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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8路汽车沿着菲茨约翰大道的尽头慢慢停下,彼得收了收自己的东西。距离那次和爱丽丝的面谈已经过去三年了。那个神秘的上一任助手从来没有回来过,而彼得再也没有离开。
爱丽丝正埋头于一个伤脑筋的情节,一个过渡。通常这是最难写的部分。正是因为无足轻重而使其大有文章可做。这个看似简单的任务要从某个重要的时间点A到另一个重要的时间点B中获取一个人的特性,又不能让读者在阅读过程中失去兴致。关于这一点她从来没有向任何人承认过,更不会向出版社说,但这破事还是不停地给她带来挫败感,即便是在发行了四十九本小说之后。
她把老花眼镜推上鼻梁,从打字机上把纸轻轻卷出来一点,然后重新读了读最后一句话:迪戈里·布伦特离开了停尸房,朝着他的办公室走去。
机械、清晰、导向明确,之后的语句应当简洁明了。她熟知这套程序:给主角一些切中小说主题的想法,偶然地更新下他身体状况的进展以提示读者,然后最后一句话把他从办公室带到那里——有了!——下一个惊喜正等着把他推向故事更深远的地方。
问题在于,爱丽丝几乎已经写完她能想到的每个场景,而她觉得厌倦了。这种感觉并不常见,也不是她所容许的。枯燥,就像她母亲一直对他们说的,是很可怜的,是无知匮乏的体现。爱丽丝的手指悬在键盘上,考虑着在他编织拼布的时候给他加些思绪进去,或者一个寓言,为故事出乎意料的转折埋个伏笔。
这些方方正正的布料非常有用。它们不止一次拯救了她。它们是偶然的意外。想想真是幸运。当时她正在给迪戈里找寻一个兴趣爱好,借此来强调他对图案纹样的天赋,而恰恰此时,她的姐姐德博拉怀孕了,而且有了一个非同寻常的转变——她开始干针线活儿了。“这让我感到放松,”她说道,“我就不用一天到晚去担心这担心那。”就如同像迪戈里·布伦特这样的男人会采用这种方法来治愈自己,以填补他和自己年轻的家庭曾经一起度过的漫长夜晚。虽然评论不断声称这个爱好是爱丽丝用来柔和她笔下侦探尖锐棱角的方法,但事实并不是这样。爱丽丝喜欢那些棱角。她强烈地不信任把棱角都磨光的人。
迪戈里·布伦特离开了停尸房,朝着他的办公室走去。然后……爱丽丝的手指踌躇在打字机键盘的上方。然后呢?他一边走,一边想着……什么?
她脑子里一片空白。
爱丽丝灰心丧气地把纸又卷了回去,摘下眼镜,任由自己的注意力向着窗外的景色飞去。这是六月初暖洋洋的一天,天空明亮湛蓝。她像是一个发现自己在这样的天气里无法抗拒外面世界召唤的小姑娘:阳光下有树叶和忍冬的清香,被炙烤的混凝土发出咔嗒的声响,还有蟋蟀蹲在阴凉的草丛里鸣叫。但是爱丽丝从很久以前便不再是那样的小姑娘了,而她现在也没几个喜欢待的地方,即使当她的创作力枯竭的时候,她也宁愿待在写作间里。
写作间位于整幢房子的最顶层,这是一幢建在霍利山上的维多利亚式红砖屋。房间很小,倾斜的天花板,上面有刻痕。根据带爱丽丝看房子的房屋中介的说法,这是上一个屋主用来关他母亲的,估计是因为她成了累赘。爱丽丝很庆幸自己没有小孩。这间屋子是她买下整幢房子的原因,并不是因为它有着悲伤的过去。谢天谢地,她自己的家庭遭受的已经够多了,而且她对浪漫文学中愚蠢的错综离奇的故事没有什么兴趣。这间屋子的方位促使爱丽丝想拥有它。它像是一个安乐窝,一个高山上的鹰巢,一座瞭望塔。
