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只虫子依旧贴着彩色玻璃窗拍打着翅膀,正当沉浸在过去的时候,又一波悲痛向埃莉诺涌来。西奥。记者们的问题,摄影师,书房门前的爱丽丝。爱丽丝的脸上是埃莉诺熟悉的表情。同样的表情出现在曾经埃莉诺抓到她在家里横梁上刻名字的时候,库克抓住她在食品橱里偷糖吃而把她押送上楼的时候,埃莉诺的新裙子被她用一大摊黑色墨水印弄脏的时候。
当然,爱丽丝看上去很愧疚,但是除此之外还有别的。她显出一副正要说话的样子。不过爱丽丝能说些什么呢?对谁说?她知道些什么吗?和屋里的其他人一样,她也接受了警方的问询。她会不会知道一些关于西奥下落的信息但是还没有说出来?
“怎么可能?”来自黑暗中的声音说道,“她自己都还只是个孩子。”
埃莉诺并不想大声说话,这个意识让她忧虑不安。她透过昏暗的房间仔细看过去。她的嘴巴很干——大概是吉本斯医生让她服药的作用。她伸手去拿身旁桌子上的玻璃水杯,而桌子那头的人在昏暗中显现出来:她的母亲,正坐在写字台前的棕色天鹅绒椅子上。埃莉诺迅速说道:“有什么消息吗?”
“还没有。”她母亲正在写信。钢笔刮擦着羊皮纸沙沙作响。“但是那个很好的警察,上了年纪眼神暗淡的那个,告诉我他们收集到了一些可能会有帮助的信息。”
“一些信息?”
沙沙声。“行了,行了,埃莉诺,你知道我不是一个纠结于细节的人。”
埃莉诺喝了一小口水。她的手颤抖着,喉咙正灼烧着。肯定是爱丽丝。她简直能够想象出她的二女儿面对着当班的警察,拿出自己的日记本开始做记录的样子,坚定和自信使她热切的样子活灵活现。她“积极”的观察和推理脱不了干系。
也有可能爱丽丝真的能够帮上忙,也许她看到了什么能够引领警方找到西奥。这姑娘有个超乎寻常的习惯就是经常出现在她不应该出现的地方。
“我要找爱丽丝谈谈。”
“你需要休息。吉本斯医生开给你的安眠药力道相当大,起码他是这么对我说的。”
“求你了,妈妈。”
一声叹息。“我不知道她在哪儿。你知道那姑娘什么样子。你应该知道;你在那个年纪的时候和她一模一样,你俩都一样倔强。”
埃莉诺并不否认这样比较。同样,她如果够坦诚,也不会反驳这种讲法,尽管“倔强”大概是懒得多想而随便找的形容。还有许多更恰当的词汇。埃莉诺宁愿把年轻时的自己描述为锲而不舍,甚至是乐于奉献。“那么卢埃林先生呢?求你了,妈妈。他知道在哪里能找到爱丽丝。”
“我也没看见过他。实际上,警方正在寻找这个人。我听说他们到处都找不到他——有人说他已经离开了。十分不同寻常,不过他从来都不是特别可靠,而且最近比猫还神经质。”
埃莉诺努力坐起身来。她今天没有能力去接受母亲对卢埃林先生长久以来的蔑视。她准备亲自去把爱丽丝找出来。哦,但她的脑袋里面怦怦直跳。她双手抱头,在床尾呜咽起来。
她所需要的,就是花个一两分钟让自己平静下来,从胡思乱想中挣脱出来,让自己的脑袋停止旋转。康斯坦丝只是在挑起纠纷,埃莉诺知道卢埃林先生不可能在这种时候丢下她不管。在过去的几个星期里他是有些焦虑,这是事实,可他是她最亲爱的朋友啊。他应该就在花园里的某个地方,照顾着那些姑娘;这是唯一能够解释他不在她身边的理由。而当她找到他的时候,她也会找到爱丽丝。
无论她的意识多么混沌不清,无论她多么想躺回自己的床、藏在被单下,逃避这恐怖的一天,埃莉诺还是决定找爱丽丝谈一谈。她女儿知道些西奥失踪的事情,对此埃莉诺十分肯定。
[1] 伦敦的上流住宿区。
[2] 这里的轮船即是历史上著名的泰坦尼克号。泰坦尼克号是当时世界上体积最庞大、内部设施最豪华的客运轮船,有“永不沉没”的美誉。它于1912年4月10日从英国南安普敦出发,开始它的处女航。


