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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件明显的事实是,无法成为外科医生这件事也让他痛苦万分。这是我心中唯一挂念的事情,他写道,在法国发生了那些事之后。我唯一能做的弥补方法就是让我的幸存变得有意义,我要回到英格兰的家,去做一名医生,去帮助更多的人。但是他没有,萨迪为他感到难过。她自己也体会过这种滋味,过着无法从事自己喜爱工作的生活是十分煎熬的。
她回过身在一张硬邦邦的木头转椅上坐了下来,想在昏暗的房间里休息一会儿。这个孤零零的房间,陈旧而充满悲伤。她努力去想象着,对安东尼来说,关在这样的地方,只有心魔和绝望的陪伴,总是害怕它们会控制自己,这是怎样一种感受。他理应感到害怕,因为最终这是可能会发生的。
但西奥的死一定是个意外。即使本·芒罗是西奥的亲生父亲,即使安东尼知道了埃莉诺的不忠并且十分恼怒,但是杀害妻子的孩子就等于去犯一个十恶不赦的罪行。人会改变,生活也充满着意外,但萨迪只是无法相信他会那么做。安东尼强烈的自我意识,他对自己可能实施暴力的担忧,他为防止这些所做的一切努力,显然都和克莱夫的推理——他是有意识地犯下这可怕的罪行——截然相反。安东尼发现妻子有外遇和西奥的死,这两件事依次发生只是一个巧合。萨迪紧皱眉头。巧合。又是这个讨厌的词。
她叹了口气,伸了下懒腰。漫长的夏日黄昏开始落幕。炙热的花园里那些看不见的地方中,蟋蟀开始了它们的咏唱,而小屋内的阴影也逐渐延伸开来。白天聚集起来的热度现在蔓延在空气里,沉静而浊厚,等待着夜晚的凉爽把它一扫而空。她轻轻关上了安东尼书房的门,慢慢地下楼去拿她的手电筒。她快速地照了一下手机屏幕——还是什么消息都没有——然后她便径直回到埃莉诺的写字桌旁。
实际上,她也不知道自己要找什么,她只是觉得自己漏掉了什么东西,而埃莉诺的信件是她能想到的最佳寻找之处。她打算从西奥出生之前的信件开始读起,然后满怀希望地把它们全部读一遍,期待找到某些重要的信息;透过它们,所有的联系就都会突然变得豁然开朗起来。她没有按寄信者分类阅读,而是按照时间顺序,从埃莉诺誊抄的信件开始,然后寻找相关的回信。
这个工作进展十分缓慢,不过萨迪有的是时间,反正也没有其他地方可去;再加上她也一心想让自己分散注意力。她强行把贝利案件和阿什福德赶出自己的脑海,让埃莉诺的世界取而代之。很明显,埃莉诺对安东尼的爱是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东西,那是一种被残酷的恐惧和对他糟糕状况的困惑所笼罩的大爱,她不断地恳求外界的帮助,她的语气一直充满真诚与恳切,她对要找到治疗方法的决心表露无遗。
但是在这些礼貌的恳求背后,埃莉诺身处痛苦之中,从她写给戴维兹·卢埃林的信中可以看出这一点。长期以来,她只信任他,只和他谈论安东尼的病魔和痛苦。孩子们并不知情,而且,似乎连仆人们都不知道(除了几个比较可信而亲近的仆人)。康斯坦丝也不知道,显然,她对埃莉诺和戴维兹·卢埃林之间的联系存在着长期的敌意。
埃莉诺向安东尼保证过——她不止一次在信中写道,自己会保守这个秘密,并且在任何情况下都不会食言。对于其他人,她捏造了一个自己丈夫无忧无虑的假象:她忙于打理家庭,而他则在书房里专心研究大自然以及制作标本。她给他们为数不多的熟人写信描述洛恩内斯的生活点滴,她觉得这里充满了趣味,时而有些心酸;还有她的女儿们,变得一个比一个古怪了。
萨迪十分钦佩她不屈不挠的坚持,即便是萨迪自己对完成这个疯狂任务的可能性没有把握。戴维兹·卢埃林也同样鼓励她诚实对待身边的人,尤其在一九三三年初,当她的担忧发生了转变时。她像往常一样为安东尼担心,但现在她还担心仍是婴儿的儿子,她说,他的出生引发了丈夫心中某个恐怖的东西。
