陈老板亦觉今日马十七的鼠戏情趣盎然,为自己的寿宴增色不少,说了许多客气话,一直将他师徒俩送出院门,送至大门口。
马十七师徒俩谢过东家,抬脚正要跨出陈府大门,忽听后面有人急声喝道:“马师傅,请站住。”
马十七一怔,略一皱眉,回头看时,却见自众宾客中闪出一人,大步奔到门边,挡住了他们的去路。
他上下打量那人一眼,只见这人四十来岁年纪,五短身材,颧骨高耸,面容瘦削,嘴唇上留着一撇小胡子,两只绿豆小眼骨碌碌地透出逼人的寒意,再往他身上看,矮矮的个头瘦削的身材,却偏偏穿了一件长袍马褂,戴礼帽,着高靿皮靴,显得有点不伦不类。
马十七不由得面露疑惑之色,瞧着陈老板问:“这位是……”
陈老板忙给他介绍说:“这位是小冢贞一先生。”
马十七一听「小冢贞一」这四个字,顿时脸色一变。小冢贞一这个人,他虽然没有见过,但对这个日本名字,却是熟悉得很。
自从去年腊月间,国民党军队撤出绣林,鬼子兵进城之后,这位日军少佐小冢贞一的名字,就成了绣林人民挥之不去的噩梦。
陈老板的儿子陈国启曾到东洋留学,懂些日语,鬼子进城后,便被招去做了一名翻译。
想必正是因为有了这一层关系,陈老板的寿宴上,才能请到这位日军少佐便装前来。
马十七跟全绣林城的普通老百姓一样,心里虽然恨不得吃这小日本的肉喝这小日本的血,但表面上,却不敢有半点得罪他们。
当下微微一笑,朝着小冢贞一拱手,说:“原来是少佐先生,久仰大名。不知小冢少佐有何见教?”
小冢贞一自诩为中国通,勉强能说几句汉语,瞧了马十七一眼,精瘦的脸上浮起一丝虚伪的笑意,用生硬的汉语说:“马师傅,你那只「鼠王」,我出一千大洋,买了。”
马十七微觉一怔,没想到这小日本少佐打的竟是这主意,不好当面拒绝,只得赔着笑脸说:“少佐先生,您可真会开玩笑,一只小老鼠儿,您买了去干什么?再说这是老汉我吃饭的家伙,要是卖了,以后老汉一家就只有喝西北风了。”
小冢贞一脸上还是带着笑意,盯着他说:“怎么,马师傅是嫌价钱太低吗?那我再加一倍价钱,两千块大洋,怎么样?”
马十七觉出事有不妙,忙改口说:“谈什么价钱,小冢少佐要是看着白鼠儿好玩,小老儿就送你一只已经驯化好了的小白鼠,您带回家里,要它干什么就干什么,保管好玩儿。”
小冢贞一摇摇头说:“马师傅,可能我汉语说得不好,你没听清楚。我要买的是你那只大白鼠,是那只「鼠王」,而不是小白鼠儿。你听明白了吗?”
马十七见对方把话说到这个份儿上,自己再也不能装聋扮哑,顾左右而言他了,便不卑不亢地回答说:“实在对不起,少佐先生,如今世道艰难,小老儿一家三口,就靠耍耗子挣几角钱过日子,要是没了这只「鼠王」,往后我拿什么讨生活?”
小冢贞一半仰着头,竖起三根手指头说:“三千大洋,我出三千大洋,买你的「鼠王」,怎么样?”
“三千大洋?”姚瓦全扯扯师父的衣角,惊呼道,“师父,咱们如果有了三千大洋,您下半辈子都不用愁了。”
马十七回头瞪了他一眼,说:“谁叫你多嘴了?”然后冲着小冢一摇头,说,“少佐先生,您就是出一万块大洋,我也不能答应你,不是我不想卖,而是不能卖,因为「鼠王」现在不在我身上了,它早已经走掉了。”
小冢贞一小眼一瞪,说:“你说谎,我刚刚明明看见那些老鼠钻进你衣袖里了,怎么会不见了?你敢不敢让我搜身?要是被我搜到,我非但要了你的「鼠王」,而且连一个子儿也不给你。”
马十七把脸一沉,「哼」了一声,说:“如果搜不出呢?”
