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研究所前的车站下了车,告知了守卫我的来访意图。在大楼入口跟前辈打过招呼。不一会儿,我的面前就出现了一位没见过的女人,看上去没怎么化妆,却有一张非常漂亮的脸。
“你就是小野寺小姐吧,请多关照,我叫那须川,由我来给你介绍工作的顺序。那我们尽快开始吧。”
“好的。”
我点头答应着,却连要去哪里都不知道。为了给对方一个好印象,我还特意满脸堆笑。那须川带着我走到户外,研究所的场地内有一些看上去像医院和理工系大学的景观,但无论哪里都很空旷,没什么人,大约是因为人们都在建筑内忙着搞研究吧。主楼后面有一扇大门,再往外就是茂密的森林,可以看到一根烟囱似的东西耸立在森林另一头。
“啊,对了,我是要带你去焚化炉那边。”
那须川看着我,脸上写着“我怎么才想起来跟你说”。她向大门的守卫简短说明后,我们就被放行了。接下来的砖道突然变窄了很多,茂密的树枝从两侧伸过来,仿佛一条隧道。我被带着一直往深处走去,就像被继母抛弃的汉塞尔与格莱特一样。
终于走到了一个岔路口,通往右边的小路尽头有一处老旧的建筑,外墙上爬满了藤条,几乎与森林同化了,如同一幅阴郁的油画。
“这是我们项目组的实验楼。”
就是那个吗?我想道。就是有好几个进行研究的人员都自杀了的那个吗?
“是什么样的实验呢?”
“这个我不能说。”
“我想也是。”
沿着左边的小路继续向前,就到了焚化炉,一座用切割的石材盖成的建筑,仿佛某种遗迹,又像是个要塞。猛一看的话,只觉得是个四方形的箱子。
入口是扇自动式的卷帘门。一脚踏进去,眼前是空空如也的开阔空间,四面是光秃秃的墙壁,冬天这里一定很冷,我不由得庆幸现在的天气还很暖和。既看不到煤渣的痕迹,也闻不到烟味,与其说是焚化炉,倒更像是教堂。虽然规模不同,但让人联想起丹下健三的“东京圣玛丽亚大教堂”那样肃穆的地方。
里面的墙上有一扇沉重的铸铁炉门,前面是个可移动的台子,那须川把手放到上面。
“运来的箱子就放在这里,然后通过控制面板来操作。门一打开,就把箱子推进炉内。”
控制面板在炉门旁边,桌子上放着操作手册。我一边听着那须川传授操作方法,一边试着让炉子运转起来。一点上火,墙壁里面的机械便开始轰鸣,传来阵阵低频的振动。有个能确认炉内情况的窥视窗,不过我没往里看。大部分热量已经被炉门和墙壁阻断了,剩下的刚好够让炉门变得温热。
“只要把箱子烧掉就好了吧?”
“是的。箱子里装的都是实验后的废弃物。”
“是什么危险的药物之类吗?”