从她写作的位子上能俯瞰到面朝荒野方向的汉普特斯西斯公园,到淑女池塘,再到海格特公墓里教堂的尖塔顶。在她身后,透过一个小圆窗户可以看到后花园的风景,一路可以望至布满青苔的砖墙,再到一个小木棚为止,都是她的所有物。花园里的植物十分茂盛,这是过去另一位屋主留下的。她是一个园艺家,在英国皇家植物园里工作过。她投入毕生精力把自己的花园营造成一个《人间乐园》[4]。在爱丽丝的照料下,它肆无忌惮地生长。爱丽丝非常喜欢树林那种自然未经修剪的状态。
楼下,前门的门闩被震开,门口的地板嘎吱嘎吱作响。随着一记重击声,好像有什么东西掉落下来——是彼得,并不是因为他笨手笨脚,而是他修长的四肢总是妨碍到他。爱丽丝看了一眼手表,惊讶地发现,居然已经两点了。难怪她觉得有些饿。她交叉手指,手臂向前伸展一下,然后站起身。整个上午都花在如何把迪戈里·布伦特从A点推到B点的问题上,她感到有些沮丧,不过现在也做不了什么了。半个世纪的职业作家生涯让她学到,有些时候,走开是最好的办法。迪戈里·布伦特就不得不在停尸房,或者办公室这种无人地带度过整个夜晚。爱丽丝在后窗旁的小水池里洗了洗手,用毛巾擦干,然后开始走下狭窄的楼梯。
当然,她知道自己为什么如此苦恼,这并不单是枯燥那么简单。都是这该死的周年庆,到时候她的出版商们打算制造些活动。而这是一种光荣。出于善意,通常情况下,爱丽丝本来还是喜欢以她为名义的庆祝活动的,但是这本书的前景并不乐观。起码,她自己并不看好——而这才是问题的一半:她要怎样才能知道,这种感觉是真实的吗?她的编辑简,非常聪明又充满热情,可她太年轻,还是有些畏怯。评论——(想听到简的)真实评论,实在是一种奢望。
爱丽丝在最悲观的时候,担心没人来告诉她什么时候她的水准下降了;毫无疑问,迟早是要下降的。爱丽丝和同时期同类型的其他作家保持着相同的工作节奏,知道总是有这么一本书会发生这样的情况:作者开始跟不上现代社会的观点和意识。这些并不总是引人注目的——专业读者们些微的过度阐释,正式术语的规范简称的用法,只适用于上一年的流行文化背景——但这些足以使得整个故事看起来失真。爱丽丝以注重写实为骄傲,这使得她的整个职业生涯都沐浴在褒奖之下,对她来说,出版出来的竟然不是她的最佳作品,这个想法令人胆战心惊。
这就是她为什么每个下午都搭乘地铁,甚至有时去一些不需要去的地方。在爱丽丝的一生中,她对人是非常感兴趣的。她并不完全喜欢他们,也极少会出于社交目的与人做伴,但她确实为之着迷。而没有什么地方比地铁站这个“养兔场”能让她更好地去观察人群了。整个伦敦贯穿在这些地道里,其中还有以各种奇形怪状的形式出现的稳定人流,爱丽丝像个鬼魂一样游窜在他们中间。对于她这样的年纪,这么说似乎有些卑鄙——但岁月赐予了她隐形的外衣:没有人会注意到这个小老太太一本正经地坐在车厢的一角,膝盖上搁着手提包。
“你好,爱丽丝,”彼得在厨房里叫唤,“午饭一会儿就好。”
爱丽丝在二楼的楼梯平台上犹豫不决,却没有喊出回答。很久以前她母亲关于礼仪的训斥仍然在她耳边大声回响。这就是埃莉诺,爱丽丝一边想着,一边走到了最后一层楼梯。她们分开生活已经快七十年了,而她仍旧守着家里的规矩,在这幢埃莉诺从未见过的房子里。爱丽丝时常在想,如果她的母亲活得再长久一些,她会怎样决定她女儿的生活,是否会同意爱丽丝的职业、着装,以及单身未婚状态。埃莉诺曾经在一夫一妻制和忠诚度的问题上有着十分坚定的立场,不过后来她嫁给了她孩童时的挚爱,因此这也不是个完全公平的对照。母亲在爱丽丝残留的童年回忆中占据了很大一部分。一个遥远记忆中如此鲜明的形象,在变换的时光中要想抹去她几乎是不可能。为了爱丽丝,她留存了下来,如同一个美丽而无法触及的淑女,亲密而疏远,最后支离破碎,成为唯一让爱丽丝思念的人;偶尔,还会让爱丽丝对她怀有受伤孩子般强烈苦涩的渴望。