小冢贞一说:“如果搜不出那只「鼠王」,我马上放你走。”他一挥手,
从大门口招来两名为他放哨的日本兵,用日语说了一句什么,那两名日本兵立即把马十七推到墙边,让他趴在墙壁上,一人从头往脚下搜,另一人则由裤管一路搜上去。两人四手,很快搜身完毕,却连一根鼠毛也没搜到。
小冢贞一眉头一皱,骂了一句「八嘎」,喝令马十七把身上的长衫脱下。
他拧着马十七的灰布长衫,连抖三下,并无异常,又拿到手里细细捏了一遍,根本没有发现那些藏在衣袖里的白鼠。
以为马十七身上另有机关,又亲自动手,将他的贴身汗衫也搜了一遍,仍然一无所获。
忽然想到姚瓦全肩上背着的那只小木箱,莫非这老家伙使了什么障眼法,趁人不备,将那些白鼠儿藏进箱子里了?又指着姚瓦全说:“你的,箱子。”
姚瓦全是个机灵人,一见小冢盯着自己背上的箱子,立即明白了他的心思,不待他说出「打开」这两个字,立马就把箱子放下来,掀开箱盖。
小冢抬腿一脚,把箱子踢翻在地,工具行头撒了一地,却哪里能见到「鼠王」的影子?
马十七一边把长衫罩上身,一边问:“小冢少佐,咱们可以走了吗?”
小冢贞一脸色铁青,心有不甘地盯着他瞧了半晌,因为有言在先,也不好发作,只得「哼」了一声,朝门口的两名日本兵挥挥手,示意他们放马十七师徒离开。
——3——
马十七的家在长江边的太平坊,住的是一幢土木结构顶盖泥皮的房子。
老婆在生女儿的那年难产死了,他一直没有再娶,女儿婉素是他既当爹又当妈一手拉扯大的。
他虽然是个走江湖卖鼠戏的,却也知道知识能够改变一个人的命运,为了能让女儿将来有出息,他咬紧牙关,节衣缩食,硬是从卖鼠戏的微薄所得中省下一笔学费,供女儿上了中学。
师徒俩回到家时,正是日薄西山,暮色初降的时候,袅袅炊烟自屋顶缓缓升起,在晚风中渐渐飘展。
听见门口脚步声响,自屋里迎出一位少女,十八九岁的模样,短发圆脸,白衣蓝裙,装束很素气,但少女充实的胸膛在白色衬衣下微微地突耸出来,浑身上下充溢着一种青春的活力。这女孩儿,
正是马十七的女儿马婉素。
马婉素原本在县立女子中学念高中,鬼子兵进城后占领了她们学校,驱散了学校里的老师和学生,把好好一所中学变成了日军「防疫给水部」,据说是一个专门负责为日军执行防疫给水任务的机构。
从那以后,马婉素便失学在家,一面拿着课本自学,一面帮父亲干些家务活儿。
马婉素瞧见是父亲回来了,便转身自门后提出两只鼠笼。依照惯例,父亲每次外出回来的第一件事,便是把白鼠儿从衣袖里放出来,用笼子装了,交给她去喂食。
可是今天她爸却让她把鼠笼提到了姚瓦全身边。姚瓦全有些莫名其妙,马十七扯住他的衣袖,说:“孩儿们,回家了,都出来吧。”
就见一溜白影闪过,「鼠王」带着十几只白鼠儿自姚瓦全的衣袖中钻了出来,一一落入笼中。
姚瓦全吓了一跳,冲着师父惊呼道:“它们、它们……怎么到我身上来了?”
马十七哈哈一笑,说:“傻小子,我若不将它们转到你身上,岂不全都被那小日本搜了去?”
姚瓦全惊得目瞪口呆,像个木头人似的怔在那里,半晌才回过神来,问:“师父,您是什么时候把鼠儿放到我身上的,我怎么一点儿也不知道?”
马十七在他头上打了一个栗暴,没好气地说:“臭小子,一点儿也沉不住气,为师要是让你知道了,还不当场就被小冢看出破绽来了?”