“不是的,请尽管放心,也不会因为燃烧产生有毒气体。”
说话时,那须川两眼盯着炉门。
不知为何,总觉得她的目光中暗含着一种恐惧。
- 2 -
真是个奇妙的工作。相对于工作量,报酬可谓非常之高。他们给我账户上汇入的金额简直要让我感到不好意思了。
焚化炉的屋内仅有一把很煞风景的木质椅子和一张小桌子。入口处的卷帘门一打开,便能看到一块切割成长方形的、浓郁的绿色风景。箱子就是从那边运进来的,每天一次。
箱子是塑料材质的,灰色,长方形。设计上会让人想到旅行箱,大小也差不多。虽是塑料制,构造上却相当结实。盖子还特别用黏合剂之类的东西固定住,好像怕它本身封闭不严似的。他们跟我说不用取出里面的东西,直接连同箱子一起烧掉。
我把箱子放到台子上,开始操作控制面板。铸铁的炉门发出沉重的响动,缓缓滑向上方。炉内的空间尽展眼前,并没有多大,也就刚刚够放口棺材的高度和深度。下面排列着出火口,还有方便填入煤块的沟槽。在点上火之前,炉子里一片冰凉。这是自然。
我把箱子推进去,之后就全交给机器了。在等待焚化完成的这段时间,可以看看小说,或者在桌上写写故事。热量被隔绝开了,烟也会顺着烟囱排出去,所以守在炉子旁这块肃穆空间,意外地,还挺舒适。只不过这边没有厕所,要沿着砖道走回主楼去。主楼那边的食堂提供午餐,但是味道就差强人意了。米饭软塌塌的,味噌汤又特别淡,看来这家研究所不是做食品相关研究的。
箱子总是在十一点左右运来,然后到十五点为止,在炉内焚化四个小时。确认过焚化完成的显示后,我的工作就结束了。炉内残留的煤渣和灰烬都会自动清除,是非常完美的自动化系统。考虑到可能也有手工操作的需要,以防万一我还是看了遍操作手册。
傍晚,放下焚化炉的卷帘门,把钥匙还给办公室的前辈,我重新走回汽车站。还是觉得很不可思议,这种程度的工作,还要特意找人来干吗?随便找个研究员负责不就好了。
焚化炉旁边那座古老的研究楼,我似乎是不能靠近的,出入那里的研究员总是神经紧绷的样子,每次在研究楼附近与我擦肩而过,必然都露出一脸惊吓的神情。箱子就是从他们的研究楼里运来的,而柳原宗司也是在那里工作。
柳原宗司的脸上总是没什么表情,眼神忧郁,看上去好像很疲惫的样子。他跟我的年龄差不多,一直负责把实验废料运到焚化炉的工作。每次他都是用推车载着箱子走到这边,然后了无生气地说:“拜托你了。”
“好的。我收下了。”
“谢谢。”
他身形高挑,非常适合穿白大褂,每次靠近都能闻到他身上的药品气味,让我想起高中化学实验室的味道。他总会帮我把箱子搬上台子。
某天,我边散步边等待着焚化结束,走到小路的分岔口,正好看到穿白大褂的柳原宗司。他抬头仰望着焚化炉的烟囱,一股股的青烟从烟囱口升腾起来,消失在蓝天中。我走到他身边打招呼时,突然发现他的白衣上沾着点点红色的污迹。
“这个是血吗?”
柳原表情僵硬地回过头来。他的样子仿佛是被人定罪的犯人。因为有点儿担心,我又重复了一遍:“哪里受伤了吗?”
“这并不是我的血,小野寺小姐。”
“那是什么?”
“我刚才在做实验,可能是那时弄上的吧。”
柳原宗司转头望向研究楼,完全没有修剪的植物和杂草将大楼包围起来,路上的石板也破破烂烂的。相对地,在安保系统上倒是没少花钱,所有的窗户都安装了监控摄像头,正面的入口处设有虹膜识别系统。
“是用动物进行的实验吗?”
我想着他衣服上的血会不会是从实验动物体内流出来的。
“如果是这样的话,你会鄙视我们吗?”
“这要看是什么实验内容了。”
“并不是会伤害动物的那种。”
“啊啊,那样的话,我就放心了。”
“研究楼里只有人类。”
“那是什么样的实验呢?”
他沉默了一段时间,似乎是在犹豫,最后四下看了一圈,确认过没有第三者在场之后,才开了口。
“是3D打印。”
“欸?”
