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原本打算出来之后,就立即去找姚瓦全报仇,但等他真的从坟墓里爬出来,呼吸到外面的新鲜空气时,头脑反而冷静下来。
他忽然发现眼下有一件事比找那个畜生报仇更加重要更加急迫,那就是疗伤。
他的脸被老鼠咬伤毁容之后,因为没有及时上药治疗,伤口已经发炎溃烂。
待在棺材里的时候,因为心中只有一个要逃出去的念头,其他的事情都被忽略了。
现在真正逃了出来,才感觉到脸上痛得厉害,如果还不赶紧敷药治疗,皮肉就会全部腐烂,只怕连颧骨都会露到外面来,说不定还会有性命之忧。
眼下之际,找个地方好好养伤,才是最重要的。而且他刚刚死里逃生,身心受创,身子尚虚,就算此时找到姚瓦全,也没力气报仇。
再说现在日本人当道,他想告官,亦是状告无门,报仇的事,只能靠他自己。
他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糟老头子,到底要怎么向年轻力壮心狠手辣的姚瓦全报仇,也得好好计划一番,想出一个万全之策才行。
这样想着,他便又转回身去,把自己的坟墓照原样填好,恢复原貌。
要不然姚瓦全下次来到坟前,看见坟上被挖空一个大洞,就会知道他还活着。有了防范之心,他想要报仇,又难了许多。
他填好坟墓,走出树林,来到一条潺潺流动的小溪边,先喝了几口水,然后跳进水里痛痛快快地洗了个凉水澡,穿衣上岸之后,忽然听得身后传来一阵「吱吱」叫声,这才想起自己的裤腰带上还拴着两只仓鼠呢。
念及它俩曾帮了他的大忙,他也不想再为难它们,便解了它们身上的带子,拍拍它们的头说:“多谢两位鼠兄为我出力,从现在开始,你们不用跟着我了,都走吧。”
两只仓鼠仿佛听懂了他的话,冲着他「吱吱」叫了两声,「哧溜」一下,
钻进路旁草丛,很快就不见了。
马十七拿出随身携带的水壶,在小溪里装了一壶清水,然后举目四望,略略辨别了一下方向,便甩开大步,朝着山背面走去。
在绣林山西面,有一道陡峭的山崖,山崖上野藤悬垂,绿意森森,除了飞鸟,很少有人能上去。
崖壁上有一个幽深的山洞,洞口长年被青藤绿草所掩盖,所以人迹罕至,少有人知。
马十七略懂医术,常常上山采集草药。有一回上山采药,无意中发现了这个山洞,后来几经勘察,又探得其实有一条蜿蜒秘径,可以绕上悬崖,通向这个山洞。
从那以后,他每回上山采药累了,都要进那山洞去坐一坐歇一歇。
他已经打定主意,先到这山洞中治好脸伤,养足精神,然后再下山找姚瓦全报仇。
天色渐渐放明,马十七趁着晨色,给自己采集了一些七星剑、八角莲、山甘草等治伤的草药,还有一些充饥的野果,然后通过秘径来到那个山洞,暂时在这山洞中安顿下来。
他捣了一把草药敷到脸上,寻到一块平整的大石头,正要躺下好好休息一番,忽然听得山洞外边传来一阵「吱吱吱」的欢叫声。
他从石头上一惊而起,跑到洞口一看,只见他昨夜里遣走的那两只大仓鼠,正各领着十余只小仓鼠,欢蹦乱跳地跑了进来,围着他脚前脚后「吱吱」欢叫,转个不停。
马十七见这两只仓鼠领着一群同伴徘徊在他身边,久久不肯离去,不由得为之一呆,想到他的好徒弟对自己的所作所为,不由得在心中暗自忖道:鼠辈尚且如此有情有义,人心却为何如此险恶呢?
