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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果这是写给一连串医生的一系列信件的第一封,每一项对安东尼症状的概述以及礼貌的请求并不怎么能看出她当时的孤注一掷。埃莉诺对他苦难的描述叫人心酸——这个热切的年轻人因为对自己国家尽职而被剥夺了自己的生活,自从回家后的几年来,他一直在尝试着恢复到从前的样子。萨迪被感动了,但是现在没有时间去哀悼战争的恐怖。今天她感兴趣的是另一种恐怖,在对它的调查结束之前,她只能专注有关安东尼的暴力倾向和六月二十三日那天他的身体状况的记录。
如果埃莉诺写给伦敦医生们的信件中还有什么戒备的话,那些给戴维兹·卢埃林的信——而且有很多封——在语气上就显得私密许多。他们也提到了安东尼的治疗情况——萨迪已经忘记卢埃林在抛下一切成为作家前,也受过医学的培训——只不过,因为不用在意自己向远方的医生描述时采用的措辞会伤及自己丈夫的自尊和隐私,埃莉诺能够坦白地写出他的状况以及自己的绝望:我有时候害怕他永远都不会好了,我那么多调查工作到头来全是徒劳……为了他能够康复我愿意放弃一切,但是他要是自己都放弃了希望,那我该怎么办?有几句话让萨迪觉得他们的推论似乎是对的:有天晚上又发生了。他在号叫中醒了过来,嚷嚷着狗和婴儿的事情,坚持要他们当下就滚出去,我只能用全身的力量把他压制住,以防他从房间里冲出去。我可怜的丈夫,每当他这样扭曲着颤抖着的时候,他甚至连我都不认识了……他在早晨会无比懊悔。我发现自己有时会对他撒谎,假装是我在匆忙中把自己弄伤的。我知道你对这些事情的感受,在原则上我同意,对彼此诚实是最正确的做法,但是知道真相会对他造成很大的伤害。他永远都不会有意去伤害哪怕一只苍蝇。我不能忍受看到他羞愧难当……不过你不用担心!如果我知道这会让你很难受的话,我是绝对不会告诉你的。我向你保证自己没有任何问题。皮外伤可以愈合,而心灵上的创伤要糟糕得多……我对安东尼发过誓,而誓言是一定要遵守的。是你教会了我这点……
萨迪一边读着,一边逐渐明白了卢埃林也知道埃莉诺和本杰明·芒罗的私情。我的朋友,你坚持这样古怪地(偷偷地!)叫他,是可以……当然我备感内疚。你指出我和母亲的不同之处真是太体贴了,但是在你宽容大度的言辞之下,我知道我们的行为其实没多大差别……要我自己说的话,我可能会允许有这么个人存在,我爱他,当然和对安东尼是不同的,不过我现在知道人的心是可以同时爱上两个人的……然后,最后一封信里写道:你是对的,安东尼永远都不能知道。对他而言这不仅是挫败,这也许会毁了他……
最后这封信的日期是一九三三年四月,而这本册子里没有其他的信件了。萨迪想起戴维兹·卢埃林在夏天的时候有住到洛恩内斯来的习惯,这就很好地解释了为什么之后他们两人之间再无信件往来。她又看了一眼信中的文字:你是对的,安东尼永远都不能知道。对他而言这不仅是挫败,这也许会毁了他。这并不是确凿的证据,但是有点儿意思。根据埃莉诺的回信来看,卢埃林已经开始非常担心如果安东尼知道他们偷情的话,他可能会做出的举动了。萨迪不知道卢埃林的焦虑是否导致了绝望而最终促使他自杀。她在这方面不是专家,但这似乎并不是不可能。这显然更能够解释事件的时间节点,而对时间的疑惑仍然占据着她脑海里的一角,挥之不去。
萨迪忽然灵光一闪。爱丽丝说过她母亲会把收到的信件放在书桌两边的抽屉里。有没有可能,她从戴维兹·卢埃林那里收到的信件也在那里?如果是这样的话,她就可以看到他亲口说的畏惧的原因,以及畏惧的程度。萨迪用钥匙打开两边的抽屉。数百个开口参差不齐的信封一捆一捆地用彩色丝带扎着。收件人全写着A.埃德温太太,有些是机打的字体,显得很正式,其余都是手写的。萨迪一捆一捆地翻找着,搜寻从戴维兹·卢埃林处寄来的信件。
正当她觉得一无所获的时候,忽然发现有一批信封里开头一封的上半部分有点不同寻常,既没有地址也没有邮戳。真是奇怪。萨迪仔细看了一下,有一两封是通过邮局寄来的,但信的其余部分就和第一封一样是空白的。这引起了她的好奇。这些信件有着柔软的红色丝带,散发着淡淡的香粉味——是情书。
严格来说这并不是她要找的东西,但是萨迪被强烈的好奇心打败了。此外,埃莉诺还有可能向情人倾诉安东尼的病情带给她的恐惧。她解开了红丝带,迫切地把这捆信件打开,把它们在地上铺开。她抱怨自己把信件乱放,却突然看到了某样东西。某样并不属于这捆信件的东西。
她立即认出了这样东西,深绿色常春藤编织成的图案蔓延在信纸四周;信上的笔迹和写信的钢笔简直是完美的搭配。这是她在船库发现的那封信的前半部分,那封信是安东尼去战场后埃莉诺写给他的。萨迪把这页纸拿出来的时候,心脏怦怦狂跳。之后她就会发现,对于她即将揭开的事情,刚才她的反应仿佛是个预兆,因为当她开始读信的时候,她甚至都没有意识到自己正在寻找的一个线索、一块消失的拼图,就这样落到了她的腿上。
“萨迪?”