“是3D打印的实验。”
真是个意外的答案。我倒是知道3D打印机,就是那种能够根据电脑模拟出的图像数据制作出立体造型的工具,以前电视上介绍过,用热熔解的树脂逐层打印出立体物品。之前前辈告诉过我这家研究所是研究生物科技的,我怎么都没办法把这个跟3D打印联系起来。
“我们在开发特殊的3D打印技术。”
“原来如此,是这样啊。”
对话到这里就结束了,我们回到了各自的工作场所,结果到最后我也没弄清他白大褂上的血是哪里来的。大概是操作3D打印机时,有人不小心夹到手指导致出血了吧。
回家后,我在网上查了3D打印的相关信息,似乎各种地方都会用到这项技术,比如企业在设计新产品的时候,会用3D打印技术打印出试品,方便讨论外观。而在医学领域,已经可以根据患者的需求,用这项技术来打印人造骨骼,然后进行移植了。不仅如此,打印人造血管甚至人造肝脏也逐渐变得可行,确实与生物科技有这样那样的联系。
有些价格便宜的3D打印机,几万日元就可以买到。不过越便宜的机器打印失败的概率就越高。本来应该是将线状树脂的前端一点点熔化,然后对照电脑设计图上的形状层层叠加而成,只是这项工程并不总是那么顺利。有时树脂没有完全熔解,输出时还保持着条形状态,最后打印出的物体看起来就会异常悲惨。有很多失败案例被拍了照片放到网上。其中也有打印失败的人形产品,脖子以上看起来就是一堆半熔化的条状物,总觉得好像某种恶心的艺术品一样。
柳原宗司的身上总沾染着药物的气味。当我跟他并排坐在一起时,那股气味便会慢慢飘过来。我们每天都要碰面,关系自然亲近起来,有时会等对方下班,一起去吃个晚饭,然后再回各自的住处。他还是没什么表情,但当我们在一起时,总算看着会放松一些。我们时常聊一些以前看过的书、塔可夫斯基的电影什么的。就算我跟他说了自己在写小说的事,他也完全没有笑话我。然后,在我们终于一起喝酒的时候,他问出了“你有男朋友吗”这个话题。
“现在没有啦。好几年前就分手了。”
“为什么?”
“感觉渐渐疏远,然后,他提出了分手,还有我本身无法怀孕的问题。”
二十岁的时候因为罹患重病,我做了子宫摘除手术,肚子里应该长着子宫的地方,现在空空如也。我将此事据实相告,原来交往得很顺利的恋人也就此告吹了。虽然我们是希望能结婚的,但他的父母却强烈反对。
自己的肚子里鼓起一个生命体,却完全无关自己的意志,它会自行活动,直到钻过狭窄的通道来到这个世上。将一个完整的人带到这个社会上的感觉,我是无法体验了。即使看到推着婴儿车的年轻母亲,我也没有任何嫉妒之情。无论是听说表妹的孩子降生,还是同期的同学生了第二个孩子,我的内心都可以保持平静。但是,每当看到母亲虐待孩子的新闻,我却无法抑制难过的心情,甚至为此诅咒上天的不公。
听到这些话,柳原会有什么反应呢?反正我还是对他和盘托出了。如果他为此而跟我保持距离,那也只能这样。但是,他只是淡淡地说道:“你不能怀孕这件事,跟你写的故事之间有关联吗?”
“欸?”
“小野寺小姐的遗传基因,有可能会通过创作故事而流传下来呢。”
“也许吧。不过,也就仅此而已了。我毕竟还是生不了孩子的。”
“马上就能生了。”
“怎么生?”
“依靠医学进步。”
听我说了子宫摘除的事,他也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对此我还是很高兴的。那些瞬间涌上心头的、对有孩子的女性暗暗的向往,如果是跟他在一起的话,也会烟消云散吧。我这样想着。
我开始跟柳原宗司交往。下班时等着对方一起走,然后回同一个房间。我会做意大利面款待他,浇着热番茄酱汁的意大利面。
“最近我的打印机总是卡住纸动不了。”
有时我用来打印小说的激光打印机会变得很不好用。虽然我马上就跟柳原说了,但他这样那样地捣鼓一番后,也只能摇摇头。
“不行,搞不懂。”
明明对3D打印那么熟悉,对付普通打印机却是门外汉吗?
“已经是电子书的时代了,推敲小说还是要靠纸啊。”
我点点头:“这样比较方便大脑思考。你不觉得只有电子文档的小说好像人类没有肉体一样吗?那样就只剩下作者灵魂的遗传基因而已了。就像人类需要肉体一样,一定要纸质的书才行。虽然之后会产生库存管理、书店上架等一系列问题。”
“那样的话,用3D打印来做一本书不好吗?”
