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车载着我驶向我家所在的区域时,我收到了柳原宗司发来的信息,里面说他去过我住的地方了。他一直以为我真的在家休养,所以拿着我给他的钥匙,买了甜点上门去看我,然后却发现我并不在家,为此十分担心。
车窗外的天色已经完全黑下来,透过被雨水打湿的玻璃,时不时地,可以看到外面的万家灯火。我给柳原回了信息,跟他说我马上回家,也说了自己去见之前在焚化炉工作的那个男人Y的事。对我来说,这是在表明决心,是在告诉他我在调查箱子里的真相,也是告诉他不要觉得可以蒙混过去。即使,这会造成我们两个关系破裂。
“我们谈谈吧。”
他回了这么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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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我到达离家最近的车站时,已经完全是深夜了。雨总算是停了。因为车站很小,所以附近的道路也比较昏暗,只能看到乱停乱放的自行车和自动贩卖机。不,还有一样,一张我所熟悉的脸正望向这边。
“小野寺小姐。”
柳原宗司站在那里,一只手上提着蛋糕店的纸袋。他一直都在这里等我吗?还是去别的地方打发过时间,等我差不多快到时又回来的?
“可以告诉我,箱子里到底装着什么吗?”
“事已至此,也没办法了。”
车站旁边有一条河。我们透过布满锈迹的金属网俯视着河面。街灯的光亮随着水波浮浮沉沉。雨停后刮起的风中,夹杂着阵阵鱼腥味。柳原宗司开口向我讲述起来。
“那座研究楼里进行的是3D打印实验,使用多功能干细胞进行的3D打印。”
“多功能干细胞?”
“也叫作万能细胞。我们在那里印制人类的器官。”
他说那座被藤蔓包围的老旧研究楼内部,有一个巨大的羊水池。大概就是Y所说的那个水槽吧。水池周围有很多金属制的机械手臂,就是通过它们前端的探针,把多功能干细胞和人造骨骼等打印到羊水中。从很早开始就一直有用3D打印技术制造特定脏器的研究,而柳原所属的研究团队则将这种实验更推进了一步。他们的最终目的是让羊水中形成结合了所有脏器的肉体,也就是打印出生命体。
追踪到标志性基因所在的细胞后,3D打印的针头会像编织衣物一样在羊水中不断将这种细胞复制堆积。而设定的程序会通过体外诱导,使多功能干细胞高速分化成目标细胞,完成后的生命体会在一个晚上之内被打印到羊水池中。
“为了缩短实验周期,打印的肉体体积也必须设定得尽可能小。不过,那并不是真正的人类,而是由电脑模拟输出的跟人体一模一样的东西。打印出的心脏真的能够跳动,骨髓能够制造血液,神经能够释放电流信号。我们的实验就是要打印出将这些全部结合在一起的活生生的人体。但是,到目前为止还不是很顺利。大多数时候,出现在羊水中的都是七零八落的东西。即使能够连接起来,也总会有地方不正常。”
该长眼睛的地方长出了几根手指,或者是肋骨内侧长出了脑袋。这样的印刷事故必须进行废弃处理。等到他们的实验结束,没有顺利变成生命体的东西就会被从羊水池中打捞上来,收集到一起,装进箱子里。以前,他的白大褂沾上血迹,也是从打印失败的肉体中喷溅出来的吧。
“昨晚的实验中,心脏没有打印成功。今天早上的时候,我们本打算等它停止呼吸了以后装箱,但它可能只是进入了假死状态吧,然后一定是在箱子里恢复了呼吸。那就是你听到的声音。”
我想起了那个从箱子里传出的细弱的呼吸声。
他说,以前焚化炉的工作都是由研究组里的人负责的,然而,大家渐渐变得不正常起来。在知道箱子里装着什么的情况下,做这种事总是不太好。所以,为了减轻组员的心理负担,最终决定让毫不知情的人来负责焚化处理工作。
我走上前去扇了柳原宗司一耳光。高个子的柳原,像个人偶一样呆呆地低头看着我。蛋糕店的纸袋还挂在他一只手上。一片漆黑的夜里,只能听到河水静静流淌的声音。
我质问他,打印出来的东西是否有生命。
“大多数在打印过程中就死了,顺利的时候,能够活一会儿。”
“那么有灵魂吗?”