第9章 二〇〇三年,康沃尔
自从萨迪第一次碰巧闯入洛恩内斯以来已经快一个星期了,而她现在每天都会去。不管她的晨跑选择哪条路线,她最终总能来到那个枝叶过于繁茂的花园。她最喜欢坐下休息的地方就是那个能够看到整个湖,有着宽宽外缘的石头喷水池。这天早晨,当她坐下的时候,她看到喷水池基座隐蔽的轮廓线上有一个粗糙的刻印。爱——丽——丝。萨迪的手指轻轻抚过这些冷冰冰的凹陷的笔画。“你好呀,爱丽丝,”她说道,“我们似乎又见面了。”
这些刻字几乎到处都是。树干上、窗台的软木上、光滑的青苔色船库平台上——那是她在另一天发现的。萨迪开始觉得自己好像穿越几十年和爱丽丝·埃德温在玩猫抓老鼠的游戏,而她整个星期都沉浸在爱丽丝的《报仇不晚》里,一边在假装度假(为了波尔第),一边努力想和唐纳德一起把事情的头绪都理清楚(周一以来她已经留了六条信息,打了无数个电话,但仍然没有回音),这些都似乎加强了她们的联系。尽管开始有些疑问,但阅读真是个出人意料的愉快消遣。萨迪喜欢执拗的迪戈里·布伦特探长,而且对于比他早发现线索感到超乎寻常的快乐。很难想象犯罪小说的封面照片上那个表情严肃的女人居然曾经是个问题儿童,破坏自家宅子,但这让萨迪对爱丽丝感到一种无法解释的熟悉,也激起了她的好奇心。一个创作出各种稀奇复杂疑案的作家,自己也涉入了真实的犯罪调查,尤其是这个案件还一直悬而未决。她猜测着当时哪个先发生,是小说体裁的选择,还是婴儿弟弟的失踪。
整个星期萨迪都面对着唐纳德的沉默,而就在和自己内心深处的无力做斗争的时候,她发现自己正闷头沉思着那幢被弃置的房子和那个失踪的孩子,她被这谜题牢牢吸引。她宁愿回到伦敦干她实实在在的工作,不过比起眼睛盯着钟,看着时间一分一秒流失,有事情做总是好的,她的兴致也表露在了脸上。“解决了吗?”每当她和两条狗从门口朝屋子嗒嗒地跑来,波尔第都会习惯性地问一句。他说这些话的时候,声音里带着笑容,仿佛他很高兴看到她忙碌的样子,却小心翼翼地不表露出来。显然她的假装度假表演并没有完全使他信服。有几次她发现他看着她,深思的脸上皱着眉头,她知道关于自己突然拜访康沃尔,十分不寻常地离开她的岗位之类的许多问题到了他的嘴边,但他又咽了下去。萨迪已经很擅长从那座房子逃脱,每当感觉自己快要抵抗不住的时候,就把背包挂在双肩上,脚边还跟着狗。
对于狗来说,新的任务安排紧张又刺激。它们在萨迪前方领路,在树林里穿插前行的时候不断交换位置,然后突然一起转向,你追我赶地进入高高的草地,接着慢慢滑到紫杉树篱下,和鸭子们继续昨天的争吵。萨迪跟在后面,背包里的那些书可不轻,而这些天她的背包里全是它们,这些都是她的新朋友,是村里的图书管理员阿拉斯泰尔·霍克给的。
他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他就尽自己的权限所能帮她找寻资料。不幸的是,这些资料里并没有很多信息。这是希特勒的错。二战期间的一枚炸弹摧毁了一九四一年一月以后几年的报纸记录。“真的十分抱歉,”阿拉斯泰尔说,“网上找不到,不过我可以去英国图书馆订阅,还需要找其他东西吗?”
萨迪说这些正合适,他便开始办理借阅流程,认真地在电脑键盘上敲击,在木头抽屉中的旧文件卡片中翻阅,然后一个轻盈的步伐消失在一扇门后,那上面写着“档案”。
“成功了。”他回来的时候说道,扫了扫一摞书上的灰尘。“《康沃尔郡的名门望族》,”他读着,翻到目录,手指点着列表向下移动,在中间的一处停了下来,“第八章:哈夫林的德希尔家族”。
萨迪看着他,不太相信:“我感兴趣的庄园名字叫洛恩内斯。”
“湖边小屋,是的,但是它原先属于一个更大的地产。我认为洛恩内斯本来是他们园丁总管的住处。”
“那德希尔家族呢?”