他的建议是这样,在家里放一台做书用的3D打印机和相应的材料,然后从网上下载想看的书籍数据。这里所说的并不是电子书那样单纯的文本,而是包括装帧和触感,集合了构成单行本的所有信息的数据,然后用3D打印将其做出来。通过纸浆粒子或类似的东西逐层打印,就可以在房间里做出如同活字印刷一样、装订成册的书籍了。用这种方法,印厂也可以做出现在的技术所无法实现的装帧。这样人们拿到手上的就是与电子书完全不同的、有重量的书籍了。
“这种事真的能实现吗?”
“只要人类能够想象的,都可以实现。”
柳原宗司对3D打印可谓痴迷了。在他想象中的未来,所有东西都可以联系上3D打印。跟他说话的时候,印刷这个词井喷式地出现,并且有着完全不同的概念。那段时间,我过得非常幸福。然而,这段交往却没有持续很长时间。
那是三个月后的某天,从早上开始就在下雨。上午十点半,我打开卷帘门,做好了焚化炉的准备工作。当我听着雨声看书的时候,打着伞的柳原出现了,还是跟往常一样,推着装载箱子的推车。
“早上好。”
“嗯。”
平时他都会帮我把箱子搬到台子上,但是那天他的手机响了,于是急急忙忙赶回了研究楼。我一个人抱起箱子,对于里面装的东西还是一无所知,但应该是某种黏性液体,或者类似的东西,因为箱体倾斜时可以感到重心向低的一边偏移。
我费了老大劲儿才把箱子举起来,准备往台子上放。不知是不是箱子表面淋了雨的缘故,我手指一滑,这个方形箱子立刻摔在脚下,发出巨大的声响。糟了。我心叫不好,赶紧确认有没有摔坏的地方。看起来没事,总算松了口气。而就在这时,我听到了一阵奇异的声响,某种湿答答的物体蜿蜒着扭动身体的声音。
我回头看向收起了卷帘门的入口处。雨滴打在森林树木间发出沙沙的响声。会不会是外面传来的声音呢?我想道。然而并不是。声音就是从我身边的箱子里发出来的,而且又一次,还是什么物体扭动身体的声音。
我退到远处。箱子里有东西在动。我开始感到不安,从来都没有想过,这里面有可能放着活物。
冷静下来,就算箱子里放的是某种活物,那又怎么样,想想我听到的那种黏糊糊的声音,无非也就是章鱼或者乌贼之类的吧。说服自己那是软体动物的声音以后,我稍微松了口气。虽然同样是焚化处理,但对象是章鱼或乌贼的话,良心上的谴责终归会少一些。不过章鱼和乌贼烧了也很可惜啊,烤来吃多香。
说到底,刚才那个声音,是不是活物发出的都不一定,说不定是某种黏性物体贴在了一侧箱壁上,然后因为重力发出了响声。为了再确认一下,我走过去,把耳朵贴到了箱子上。如果那个时候什么都没有听到,我在之后的日子里,也就能以平稳的精神状态正常地生活了吧。
雨突然变大了,在乌云的尽头,传来一种类似大地轰鸣的声音。打雷了,风也刮起来了。箱子表面的雨水一滴滴落下来,在焚化炉室内冰冷的地板上留下了一摊水渍。
从箱子里面传出了微小细弱的呼吸声。
啊噗……啊噗……
那是婴儿的声音。我的头脑中立刻浮现出了刚刚离开母体没有多久还裹着羊水的婴儿形象。我终于察觉到,自己一直在焚烧的是什么。
- 3 -
柳原宗司到底有多喜欢我呢?他身穿白大褂站在葱郁森林中的形象一直留在我心中。休假时经常看到他在画素描,绘画似乎是他儿时的梦想。这么说起来,总觉得他有哪里很像文森特·凡·高,特别是那个用剃刀把自己的耳朵切下来送给妓女当礼物的男人的自画像。
“什么时候我们一起去德国旅行吧。”
有一天他突然说。
“嗯,好啊。去欧洲取材一直是我的梦。不过,为什么是德国?”
“凡·高的耳朵正在德国美术馆展出。”
“耳朵?不是真的耳朵吧?”