“这要看怎么定义。只是现在,还没有人能够给出准确的定义。”
不过他是这么认为的。漂在羊水池中的那些,不过是多功能干细胞和人造骨骼结成的块而已,除此之外别无其他。如果不这样说服自己,那么无论是夜里睡觉的时候,还是早起刷牙的时候,都会因自己的所作所为而被无尽的罪恶感吞噬。
“如果这项研究能够成功,小野寺小姐就可以成为母亲了。因为我们可以打印出带有自己DNA的婴儿。就算一定要怀孕后生产,也只需要把3D打印出的子宫移植进体内就好了。这个实验也是包含这方面研究的。只要复制打印出小野寺小姐的肉体,再把子宫摘除下来移植过去就可以了。人体对自己的器官是不会产生排斥反应的。不,连移植手术都不用做,直接在人体内打印特定器官也是可行的。”
我扑上去不停地打他,用力推了下他的胸口后,蛋糕店的纸袋飞出去不知落到了哪里。我懊悔地紧咬住嘴唇。我想要孩子啊。我能够理解那些想要孩子而不得的人的心情,所以,我包庇了他们的罪行。
炉内一旦点火,就会感觉到热度,能够透过厚重的铁门感到炉内灼热的火焰和将所有东西炭化的炙热,令我不停地冒汗。太奇怪,明明炉内的温度是被隔绝开的。
这是罪孽深重、恐怖至极的行为。然而那之后的一周时间内,我仍在不断地处理着那些实验的废弃物。我尽量不去细想那些装在箱子里的东西,却真的开始产生幻听了。每次炉内的火焰被点燃,我都会听到箱子中传出声音,非常细小的声音。该不会是在箱子里恢复了呼吸吧。以前负责焚化处理的研究组成员之所以变得不正常,就是因为渐渐能听到这种声音了吧。
那些从烟囱中升腾起来的烟,在我看来也变得不同了。直指青空的烟柱,仿佛是回归故里的灵魂。以前,柳原宗司也仰望着烟囱里冒出的烟发呆。他是否也带着同样的心情呢?我努力以自己的方式理解柳原宗司,然而还是不行。
我辞去了这份工作。当我向研究所表明自己的意愿后,他们马上就接受了。
最后一天,我收拾好行李后坐上了巴士。天空被厚厚的云层覆盖,树木在风中摇摆着枝叶。穿过研究所的正门,我首先向办公室走去,跟前辈打了招呼,感谢他能够介绍工作给我。
沿着方砖铺成的道路往前走,穿过大门,进入森林深处。道路突然变窄,植物形成了天井,如同产道一般令人感觉压抑。小路分成两条,我向焚化炉的方向走去。
如同教会般肃穆的空间,炉子已经做好使用前的准备工作。等待箱子运来的这段时间,我开始收拾自己的私人物品,有几本文库版小说和一些笔记用品留在了桌子的抽屉里,不知道他们决定了接替我的人没有。我这么突然地辞职,恐怕一时补不上人吧,短期之内一定又是研究组里的某个人来负责焚化处理工作了。
一阵嘎啦嘎啦的推车响声传过来。柳原宗司出现在打开的卷帘门入口。那个身着白大褂的高个子青年,长相还是一如既往,像极了切掉耳朵的著名画家。
“小野寺小姐,这个拜托你了。”
“嗯,知道了。”
他推着推车走到炉子前面,然后替我把箱子放到了台子上。交接完成。我们互相看着彼此,他开口道:“回去的时候,可以来跟我说一声吗?”
“不知道,应该直接就走了吧。”
“那这可能就是我们见的最后一面了吧。”
“是吧。”
柳原宗司的眼睛垂下去,露出非常疲惫的神情。
“怎么了?昨晚熬夜做实验了吗?”
“嗯,稍微……那须川小姐上吊了。”
“那须川小姐吗?”