在其他情况下,她不是这样黏人的个性。爱丽丝成年后几乎都是独自生活,对于这一点她既不自豪也不羞愧。她曾有过情人,他们每个人都带着衣物牙刷走进房门,其中有些人留了一段时间。但这完全是两码事。她从不延长一个正式邀请或在脑子里把“我的”房子转换成“我们的”房子。这也许是有差别的——爱丽丝曾经订过一次婚——但是二战把这事给搅黄了,就像很多其他事情一样。生活便是如此,希望的大门一直不停歇地开开合合,人们只能摸索着通过。
她来到厨房,看到长柄锅正冒着热气,彼得站在桌子的另一头,面前敞着一小包信件。她走进门的时候他抬头看了看,说了声“你好呀”。此时灶台上计时器正好响了起来。“你总是来得刚刚好。”
彼得有着十分可爱的微笑,带些魅惑却特别真诚。这是她雇用他的原因之一。还有就是他是在那个特殊的时间里唯一的应聘者。而他已证明了自己能够充分胜任,这倒并不令人惊讶。爱丽丝认为自己对人的性格判断极其精准。至少,她现在是这样的。过去的她曾犯过错误,有一些无比遗憾。
“这里面有急信吗?”她问,座位前放着一张打开的报纸,上面是早上留下的填字游戏。
“《卫报》的安格斯·威尔逊,希望能及时为周年庆做些准备。简希望由你来做。”
“我猜她一定会这么说。”爱丽丝给自己倒了一杯刚泡好的大吉岭茶。
“自然历史博物馆在筹划一个展览,他们希望你能在开幕时发表讲话;一封邀请函请你参加《死神终将到来》畅销十年的庆祝活动;还有一张德博拉寄来的卡片,来确认本周五为你母亲忌日碰面的时间。其他就我所看到的,都是些读者来信——我会在午饭后一一查看。”
爱丽丝点了点头,彼得把餐具摆放在她面前,还有一片吐司,上面一个煮鸡蛋。二十多年来,爱丽丝每天都吃同样的午餐——当然,她偶尔出门在外就餐的时候例外。她赞同这种有效率的日常生活,但并不受缚于此。不像迪戈里·布伦特,众所周知,要求侍女们用十分精确的步骤制作他最喜欢的鸡蛋。她舀了一勺十分坚硬的蛋黄放到她的吐司上,然后切成四块,一边看着彼得给信件分类。
他并不是一个十分健谈的小伙儿,这给他的信任度大大加分。当她试图把他带进一个话题时他会让人有些恼火,不过相比过去那些七嘴八舌的助理确实要好很多了。她发现自己比较喜欢他头发稍微长一些的样子,加上他细细长长的四肢和深棕色的眼眸,看上去有点像那些英式摇滚乐队的成员。不过也可能只是因为今天他穿得特别正式吧,他身上那套黑色的天鹅绒西装让她有这样的感觉。爱丽丝想了起来。他去了一个年长朋友的葬礼,那个图书管理员,难怪他今天上班时间晚了。她顿时感到有些振奋,急切地想听他报告。曾经他告诉爱丽丝这个女人——他的导师的时候,她有些震惊。思绪回到了从前,她想起了卢埃林先生。她并不经常想到这个老头——她对他的感觉太容易牵扯到那个她不愿想起的糟糕夏天——但是当彼得和她谈起塔尔博特小姐的时候,她对他挥之不去的印象,他年轻时的样子,使得爱丽丝被一种不同寻常的生理性的记忆笼罩着:河边潮湿淤泥的气味,他们乘着破旧的小船沿着河流漂流而下,周围水虫的叮当声连绵不绝,仿佛在谈论着它们最喜欢的故事。爱丽丝知道,自己之后便再也没有如此幸福惬意过。
她又喝了一小口茶,挥走不想回忆的过去:“那你为你朋友送了行?”他说过这是他第一次参加葬礼,爱丽丝告诉他之后还会有许多。“和你预想的一样吗?”