他俯下身去,拍拍那两只大仓鼠的头,呵呵笑道:“既然你俩不嫌弃我这个糟老头子,那就留下来吧,等你们想走的时候,随时都可以离去。”
鼠辈们仿佛听懂了他的话,围着他的脚尖嗅来嗅去,叫的叫,跳的跳,沉寂的山洞里,一下子就热闹起来。
从此以后,马十七就带着这一群鼠,在这山洞中住了下来。
他一面自己采集草药,自己给自己治伤,一面调教和训练这一群鼠。人鼠共处,倒也其乐融融。
平静的日子,总是过得飞快。转眼之间,就过了月余时间。
马十七略通医术,算得上半个郎中,经过自己的治疗,脸上的伤势已渐渐好起来,伤口结满血痂,已不似以前那么痛苦了。
以前日日换药,现在只需隔三五天在脸上敷一次草药即可。
他自溪水中见过自己的倒影,虽然脸上坑坑洼洼,容貌尽毁,面目可憎,但好在救治及时,总算保住了一条性命。
估计再过些日子,脸上血痂脱落,生出新肌,便可下山去了。
已是初冬时节,天气渐渐寒冷起来。好在马十七早已准备了些干草,铺在石头床上,晚上睡觉时倒也不觉寒冷。
这一天晚上,老天爷突然变了脸,淅淅沥沥下起雨来。半夜时分,马十七被一阵「砰砰砰」的枪声惊醒,跑出山洞一看,只见不远处的半山腰上亮着几支手电,风雨中隐约可见一队鬼子兵手里拿着枪,嘴里叽里哇啦地怪叫着,在齐腰深的杂草丛中搜寻着什么,冲在最前面的一只狼狗不时发出恶狠狠的叫声。
他皱皱眉头,知道鬼子兵又在抓抗日分子了,好在他所住的山洞处在悬崖上,又有垂藤掩盖,十分隐蔽,估计鬼子兵很难找到这里来,打了个呵欠,又回去睡觉去了。山上枪鸣狗吠,一直闹到后半夜,才渐渐停下来。
第二天早上,风停雨住,马十七起床的时候,听见仓鼠们正围在洞口「吱吱」地叫个不停。
走过去一看,却见洞口的青藤被扒开一条缝,一条大汉匍匐在地,上半身倒在洞里,下半身却还留在洞外,背上有两个触目惊心的枪眼,鲜血早将他身上的衣服染得通红。
马十七想起了昨天夜里山腰上的那队鬼子兵和零星的枪声,不由得一激灵打了个寒战,急忙探头向外一望,山上山下并无人影,这才松了口气,急忙把那人拖进山洞,抱到自己的石头床上。
当他把那人的脸偏转过来时,不由得吓了一跳,只见那人浓眉大眼,满脸络腮胡子,竟是那个因为一只老鼠而要找他决斗拼命的朱大鹏。
马十七心里一咯噔:怎么会是他?真是冤家路窄呀!要不是他给自己飞刀留柬,自己也不至于被姚瓦全算计,落得今天这个下场。想不到这个冤家对头,竟也有落到自己手里的一天。
他冷笑一声,按捺住心头恚恨之情,往朱大鹏身上瞧了一眼,见他背上的两处枪伤虽不致命,但失血过多,如果不及时施救,只怕立时便有性命之虞。
可是如果救活了他,他旧事重提,仍然要他赔偿那只大花鼠的损失,或者还要找他决斗,那可怎么办?
正自犹豫,忽然听得「哎哟」一声,朱大鹏被他挪动身子,牵扯到伤口,痛醒过来,嘴里喃喃地道:“水、水……”马十七急忙拿起水壶,往他嘴里灌了些凉水。
朱大鹏无力地睁开眼睛,看了他一眼,一只手抓住他的衣衫,用虚弱的声音恳求道:“恩公……救我……”一句话还没说完,头一偏,又昏死过去了。
马十七怔了一下,摸摸自己的脸,忽然明白过来,自己早已面目全非,朱大鹏自然认不出他了。
也就是说,即便自己将他救活,他不知道他就是马十七,也就不会找他的麻烦了。
想到这里,他又瞧了朱大鹏一眼,暗自叹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不管怎么样,先将他救活再说吧。
他找来一块薄薄的石片,磨成刀形,洗净之后,就用这把石刀划开朱大鹏背上的伤口,将深深嵌进肉里的弹头挑出来,再用清水将伤口洗净,敷上一些落地生根、接骨草、羊角拗等止血生肌的草药,最后撕下一块布片,包扎好伤口。忙完这些,马十七早已累得满头大汗。
朱大鹏昏睡了两天两夜,直到第三天中午,才缓缓醒转过来,一摸身上,伤口早已被人敷药包扎,顿时明白过来,挣扎着滑下石床,对着马十七口称恩公,纳头拜谢救命之恩。
马十七见他确已瞧不出自己的身份,这才放心,伸手将他扶起,将早上钓的两条鲫鱼用火烤熟,递予他吃了。
朱大鹏吃了东西,身上渐渐恢复了些力气,便开口告诉他,自己是山东人,靠走江湖卖鼠戏杂耍为生。
一个多月前来到绣林,不想自己赖以谋生的一只大花鼠被别人的大白鼠咬死了。
他听说绣林山上的野鼠体型健硕,伶俐好斗,便上山来想捕捉一两只野鼠来重新训练。
他在山上一连守候了好多天,终于发现一只身长尺余,骨脊高起肌肉发达的竹鼠,那天晚上,他设好陷阱正要捕捉,谁知却被一队上山巡逻的日本兵给撞见了。
鬼子兵二话不说,老远就朝他「砰砰叭叭」地放起枪来。他背上连中两枪,眼看就要被鬼子兵抓住,
最后慌不择路,跑进一片乱石堆中,沿着一条鸡肠小道东一弯西一拐,不知怎的,就跑到这山崖峭壁间来了。
后来隐约看见有个山洞,便想跑进去躲一躲,谁知身上伤势太重,人还没进洞,就昏倒在地,不省人事了。
马十七听他说到他的大花鼠被别人的大白鼠咬死了,不由得心中一动,忽然问道:“你赖以谋生的老鼠被别人的老鼠咬死了,难道你没有找人家赔偿吗?”