就是我刚来这边工作时,给我介绍焚化炉的女研究员。
“是吗?太可悲了。”
“确实很遗憾。”
这就是我跟他最后的对话。
柳原宗司推着推车,往研究楼的方向走了,直到他的背影彻底消失在茂密森林的那头,我才开始工作。以往都是操作控制面板打开炉门,但今天这个最终日却不同以往,我先将台面上的箱子放到地上,然后掏出了藏在包里的工具—一把可折叠的锯、一把榔头和一把凿子。我要用这些把箱子打开。
塑料箱的盖子看上去是被黏合剂封住的。我把凿子的刀刃插进盖子和箱体的接缝处,然后用榔头敲打。至少最后这一个,我不打算焚化,而是要带回去,亲手为其建个墓。在远离研究所的其他地方,举行葬礼来寄托哀思。
打开箱盖的工作比我想的要难很多,即便用了凿子也无法扩大盖子和箱体之间的缝隙,甚至都没能将凝固的黏合剂削掉分毫。我也试过锯开,但就算拼尽全力到锯条都快断了,也还是无法留下哪怕一条口子。干着干着我已经满头大汗、疲惫不堪,平时没什么机会用到这些工具,一个不小心就被打滑的凿子弄伤了手指,血滴到了箱子上。我下意识地按住小腹,那个不能生育婴儿的小腹。
需要能够破坏箱体的工具,还有什么能拿来用呢?我四下寻找着。有了,我准备赌一把。
用控制面板打开了炉门,将箱子放入炉子内部。在没有关闭炉门的情况下,我开始点火操作。门设有焚烧开始后自动关闭的程序,但被我用椅子卡住了。木质的椅子夹在铸铁门扉中间吱嘎作响,却依然挣扎抵抗着。液晶画面上显示程序错误,怎么也点不着火,只好切换成手动模式。我的计划,就是用焚化炉来破坏箱子。
炉门大开的状态下,低频的振动传遍了整个炉体。火焰在炉内升腾,炙热与明亮四溢,朝着站在炉前的我涌来,令我大汗淋漓。我把手遮在眼前,眯起眼从指缝间看过去,监督着箱子燃烧的程度。塑料的外壳慢慢被火焰融化,开始变得焦黑,刺激性的臭味扑面而来。在箱子完全熔化之前,我停止了炉子的运转。
火虽然灭了,炉内却依然高温,没有时间等它冷却了,随时都可能有人来焚化炉这边,如果我干的事被发现,一定会立刻遭到制止。炉子前面有个临时搭载箱子用的金属台子,我把它横过来,边缘抵着腹部支撑住身体,然后上半身探进了炉子里。即使万分小心不去碰炉子的内壁,异常的高热还是刺痛了皮肤。整个箱子都在冒烟,散发着树枝燃烧的味道。我的手眼看就能碰到箱子边缘了。
突然下身一滑,我下意识用手撑了下炉子内壁。手掌立刻发出肉被烧烤时的尖细声响,我不禁失声惨叫。忍着烧伤的剧痛,我死死抓住箱子把它拖了出来,然后顺势向后摔倒出去。箱子也随我一起脱出了炉口,垂直掉到地上。
砸上地面的瞬间,箱子破裂开来,像摔碎的水果一样,从内部迸发出一股液体,混合了红色和黄色的水扩散开来形成了水洼。一阵药物的味道冲进鼻腔,还夹杂着一股仿佛是各种液体掺在一起的臭味。一坨坨的肉块也掉了出来。我知道,那就是个婴儿。即便他与正常的婴儿完全不同,我依然为这个孩子感到心疼。
我把箱子里的东西全部收起来,装进了经过防水处理的书包,这样就不会有液体渗出来了吧。收拾好之后,我离开了研究所,连公寓都没有回,直接赶往老家所在的镇子。
* * *
“那项研究已经中止了,小组也解散了。据说那座叫作研究楼的建筑,连同焚化炉一起,全部被拆除了。”
我们站在能听到海潮声的大厅里说话。紧挨在图书馆旁边的地方种了柑橘类的树木,一打开窗户,就能闻到果实的香气。
“您还在写小说吧?”男人问。
“这事你怎么会知道?”
“柳原君给我讲了很多你的事。”
“有一阵子没写了。现在,在这边码码书也觉得挺开心的。不过,说不定哪天会再写吧。”
男人向我行了个礼,接着便转身走了。在他快要走出图书馆的时候,我出声叫住了他。
“为什么要特意到这里来?”