她吓了一跳,抬头一看,是克莱夫。他站在门口,手里拿着一本皮面的笔记本,脸上带着兴奋的表情。
“啊,你在这里。”他说。
“我在这里。”她重复了他的话,而脑子里,刚才的发现带来的各种想法仍旧激烈地盘旋着。
“我想我找到了。”他兴奋地说着,一边用最快的速度迈开他的老腿,来到萨迪旁边的床沿上坐下。“在安东尼一九三三年的日记里。爱丽丝说得对,他很能写。每一年都有一本日记,大部分都关于对大自然的观察以及记忆训练。我能认出来,因为我刚当警察的最初几天也是这样,当时我正努力学会去记住案发现场的每一个细节。不过也有一些日记是以信件的形式写给一个叫作霍华德的家伙的。我猜他是安东尼的一个朋友,在一战的时候被杀害了。我是在这里发现的:在一九三三年六月,安东尼似乎出现了新的状况。他告诉对方说他觉得自己在过去的一年里每况愈下,有些事情变了,只是自己不知道究竟是什么,而他儿子的出生也没能让情况好转。事实上,我发现在日记中,他几次提到那个小家伙哭泣的声音让他回想起他称之为‘事件’的经历,那是在战争中发生的事情。在仲夏前最后一篇日记中,他写到了他的大女儿德博拉来找他,她告诉了他一些事情,而这改变了一切,解释了他为什么总觉得哪里不对劲,也造成了他完美生活的‘幻灭’。”
“婚外情。”萨迪边说边思考着戴维兹·卢埃林担心的事情。
“肯定是的。”
安东尼就在仲夏前不久得知了这个事情。毫无疑问,这已经足够把他送上发飙之路。戴维兹·卢埃林显然非常担心这一点。不过现在,考虑到刚才读过的内容,萨迪怀疑他是否只发现了这一点。
“你那边怎么样?”克莱夫朝着地毯上乱七八糟的信封扬了扬下巴,“发现什么有意思的事了吗?”
“那是当然。”
“哦?”
她快速地讲述了在船库找到半张信的事情,还有那封埃莉诺在安东尼打仗的时候写给他的信。当时她一个人在家,怀着爱丽丝,感叹着没有他在身边自己该怎么办。
“然后呢?”克莱夫催促道。
“我也是刚刚才发现信的前半部分。在这里,和埃莉诺的其他信件放在一起。”
“就是这个?”他朝萨迪手里的那张纸扬了扬下巴,“我可以看看吗?”
她把信纸递给克莱夫,他快速扫视着内容,然后瞪大了眼睛:“天哪!”
“是的。”
“感情太强烈了。”
“是的。”
“但这不是写给安东尼的啊。上面写着,亲爱的本。”
“是的没错,”萨迪说,“而日期是一九三二年五月。这就意味着她笔下那个还未出生的孩子不是爱丽丝,而是西奥。”
“但这就是说……”
“没错。西奥·埃德温不是安东尼的儿子。是本的儿子。”
第29章 一九三二年,康沃尔
埃莉诺不希望自己怀孕,也不希望孩子是本的,但是她并没有丝毫后悔之情。她几乎在发现怀孕之时就知道了是怎么回事。尽管距离她怀克莱门蒂娜以来已经过去十年了,但她不会忘记那种感觉。她当即就对自己体内逐渐成长的小东西充满了无尽的爱意。安东尼有时会向她展示显微镜下的世界,因此她知道细胞、组织以及生命的结构。她对这个小孩的爱是因为孩子是她体内的细胞。他们是一个整体,而她不能想象没有这个小东西的生活。
她的爱是如此地强烈和私人,于是她很容易就忘记这个孩子还有另一个父亲,但她并没有很大的意愿把他牵扯进来——尤其此时这个期盼中的孩子还那么渺小,那么容易掩藏。他(她确定这个孩子是个男孩)是她的秘密,而埃莉诺十分擅长保守秘密。她已经久经考验。多年来,她守着安东尼的秘密,以及自己私会本的秘密。
最初,埃莉诺告诉自己,本只是她的一个嗜好。曾经当她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埃莉诺的父亲送给她一个风筝,一个特别的、千里迢迢从中国海运过来的风筝,他教会了她如何去放飞它。埃莉诺非常着迷于这个风筝,它巨大的彩色尾条,她手里风筝线颤动的力量;还有风筝的侧边上奇怪又美丽的字迹,使得所有字更像是图画而不是文字。
她和她父亲一起踏遍了洛恩内斯的每一寸土地,寻找着适合放风筝的最佳地点和最佳气流。埃莉诺开始沉迷于此。她在一本书上记着放风筝的笔记,画了许许多多风筝示意图以及设计调整的计划,她发现自己会突然在夜里醒来,从床上一跃而起,做着抛锚一样的动作,她的双手绕着一只看不见的风筝线轴,就好像她还在田野里那样。
“你开始上瘾了,”布鲁恩保姆厌恶地看了一眼说道,然后把风筝从儿童房里拿走藏了起来,“上瘾是魔鬼,只有把门紧紧闭上让它找不到空子才能让这个魔鬼离开。”
埃莉诺对本上了瘾,她自己也这么觉得,不过现在她是成年人了,命运掌握在自己的手里。再也没有布鲁恩保姆来把她的风筝烧掉并关上房门,因此她可以自由随意地到处走。
“我正准备生个火,”在篷车碰到他的那一天,他说,“你想进来等到暴风雨过去吗?”