姚瓦全摸摸头,委屈地说:“师父,你这招五鬼搬运可从没教过我。”
“傻小子,为师没教你的绝活儿可多了,你就好好学着吧。”马十七哈哈一笑,进屋去了。
姚瓦全待在门口,瞧着他的背影,不由得心头一沉:这老家伙,就知道藏奸,鬼知道还有多少好本事没教我。正自恨得咬牙,一转脸,瞧见马婉素,生怕她窥破自己的心思,忙又换了一副笑脸,挨到她身边,觍着脸说:“婉妹,饭做好了吧?我可老远就闻到香味了,你做的饭菜可是越来越香了,要是一辈子都能吃到你做的菜,那就好了。”
马婉素白了他一眼,说:“想一辈子吃我做的饭菜不难啊,你变成一头猪,那我可不就能一辈子喂养你了。”一甩头,提着鼠笼走了。姚瓦全讨了个没趣,
讪讪然作声不得。
姚瓦全是藕池人,今年二十二岁,五年前拜到马十七门下学耍鼠戏,一直吃住在师父家里。
日子久了,就对马婉素起了歪心,时时拿些话语试探她。谁知马婉素是念过书的女孩儿,心气高,根本看不上他。
虽然他不死心,但碍于师父在侧,也不敢做出什么越轨的举动。
进到屋里,桌子上果然已经摆上了热腾腾的饭菜。马十七父女师徒三人吃罢晚饭,天就完全黑了下来。
鬼子兵进城后,便开始实行宵禁,天一断黑,街上便像是刚刚发过丧似的,看不到一个人影。
马婉素本来想要出去找同学玩,可天已经黑了,街上一点灯光也没有,就不敢出门了。收拾完碗筷,一家人各自回房,早早上床睡了。
刚一睡着,又被一阵零星的枪声惊醒,外面小街上传来一阵杂沓的脚步声,还有鬼子兵咿里哇啦的喝喊声,街两边的居民都知道鬼子兵又在连夜抓抗日分子了,谁也不敢开门看一看,都提心吊胆地醒着。一直闹到后半夜,才渐渐平息下来。
一宿没睡好,第二天早上,马十七正想睡个回笼觉,姚瓦全忽然跑了来,一边敲着他的房门一边大叫:“师父,不好了,你快起来看看!”
马十七翻身起床,打开门不高兴地说:“一大清早,慌慌张张的,有么子事嘛?”
姚瓦全嚷道:“师父,不好了,早上我一打开大门,发现大门上插着一把飞刀,飞刀上钉着一张纸,我想可能是有人给咱们飞刀留柬了。”
“飞刀留柬?”马十七怔了一下,皱皱眉头说,“留什么柬?”
所谓「飞刀留柬」,乃是一种江湖伎俩,说白了就是谁看谁不顺眼,有话要说了,就把要说的话写在纸上,用飞刀钉在对方能看得见的地方,带有那么一点示威和挑衅的意思。
马十七来到大门口,一抬头,果然看见大门上边插着一柄雪亮的匕首,匕首上钉着一张巴掌大的纸。
马十七哆嗦了一下,说:“这、这是谁干的?”
姚瓦全摇摇头说:“不知道,早上我一开门,这飞刀就已经钉在那儿了。”搭了一把高凳,把那飞刀用劲拔了下来,取出上面的纸条,师徒俩一看,只;
见信上写着:
马师傅:
俺的大花鼠重伤不治,半夜即死。俺行走江湖,就靠这只大花鼠挣两个饭钱。
现在饭钱没了,衣食无着,寸步难行,特向马师傅求借现大洋一百元,以解燃眉之急。
抑或你我之间再来一场决斗——你和俺两个决斗,立生死状,不死不休。借钱乎?决斗乎?请择其一。明日天黑之前,俺来听信。
江湖人朱大鹏字;
马十七看完信,顿时脸色发白,一屁股跌坐到地上,说:“想不到我马十七一辈子小心谨慎,与人为善,从来不敢得罪人,到老却还惹下这一桩祸事。
早知这姓朱的不好惹,昨天陈老板家那桩生意就让给他算了,咱们另走一家,还不照样是吃饭?
现在可好,咱们的大白鼠把他的大花鼠给咬死了,人家找咱们明里说是借钱,实则是要咱们赔他一百块大洋。咱们上哪儿找这么多钱赔给人家?”