“我想是的。悲伤,但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也挺有趣。”
“哪种意义?”
彼得想了想说:“我只认识作为塔尔博特小姐的她,而从其他人口中听到她——她的丈夫,她的儿子……这很感人。”他拨了下眼睛前面的刘海儿,“这是不是听起来很蠢,有点陈词滥调?”他又试着说道,“她的事情我知之甚少,很乐意能够多听到一些。人是十分奇妙的,不是吗?你会想不断接近他们,来了解他们是什么样子的。”
爱丽丝露出一丝满意的微笑表示同意。她发现世界上几乎没有真正无聊愚笨的人,关键在于要问对问题。她在塑造人物角色的时候会用到这个技巧。人人都知道最好的罪犯角色是读者觉察不到的,但动机是关键。用一个杀人不眨眼的老奶奶带来出其不意的效果是挺好,但是其中的条理必须滴水不漏。爱、恨、嫉妒,互相之间必须有理可信。全部的一切都是出于激情。去发现让一个人产生激情的理由,接下来就好办了。
“这个有些不一样。”彼得回到工作中,打开读者们的来信,他看着手里的一封,深色的眉毛皱到了一起。
爱丽丝的茶瞬间变得苦涩。她从来就没真正习惯那些批评意见:“是不是那些中的一个?”
“是从警察局寄来的,署名斯帕罗警探。”
“哦,是那些中的一个。”在爱丽丝的经历中,有两种类型的警察:一种是能让人依赖的,在创作过程中能帮上忙的;另一种是在人家的书发行后阅读,然后指指点点说有这个那个问题的讨厌鬼。“那么斯帕罗警官有什么高见必须和我们分享吗?”
“不,并不是那个样子,她不是读者。她写信给你是关于一个真实的案子,一桩失踪案。”
“让我来猜猜。她撞见了什么奇葩案子,想让我写下来然后稿费可以五五分成?”
“一个失踪的孩子,”他继续说道,“要回溯到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康沃尔的一个庄园,一桩从未解开的案子。”
恐怕爱丽丝至死都不能够确定当时究竟是整个房间突然凉了下来,还是荒野里猛地吹来一阵风,抑或是自己身体的恒温系统出了什么毛病。现实生活和往事像巨浪一样拍打着她,把她冲回到很久以前,然后等待着潮水转向。因为,她非常清楚这封信在写些什么,而这和她书中精心安排的各种悬案没有丝毫关系。
爱丽丝注意到信纸十分普通,轻薄又廉价,完全不是读者们给她写信时常用的那种,更不是印着她小说中某个人物的纸,就是这区区一张纸,送来了来自过去的重磅炸弹。
现在彼得正大声读着信,尽管爱丽丝本来不希望他这样,但刚要说出的话消散不见了。她静静地听着他精简概括着这个悠远案子的熟悉场景。爱丽丝猜测这是从报纸资料,或者是从那个叫皮克林的家伙的某本破烂书里找来的信息。要想阻止人们通过公共资源找寻资料记录是不可能的,他们会突然写信给某个素未谋面的人,把瘟疫般的过去带到别人的餐桌上,而她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不让自己再回到那个地方和那段时间。
“她似乎觉得你会知道她在说些什么。”
画面开始涌向她的脑海,一个接一个,像一副弹出的纸牌:人们在及膝深的湖水里寻找着;闷热的书房里臭气熏天,肥胖的警察满头大汗,新来的年轻副手做着笔记;她的父母在当地新闻记者镜头前惨白的面孔。她几乎能够感觉到自己正贴着法式落地门看着他们,苦于心中的秘密,她没有办法让自己说出真相,只能从那以后小心翼翼地看护着这份愧疚。
爱丽丝发觉她的手开始微微颤抖,便拼命让自己回想一个事实。接下来她需要去描述自己受惊时的身体反应,就像一桶冰水泼向一个人,而这个人用一辈子的时间训练自己如何表现得沉着。她把背叛她的双手放到大腿上,一只手紧紧压住另一只,然后突出傲慢的下巴说道:“把它扔进垃圾桶。”她的口气出乎意料地平静,几乎不会有人察觉这种深处潜在的微弱紧张感。
“你不需要我做些什么吗,回个信之类的?”