潜伏在安东尼脑海深处的创伤逐渐浮现出来:战争期间他可怕经历的记忆,他最好的朋友霍华德死去的场景。一切就如同滚雪球一般。他对自己幸存的憎恶,无法成为医生的深切遗憾,以及某个特定诱发事件,都会使他混淆现实与战争的记忆。在他的睡梦中,我听见他哭喊,大叫着他们必须走,必须让狗和婴儿安静下来。
而几个星期后:正如你所知道的,戴维兹,我自己已经悄悄地打听过一段时间了。在烈士光荣榜上,我找不到任何关于霍华德的信息,这让我有点糊涂,因此我稍微查了一下。然后,天哪,戴维兹,太可怕了!他在一个黎明被击毙,被我们自己的军队,可怜的人!我找到一个和霍华德、安东尼他们一个兵营的人,他告诉我,霍华德企图潜逃,而安东尼试图制止他。我可怜的爱人一定是以为自己可以保持沉默掩盖过去,但显然另一名军官发现了他们,而事情就变成了这样。那个人还告诉我安东尼非常难以接受这件事,我很了解我丈夫,他肯定会自责,就好像自己是那个刽子手一样。
然而,得知安东尼梦魇背后的缘由,并不能解释为什么他的病情会在那个时候越来越糟糕,也没有给埃莉诺实现帮助他回到现实这个艰难的任务提供多大帮助。他很喜爱西奥这个孩子,她如此描述,也担心无意间的伤害会让他陷入绝望,甚至在他最阴暗的时候,说出“结束这一切”。我不能不管他,埃莉诺写道,我不能允许这个了不起的人就这样放弃希望和承诺。我必须找到恢复一切的办法。我越是这么想,便越是相信,只有和他谈论霍华德的遭遇,他才最终能有机会逃脱纠缠他的噩梦。我准备亲自去问他那个“事件”,我必须这么做,但要等到这里的事情都安顿好了。要等到大家都安全的时候。
纵观全部事件,埃莉诺生命中出现的光亮以及唯一可以让她感到放松的,就是和本的关系。显然她已经对戴维兹·卢埃林说起过他,同时也向本说明了安东尼的精神状态。本的性格中有种流动性,埃莉诺写过,他四处漂泊,这让他成了分享自己秘密的完美人选。你不要觉得,我们会经常讨论安东尼的事情。我们还有很多其他的事情要对彼此说。他一直游荡在各种遥远、荒僻的地方,他的童年就像聚集了各种趣闻逸事的宝藏,而我贪心地想知道全部。这是一种形式上的逃离,哪怕只是一小会儿。但偶尔,当我不得不从我的重担下解放出来的时候,除你之外,亲爱的戴维兹,只有他一个让我能信任。和他说话就像是在沙子上写字,或是朝风中大喊。他的本性是如此自然,我知道我可以对他说任何事情,也不用担心会传出去。
萨迪好奇本对安东尼的状态会是怎样的感受——尤其是,他可能会对埃莉诺和小西奥造成威胁。毕竟,西奥是他的孩子。萨迪在船库里发现的那封信表明了本已经知道那个男孩是他的孩子。她的手指划过那堆本寄给埃莉诺的信。萨迪一直在避免去看它们。审读别人的情书感觉有些不道德。而现在,她似乎不得不去看一下了。
她不止看了一下。她全看完了。而当她打开最后一封信的时候,房间已经乌漆麻黑,小屋和花园也安静得能听到远处滚滚大海的声音。萨迪闭起眼睛。她的大脑既疲惫又紧张,奇怪地结合成一种对立的状态,而这天她看到的、读到的、听到的、想到的每一件事情都搅和在了一起:爱丽丝告诉了波尔第关于船库旁地道入口的事情;克莱夫和他的橡皮艇;他的话语:“这是往来两边最快的方法……你可以一路上沉浸其中而不去想其他事情”;埃莉诺对安东尼的承诺以及对西奥的关心;本童年的故事。
同样她也想着玛吉·贝利以及一个人为了不让自己的孩子受到伤害会做出什么样的事情;凯特琳,还有杰玛冲她微笑的样子;罗丝·沃特斯,一个对别人的小孩也能拥有强烈的爱的人。她很同情埃莉诺,她在一个星期内先后失去了西奥、本还有戴维兹·卢埃林。她又回想起爱丽丝对她母亲的描述:她认为一旦做出承诺,就应该遵守……