朱大鹏笑了一声,说:“技不如人,输了便是输了,怎么能要人家赔偿?”
马十七一怔,盯着他问:“你、你真的没有要人家赔钱?”
朱大鹏摇头说:“真的没有。”
马十七两眼直勾勾地盯着他,见他一脸坦然,并不像是在说谎,不由得心头浮起一片疑云:既然朱大鹏并没有给自己飞刀留柬索要赔偿,那么自己收到的那封恐吓短信,又会是谁写的呢?
他蓦地想到了什么,眉头一展,心中豁然明白过来:那封用飞刀钉在大门上的恐吓信,一定是姚瓦全冒朱大鹏之名写的。
他知道我是个胆小怕事的人,这么做的目的,自然是想先吓我一吓,在我六神无主束手无策之际,便好乖乖听他的话,自己爬进棺材诈死,好让他一步一步实现自己的阴谋。
既然朱大鹏并没有飞刀留柬找自己决斗,那么在自己的灵堂上,那个掀开棺材察看他尸体的朱大鹏,又是谁呢?
难道是姚瓦全请来的冒牌货?一定是的。姚瓦全算定他要闭上眼睛装死,朱大鹏来的时候,他绝不敢睁开眼睛看一下,而其他人又并没有见过朱大鹏,所以姚瓦全只要请一个说话操山东口音的大汉来扮演一下朱大鹏就行了……原来这件事从一开始,就是姚瓦全这小子在算计我!
这个畜生!他咬牙切齿,忍不住在心里暗骂了一声。
朱大鹏见他若有所思,半天不出声,便瞧着他问:“恩公,你怎么了?”
马十七回过神来,摇头说:“没、没什么。”
朱大鹏盯着他的脸说:“恩公,你的脸……”
马十七下意识地摸摸自己的脸颊,说:“没、没事,不小心,让老鼠给咬了……实不相瞒,其实我也懂些驯鼠的门道,你看我这山洞里不是养着许;
多仓鼠吗?”
朱大鹏扭头一看,见到山洞里果然有许多仓鼠在地上「吱吱」欢叫着,跑来跑去,不由得笑着说:“原来恩公倒与俺是同行,失敬失敬。不知恩公可否听说这绣林城里,还有一位卖鼠戏的行家,他姓马,因为养有十七只乖巧的小白鼠,所以大伙都叫他马十七。
俺的大花鼠,就是被他训练出来的「鼠王」咬死的。俺对他的驯鼠技艺十分佩服,曾打听到他的住址,登门求教,可是俺去的时候,听他徒弟说,他已经得急病死了,真是可惜了!”