姚瓦全愤愤地说:“他那破鼠儿,也值一百大洋?他这是讹诈。”
马十七大挠其头,六神无主地说:“信上写得明明白白,不赔钱,就要再来一场决斗,这回可不是拿老鼠来决斗,而是拿人来决斗,而且还要立生死状,不死不休。这、这可怎么办?”
姚瓦全扶起师父说:“您也别太着急,有道是水来土掩,兵来将挡,这姓朱的要是敢来,我姚瓦全第一个不放过他。”
马十七瞪了他一眼说:“废话,你没看这信上指名道姓地写得明白,人家是找我决斗,不是找你。那朱大鹏长得虎背熊腰,两边太阳穴像鸡蛋似的鼓得高高的,一看就是个练家子。为师这把老骨头,能经得住他三拳两腿吗?”
姚瓦全听师父这么一说,也有些紧张起来,想了想说:“师父,他这是讹诈钱财,挑起私斗,要不咱们报官吧。”
“报官?”马十七苦笑一声,问,“报哪个官?报日本鬼子那些官吗?”
姚瓦全一想也对,国民政府的官早已走得一个不剩,城里实际上由日本兵控制着,他们像一群疯狗似的,整天荷枪实弹,开着三轮摩托车横冲直撞,今天抓这个,明天抓那个,天天都在枪毙「抗日分子」,把个绣林城搅得鸡犬不宁,人心惶惶。
就算把这事告诉他们,他们也不会理呀。想到这里,姚瓦全不由得皱了一下眉头,说:“师父,我看这姓朱的来者不善,不好打发。咱们既没钱赔给他,又不能跟他决斗,要不你给他来个三十六计走为上吧。先出城到藕池,我有个弟弟住在那里,你到他家里去避一避。”
马十七摇摇头,叹口气说:“走得了和尚走得了庙吗?朱大鹏明天就来听信,要是知道为师不战而逃,迁怒你和婉素怎么办?
他是个练家子,手底下肯定会些功夫,你这毛头小伙,只怕也不是他的对手。
再说要是激怒了他,人家一不做二不休,一把火烧了咱家的房子怎么办?到时他拍拍屁股一走了之,咱们找谁要房子去?”
姚瓦全急了,嚷道:“赔又赔不起,打又打不过,躲又躲不得,那可怎么办?难道咱们就真的束手无策,只能坐以待毙?”
“坐以待毙?要是为师真的这就死了,那倒省事了,一了百了,他姓朱的再怎么厉害,也不可能对我挫骨扬灰吧?”
马十七一脸愁容,苦笑一声,手里捏着那张索赔兼挑战信,一时之间真是心慌意乱,无计可施,不知该如何是好。
正在他师徒二人唉声叹气愁眉不展之时,忽听街上传来一阵锣声鼓响唢呐悲鸣,一队人马披麻戴孝,有唱有哭,抬着一具黑森森的棺材,漫天撒着纸钱,沿街走来。
街道两边的人家刚刚打开大门,一见有人出殡,连叫晦气,急忙把门关上。
马十七也觉大不吉利,正要转身关门,姚瓦全忽然一击手掌,说:“有了,师父,咱们有应付那朱大鹏的法子了。”
马十七愣了一下,瞧着他问:“什么法子?”
姚瓦全说:“你不是说只要你死了,那姓朱的就不会来为难咱们了吗?”
马十七脸都气白了,说:“你还真想让我死呀?”
姚瓦全忙说:“我是说假死,不是真死。”
马十七一怔,问:“假死?”
姚瓦全说:“对,就是假死。咱们买上一副棺材放在家里,等那姓朱的来的时候,您往棺材里一躺,我就告诉他说你昨天半夜里得心痛病,没来得及请郎中就过去了。
常言道人死罪消,人都死了,看他还怎么找你索赔,还怎么找你决斗?
他本是一江湖过客,见您这儿榨不出什么油水了,没了兴致,自然就会走了。等他一离开绣林城,您再从棺材里蹦出来,可不就是福大命大,死而复生?”
马十七眉头微展,点点头说:“好小子,你想的这个主意倒是不错。这几天鬼子兵闹得特别凶,咱们的鼠戏越来越没人看了,为师正好趁着这个机会躺在棺材里好好休息两天。可是……”
姚瓦全问:“可是什么?”