单单一条线索并没有带来很多的发现,而现在,许多细节都汇集到了一起。此时太阳又移动了一下。一张蜘蛛网之前还隐藏在暗处,现在它开始闪耀,看上去就像是精纺的银丝。突然,萨迪能够看见事件里全部的联系,而她也知道了那天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安东尼并没有杀害西奥。没有谋害,没有意外,什么都没有。
第32章 一九三三年六月二十三日,康沃尔
湖的中央燃起了熊熊篝火。橙色的火焰在星星点缀的夜空下跳动着,鸟儿们划过上方漆黑的夜空。康斯坦丝十分喜爱仲夏派对。这是她丈夫家里为她保持的为数不多的传统。她总是能理解为派对寻找的各种借口,而火焰和灯笼、音乐和舞蹈以及压抑和释放,都让派对变得更令人兴奋。康斯坦丝从来不在乎那些德希尔家族关于重生换魂、驱魔赶鬼的迷信说法,但这一年,她想着是否也许会有些什么不同。今晚康斯坦丝打算亲自实施一个重大的重生计划。在将近四十年之后,她终于决定,让一个陈年旧怨随风而去。
她的一只手捂住心口。多年的疼痛仍在那里,像是栖居在她肋骨间的一枚桃核。记忆在被压制了几十年之后,最近开始频繁地浮现于眼前。奇怪的是,她可以忘记前一天晚上吃过的东西,却惊奇地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又回到了那个房间的旋涡里。那天的清晨,外面刚刚破晓,她的身体刺痛着。愚笨的女佣抖动着松垮的布,厨子的袖子推到了光光的手肘处,木炭在火炉里噼啪作响。走廊里有几个人,似乎讨论着应该做什么事,但康斯坦丝没有听进去,他们的说话声被大海的声音所淹没。那个早晨狂风四起,于是大家都开始挪进她四周的黑暗中,在她身边忙碌的粗糙双手和人们尖锐的嗓音让她困惑,康斯坦丝消失在了这无情的波涛和可憎的海浪汹涌声中(她是多么憎恨这个声音!直到现在这声音都能把她逼疯)。
后来,在那片荒地接下来的几个星期里,亨利找了好几个医生,都是伦敦最好的,他们全都同意这是一个无法避免的事件——脐带绕得太紧,像一个绳套一样绕在婴儿的脖子上——如果大家可以忘了这个不幸的事件,那就最好了。但是康斯坦丝不会忘记,她知道他们错了。这个“事件”并不是无法避免的;她孩子的死是因为医生的渎职——他的渎职。当然他周围还有很多医生——他是他们中的一员。大自然有时会很残酷,他们都这么说,一个比一个阿谀奉承。但是她最能了解真相。没有什么能阻止康斯坦丝和亨利再次尝试怀上一个孩子。
康斯坦丝紧锁双唇。少说为妙。
下一次不会出现这样的情况了。
他们是对的。十二个月后埃莉诺诞生了,接生婆把她抱起来检查——“是个女孩儿!”——康斯坦丝看着这个湿漉漉的粉色的小家伙尖叫着,她匆匆点了点头,翻过身,叫来一杯热茶。
她一直等待着这种感觉的到来。她第一次体会到母性的冲动和渴望(哦!那胖嘟嘟没有瑕疵的小脸,纤长精巧的手指,甜美卷翘的双唇还不会发出声音),她也明白生产后的几天会面临着一次又一次的翻身,胸部会肿胀、疼痛,然后这些会反复发生。而吉本斯医生在这些发生之前回来了,宣称她很健康并且指导她坐月子。
不过,在那个时候,她和埃莉诺已经悄悄地对彼此表明了态度。在康斯坦丝抱着这个婴儿的时候,她大哭大闹就是不肯安静下来。康斯坦丝看着这个孩子哭闹的脸,就是想不出适合她的名字。于是就留了亨利来照顾她,并且为她取名。直到保姆招聘启事张贴出去,布鲁恩带着她无可挑剔的经验和技能来到了家里。当戴维兹·卢埃林带着他的故事和诗歌来拜访的时候,康斯坦丝和埃莉诺就像是陌生人一样。长久以来她一直怀着对这个男人的怒火,他从她身上夺走了不止一个,而是两个孩子。
但是——康斯坦丝叹了口气——她已经厌倦了愤怒。她一直以来紧紧抓住的憎恨随着时间变成了坚硬的钢铁,而她自己也随之变得坚毅。就在乐队开始演奏另一首欢快的曲调,人们在装点着灯笼、被杨柳树包围着的舞池里转起圈来的时候,她穿过人群来到服务生端送饮料的桌前。
“来杯香槟吗,女士?”