马十七听他提及自己的名号,不由得心头一跳,但脸上却不动声色,摇摇头说:“我在山上待得久了,很少下山,城里的人事不大清楚。”
朱大鹏听罢,便不再多言。马十七见他身负重伤,体质尚虚,不能久坐,便又将他扶到石头床上,让他躺下好好休养,自己则出了山洞,下山寻找食物和采集草药去了。
他昨天在山上发现了两只野兔的新鲜脚印,就在野兔出没的必经小路上下了一个套子。
昨晚下了一夜的雨,他本不抱什么希望,谁知上山一看,却出人意料地套着了一只大灰兔。他心里一乐,看来朱大鹏这家伙有口福了。
朱大鹏在这山洞里一住就是半个多月,在马十七的照料下,背上的枪伤很快就痊愈了。
又多住了两天,便向马十七告别。马十七问他下山之后有什么打算,他摸摸背上的枪伤,心有余悸地说,不管怎么样,先离开绣林城,找个没有鬼子兵的地方待一阵儿再说。
待他下山后不久,马十七也挑了一只自制的小木箱,箱子里装着他驯养的那群仓鼠,晃晃悠悠地下山去了。
——6——
万物萧条,寒凝大地,不知不觉间,一年中最冷的时节就已来临。
天壁阴沉,朔风劲吹,天气越来越冷,绣林城里的居民,都纷纷躲在家里烤起火来。
就在这寒冷萧索的天气里,绣林山下的绣林街头却来了一位肩挑小木箱穿街过巷叫卖鼠戏的老头儿,长衫布鞋,弯腰驼背,白发苍苍,干瘦佝偻,
最令人称奇的是他那一张脸,脸上高低不平坑坑洼洼,好像一面刚刚砌好还没来得及用稀泥抹平的土砖墙,好不怕人。
可是他的鼠戏,却耍得还真不赖。小木箱一开,便有两只硕大的仓鼠领着一群小老鼠跑出来,老头儿光着两只手板,拍响巴掌,老鼠们便依次表演「太公钓鱼」「刘金进瓜」「三娘汲水」等节目。
遇到人多时,老头儿还拿出一个木做的小架子放在地上,俨然一座楼阁,口唱俚曲,鼠儿们则合着他的唱词节奏,在阁楼上表演「老鼠娶亲」「刘海砍樵」「五鼠闹东京」等剧目,服饰装扮、动作形态无不与老头儿口中所唱剧目中的情形相互吻合,惟妙惟肖,堪称一绝。
鼠戏虽然精彩,但兵荒马乱难得安宁,加上天寒地冻,除了一些贪玩的孩子们,出门看戏的人并不多,所以老者的生意自然也萧条得很。
这位麻脸老者不是别人,正是马十七。马十七下山之后,为了挣些生活费用,便一边挑着行头,沿街叫卖鼠戏,一边朝家的方向靠近。
这一天,他来到太平坊,找到自己家门前,却见家门紧闭,门前一片萧索。
找到一位昔日的邻居打听消息,那位邻居自然已经认不出他来了,就告诉他说自打马师傅暴病身亡之后,他的徒弟姚瓦全就在衣铺街买了一幢新房子,带着马师傅的女儿马婉素,搬到新屋住去了。
马十七听罢不由得吃了一惊,他知道衣铺街算得上是绣林城里的富人区,能在那里买房居住的,都是有钱人家。他姚瓦全穷小子一个,怎么有钱到那里去买房子?
那位邻居仿佛看出了他的心头疑惑,左右瞧瞧,见四下无人,才压低声音告诉他说:“听说姚瓦全把他师父留下的一只大白鼠高价卖给了日本人,所以……”
马十七听到这里,脑中轰然一声巨响,终于明白姚瓦全为何一定要处心积虑地害死自己,原来最主要的目的,就是为了得到那只「鼠王」,好高价卖给日本人。
这个畜生,为了三千块大洋,居然连谋害师父的事都干得出来!