“柳原君一直都很担心你,看到你过得很好也就安心了。”
“他真的死了吗?”
我的心底还是有一丝疑虑。那些与这个研究相关的迄今为止自杀的人,实际上可能还活在别的什么地方吧,可能还在继续着那个研究吧,可能这个男人来找我,只是为了确认我有没有把研究相关的信息泄露给周围的人吧。然而男人最终什么都没说,就离开了图书馆。他乘坐的汽车远去之后,图书馆的大厅内只剩下我。
我回去继续工作,推着堆满书籍的推车,在书架间移动。
听说我要回老家生活,妈妈非常开心,有很多相亲机会找上门来,我却还在犹豫。我站在打开的窗前,眺望海面,图书馆是小镇上视野最好的地方。坟墓就在那边。
没有墓碑,作为代替,我种了一些植物,选的是那个切掉耳朵的画家最喜欢的品种。向日葵已经开花了吧。我哭起来。远处有海鸥飞过。


第七章 part seven 夏娃·玛丽·克罗斯|越前魔太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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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夏娃·玛丽·克罗斯的相遇可以追溯到五年前,我们是在沉闷的郊外遇到的。那一天,我为了送货特意开车出来,然而突然间发动机盖下面就冒出了黑烟,只好把车停在路边,下来检查引擎,但找不到原因。等我环顾四周想着该怎么办时,才发现这是个鸟不拉屎的地方,就算想求助,最近的农家也在几千米开外。凑巧的是,这时刚好有一辆小轿车开过来停在了我面前。司机是一个大学生模样的女人。
“您好,遇到什么麻烦了吗?”
她摇下驾驶座的车窗对我说道。车内的音乐立刻飘了出来,是一首老摇滚。
我对她说:“如你所见,真发愁啊。”
“我把你载到能打电话的地方吧。”
“那真是救我一命了。”我坐到了她的车里,“好怀念这首歌啊。”
“是啊,非常怀念。我小时候,电视上经常放这首歌。”
我那时候还用父亲的卡带录音机录下来反复地听过。我们两个一路聊着这样的话题,直到在路边看见了一家咖啡馆,我借来电话联系了店里,然后跟她一起喝了杯咖啡,并且对这场不幸引发的偶遇表示感谢。那之后,我们又一起吃过几次饭,然后她就成了我的女朋友,没有什么大吵大闹,顺顺当当直到现在。在此期间,我也稍微有过跟她结婚生子之类的假想,然而却怎么也不敢在她面前说出“结婚”这个词。我很担心自己微薄的收入能不能背负起她的人生。
尽管如此,夏娃的粗心大意还是很令我发愁。像我这样初次见面的男人,就能坐上她的汽车后排座,她也太不小心了。如果我突然掏出手枪抵住正在开车的她的太阳穴,怎么办呢?或者抽出裤子上的皮带勒住她的脖子,威胁她“照我说的做”,又怎么办呢?在我们关系比较亲密之后,我就警告过她:“你应该更有危机意识一点儿,遇到潜在的危险不要停留,直接走掉就好了。”然而她只是用天使般的表情回答我:“我要是那种性格的人,也就不会认识你了呀。我是相信人性本善的。这个世界一定不是只有坏人。”
不可否认,我确实被她这种说法吸引了。我的人生就是在受人背叛中度过的,父母、朋友、过去的恋人,无不是将我榨取一空后就下落不明了。正因为我伴随这种事长大,所以尤其觉得夏娃那种如同天真幻想一般的世界观弥足珍贵。我不允许任何人践踏这种想法,并且希望能够守护着她一直纯真下去。