“谢谢。请再给我一杯,我拿给我的朋友。”
她接过两杯装满酒的高脚杯,来到一处凉亭下的长凳上。这谈何容易——多年的憎恶就像她自己一样令人熟悉——不过是时候该让它走了,她终于要从束缚她的愤怒和痛苦中解脱了。
仿佛就在此时,康斯坦丝一眼看到了在人群之外的戴维兹·卢埃林。他正径直走向凉亭,绕开狂欢的人们,简直就像知道她在那里等他一样。对于康斯坦丝来说,这更加让她肯定自己正在做正确的事情。她打算礼貌客气一点,甚至友善一点,比如对他的健康状况嘘寒问暖——她知道他一直被伤心困扰着——也祝贺他最近取得的成果和即将接受的荣誉。
她的嘴角挤出一个紧张的微笑。“卢埃林先生。”她叫了一声,站着向他挥挥手。她的声音比平时更高、更尖一些。
他向四周看了看,当看见是她的时候,惊讶到身体僵硬起来。
她仿佛看见了记忆中他年轻时候的样貌。那时他是位阳光时髦的内科医生,丈夫待其如亲友。康斯坦丝硬着头皮说道:“不知道你有没有时间。”她的声音有些颤抖,但还能支撑下去。有一种坚定、毅然和渴望被她表达了出来:“我想也许我们可以谈谈。”
康斯坦丝在凉亭下拿出一杯香槟给他,而此刻,戴维兹正打算十五分钟后去见爱丽丝。那个孩子对本·芒罗的去向有着第六感觉,因此埃莉诺恳求他让她今晚有点事情可做。“求你了,戴维兹,”她说,“如果爱丽丝在不恰当的时间出现在不该出现的地方是会毁了一切的。”
他答应了,但仅仅是因为埃莉诺是和他最亲密的孩子,他自己从来没有过小孩。在她才一丁点儿小的时候他就很喜爱她。那个襁褓里的娃娃,像是亨利永远的挂件,总是置于他的臂膀间,再后来,她长大一点后,就骑在他的肩上或者在他身边活蹦乱跳。如果她小时候没有和她父亲一直缠在一起,那么她长大后还会那么像她的父亲吗?他无法解答,不过她确实很像亨利,戴维兹也因此而特别喜欢她。“求你了,”当时她捧起他的双手,说道,“我恳求你。没有你我做不了这件事。”当然,他答应了她。
事实上,他对这整个计划顾虑重重。对埃莉诺的担忧让他心不在焉,也让他难过不堪。他烧心的毛病自从她告诉他这些事之后就开始连续复发,而多年前曾经吞噬他的消沉和指责再次席卷而来。他曾经目睹了女人失去孩子后会做出什么样的事情。这种因为绝望而想出来的密谋,只能在夜晚漫长又短暂的时光里实现。
在许许多多她向他吐露心声的交谈中,他再三请求过她重新考虑,但是她坚定不移。他理解她对安东尼的忠诚——他在他俩年轻时就结识了他们,也对她丈夫的遭遇和她为此所做的一切而感到悲伤——他也为她分担了对西奥的担心。但不是要去做这样的牺牲!一定还有别的办法。“那就告诉我,”她说,“我一定会采纳的。”但他无论如何费尽心机绞尽脑汁,也没能找到可以取悦她的方法。除非公开安东尼的状况,而她不会允许这么做。