“没有任何意义,不是吗?”爱丽丝的目光直直地望着前方,“恐怕是这个斯帕罗警探搞错了。她把我和其他人搞混了。”
[1] 英国最高荣誉勋章。1856年,英国维多利亚女王应其夫阿尔伯特亲王之请而颁发,旨在奖励克里米亚战争中的英勇行为。
[2] 由美国图书馆专家麦尔威·杜威(Melvil Dewey)发明的,对世界图书馆分类学有相当大影响的一种图书分类法,已被许多国家的大多数图书馆采用。
[3] 美国作家爱伦·坡创作的短篇小说。小说讲述的是一个神经过敏的年轻人,因无法忍受邻居老头有一双鹰一样的眼睛,而对老头产生一种病态的仇恨,导致他最终杀了老头。
[4] 耶罗尼米斯·博斯的三联画作品。作品分为左、中、右三部分,左边是《创造夏娃》,右边是《地狱之景》,中间是《人间乐园》,三联画也是以此命名的。这是博斯最负盛名也最竭尽心力的作品,展现出他巅峰时期的画艺。耶罗尼米斯·博斯(约1495—1505),一位多产的荷兰画家,作品多描绘人类道德的沉沦,画面复杂,有高度的原创性和想象力,并常使用各式象征与符号。他由此被认为是20世纪超现实主义的启发者之一。
第7章 一九三三年六月二十五日,康沃尔
这个男人正在滔滔不绝地说话。他的嘴巴动着,发出嗡嗡的声音,埃莉诺却不知道他在说些什么,没法听清楚,只听见这里一个字、那里一个字:失踪……徘徊……迷路……她脑子里充满困惑,像一团糨糊。吉本斯医生已经来看过她了。
一股冷汗从她的衣领处往下一路流到肩胛骨,冰凉的汗水让她直打哆嗦。坐在身旁的安东尼把她抱得更紧了一些。他的一只硕大的手安放在她两只纤细的小手上,极其亲密,但在今天这种可怕的境遇下显得有些格格不入。毛发、线条,还有青蓝色的血管像画在他皮肤上的地图,这些她以前从来没有注意过。
天气依旧炎热,暴风雨并没有如约而至。隆隆雷声轰鸣了整整一个晚上后,便随即滚入大海。如此正好,警察表示,因为大雨会把线索冲刷干净。同样是这个警察,年轻的那个,曾让他们把消息登上报纸,说这会比较有帮助。“那样的话就有一千双眼睛一起帮你们找寻孩子。”
埃莉诺急出了病来,因担惊受怕而失魂落魄;幸亏有安东尼在回答笔录的问题。她能够听见他的声音,仿佛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一般。是的,孩子还太小,才不到十一个月,但他很早就能走路了——埃德温家的孩子走路都很早。他是一个漂亮的孩子,健康强壮……金色的头发,蓝色的眼睛……当然,他们能提供照片。
透过窗户,埃莉诺能够看见整个洒满阳光的花园和小湖。湖边站着几个人:穿着制服的警察,还有一些她不认识的人。他们大多站在湖边的草地上,有几个走进了水面。今天的湖面像玻璃一样平滑,宛如一面大镜子映照着了无生趣的天空。鸭子纷纷逃进了水里,一个穿着黑色潜水服、戴着面罩的男人整个早上都在一条小船里找寻着什么。埃莉诺听到有人说,他们之前就这么找过,然后又用了钩子。
当她还是个小女孩时,她有一艘属于自己的小船。那是父亲买给她的,还在船的一边画上了她的名字。小船有一套木桨和手工做的白帆,大多数的早上她都会乘坐它出去。她划船经过在长满青草的湖岸上作画的卢埃林先生,他透过画架朝着她挥手并叫她探险家埃莉诺,编造一些她旅行的故事在午饭后告诉大家,使得埃莉诺连连拍手,她的父亲哈哈大笑起来,而母亲则不耐烦地冷笑着。
