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车站前的快餐店打工,回家时顺便去趟图书馆,解决一下困扰自己的数学难题,或者为同人小说收集资料,这样的夏天结束了。虽然在打工的时候要跟很多人打交道,但没有一个人能跟我聊聊动画、漫画、游戏之类的话题。店长大叔问起过我的兴趣爱好,我也如实相告,他却一脸“欸?真让人意外啊”的表情。
“为什么啊?”
“就是说像你这样的孩子啊,居然会有这种御宅族的爱好,让人觉得违和感好强。啊不,应该是我自己对御宅族偏见太深了吧。”
“违和感很强吗?”
如果换作以前,没法聊动画、漫画和游戏的话对我来说就什么话题都没了,只能进入自闭状态。但是现在,我还可以找到各种各样其他领域的话头来聊,烹饪啊,时尚啊,西方的街景啊,建筑物啊,还有历史故事和神话传说等,为写小说而储备的知识开始发挥作用。在打工的地方还跟其他学校的女生交换了手机号,约好了周末一起出去玩。
“请跟我交往吧!”
一起打工的大学生前辈这样对我说,我只觉得一头雾水。当时我们刚离开店里,一起并排走在回家的路上。季节是冬天,凛冽的寒风冻得人指尖通红,还阵阵发疼。
我说容我考虑一下,然后就回了家,一边泡澡一边回想整件事。因为我太久没从浴室出来,妈妈都担心地跑过来看了看。等我离开浴缸,站在换衣间的镜子前,开始审视现在的自己是何模样时,我感觉自己的脸都红了。
被人爱要有理由。为了不让获得他人好意变成一种机会主义的展开,写作时我必定会给被爱这件事设定好一个理由。而不知不觉间,就连我本人,也于现实世界中通关了拥有这种理由的成就。午休时,前辈经常找我聊天,也会借音乐CD给我,还经常跟我互发短信。如果将前辈作为焦点人物,而这些日常的点点滴滴都是围绕他的零星描写,那么作为恋爱萌芽的动机,或者是一场恋爱事件的开端,似乎也非常合理了。
我开始跟前辈交往了,他帮我做考前辅导,我们互相交换圣诞礼物,然后我高中毕业考上了大学。开始一个人生活后,我就不再打工了,但跟前辈的感情发展还是很顺利。时间在我充实的人生中流淌而过,当我发现的时候,自己已经连齐藤罗宾逊的联络方式都没有了。
我已成人,到了能够饮酒的年纪,而且我终于不用跟海报聊天,不用脑补对话解闷了。之所以会那样深刻地、切实地、全身心地投入到喜欢的动漫游戏世界中,完全是因为我对自己无人问津的现实人生感到憎恶,为了从过于残酷的现实中得到喘息、保护内心,只能将自己藏进喜欢的作品世界中。杀死以前我所创作的同人小说中的玛丽苏,也都是为了让自己能更深地沉浸于我所喜爱的作品当中。
然而现在已经没有任何需要逃避进幻想世界才能满足的欲望了。越是在现实世界中过得幸福,就越没有创作同人小说的动力。我已经在现实中找到了自己的容身之地,并打算在那里生活下去,也有自信能够获得幸福,或许这就是所谓的长大成人吧。
我再没有跟大学认识的朋友聊起过动漫、游戏的话题,不再关注新出的游戏,喜爱的作品出了续作也不会追下去。我还在继续上烹饪课,但也仅仅是作为新娘培训而已,曾经那么喜欢的热血料理漫画什么时候完结的我都不知道。笨重馒头一样的自己已经成为过去式。受人喜爱才是新的日常,拥有众多的朋友与熟人,随着生活越来越幸福,也就越来越想不起去写同人小说了。
大学三年级的秋天,一个晴朗的日子,我跟几个女孩子在常去的咖啡馆里喝茶聊天,说起了“初恋的对象是什么样的人”这个话题。异世界幻想RPG中登场的少年角色立刻出现在我眼前,然而我还是撒谎搪塞了一个比较普通的回答。她们也很快便转而去聊跟恋人分手或者希望能在圣诞节前找到男朋友的事了。
最后我们说笑着离开了咖啡馆。跟大家告别后,我心情愉悦地走在回家的路上,等红绿灯时,耳边突然响起一个声音。
“露卡!如月露卡!好巧啊!”