经过熟人介绍,我进了一家三流出版社从事杂志记者的工作,收入变得比以前更少了。即使如此,我还是决定跳槽过去,大概是因为自己一直非常向往出版界吧。我的文章全是遵照上司的意思来写的,如同狗屎一般,然后还要登在狗屎一般的杂志上,但是夏娃每次都会小心翼翼地把印有我文章的那页裁下来,做成剪报集。我们一直都是轮流去彼此的公寓住,直到有一天,我们听说了一些关于伯恩斯坦家的老夫妻去世的传闻。
这个镇上就没有不认识詹姆斯·伯恩斯坦的人。在孤儿院长大的他,连自己双亲长什么样都不记得,十几岁便成了手风琴演奏家,跟随隶属于巡游马戏团的乐队走过了许多地方。某一天,突然出现了一个自称他父亲的人,将他从贫穷的泥沼中拯救出来,还让他继承了一笔巨大的资产。原来他是真真正正的伯恩斯坦家的私生子。后来他娶了美丽的老婆,两个人没有孩子,深居简出于自家宅邸,却广为镇上的人所爱戴。由于他最钟爱音乐和烟草,所以镇上的人都在传他的离世是因长期吸食尼古丁而染上了肺癌。
詹姆斯·伯恩斯坦的病逝已经是一年前的事了。又过了半年后,其夫人也开枪自杀了。大家都认为她是追随先夫而去,除此之外的细节则没有任何报道。
说起来,夏娃与伯恩斯坦家还有些千丝万缕的联系。从大学时代起,她所在的帮助孤儿的志愿者团体就受到了来自伯恩斯坦夫妻的大笔捐款。而她上大学时,也经常与福利院的孩子们一起去伯恩斯坦家拥有的植物园玩。那是一处隐藏于郊外的开阔土地,平时并不对外开放,但允许孤儿以及带领孤儿的大人入园。她好像还被招待参加过宅邸的宴会,同出席的夫妻二人也打过招呼。
“真是两位了不起的人啊,愿意资助志愿者团体可是非常高尚的行为呢。”
“是避税手段啦。通过这种办法就可以免缴税金了,还能装成大善人的样子。”
“就算是那样,也还是值得感激呀,至少对我们来说,光靠餐巾纸的收入可无法维持下去呢。”
她所在的志愿者团体,会与孤儿们一起制作原创品牌的餐巾纸,来搞点儿小本经营。盈利还不足以填补运营费用,倒是剩了不少库存,以至于连我都会经常使用。那之后,我们不时也会聊起这个话题,然而在老夫妻死后,伯恩斯坦家的财产就交给了某个亲戚管理,对志愿者团体的资助也到此为止了。为了这事,夏娃特意去找还在志愿者团体参加活动的朋友商量。她和朋友一起拜访了伯恩斯坦家,希望他们能够如以前一样继续支持志愿者团体。她的行动力的确令人钦佩,然而结果就没有那么美好了。她和朋友还没走进宅邸的大门,就被赶了出来。
然后,故事就是从这里开始的。在机缘巧合之下,夏娃·玛丽·克罗斯听到了一个关于伯恩斯坦夫妻之死的奇异传闻,而契机则是一个看似眼熟的男客人出现在她工作的咖啡厅。那是位高个子老人,包裹在一件不太合身的衣服中。夏娃看到他时,就想起自己在哪里见过这个人。
“您是植物园的管理员吧?”
她向那位老人打招呼道。那人名叫比尔,正是伯恩斯坦家植物园的管理员。而他也恰巧还记得这个带领孤儿到植物园散步的大学生。
“哎呀,好久不见。我记得你好像叫,对了,爱娃·玛丽·森特吧。”
“那是以前的电影女星吧。我是夏娃·玛丽·克罗斯。”
“夏娃,真让人怀念啊,我们有好几年没见啦。”
咖啡厅没有什么客人,店长在白天也总是跑出去喝酒,所以夏娃想跟比尔聊多久就可以聊多久。他们聊了植物园的现状,又聊了志愿者的活动,然后话题就渐渐变成了伯恩斯坦夫人开枪自杀的丑闻。比尔是这样说的:“世人都认为她是因丈夫的死而悲痛欲绝最后追随他去了,其实并非如此。那个人是因为绝望才朝自己脑袋开枪的。”
“什么意思?”
“她在整理遗物时发现了一些东西,是丈夫出轨的证据,而且还没那么简单。”
“到底发现了什么?”
“是人体乐器啊。”
“欸?那是什么?”