“某种意义上说,就是真的耳朵。似乎是凡·高的后人提供了活体细胞。细胞经过培养之后,用3D打印做成了耳朵的形状。”
凡·高的耳朵被放在浸满培养液的玻璃容器中展出,前面还放置了麦克风,让参观者可以对着凡·高的耳朵说话。声音会通过电脑转化为实时的神经刺激,传导给培养液中的耳朵。
在许许多多略微恶心的感觉中,我还是体会到了一点儿浪漫。被孤独的画家疯狂地切下的耳朵,象征着他的悲伤,将其复原然后对着它说话,也许真的能够治愈他的孤独。
死亡的孤独。
灵魂的孤独。
他自己又会如何看待这件事呢?
又或者,根本不会去想吧。
至今我也还是不明白。
我给柳原宗司打了无数的电话。焚化炉室冰冷的墙壁,打开的卷帘门入口,潮湿的树木间阴郁的颜色。电话接通后不久,他就赶过来了。打着雨伞的他出现后,看了眼地上的箱子,然后慢慢走向坐在椅子上的我。我立刻站起身,向后退去。他露出惊讶的表情。
“告诉我,箱子里装的到底是什么?迄今为止,我都烧了些什么?”
“小野寺小姐,出什么事了吗?”
“我听到声音了。从箱子里发出的声音。”
“声音?”
他走到箱子旁边,把耳朵贴了上去,然后摇了摇头。
“什么也听不到。”
“我刚刚听到了,可能已经窒息了……”
没看到箱子上的透气孔,所以过了这么长时间已经憋死了吧。我下意识地摩挲着小腹,那片曾经长着子宫的地方。柳原关切地看着我。
“你太累了,今天先回去吧,好好休息一下。我一会儿买点儿甜品给你送去。”
这么说着,他把箱子抱到了台子上,然后操作控制面板,炉门向上滑起。我累了。也许真是这样。他把箱子推进炉内,炉门带着隆隆巨响关闭了。随着一阵低频的振动,焚化开始了。
柳原扶着我走回了主楼。我们在大厅分开,之后我一个人去了办公室,跟前辈打过招呼,得到了早退许可。前辈看起来非常担心。
“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吗?”
我摇了摇头,为了表现出没事的样子,还特意笑了笑,只是不知道看起来怎样。
我姑且走出了主楼,在玄关处撑开伞,抬头仰望着雨云。婴儿的声音还残留在我耳中,郁郁葱葱的森林中那间焚烧炉的景象总在我大脑里挥之不去,如同《汉塞尔与格莱特》故事中的森林一样。我也是在毫不知情中被带进了一个遗弃小孩子的地方。雨滴激烈地敲打着地面,仿佛是在谴责世间一般。
我想起了前辈跟我说过的话。在那栋研究楼里工作的人有好几个都自杀了,而那个之前负责焚化炉的人也急着辞职跑了。我收起雨伞,回去找前辈,进了办公室,对前辈点点头,小声跟他说道:“有件事想拜托您。能不能帮我查一下前一个从这里辞职的人?”
用办公室的电脑应该能检索到这些信息。我也知道提出这种请求可能会受到责备,但是没想到前辈却点头同意了,当面就把查到的信息交给了我。也许是因为我脸上的表情,就仿佛向人求救的落水狗一般吧。
当天我就采取了行动。我从研究所走到车站,然后乘上了电车。是因为累了,所以才会听到那种声音,柳原是这么说的。如果能够毫无疑虑地相信他那该有多轻松。车窗外的景色变得密集起来,电车驶入了城市中心。
出了检票口,我重新撑起伞,此时天色已经很暗了,滴着水的霓虹灯反射着五颜六色的光芒。穿过风俗街,眼前出现几栋老旧的公寓。我走进其中一间,乘电梯去往目的地楼层。
我确认了好几遍从前辈那里打听来的门牌号码,然后按下了门铃。
一个中年人答应着出现在玄关处。他看起来十分消瘦,脸色也非常不好。“是Y先生吧,可以稍微跟您聊一聊吗?”我这样问道,“您以前,是在某个研究所负责焚化炉的工作吧?”