我花了几秒钟才回忆起这个名字。循着声音传来的方向一看,一个个子不高、戴着圆眼镜的女人朝我走来。她的头发乱蓬蓬的,好像鸟窝一样。
齐藤罗宾逊。
- 4 -
我们找了家附近的咖啡馆坐下。她跟高中时期一点儿变化都没有。听说她一边上大学一边在出版社打工做些编辑工作,同时还保持着写手身份。她递上了自己设计的名片,一段寒暄之后,终于开口说道:“说起来,你听说了吗?西园寺前辈的事。”
“前辈怎么了?”
“她出道了哟,还得了奖,现在她的漫画正在杂志上连载呢。画得非常棒,好到让人不敢相信。画面完全是专业级别的。”
“专业级别?!好厉害!西园寺前辈很有天赋呢!”
“光靠天赋也是不行的,还要个人努力。她说不想输给如月露卡哟。”
我看着齐藤罗宾逊的脸。
“你的小说,从某个时期开始就越写越好了吧?西园寺前辈毕业之后还经常来找我,就是为了看你在《千之扉》上的连载呢。是你让我们领悟到,人只要肯努力,就能有所提升。你最近都在写什么呢?”
见我沉默不语,她叹了口气说:“我就猜该不会是这样吧。真是太可惜了……”
“我写不下去了,因为根本没什么可写的。同人小说已经不写了。我现在对幻想世界完全没爱了,毕竟现实生活已经足够幸福了。”
“这种事我可不能答应。你明明那么有写小说的天赋。对了,我有个提议。我现在打工的这个编辑部,正准备开始搞轻小说,但稿子还是不够。你也来写点儿什么吧?”
“写点儿?写什么?”
她表情坚定地说:“你的原创作品啊。这还用说吗?正好你也不写同人了。我可是迫不及待想看你写的原创呢!”
我们离开咖啡厅的时候,天空已经被染成了暗红色。
“你遇到我真的是偶然吗?”
“这个嘛,谁知道呢。”
她这样说完便转身离开了。我盯着她那个渐渐远去的鸟窝脑袋,看了很久很久。
我没有马上决定是否接受齐藤罗宾逊的请求。说是原创小说,但我完全没有头绪。以往我都是爱着其他作品中的世界,为了沉浸其中才写的小说,更不要说还有停笔数年的空窗期。对于现在还能不能创作,我已经完全没有自信了。
都是齐藤罗宾逊自作主张。我根本也没有成为作家的打算,只是个十几岁时写过一阵同人小说的普通人而已。确实,我为了把同人小说写得更好而做出了很多努力,包括减肥。
粗笨如同大福馒头一样的我,对任何事都没有自信,也不会引起任何人的关注。所以,我才会创作出毫无道理地受欢迎的角色,为此破坏了作品的平衡性。
玛丽苏。
时隔很久再次想起这个名字,集合了作者愿望的少女,拥有傲人的容貌与超人的能力,受众人所爱,脸上永远带着笑容,即使身陷绝境也能机缘巧合地救出伙伴,集尊敬与爱于一身的存在。
我正打算写邮件回绝齐藤罗宾逊的时候,她的电话就打过来了。
“喂喂,那件事你考虑得怎么样?不用急着答复我啦。比起这个,下次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去活动室露个脸?那些后辈啊,个个都吵着想见你呢。”
“什么后辈?ACG部的?”
“当然啦!你完全不露面所以不知道,如月露卡的作品在后辈们当中可是大受欢迎呢!大家为了传看你的作品,都快把《千之扉》翻烂了!”