“他们是当地的贵族,显赫一时。老掉牙的故事:实力和影响力随着家庭银行余额的减少而减弱。一些欠考虑的生意选择,几个坏人,上层阶级间必须有的丑闻。”他晃了晃手里的书,“这里面都有。”
萨迪带着一张崭新的图书卡离开了,她的第一张图书卡;“第八章:哈夫林的德希尔家族”的复印本;还有阿诺德·皮克林的《埃德温家的男孩》,这是一篇反响强烈的失踪报道,她很“荣幸”地成为自一九七二年八月以来第一个借阅的人。同时她还借了一本几乎翻烂的《报仇不晚》。
那天下午,当波尔第正忙着烤梨子蛋糕时,萨迪来到这座木屋的院子里,一边聆听大海的波浪和叹息,一边阅读关于德希尔家族的故事。的确像图书管理员说的那样,这是关于一个家族大起大落的故事。萨迪粗略地跳过了最初百来年的内容——伊丽莎白一世授予海员德希尔爵士,因为他成功窃得来自西班牙的大量金块,故而得到封地封号的奖励,之后经过家庭成员的死亡、婚姻和继承——在一八五〇年左右再次惹人注意,家族的财产数额急转直下。可能是被敲诈,和西印度群岛的甘蔗种植生意有关,于是他们欠了一屁股的债,接着一八七八年圣诞节那天一场大火,从仆人的房间开始,逐渐蔓延,直至烧毁了大部分的住宅。在之后的三十年里,这个庄园被分割开来,一部分一部分地售卖,最后德希尔家只剩下湖边小屋及其周围几亩地的地方。
结果,埃德温家族在这个庄园的历史上只是一个脚注。在最后的章节里有三个段落,作者用来注解埃莉诺·德希尔,家族历史上的最后一人,在一九一一年嫁给安东尼·埃德温,此后洛恩内斯物归原主并一直作为他们的乡间住所保留着。没有任何信息提到西奥多[1]·埃德温的失踪,这让萨迪感到震惊,直到她证实了《康沃尔郡的名门望族》是在一九二五年出版,比那个小男孩的失踪早了几乎十年,比小男孩出生早了整整八年。
没有失踪的新闻,作者把焦点集中在了埃莉诺·德希尔的身上,她的状态成了戴维兹·卢埃林《埃莉诺的魔法门》的灵感,这是一本在二十世纪头十年非常走红的儿童故事书。“要不是卢埃林和他朋友机智聪明的女儿之间不同寻常的深厚感情,他可能会继续做个医生,永远都不会发现他讲故事的天赋,而一代又一代的孩子就无法读到这珍贵的故事了。”卢埃林持续写作画画直至过世,之后因在文学上的贡献,于一九三四年获得了大英帝国官佐勋章的荣誉。根据阿拉斯泰尔·霍克的说法,《埃莉诺的魔法门》仍然有售,但它和其他同期作品一样,并没有经得住时间的考验。萨迪只能把他的话当真。她小时候从来没有看到过这本书。家里应该是有一本的,她认为,是外祖父母给她的礼物,但是她的爸爸妈妈宣称这是“没有意义的”,毫不意外地反对故事中的魔法元素,厌恶地把它和伊妮德·布莱顿的书一起搁置起来。
现在她腿上的书是一九三六年出版的版本。纸张软绵带着粉末,中间插着光泽的图画页,书角上已经起了斑点。插页,她星期一从阿拉斯泰尔那里把书借来的时候,他这么称呼它们。故事是关于一个住在大大的、寂寞的屋子里的小姑娘,和她慈祥但有些不称职的父亲,还有冷酷、一心想攀高枝的继母。有一天父母出门去伦敦,小姑娘就在大房子里无所事事地闲逛,然后发现自己来到了一扇她从未见过的门跟前。她看到门的另一头有一个干瘪的白发老头,“就像是时间老人”,他床边的墙壁上从地板到天花板都布满了手绘的地图和仔细描画的风景。“你在这里做什么?”她问了一个谁都会问的问题。“我在这里等你。”他回答,然后开始讲述遥远的魔法国度的故事,很久以前,因为一个致命的失误,它的和平被破坏,于是战争和冲突开始日渐壮大。“只有一个人能挽救它,那个人就是你。”他说。