他的脸一下就冻住了。我赶紧说明了自己的来意。研究所这个词令他十分紧张,但当他听说我是接替他负责焚化炉的人时,他的态度反而缓和下来。也许是认为负责焚化炉的人与自己有着相同的立场吧。
我们约好十分钟后在外面的咖啡厅见。我很快便找到了那家咖啡厅,是家桌椅破烂、看起来非常不卫生的小店。我和Y先生相对而坐,从我们的位置可以看到外面被雨打湿的地面。店员端上了咖啡,我们俩却没有一个人伸手碰杯子。
他一上来就问我,有没有看到箱子里的东西。见我摇了摇头,他的表情有点儿失望。我也同样失望。因为他也没有看过箱子里面是什么。据他所说,家中有事而辞职的说法,完全是研究所那边撒的谎。他坚称自己是看到了不该看的东西而被迫辞职的。
Y负责处理送到焚化炉的箱子总共有半年时间。他和我一样也是由熟人介绍去的。每天都有人送箱子过来,而他负责焚烧。虽然他也对箱子里装着什么产生过好奇,但因为没有关系好的研究员可问,所以也只是默默地工作着。
想着研究楼里到底进行着何种实验,Y的好奇心不断膨胀。终于,那一天来临了。在方砖铺成的步道上散步时,Y捡到了研究员掉下的磁卡,那是可以进入研究楼的磁卡。虽然现在已经换成了虹膜识别系统,但当时好像还是使用的磁卡锁。Y便使用他捡到的那张磁卡,进入了研究楼。
研究楼整晚都在进行实验,不过留守的研究员就只有一两名。Y关好焚化炉的卷帘门后,就潜入了森林中,一直等到晚上,才走向研究楼。刷了磁卡后,正面出入口的锁就解除了,他得以进入楼内部。
按照窗户来数的话,他感觉应该是三楼,然而内部的楼板全都被拆除了,只在中心留下一个巨大的天井。无数的光缆铺在地上,柱子中间摆放着许多台电脑。身穿白大褂的研究员就在天井中心附近走来走去。四周都是药物味道,仿佛是冲鼻的臭味,又好像有点儿甜,时而还泛着酸,仿佛各种药物混合在一起的味道。Y一边留心着不被人发现,一边在堆积的物品中移动,逐渐接近建筑物的中心。
那是一个大到足够让人在里面站着游泳的四方形玻璃水槽,搭载在基座上,周围还有灯光照明。金属的机械手臂包围在水槽四周,仿佛保护王座的卫兵。
有水滴滴落的声音。机械手臂把前端扎进了水槽中,溢出的水贴着水槽壁灌进地板上的排水沟内。水是淡淡的橘黄色。室内相当温暖。
啪嗒,啪嗒……
Y看到了漂浮在水槽里的东西,而他的行迹也随之暴露。因为他发出了一声惨叫,并且无法停止地一直叫了下去。水槽里的漂浮物,实在太过恐怖了。
咖啡店里与我相对而坐的Y,整张脸都凝固了。他继续说着。水槽里那个恐怖的东西因为痛苦而全身扭曲着,那是活的,大小就跟婴儿差不多。
研究员发现了Y,把他带到外面,给他打了镇静剂。等他醒来的时候,已经躺在医院的病床上了。诊断说,他因为工作上的压力和工作时间摄入了酒精,产生了幻觉。他确实在等待焚化完成的期间喝过酒。Y被迫辞去了工作,研究所给他账户里打了一笔巨款,所以他迄今为止没有跟任何人说起过这件事。不管怎么想,这种时候还是闭上嘴比较好。
我付了两个人的咖啡钱,跟Y告别,独自往家走。雨一直没有停。走向车站的时候,我才想到自己忘了跟他说我听到箱子里传出的那个声音的事。Y在研究楼里看到的浮在水槽里的东西,到底是什么呢?又或者,他看到的真的是幻觉,就像我听到的也是幻觉一样?或许是那个焚化炉本身会产生某种让人做噩梦的物质,长期待在那里,就会渐渐分不清梦和现实?所以才不让研究员们进行焚化工作,而是要从外面雇无关人员。我的大脑里不停盘旋着这些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