我跟齐藤罗宾逊约好了在车站见面。我们并排走在上学的路上,快到校门时我心中满是怀念之情。因为是周六,学校里空荡荡的。即使过去了这么多年,鞋柜周围的气味,能传出回声的长廊,每一件都让我感动。我和齐藤罗宾逊换上了访客用的拖鞋,朝着活动室走去。
“我跟你就是在这里第一次相遇的呢。”
站在活动室门前,她这样说道。我点了点头。那一天,我犹犹豫豫、反反复复,怎么都不敢走进这扇门,要不是她叫住我,大概我的人生中就没有加入ACG部这一段了。
敲了敲门,不等里面回答,齐藤罗宾逊直接推开门走了进去。
“你好—”
然而活动室内空无一人,本应该有几个为了见我不惜周末跑来学校的后辈待在里面才对。
活动室跟以前毫无二致,六张面对面拼在一起的桌面上,粘着一些裁切过的网点纸边角料。看来现在也还是有人在这里创作漫画。
“抱歉,我好像搞错时间了……”
齐藤罗宾逊确认过手机中的邮件后,才发现我们比约定的时间早到了一小时。
“怎么办?要不我们去喝个咖啡?”
“就留在这里吧。说不定很快就有人来了。”
我找了把椅子坐下来,看着屋内发呆。
“好怀念啊。”
“你当然怀念啦。我可是经常来,所以完全无感。”
我从她口里听到了很多熟悉的前辈与后辈的近况,还有ACG部最近的活动、顾问老师的八卦等。终于,齐藤罗宾逊的手机响了,她瞥了眼屏幕,咂了下嘴。
“是编辑部打来的。稍微等我一下。”
说着她就到走廊里接工作电话去了。我一个人留在活动室,开始看架子上码放的《千之扉》打发时间。看着最新一期的封面插图,我已经连上面画的角色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了。我按照刊号拿了几本出来,上面都登着如月露卡的文章。
久久不见齐藤罗宾逊回来,我坐在椅子上看着书,渐渐就开始感觉困倦,还打起了哈欠。外面传来了阵阵鸟鸣,明明已经是即将进入冬天的季节了,今天却有格外温暖的阳光照进来。我趴在桌上,准备小睡一会儿,然后做起了梦。
书页啪啦啪啦地翻动着,许许多多的文字从视野中滑过,继而消失无踪,犹如旋转木马,又像是老电影的胶片。在梦中,我看的正是《千之扉》。
不知何时起,一个女生坐到了我对面。那是位美到令人瞠目的少女,长长的黑发,皮肤没有一点儿瑕疵。她身上穿着数年前我也穿过的制服。一看到我,少女的眼睛就眯了起来。
“呀,好久不见了。”
她用纤长的手指撩起脸颊旁边的头发,别到耳朵后面,然后无比爱惜地轻轻拿起了桌上的《千之扉》。
“我们在哪里见过吗?”
我问道。紧接着我才注意到,少女的两只眼睛有着不同的颜色,右眼的虹膜是黑色的,左眼的虹膜是红色的。虹膜异色症。
“你已经不记得了吗?我可是被你杀死的啊。”
少女的脸上浮出笑容,红唇微启,露出一点儿雪白的牙齿。就凭这魅力十足的表情,任谁都会忍不住无条件地爱上她。令人震惊的告白,我却没有丝毫动摇,仿佛这是非常自然而然的事情,仅仅一句“哦,是吗”就应付了。我们相对而坐,翻看着《千之扉》。
“现在还在写吗?”
她这样问道。声音好听得像音乐一般。这是我十几岁时的愿望,我的梦,我孩子气的妄想,受众人所爱的万能的存在,也是令我忌惮的、导致作品世界崩坏的所在。这就是她。
“没在写啦。”
少女放下《千之扉》,叉起腰看着我,带着一种傲慢的态度。
“因为你现在是大人了,可以自如地应付周遭世界了嘛。”
“因为已经没有写的必要了。”
“如果是为了你自己,可能确实如此。”
“什么意思?”
“除了你以外,还有人在等着看你的文章啊。这可是很幸福的事。而且,其实你自己也是这么希望的。只是,你很害怕,不是吗?”
美少女站起身准备离开活动室。她的手脚纤细,动作优雅,仿佛在跳芭蕾舞一般。我从背后叫住了她。
“等等,玛丽苏,我们还会见面吗?”
“你明明是那样抗拒我的呀?”