“我对他发过誓,”她说,“而你是最理解誓言是不能被打破的。是你教会了我这点。”在她说这话时戴维兹抱怨了一下,起初很温柔,然后开始严苛,试图让她看到他编造的神话世界的逻辑、他用来编织故事的那些会发光的丝线,并没有强大到可以去支撑复杂的人类真实生活。可她并没有听进去。“有时候远距离的爱正是我们所能期许的。”她说。最后他安慰她,没有什么事情是永恒不变的。她可以随时改变主意。也许,给这个小家伙提供一个短暂安全的避难所是最好的解决办法。
因此她请求他的时候,他照做了。今晚在这里,他安排了和爱丽丝见面,以免她跌跌撞撞地去了不该去的地方而摧毁他们的计划。埃莉诺确认过,这个孩子好奇的天性足以让她听从他的话,而他也用了一天准备见面,揣摩可能发生的意外和可以预料到的问题。但他没有预见到半路会杀出个康斯坦丝。通常来说,戴维兹平时会尽可能地避免去想关于康斯坦丝的事情。他们从来没有看对眼过,甚至在那天晚上的可怕事件之前也没有。在她和亨利的恋爱期间,她牵着他的朋友快活地跳舞,戴维兹在一旁目睹了整个过程。她那么残酷,那么无情,而亨利却为之神魂颠倒。他原以为自己可以驯服她,以为答应嫁给他之后,她花天酒地的日子就可以结束了。
不过对于那个孩子的死,康斯坦丝的悲伤却十分真实,戴维兹对此毫无疑义。她的心碎了,需要找个人来责难,于是她便盯上了他。无论多少个医生来解释脐带绕颈,向她保证不管哪个医生来负责都是一样的结果,她就是不相信。她永远都不会原谅戴维兹的所作所为。不过当时,他也没有原谅自己。他再也不做医生了。他对医学的热情在那个阴郁的早晨消逝而去。他,那个婴儿的面孔,那个潮湿闷热的房间,康斯坦丝紧紧抱着死婴时骇人的哀号,都萦绕在他的脑海里。
但此时此地,她拿着香槟酒杯邀请他聊一聊。
“谢谢你。”他说着,接过杯子就是一大口,他本来没想到自己会这么能喝。香槟凉凉的,冒着气泡,他之前并没有意识到自己原来那么口渴,对马上要执行的任务感到那么紧张。他终于停止了灌酒,康斯坦丝看着他,脸上浮现出奇怪的表情,无疑是对他这么直白地表现口渴感到惊讶。
然后她调整了表情,微笑着说:“我总是喜欢仲夏,它充满了如此多的可能,你不觉得吗?”
“恐怕对我来说人太多了。”
“派对上,也许是的,但我讲的是总体上。它有重生的感觉,是一个全新的开始。”
她的举止间有某种不安。戴维兹发现,她也和他一样紧张。他又喝了一大口香槟。
“为什么?你们这些人知道重新开始的好处,是吗,戴维兹?你做了那么大的转变,那么让人惊叹于第二次机会。”
“是我运气好。”
“亨利对你在文学上的努力一直很骄傲,还有埃莉诺——好吧,她对你崇拜得五体投地。”
“我也一直很喜爱她。”
“哦,是的,我知道。你太宠她了。对她讲所有你写的故事,还把她写进你的书里。”她轻轻一笑,然后似乎突然一阵严肃,“我已经老了,戴维兹。我发现自己经常在想过去的事情,那些错过的机会和失去的人。”
“我们都经历过这些。”
“我的意思是要祝贺你最近取得的荣誉,那个皇家勋章。我猜,皇宫里会安排一次专门的招待?”