依照他的地图,小姑娘发现杂草丛生的花园里有一个地下通道可以带她来到魔法国度。在那里她加入了一支由受压迫的当地人组成的可靠队伍,完成了许多冒险和战斗,大胜邪恶的篡位者,和平和幸福重新回到了这片土地上。最后她穿过地下通道回家的时候,发现时间并没有流失,但是她的家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父亲十分高兴,而她的母亲仍然活着,房子和花园不再阴气沉沉。她跑着去告诉老人自己成功了,却发现那间房子空荡荡的。父母对她说,这一切准是她在做梦,小姑娘几乎信以为真,直到她发现,在那间空卧室的墙纸下,藏着一张魔法国度的地图。
萨迪坐在喷水池边,咬了一口从背包里拿出的奶酪三明治,一手把书举到面前,比较着故事中房子的插图和实物的区别。她让阿拉斯泰尔去找些关于作者戴维兹·卢埃林的其他信息。根据书里的前言,他是埃德温家的密友,而且毫无疑问,他的创作灵感来自洛恩内斯。卢埃林所画的这幢房子和眼前的这幢简直一模一样,他甚至捕捉到了最左边那扇窗户的斜角。萨迪花了几天的时间仔细检查,才发现这窗户不是正方形的。她翻到了标注为图解2的插页,这幅插页画着一个头发凌乱的小女孩,有着老式的着装打扮,站在一根石头柱子边上,柱子的底部有一个铜环。阳光难以置信地耀眼,萨迪不得不眯起眼睛来看图片下方的一行小字:那里,在最深、最黑暗、充满垂柳沙沙声的地方,埃莉诺发现了老人的地图里承诺过的东西。“拉一下环,”围绕在她周围的空气似乎会呼吸,“拉一下环看看会发生什么。”
萨迪把三明治上剩下的面包皮丢给一群纠缠不休的天鹅幼崽,然后在运动裤上擦了擦手。在她看来,这些小人书都十分相像。孤独的小孩发现了通往魔幻世界的大门,接下去便是冒险和英雄事迹。魔鬼被消灭,讲故事的老人从诅咒的束缚中被解放出来,世界上的一切又恢复了安宁。似乎很多小孩在都梦想逃脱童年,拥有力量征服他们自己的命运。萨迪可以理解。有些逃生口在衣橱背后,有些在魔法大树的树顶,而埃莉诺则发现了花园里的逃生口。不像其他的大门,埃莉诺的门是真实的。萨迪在星期二的早晨发现了它,扬扬得意;铜环和石头柱子,就像故事里说的那样,藏在湖边远处特别强壮的柳树下。自然而然地,她试图把它打开,但是尽管使上了全部力气,这扇暗藏的门纹丝不动。
她们的童年也许完全不同,不过萨迪对埃莉诺·埃德温还是感到一丝亲切。她喜欢童话故事书里的这个小女孩,她的荣誉感、勇气,还有调皮;就像萨迪小时候想成为的女孩那样。但还有些其他的东西。萨迪感到和埃莉诺有关联,是因为她另一天在溪流边上旧船库里发现的东西。她从一扇破窗爬进了一间房间,屋里面有床、桌子,还有一些基本家具。所有的东西全都盖着厚厚的尘土,潮湿的毯子不知历经了多少年,在仔细搜寻一番后,萨迪没找到任何有用的东西,只有一样可能还有点意思。一个落到床头后面的信封,可能已经被遗忘了大半个世纪。信封里面是一张信纸,纸边围着一圈精心设计的绿色常春藤叶子,信的第二页最后写着埃莉诺的名字。