“确实……”
但是,我发现自己无法忘记这名少女。她的存在伴随着我十几岁时那些痛苦的记忆,那些孤单的、惶恐的仿佛要被碾碎的记忆,那些毫无乐趣可言的日子,那段不知自己为何而活的时光。如果忘掉这些,我也就不再是我,这样的不安萦绕在我心头。
“任何时候都可以见到的。你已经是大人了嘛。只要你召唤我,我就还会像以前一样,把你的作品全部破坏。”
少女这么说着走出了房间。
而我也醒了过来。
我还在回味着梦的余韵,齐藤罗宾逊就已经回来了。之后不久,后辈们也纷纷赶到。那些后辈近乎狂热地欢迎了我。有人把我的小说反反复复看了很多遍,还有人就是因为我的小说才对原作产生了兴趣,甚至让我对自己还不是真正的作家这件事有了一丝丝抱歉的感觉。时间转瞬即逝,他们一直送我走出了教学楼。出了校门,没走两步,齐藤罗宾逊突然停下来,一脸“怎样,我说得没错吧”的表情看着我。
“你看到他们刚一见到你时两眼发光的样子了吗?大家都是超喜欢你的文啊!”她挠着鸟窝似的脑袋,有些不好意思地说,“而且,我比他们任何人都更想看到你的小说呢。忍不住就会想:要是能给你出一本书就好了。”
我想起了梦中玛丽苏对我说过的话。
等待着我的文章的人,或许就是她。
或许也是那些后辈。
或许是那些像十几岁的我一样,希望在创造出的作品世界中生活的孩子。
我真的要写原创小说吗?
“我可是一点儿经验都没有啊,要写自己的故事等于完全从零开始。”
听到我这么说,齐藤罗宾逊的眼睛一下亮起来。
“包在我身上!我来帮你!随时都可以!太好了,一定会很有趣的!”
从那以后,我的生活变得忙碌起来。
大学朋友找我约饭都被我拒绝了。我向交往的恋人坦白了如月露卡这个笔名,以及我写过小说的事情。
连上课时,我都会一边在笔记本上写下大量的构思一边整理故事情节。其他时间则经常与齐藤罗宾逊相约在小餐厅,点杯饮料然后开始连续几小时地讨论故事设定。最初还只是一些抽象的画面片段,然后将这些用语言系统地串联起来。此外,我还要在图书馆翻阅资料,为了让作品更加真实而不断学习,简直就像鸟妈妈小心翼翼孵化着自己的蛋一样,我也在逐步孕育着自己的故事,等待着它自己开始呼吸,从内侧打破壳壁来到这个世上。
当我感觉可以开始动笔的那一天,我怀抱决心坐到了电脑前。
可是,我的手指一下都没动。
这不是同人,而是在自己的世界中旅行,什么都可以写的自由感反而令我害怕。我在心中呼唤起她的名字。
玛丽苏!请借给我力量!
借用其他人的世界写小说时,我从没有想过这种事,但偏偏就是那一天,没有她的帮助,我就无法踏出第一步。我需要自恋,需要放下写作的包袱,需要以往那种忘乎所以、勇往直前的热情。
我在内心祈祷着,希望这个我要从现在开始编织的世界,这个还未见其形的故事,能够丰富多彩。希望主人公的冒险不要半途而废,并且,希望创作的过程充满愉悦。
我慢慢地深吸一口气,让内心平静下来。
然后开始敲打键盘。


第五章 part five 无线对讲机|山白朝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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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一〇年,在下班回家的路上路过了一家玩具店,店前面推车上摆着卖剩下的无线对讲机,不是那种山地救援队使用的专业器材,而是给小孩子玩的廉价玩具。蓝色的塑料外壳上装着黄色的按钮,按两个一套出售,据说实际通话距离可达五十米左右。虽然离圣诞节还早,但我还是给儿子买了回去。
三岁的小光正是喜欢交通工具的年纪,看到救护车、消防车什么的,总要伸手摸摸。他最喜欢的莫过于警车。电视节目里一旦报道点儿什么天灾人祸,他总是不顾周围的大人一脸沉痛,兴奋地大喊大叫,就是因为看到了画面里一闪而过的警车。
“呜哇!警车!胸部!胸部!”