他只觉血冲脑门,真恨不得现在就找到姚瓦全,狠狠地扇他几巴掌。
他一抬头,看见那位邻居正用狐疑的目光打量着他,生怕对方瞧出什么破绽,忙问清了姚瓦全的新住址,道了谢,就挑着行头,急急地离开了。
衣铺街位于长江岸边,原本是一片沙洲,后来因为江堤改道,这一片沙洲被长江大堤隔了出来。
初时沙洲上只有一条小街,因为靠近江堤码头,人来客往,买卖兴隆,很快便扩建成了一条宽阔大街。
街道两边商号遍布,红墙绿瓦,房子都建得十分漂亮。现如今,衣铺街已经成了绣林城中最热闹的黄金街道。
彤云四合,气温陡降,马十七来到衣铺街时,天空中忽然纷纷扬扬地飘起了雪花。
临街的店铺都还开着门,每家店铺都燃着一盆炭火,掌柜的和伙计们都围着火盆在烤着火。
街上行人渐少,本来热闹嘈杂的街道显得空旷寂寥起来。马十七依照那位邻居所说的地址,又向路人打听了两回,才终于找到姚瓦全的住处。
那是位于街尾的一幢独门独户的精致宅院,朱漆大门,门前是一道高高的用青砖砌成的台阶,台阶两边各蹲着一只张牙舞爪的瑞兽。
两扇大门紧紧关闭着,好像是在告诉路人,屋子里的人正在干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似的。
马十七在大门口徘徊了一阵儿,那雪越下越大,不多时便在他两边肩膀上落了厚厚的一层。
他抖抖身上的雪花,正要找个地方避避风雪,忽然听见「吱嘎」一声,那两扇紧闭着的朱漆大门应声打开。
马十七吃了一惊,立即紧走两步,避身于院墙拐角处,回身探头悄悄看去,只见从那大门里边走出来一个年轻人,穿着一件洋布衫,外面罩着羊皮大袄,围围脖,戴绒帽,往脸上看,眼睛细小却尖利有神,低塌的鼻子活像一副变了形的鞍架。
这个人,哪怕烧成了灰他也认得出,正是他的好徒弟姚瓦全。
姚瓦全跨出门槛,侧过身,脸上带着谄媚的笑意,点头哈腰,朝着门外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又听得一阵脚步声响,接着从大门里边走出一个足蹬战靴腰挎军刀的日本军人。
马十七定睛一瞧,认出这人正是日军少佐小冢贞一。小冢后面还跟着两个背枪的鬼子兵,每人手里提着一个铁丝笼子,笼子里装着几十只小白鼠。
小冢走出大门,姚瓦全立即垂手哈腰,恭恭敬敬地朝他行了一个日本礼。
小冢看也不看他一眼,带着两个卫兵扬长而去,笼子里的小白鼠不知是被外;
面的雪花落到身上,感觉到了寒意,还是预感到此去凶多吉少命运堪忧,一齐在笼子里蹦跳冲撞起来,嘴里发出「吱吱」的悲鸣声。
姚瓦全像只哈巴狗似的站在大门口,一直目送小冢的身影消失在漫天风雪中,才折转回身,目光有意无意地往马十七这边望了一眼,快步走进门去,「砰」的一声,又把大门关紧了。
马十七见他并未认出自己,一颗悬着的心,这才放下来。他皱皱眉头,心里想:奇怪了,小冢用铁丝笼子捉了这么多小白鼠去干什么?
再联想到这位日军少佐居然肯出三千块大洋买一只大白鼠,心中更是疑窦丛生,不知这小日本葫芦里到底卖什么药。
正自疑惑间,忽然看见街道对面庄计木炭铺的柜台后面站起来一个年轻小伙计,朝着姚瓦全家的朱漆大门「呸」地吐了一口浓痰,咬牙切齿地骂道:“汉奸,狗汉奸!”
马十七略觉一怔,踩着积雪穿过街道,来到木炭铺前,朝着柜台里一拱手,说:“这位小哥,请了。”
年轻小伙计抬起头来,瞧见马十七那张麻脸,不由得吃了一惊,但见他言语和气,并无恶意,这才放心。
上下打量他一眼,见他肩上挑着一只木箱,衣着单薄,一副行者打扮,不像是上门来买木炭的,就说:“外面天寒地冻的,这场雪只怕一时半会停不下来,老先生若不急着赶路,就挪进来两步,避避风雪再说吧。”
马十七急忙道谢,说:“那就打扰了。”
放下肩上的箱子,将箱子当作凳子,就在门边台阶上坐了下来。
随口问那小伙计道:“小哥,我刚才听你骂对门什么来着?”
“汉奸,我骂他是狗汉奸!”小伙计血气方刚,一点就着。
马十七「哦」了一声,问:“为什么这么说呢?”
小伙计是个直爽人,往对门瞧了一眼,告诉他说:“您老不知道,对门住的那小子,他姓姚叫姚瓦全,原来是咱们绣林城大名鼎鼎的驯鼠艺人马十七马师傅的徒弟,不久前他师父暴病身亡,这个败家子就把他师父留下来的一只号称「鼠王」的大白鼠,以三千元的高价卖给了日本人……”
“日本人花高价买一只大白鼠干什么,莫不是吃饱了饭撑的?”