夏娃立刻追问下去,比尔却缄口不答。随后有客人进店,夏娃只好去招待客人。比尔点了一杯外带咖啡,接过咖啡后,他朝夏娃挥了挥手,然后便离开了咖啡厅。
听完夏娃·玛丽·克罗斯的话,我在那天晚上失眠了。老夫人在整理遗物时发现的人体乐器到底是什么呢?是某种暗号吧。詹姆斯·伯恩斯坦可是位良好市民,从垃圾处理场到体育馆,到处都是冠以他名字的设施。如果真有那种让人绝望到会举枪自杀的东西,詹姆斯·伯恩斯坦的形象可就要被颠覆了。如果我能查出真相写成报道,一定会受世人瞩目,说不定我就可以从众多的同行竞争者中脱颖而出,告别这家狗屎出版社的狗屎杂志,去更有权威的出版社谋一份差事了。我的野心在不断鼓动我展开行动,眼前就有如此一块肥饵,快点儿扑上去,咬住别松嘴。曝光亡者生前的秘密丑闻是非常下作的行为,然而我无所谓,要是想跟夏娃结婚生子摆脱贫困的生活,我就必须去更好的出版社工作。我下定决心开始调查伯恩斯坦夫妻的死因。
詹姆斯·伯恩斯坦一年前是否真的死于肺癌,为了确认这一点,我决定先去问问他生前的主治医生。我找到了那个医生,偷偷潜入他与情人私会的酒吧拍下了照片。当我给他看过照片,医生苍白着脸,对我的提问可谓知无不言。据他所说,詹姆斯·伯恩斯坦确实是死于肺癌无疑,没有任何他杀或自杀的可能。在他死后,伯恩斯坦夫人很受打击,一直沉湎于悲痛之中,所以听到她开枪自杀的消息时,医生马上就接受了,而他似乎也不知道什么跟遗物有关的黑暗内幕。
“你听过‘人体乐器’这个词吗?”
我干脆直接问问看,结果也还是一无所获。这让我不由得想该不会是管理植物园的比尔编故事骗夏娃的吧。可是为了什么呢?引起夏娃的注意?说起来,记得前阵子有一部电影,讲的就是调查大富豪遗物中某件可疑物品的故事。由于在遗物中发现了少女色情照片和真实虐杀录像,富豪不为人知的变态性癖才被曝光,这样的故事现实中要多少有多少。跟夏娃讲那些话的比尔,有可能是个分不清电影与现实之间界限的家伙。不过,我还是打算继续调查一阵子。
这次的调查对象是伯恩斯坦夫人的死。根据警局公布的记录,她在丈夫去世半年后,用枪抵住头侧扣下了扳机,地点是宅邸的卧室。死者换好了平时所穿的睡衣,躺在床上,砰的一枪命中头部。手枪上只有她的指纹。没有找到遗书,但有不少人都做证说感觉伯恩斯坦夫人死前几天的神情有些奇怪。
“在夫人死前几天,她陆陆续续辞退了很多人,包括在宅邸工作很多年的园艺师和司机,简直像是要把人都清走一样。大家都是毫无预料地就给赶出来了。”
说这话的是伯恩斯坦家的厨娘。我用电视台的名片,顶着别人的名字,打着制作纪录片歌颂詹姆斯·伯恩斯坦丰功伟绩的旗号,联系上了她。
“夫人好像因为什么害怕得浑身发抖。”
“害怕?”
“我感觉是这样的。但是我问她具体什么事的时候,她又只是摇头。”
用人们大多是在夫人自杀之前被辞退的,据说最后留在她身边照顾的只有男管家一人。我也想找这个男人打探一下,然而他在确认了伯恩斯坦家的财产由亲属接管后,便下落不明了,现在没有人知道他在哪里,做着什么。
“我们都称呼他为亚历山大先生,是个非常好的人,对待我们也很温和。”
这边同样没有打听出任何关于詹姆斯·伯恩斯坦遗物中有可疑物品的消息。关于“人体乐器”这个名词也还是一无所知。对她的回答表示过感谢后,我就起身告辞了。她问我节目播出的时间,我随口编了一个搪塞过去。
当然也并非毫无疑点。在丈夫死后,到底是什么事吓得伯恩斯坦夫人浑身发抖呢?如果是唉声叹气,那倒还可以理解,但悲伤和恐惧完全是两回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