为什么这里会出现“胸部”这个词呢?我只能说就是到了这个岁数的缘故吧。小孩子一旦到了三四岁,就特别喜欢说小便、大便、胸部、鸡鸡这些词。无论乘坐电车还是去餐厅吃饭,他都在不断重复“胸部、鸡鸡、胸部、鸡鸡”。
就是这样寻常生活中的一天,客厅的电视里正在播放跟踪拍摄警察行动的纪实节目,警察们用警车上的无线对讲机相互联系。自从小光看到这一幕,他就开始对无线对讲机情有独钟,经常把我或夏美的手机贴在脸前模仿警察的样子。
“爸爸—这是胸部,鸡鸡要小便!”
“警察可不会说这种话噢!”
新买的对讲机玩具简直让痴迷无线对讲机的小光欣喜若狂。他立刻拆开包装,放入电池,打开了电源。沙沙的白噪声从喇叭中传出来,代表已经可以接收信息了。发言时要按住黄色的按钮,这样另一边的话筒中就能传出声音。设计上会让沙沙声在传声时变小。小光马上就学会了对讲机的使用方法,他每天都随身带着这东西跑来跑去,缠着我玩无线对讲机的游戏。
“爸爸—屁屁—玩这个!这个!”
他总是要在中间无比自然地加一个意义不明的单词,边喊边挂着对讲机跑来找我。我也总是会陪他玩,拿着另一台对讲机,有时躲进壁橱,有时藏在窗帘后面,然后用对讲机问:“猜猜爸爸在哪里呢?”
一边捉迷藏一边对话总是相当有趣的。不过,其实多数时间我都听不懂小光在说什么。他只是含含糊糊地罗列着一些意义不明的词汇,而我都会给予适当的回复。能让他有自信清晰发音的词并不多,除了喜欢的交通工具,就是胸部、鸡鸡这种。即使如此,我跟夏美还是觉得非常满足。比起同龄的孩子,他已经算说话晚的了,所以只要他肯开口,不管说什么,我们都很开心。
对讲机上有一个穿绳用的孔,我们帮他系了绳子让他可以挂在脖子上。不知不觉,对讲机上已经贴满了小光喜欢的贴纸。这样的小光,死于二〇一一年三月十一日。就是那场该死的地震,引发了该死的海啸,把我的妻子和儿子带去了不知什么地方。我家的房子是在数百米外被找到的,一层的部分已经完全消失了,只留下二层挂在山体斜面上。公司那边也只有我一个人平安无事。我也去过安放遗体的体育馆寻找,但始终没有找到小光和夏美的遗体。
那之后过了一年的时间,亲戚朋友轮流来看我,大概也是为了确认我有没有自杀吧。
“你家的孩子今年多大了?”
“四岁了。”
“已经不用穿尿不湿了吧?”
“嗯。基本能自己上厕所了。”
就像这样和来访的朋友聊着天,情绪突然就会失控,然后将我淹没。
我借住在公司旁边的公寓里,自己不做饭,都是去便利店买便当和酒回家,然后边看电视边吃晚饭。公寓只有两个房间,却感觉大到无用。若是换了以前,早被小光四处乱扔的玩具搞得无处下脚了吧。他可能会把小汽车沿着榻榻米的包边摆成一排。能找到的与小光和夏美有关的东西只有寥寥几个纸箱,上面沾满了污泥,后来污泥也都干了,就收在壁橱里。
我过着行尸走肉一般的生活,在公司总要干到筋疲力尽,才跟同事打招呼回家。我从来不去聚会,因为有我在的话,气氛就怎么也热闹不起来。我都是回自己家里猛喝啤酒、烧酒、日本酒、红酒,有什么就往胃里灌什么,直到意识不清。
我开始在深夜中听到那个声音,是地震发生两年后的事了。那天电视里播着政治家的反核电演说,而看电视的我一如既往地酩酊大醉。正准备借着红酒的酒劲儿舒舒服服睡一个小觉时,不知哪里传来了沙沙的响声,是壁橱里的东西在响。抵抗着阵阵睡意的纠缠,我把一个纸箱拽了出来。