马十七犹疑着说:“他朱大鹏要来找我,我正好就发急病死了,这事儿也太凑巧了些。要是朱大鹏起了疑心,要开棺验尸,那可如何是好?”
姚瓦全说:“这个好办,你躲进棺材里,在屁股下面塞进一只发臭的死鸡,再从茅厕里舀些蛆虫上来,用水清洗干净,然后放到嘴角边。
他要是一开棺,闻到臭气,看到尸体上蛆都有了,就不容他不信了。然后我再当着他的面,用大铁钉把棺材给钉死……”
马十七瞪着他说:“把棺材钉死?”
姚瓦全笑着说:“师父你放心,我会事先在棺材盖下面放两口大铁钉,那棺材盖子看似被钉得死死的,实则还留有好长一条缝隙,憋不死您的。等他走了,我再撬开棺材放您出来。”
马十七松了口气,说:“这还差不多。”
姚瓦全忽然想到什么,说:“不过有一条,师父你可一定要记住。”
马十七问:“哪一条?”
姚瓦全往屋里瞧了一眼,没看见马婉素的影子,这才压低声音说:“这出双簧得咱们师徒二人来唱,千万不可事先告诉婉妹。”
马十七说:“为什么?如果不告诉她,她以为她老爹我真的死了,岂不是要哭断肝肠?”
姚瓦全说:“对呀,咱们要的就是这效果。她这么呼天抢地一哭,谁还敢怀疑您是诈死啊?要是她事先知道你是假死,在朱大鹏面前露出破绽,那咱们就前功尽弃功亏一篑吃不了兜着走了。”
马十七这时已是六神无主,听他这么一说,也只得点头同意,无论如何,度过眼前这一劫再说。
依照师徒二人商定的计划,这天半夜里,马十七便因心痛病突发,「猝死」在自己房中。
因为临「死」之前,他曾用井水泡过凉水澡,加之女儿来时又屏住了呼吸,所以马婉素一见父亲没了呼吸,而且身上一片冰凉,惊慌失措之下,立即信以为真,扑到父亲的「尸体」上放声痛哭起来。
听见她呼天抢地的痛哭声,躺在床上装死的马十七这才暗自松了一口气,不管怎么样,总算把女儿给骗过去了。
接下来的事情就好办多了,姚瓦全即刻到门外烧了「落气纸」,连夜去衣铺街阎记寿材铺买来一具柏木棺材,亲手为师父换了寿衣,将师父的「尸体」入殓安放,将棺盖斜斜虚盖,天亮之后,又请来道士,敲锣打鼓,吹响唢呐,热热闹闹地做起了道场。
马十七任由徒弟在外面打点,自己躺在棺材里,踏踏实实地睡了一个大觉。
等他醒过来的时候,透过未盖严实的棺盖缝隙,看见昏黄的太阳光正斜斜地照在棺材外边的墙壁上,估计时间已是傍晚了。
正想在棺材里翻个身,舒展一下筋骨,猛然听得大门外传来一声断喝:“呔,快叫马十七马师傅出来见俺。”
粗声大气,带点儿山东口音,不是那朱大鹏又是谁?
马十七本就是个胆小怕事的人,听得冤家找上门来,不由得打了个哆嗦,直挺挺躺在棺材里再也不敢动弹。
也许是为朱大鹏的气势所迫,道士们的敲锣诵经声也一齐停了下来,原本热闹喧嚣的灵堂里,突然安静下来。
“朱大鹏,你嚷什么嚷,没看见咱们正在为我师父办丧事吗?”这是姚瓦全的声音。
马十七躺在棺材里,竖起耳朵听着外面的响动。只听朱大鹏似乎大吃了一惊,说:“什么,正在给你师父办丧事?你师父……马师傅他咋的了?”