母亲看不起卢埃林先生和他的那些故事。她憎恨人性中任何形式的脆弱,她称之为“性格懦弱”。显然,比起母亲,他的性格要温和得太多。在他们都还年轻的时候,他曾经精神崩溃过,而至今仍然受到抑郁的折磨。康斯坦丝对这些遭遇十分不齿。她同样对自己的所见十分厌恶,比如她的丈夫把大量“不健康的注意力”花在他们的女儿身上。她强调,这种关注对孩子一点帮助都没有,只会宠坏她,尤其当她已经处在一种“叛逆的焦虑期”。当然,除此之外总有些好的地方,那些可以让他花钱的地方。这是一个常见的循环:有钱和没钱;他们实际的生活状态和埃莉诺母亲想要的生活状态。在许多个夜晚,埃莉诺都听到他们在书房里争吵,母亲尖锐的语调和父亲温柔安抚的回答。她有时不禁怀疑他是如何在这不间断的批评声中挺过来的。“是爱,”当她硬着头皮问卢埃林先生的时候,他这样说道,“我们并不总是能够选择去哪里,如何去,和谁去;而爱给予我们勇气去忍耐,那是一种连自己都意想不到的毅力。”
“埃德温太太?”
埃莉诺睁开眼睛,发现自己在书房里。她靠在沙发上,安东尼坐在她身边,一只大手仍然保护性地盖在她的双手上。她惊讶地看见一个男人坐在他俩对面,手里拿着一本小小的螺旋笔记本,耳朵上夹着一支铅笔。现实又穿越到眼前。
他是个记者,他来了解关于西奥的事情。
失去孩子这件事突然让她的手臂感到沉重。她记得头一天晚上,只有他们两个人。他是四个孩子中唯一提前降临人世的,她抱着他的时候,能够感觉到他两个脚后跟在她手心里动来动去,这光滑的关节几天前还能隔着自己肚子的皮肤感觉到。她在黑暗中轻轻地向他许诺,她会一直保护他的安全——
“埃德温太太?”
从一开始西奥就与众不同。埃莉诺爱她所有的孩子——也许并不是,如果她对自己诚实的话,就光从第一眼来看,也就是在他们开始走第一步的时候——但是对于西奥不仅是爱。她珍视他。当他出生后,她把他抱上自己的床,用毯子把他裹起来,她看着他的眼睛,看到了婴儿先天带来的所有智慧,而它随着之后的成长便会消失。他回头凝视,试图告诉她宇宙的秘密,他的小嘴一张一合似乎说着他还没学过的词语,或许只是已经忘记了的字句。这使她想起父亲过世的时候,他也做着同样的动作,深不见底的双眼望着她,填满了他再也没机会说出的事情。
“埃德温太太,摄影师准备给你拍照了。”
埃莉诺眨了下眼睛。眼前这个记者的笔记本让她想到了爱丽丝。她在哪里?说起来,德博拉,还有克莱米在哪里?大概,有人在照看着这几个孩子吧。如果不是她母亲,也许是卢埃林先生?这就能够解释为什么从早上到现在都没有看到他的身影:他准是过来帮忙照顾这些姑娘,不让她们卷入麻烦,就像她以前要求他做的那样。
“那么,埃德温先生、埃德温太太,”另外一个男人说道,他胖胖的,脸热得发红,在三脚架后面挥了挥手,“如果不介意的话,请看这边。”
埃莉诺已经习惯照相了——她是童话故事里的小女孩,一生都在被画像、素描和照相——但是现在畏惧起来。她想躺在黑暗中闭上双眼,保持这种状态,不和任何人说话,直到所有的事情都恢复正常。她累了,难以想象地疲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