“我想是的。”
“你会见到国王的。我以前和你说过吗?我年轻的时候受过差不多的待遇。唉,可惜我生病了,我的妹妹薇拉代替我去了。当然,事已至此,也没什么好说的了。生活总是充满了曲折。比方说,你的成功,就是石头缝里开出花的伟大例子。”
“康斯坦丝——”
“戴维兹。”她吸了一口气,挺了挺腰板,“我希望你会同意,现在是时候把我们过去的事情抛在脑后了。”
“我——”
“一个人不能一辈子都心怀仇恨。总有一天,人们会采取行动忘了这些,而不是抗拒。”
“康斯坦丝,我——”
“不,戴维兹,请让我把话说完。我已经想象过这场谈话很多次了。我需要说出来。”他点了点头,她稍作微笑表示感谢,然后举起了酒杯。她的手轻微地抖动着,是因为激动还是因为年迈,戴维兹无从知晓。“我想和你干杯。为我们的行动,为了弥补,还有为了重生。”
他和她碰了下杯,然后他们都喝了一口,戴维兹快要把他的香槟喝完了。他口齿含糊,觉得自己要被击倒了。一切都那么猝不及防,他都不确定自己要说些什么。一辈子的内疚和痛苦涌上心头,他的眼神开始呆滞。对于他来说,一个晚上承受这么多,负担太大了;尤其是他还有一个苦恼的任务压在肩头。
他内心的波动一定是太明显了,因为康斯坦丝正端详着他,凑得很近地观察着,就好像是第一次看见他一样。也许因为被人盯着看,所以他觉得自己摇摇晃晃的。突然他觉得很热,觉得这个地方非常闷,非常热。这里人太多,太让人烦躁,音乐声也太吵。他喝干了最后几滴香槟。
“戴维兹,”康斯坦丝皱起眉头说,“你脸色好差呀。”
他伸手去摸额头,似乎想把自己扶稳。他眨眨眼睛,努力定睛看清楚,驱走每个人每样东西周围模糊的光晕。
“我去给你拿杯水好吗?你需要呼吸点新鲜空气吗?”
“空气,”他口干舌燥,声音也变得嘶哑,“是的。”
到处都是人,面孔和声音全都模糊一团,他很高兴她的手臂能扶着他。康斯坦丝会给他提供帮助,戴维兹是无论如何都意想不到这种场景的。不过,他担心,如果没有她的帮忙,他可能会跌倒。
他们穿过了一群欢笑的人群,他觉得自己看到了远处的爱丽丝。他试图说些什么,向康斯坦丝解释自己不能走得太远,还有重要的事情要去做,但是他的舌头无法动弹,不能完整地说出一个字。现在还有时间。埃莉诺说过他们要到凌晨才会碰头。他会遵守承诺。他只是先需要一点凉爽的空气。
他们沿着树篱外的小路走着,人们吵闹的声音越来越远。他的心脏跳得飞快,这比他平时的紧张或者焦虑更严重。他可以听见自己的脉搏在耳朵后面颤动着——因为内疚。他想到很久以前那个可怕黎明的记忆,由于他治疗的失败,他们没能救起那个小家伙。想到康斯坦丝会做那个与他和解的人,戴维兹感到一阵想哭的冲动。
他头晕目眩。远处有许多杂乱的声音,但是有一个声音从它们之中跳脱了出来,来到他的耳边,回荡在他的耳朵里:“你就在这里等着,休息一会儿,我去给你拿些水来。”
突然他感到一阵冰冷。他环顾一下四周。发出那个声音的人不见了。她在哪里?谁在那里?刚才有人和他在一起。还是说,这是他想象出来的?他感到疲倦,他太累了。
他的脑袋随着周围的声音打转:鱼在漆黑的池塘里拍打着尾巴,森林深处传来神秘的滴水声。
他看了一眼船库。那里有太多的人,大笑着、尖叫着在点着灯的小船上胡闹。他需要一个人待着。他深呼一口气,恢复镇定。
他要沿着小溪,往另一个方向稍微走远一点。溪边是他最喜欢的地方之一。他和亨利,还有后来的活蹦乱跳带给他们欢乐的小机灵鬼埃莉诺,在那里度过了漫长、美好而晴朗的日子。戴维兹永远都不会忘记亨利看着他女儿时的神情,那神情里充满了全心全意的喜爱。戴维兹曾很多次尝试用画笔记录下这个表情,但一直没能成功。
他被绊了一下,然后直了直身子。他觉得自己的腿有点奇怪,松软无力,就好像韧带变成了橡皮筋。他决定坐一会儿。就一小会儿。他的手笨拙地在口袋里摸到一片降压药,把它丢进嘴里,使劲咽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