“我师父昨天夜里心痛病犯了,来不及看大夫,就、就……过世了……”
“俺不信,世上哪有这般巧事,我朱大鹏正要找他算账,他就死了?俺要开棺验尸,看看这棺材里躺着的到底是不是他。”
“你是谁?你想干什么?”这是马婉素带着哭腔的声音。她不知道父亲与朱大鹏之间的过节,更不认识朱大鹏这个人,见到有人闯进父亲的灵堂,还要开棺验尸,使父亲死后也不得安宁,所以既吃惊,又气愤,张开双臂,拦住对方。
正在双方对峙之时,忽听「呛啷」一声响,竟似是拔刀出鞘的声音。
果不其然,只听那带着点山东口音的声音说:“俺说要开棺验尸,就要开棺验尸,谁敢阻拦,别怪俺刀下无情。”凶器一出,姚瓦全和马婉素吓了一大跳,再也不敢吭声。
一阵脚步声,直往墙角棺材处走来。马十七知道对方开棺验尸来了,急忙掏出姚瓦全早已为他准备好的用荷叶包着的蛆虫,一股脑儿撒到脸上,再闭上眼睛,屏住呼吸。
刚做好准备,就听棺盖「哗啦」一声,被人推开半边。马十七朦朦胧胧中,感觉到面前光线一暗,知道朱大鹏已经站到了自己跟前,止不住心头一阵狂跳,僵尸一般躺在那里,一动也不敢动。
这个时候,姚瓦全塞进棺材让他垫在屁股下的那只死鸡起了作用,只听朱大鹏捂住鼻孔瓮声瓮气地说:“哎哟,还真是马师傅!马师傅,您这一走,未免也太急了些,俺们可还有一笔账没算呢。”
姚瓦全冲上来说:“你要是敢动我师父的遗体,我就跟你拼了。”
朱大鹏说:“唉,算了,人死债消……尸体都有臭味了,还不赶紧封棺出殡?”
姚瓦全「哼」了一声,说:“什么时候该封棺,什么时候该出殡,我自有分寸,还用不着你来操心。”
说罢,就拿出长钉铁锤,将棺材盖合拢,在棺盖四角各钉了一口铁钉,然后再四面敲钉,将棺盖钉死。
当然,依照当初的约定,在钉棺盖时,他神不知鬼不觉地在靠近墙壁一边的棺盖与棺壁结合处放置了两口大铁钉,这样看起来棺盖好像是钉得死死的了,实则还是裂开了一道缝隙,能透些空气进去。
马十七松了口气,心里想眼见为实,这一下他朱大鹏总该相信了吧。
谁知朱大鹏在灵堂里转了一圈,临走时却撂下这样一句话:“俺想来想去,还是觉得这事儿太过离奇巧合了。不行,俺非得亲眼看见马师傅被埋进坟里,才能相信。这两天俺哪儿也不去,就守在你家门口,倒要看看你们如何给马师傅发丧。”马十七听罢,不由得暗暗叫苦。
灵堂里静了片刻,道士们在姚瓦全的授意下,又哼哼唧唧地敲起锣鼓念起经来。
不多时,马十七从缝隙里看见外面已经掌起了灯,正自心情烦躁,忽见那棺材缝隙中悄悄塞进来一张纸条。
他心中一动,急忙接住,凑到从缝隙中透进的一线灯光下,隐约能辨明上面是徒弟姚瓦全的字迹:
朱大鹏坐守门外。明天给您老出殡,填土时我会想办法在坟上给您留一个出气孔。待这瘟神一走,徒儿再连夜将您挖出……
马十七捏着纸条想,事已至此,也只好如此了。好在一开始姚瓦全就在他身子下面塞了几只干馒头和一壶水,撑到明天晚上,应该不难。
这样想着,又放心不少,听着外面催眠曲般的念经声,竟又渐渐睡了过去……
——4——
马婉素请来阴阳先生,为父亲看了风水,将坟地选在绣林山山腰的一处密林中。
出殡的时间,则选在翌日晌午,因为这个时候天气最为炎热,日本兵极少出来活动,此时上路,也可减少一些不必要的麻烦。
第二天中午,时辰一到,便由姚瓦全将用来烧纸钱的「哭丧盆」摔碎,启灵之后,八个预先雇好的杠夫各自就位,抬起棺木,缓缓地出了门。
有道是师徒如父子,姚瓦全作孝子打扮,头上戴着高约一尺的篾扎纸糊孝帽,手持纸裹的小竹杖,脚穿白布鞋;
马婉素则着白布衫裙,头顶白布巾,脚上亦穿白鞋。两人一路扶着灵柩,唱着丧歌,前面是吹着唢呐开道的道士,后面跟着一些送葬的邻居,一行人浩浩荡荡,往绣林山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