小伙计瞧了他一眼,略略有些得意地说:“这话您问我,可算是问对人了。小日本队伍里有一名翻译官,叫陈国启,是绣林城大布商陈良友陈老板的儿子,跟咱们掌柜的有些交情,经常到咱们店里拿些木炭去烤火,咱们掌柜的从不收他的钱。这一来二去,咱们掌柜的就从他嘴里打听到了一些实情。”
“哦,难道这里面还有什么玄机不成?”
“咳,这里面的玄机可大了。咱们绣林县立女子中学年前不是被鬼子兵占了去吗?”
马十七点着头说:“对,对,这个我知道,鬼子兵把好好一所学校变成了什么「防疫给水部」,据说是一个专门负责为日军执行防疫给水任务的机构。”
“真是不说不知道,说出来吓您一跳。什么防疫给水部,实际就是一个搞细菌战研究的地方。
什么叫「细菌战」您知道不?据陈翻译官说,细菌战又叫「生物战」,是利用细菌或病毒作武器,来毒害人和畜生甚至是地里的庄稼,这些有毒细菌所过之处人畜皆死,比瘟疫还厉害。
据说鬼子兵在绣林城设立的这个「防疫给水部」,就是一个专门研究鼠疫和霍乱病菌的研究所。
小冢贞一不但是这里日军的最高指挥官,也是这个研究所的所长。
他们搞细菌战研究,还处于第一阶段,需要大量的白鼠做实验。
白鼠小巧机灵,人工不易捕捉。小冢贞一曾见过马师傅的表演,知道马师傅手里有一只「鼠王」,能在很短的时间内聚拢成百上千无穷无尽的小白鼠,便觉得如果有了这只「鼠王」,就不愁没有小白鼠来做实验了……”
马十七听到这里,不由得「哦」了一声,这才明白小冢贞一为什么肯出三千块大洋买一只大白鼠,原来他打的是这个主意。
想了想,又问:“既然小冢贞一已经从姚瓦全手里买走了「鼠王」,又怎么还要上他家里来用笼子提小白鼠呢?”
“咳,您不知道,小冢是买走了「鼠王」,可是「鼠王」不是他驯服的,不听他的话呀,他虽有「鼠王」在手,可也没办法招来小白鼠。
最后没法子,只好又把「鼠王」送回到姚瓦全家里,让姚瓦全指挥「鼠王」召集小白鼠,然后将小白鼠捉住让小冢提走。小冢每礼拜到他家来一次,每次都提走两笼;
白鼠,少说也有上百只吧。您看见没,刚刚不又提了两笼白鼠走了吗?照这样下去,用不了多久,只怕整个绣林城的小白鼠都要被他们捉光了。”
马十七听罢不由得暗暗后悔,早知如此,当初就不该教会姚瓦全驭使「鼠王」的口诀。
小伙计愤愤地说:“如果他们只拿老鼠做点儿实验,也就罢了。可是据说如果在老鼠身上完成了第一阶段的实验,第二阶段就要拿真人做实验了,鬼子兵总不会拿自己人做实验吧,到时候充当他们实验品的还不是咱们中国人?
要是他们实验成功了,做成了细菌炸弹来对付咱们中国人,那咱中国人还活得了吗?”
马十七深有同感地点点头,气愤地说:“如果真是这样,那你骂这姓姚的一声汉奸,倒也没冤枉他。”
小伙计越说越上火,一拍大腿,义愤填膺地说:“如果光只给小日本捉白鼠这一条,也还不至于让我如此气愤,最让人痛恨的是,这小子为了讨好日本人,居然把自己的新婚老婆,都拱手送给日本人睡,真是太没天良了。”
马十七听到这话,不由得大吃一惊:姚瓦全的新婚老婆?莫非就是我的婉儿?忙问这又是怎么回事。
果不其然,那伙计告诉他说,姚瓦全的老婆叫马婉素,是他师父的女儿,自打他师父死后,他就花言巧语把这位如花似玉的师妹骗到手里做了他老婆。
大约半个月前,小冢上他们家来提老鼠,恰巧撞见了马婉素,一下就被她的青春美貌给迷住了,就色眯眯地对姚瓦全说只要姚瓦全把自己的老婆让给他睡一晚,他就让姚瓦全做「中日亲善协和会」的会长。
这个所谓的「协和会」会长不但能携弹配枪,还兼着日军组建的绣林警察局局长一职,在一帮汉奸中间很是吃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