这是一封情书,是她怀孕的时候写的,在他的爱拯救了她的生活之类的亲昵表述之间,她努力把腹中孩子成长过程中的神奇变化传达给她丈夫——一个结合你和我的小混合体。萨迪开始猜测这个婴儿就是西奥·埃德温,直到她注意到埃莉诺伤心地惋惜爱人离得太远,她希望他能在身边,她无可救药地想念他。她这才意识到这封信应该写于安东尼在法国参加一战的时候。根据“哈夫林的德希尔家族”,埃德温家有三个女儿:战前出生的德博拉、战后出生的克莱门蒂娜和中间正好战时出生的爱丽丝。这样的话,这个带着埃莉诺的期盼出生的孩子一定是爱丽丝。强烈而又真诚,这封信把埃莉诺表现得淋漓尽致,萨迪几乎可以听到这个女人的声音清晰、真实地从九十年前穿越而来。
现在,她啪的一声合上图书馆里借来的书,给那些灰尘孢子军团一记猛击。太阳依旧高挂于天空,使得湖面的水分蒸发。折射的光线在倾斜的枝叶上一闪一闪地跳着舞,让它们不可思议地翠绿。尽管天气暖和,萨迪在仰望这座房子的时候还是打了个哆嗦。即使没有《埃莉诺的魔法门》和这里的联系,这个地方还是给她一种异样的感觉,像是闯进了童话书里一样。她在洛恩内斯的花园里待得越久,就越了解小屋以及住在里面的人们,每当她发现一个新的“爱丽丝”刻字,便越不觉得自己是个入侵者。而她始终觉得这座小屋一直在看着她。
荒唐可笑的胡思乱想,波尔第的新朋友路易丝也许会这么认为,唐纳德则在她的脑海里哈哈大笑。她面对的是一片静寂,不是人类的住宅也没有人继承。房子不应该就这样空着。没有居住者的房子,尤其像这幢,里面还到处可见家族的财产,这是世界上最悲哀、最没有意义的事情。
一团云飘过顶楼的玻璃彩窗,萨迪的目光随着映在玻璃上的倒影,停留在了最左边的窗户上。儿童房,这是西奥·埃德温失踪前被看到的最后一个地方。她捡起一块鹅卵石,若有所思地在大拇指和食指间滚动,漫不经心地放在手掌上掂掂分量。这个,这儿,关键在这里。人们也许很轻易地就把这幢房子忘记,但不会忘记和它相关的故事,那个小男孩的失踪让它声名狼藉。随着时间的推移,丑闻逐渐被复制传播,最终演变成了民间传说。童话故事里一个失踪的小男孩和一座小屋被施了魔法,永远地沉睡着,屏息不动,而花园不断地在它周围生长。
萨迪慵懒地把鹅卵石向湖里抛了个弧线,石头在湖面上响了好几下。毫无疑问,童话故事的元素是案子里最棘手的部分之一。悬案、疑案通常都极富挑战性,而这一起还加入了传说成分。故事一遍又一遍地被复述了许多次,人们便逐渐开始接受了这个悬疑案件。如果非要说实话的话,大部分人并不想知道答案——因为他们是局外人,这件事和他们不相干。无人侦破是这起悬案吸引人的一部分。但是魔法或者巫术是不存在的,小孩子并没有凭空消失。他们失踪、被偷走或者被拐卖。有些时候,也有可能被杀害,不过多数情况是被送走或带走。萨迪皱起了眉头。这个世界有太多流离失所的儿童,和父母分离,拽着他们母亲的裙子。这个孩子在哪儿呢?