那是我从面目全非的家中捡回来的玩具对讲机,上面的LED灯亮起了红光,沙沙的声音就是从它的喇叭中传出来的。大概是我哪天发神经给它装上了电池吧。这并不是小光一直挂在脖子上的那个。那个穿着挂绳、贴满贴纸的对讲机,已经陪着小光一起消失不见了,说不定现在还挂在他脖子上,在海底某处漂荡着。
沙……
我一边看着对讲机,一边继续喝酒。大概是因为喝多了,所以我不停胡思乱想着一些不可能的事。那天,要是我临时起意跟公司请了假,带着全家出去玩会怎么样呢?比如去隔壁县的老家住几天?那样就能躲开海啸灾害,小光也能跟着堂兄弟一起在沉痛的大人们旁边追逐嬉戏了。那样一来,现在他就能吵吵闹闹地围着我跑,然后被夏美训斥了。当时要是这样就好了,要是那样就好了,后悔的感觉仿佛要把我的心撕裂了。慢慢地,困意将我包围,我的意识终于滑向了深邃舒适的黑暗世界。
沙……
然而那一天,在真的睡着之前我还是听到了,时而中断的白噪声中夹杂着一个令我无比怀念的声音。
爸爸—……沙……胸……鸡……沙……
- 2 -
手机闹钟的铃音响起,我像从泥潭里爬出来一样挣扎着站起身去洗了澡,然后喝杯咖啡,去上班,下班后去趟便利店再回家,晚上喝着酒睡着。我的生活就是如此简单。因为海啸已经把一切都带走了,不会被小孩子打乱本来的计划,也不会偶尔在壁橱里发现咬了一口的果酱面包,不会因为给小孩擦屁股而沾上脏东西,也不会在冬天换尿不湿时刮到手上的倒刺。
为了压抑住感情,我准备打开电视看会儿搞笑节目,希望能转移一下注意力。这时候,我才发现遥控器的电池没电了。我在屋子里走来走去想着办法,然后就看到了掉在地上的对讲机。
昨晚的记忆突然涌上来。对讲机跟遥控器一样用的都是四号电池,那不如就把电池换到遥控器里吧,反正对讲机也用不上了。这样想着,我拆开了对讲机的后盖,然后突然回想起来。
捡回来的时候,对讲机上沾满了泥,为了方便保存,我特意把电池拆下来,从里到外都擦拭干净。当时明白再也用不到了,所以就把旧电池扔掉了。也就是说,对讲机里根本没有放电池,那么昨晚听到的白噪声又是什么呢?闪着红光的LED灯又是什么呢?
我没有想太多,就权当是喝醉了酒以后的幻觉吧。
对讲机第二次响起是在几天后。那天,我开着公司的车跑外务,等红灯的时候,看到一位带着孩子的母亲,背影看上去像极了夏美和小光,让我忍不住想他们也许没有被海啸卷走,而是还活着。
我把车扔在路口,从驾驶座上跳下去追赶那对母子。两人听到我的喊声回过头来,却完全不是夏美和小光的长相。喇叭声此起彼伏,后面的车都被我扔在路口的车堵住了。
那天晚上,我醉得一塌糊涂,连酒杯都端不稳的手把烧酒洒得满屋都是。我也没力气擦了,为了平静下来,又开了罐啤酒,感觉整个屋子都在晃,我想着是不是发生余震了,于是打开电视。可是等了好久也没有地震的消息,我才发现晃的是我自己。
视野内一片模糊,所有的东西都在扭曲变形,头也开始疼起来,耳朵上仿佛糊了一层膜,不知何时起,总能听到沙沙的响声。我在屋子的角落里找到了前几天拿出来的对讲机,LED灯亮着。
“浑蛋,还给我假装安了电池的样子!”我破口大骂。
白噪声好像变小了一点儿,刚这么一想,里面就传来了小孩子的声音,是真真切切的我所熟悉的声音。
沙……爸爸—……沙……
小光已经死了,所以这只可能是我在脑内重放他以前的声音吧,然而我无论如何都无法拒绝这幻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