阿拉斯泰尔果然说到做到,他预订了报纸原件的复印本,而波尔第的朋友路易丝,似乎每当萨迪走进厨房的时候都“正好出现”,她答应向医院的老人们打听一下,说不定有人会知道些什么。萨迪向地政处确认了这座房子现在是归爱丽丝·埃德温所有,不过与这骄傲的权利相反,众所周知这个“本土”作家住在伦敦而且已经几十年没有在当地出现过了。萨迪只找到了一个她住处的街道地址但是没有电子邮件地址;对于她的信件,爱丽丝还没有回复。与此同时,她正凑合着翻阅图书管理员提供的阿诺德·皮克林报道的《埃德温家的男孩》的复印本。
这本书在一九五五年出版,作为《康沃尔的悬疑故事》系列之一,同时也包括了一卷整理过的仙踪和湖湾里出现的臭名昭著的幽灵船的故事。这一系列的故事并没有给萨迪带来多少信心,可以肯定的是,皮克林的作品意在激起一种更伟大的爱,而不是真相。这本书并没有大胆提出任何合理的推论,而更倾向于维持“仲夏夜神秘的失踪案”的氛围。然而它确实包含了事件的各个详细摘要,不能对它要求太多。
萨迪从一个崭新的文件套中拿出笔记,那上面贴着“埃德温”的标签。这已经变成了每天的程序:坐在古老的喷水池边把这些笔记都看一遍。这是萨迪的工作方法,把一个案件的每个细节都输入脑海,一遍又一遍,直到能够把所有的内容都背出来。唐纳德把这叫作强迫症(他自己是一个思维更细腻的人),不过萨迪认为男人的强迫症多数是因为另一个女孩儿,如果有什么更好的方法去发现证据里的破绽、漏洞或者出入的话,她迟早会找到的。
根据皮克林所写的,西奥多·埃德温最后一次被人看见是在派对那天晚上十一点,当时他母亲去儿童房看过他。她每天晚上都在这个时间点看他,然后去睡觉,而这男孩儿也是习惯从那之后开始睡到天亮。他很能睡,埃莉诺·埃德温告诉警方,他晚上几乎不会醒来。
派对当晚她去儿童房的事情被一个女佣证实,她看到埃德温太太离开房间然后在楼梯口停下和另一个仆人匆匆地说了些什么。女佣确认了时间是在十一点过后,她记得时间是因为当时她正端着一托盘用过的香槟酒杯回厨房清洗,以便客人们在半夜看烟花的时候有杯子可用。在前门值班的男仆报告说看见埃德温太太在十一点后离开了屋子,之后除了去底楼的浴室之外,再也没有客人或者家庭成员回屋里来,直到派对结束。
埃德温太太在船库度过了剩下的夜晚,船库的贡多拉正载着参加派对的人在点着灯笼的小河里兜风,日出后最后一个客人离开,她回到床上睡觉,猜想孩子们应该都在自己的房间里。她很快就睡着了,一直到八点被女佣叫醒,告诉她西奥不在婴儿床上。
全家出动开始进行初步的搜索,却并没有意识到事情的迫切,也没有惊动留下过夜的客人。埃德温家的一个女儿——最小的那个,克莱门蒂娜——有一大早出门溜达的习惯,偶尔会带着她的小弟弟一起,如果她经过儿童房时发现他醒了的话。大家都猜测可能是这种情况。
餐厅里照常上着早餐,这时克莱门蒂娜回来了,十点刚过,独自一人。她表示对小弟弟的下落并不知情,报告说她在六点经过儿童房的时候,房门是关着的。警方被叫来了。这个男孩正式宣布失踪,大规模的搜查开始了。
尽管皮克林似乎很乐意相信这个男孩是在那天夜里凭空消失的,但他还是总结了一些警方调查的概要,对西奥多·埃德温的失踪大致有两种官方解释:这个男孩走丢了,或者他被诱拐了。在发现他最喜欢的玩具小狗也不见的时候,走丢的说法变得十分可信,但是在扩大搜索范围后并没有发现小孩的踪迹,而考虑到这家人的财富实力,警方开始更倾向于后者。在仲夏夜的十一点到第二天早上的八点之间,有人偷偷溜进了儿童房,把男孩带走了。
这似乎是一个合理的假设,萨迪也比较同意这一点。她的目光穿越湖面向小屋望去,努力想象自己待在皮克林所描述的夜晚派对里的场景:到处都是人、灯笼和火焰,贡多拉承载着笑声不断的人们在点着灯笼的小河中漂流而下,湖中央有一堆篝火。音乐、笑声,还有三百个人的说话声不绝于耳。
如果这个男孩走失的话——皮克林引用了报纸的报道说安东尼·埃德温称他的儿子最近开始从他的婴儿床往外爬,有一两次还爬上了楼梯——那么,有多大的可能派对现场的众人没有一个看到他?皮克林提到了一些来客提供的不确定的信息,说他们“可能”看到过一个孩子,但这显然并不是明确的事实。而且就算这个十一个月大的婴儿能够在穿越花园的时候成功避开了人们的耳目,那他又能跑多远呢?萨迪对小孩子以及他们的体力知之甚少,不过想想即使是成年人的话也很快就筋疲力尽了。警方向四面八方搜寻了几英里[2],什么都没发现。除此之外,更让人难以置信的是,七十年过去了,没有丝毫线索出现过:尸体、骸骨甚至连衣服的碎片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