天空仍然下着倾盆大雨,而没有了寻找埃德温娜的焦急,埃莉诺才意识到自己是有多么冰冷和潮湿。她可以看到他身后的小客厅突然显得格外舒适暖和。她的背后大雨瓢泼,而脚边的埃德温娜安然无恙,显然她已经决定要留下来。埃莉诺也找不到别的选择。她谢过了他,吸了一口气,走了进去。
他跟在后面,关上了身后的门,外面的雨声立即轻了下来。他递给她一块毛巾,然后就忙着在篷车中央的一个小铁炉里生火。埃莉诺趁着擦头发的时候打量了下四周。
篷车尽管非常舒适,但却有些简陋,勉强有着家的样子。她发现,窗台上有许多精美的纸鹤,就像那天在火车上她看到他折的那种。
“请坐下,”他说,“火很快就生好。现在还有点不稳,不过最近都是这个样子,很快就好了。”
埃莉诺抛开了心中最后一丝顾虑。她注意到他的床、他睡觉的地方,在篷车另一头拉起的帘子后清晰可见。她移开了自己的目光,把毛巾挂在一张藤条椅上并且坐了下来。雨势现在有点减弱,她突然发现,这不是她第一次认为这是世界上最动人的声音之一。雨在外面下着,而自己在室内,心想着马上就可以暖和干燥起来了,这真是一种美妙又简单的快乐。
火焰开始跃动,发出噼啪声,然后他站了起来。他把一根用过的火柴扔进火堆里,关上炉门。“我确实认识你,”他说,“那列火车,几个月前从伦敦到康沃尔的一整列火车。你在我那节车厢里。”
“我所记得的是,你在我那节车厢里。”
他笑了,而她的心脏发出一个危险的震颤。“我不会和你争辩这个。我很幸运拿到了一张车票。”他拍了拍手上的烟灰,烟灰却落到了他的裤子上。“那天在邮局,我刚一离开就想起了你。我后来又跑了回去,但你已经离开了。”
他又跑了回去。这件事情让她坐立不安,埃莉诺要把她内心的波动掩藏起来,于是她看了一眼篷车,问道:“你住在这里?”
“现在暂时是的。它是雇用我的那个农场主的。”
“我以为你已经不在尼科尔森那里工作了。”说完她就开始责备自己,现在他就会知道她曾经打听过他的事情。他没什么反应,她很快转换了话题:“这里没有自来水和电源。”
“我不需要那些东西。”
“你在哪里做饭?”
他用头指向那堆火。
“你在哪里洗澡?”
他的头又指向了小河。
埃莉诺抬起了眉毛。
他笑了起来:“我觉得这里很安宁。”
“安宁?”
“你有没有想过要逃离这个世界?”
埃莉诺思索着作为母亲的严酷,当她自己的母亲点头赞许她时她感到的憎恶,一天到晚的监视让她的骨头僵硬,而思维运转的齿轮越来越紧绷,就如同被橡皮筋紧紧绑住一样。“没有,”她用她这些年来练出来的嗓音轻声细语,“我能说我没有过。”
“我想并不是每个人都会这么想,”他耸了耸肩,“你要来杯茶吗?正好可以等你的东西慢慢干透。”
埃莉诺的目光跟着他手臂的手势移到炉子上的锅。“好吧。”她说。毕竟天有点冷,而且她的鞋子还是湿的。“我等到雨停就走。”
他泡茶的时候她问起炉子上的那个锅,他笑了,对她说因为自己没有烧水壶,所以也就凑合着用这个锅。
“你不喜欢烧水壶吗?”
“我非常喜欢,只是我没有而已。”
“家里也没有吗?”
“这里就是我的家。至少现在是的。”
“那你离开这里之后住在哪里呢?”
“下一个落脚点。我是个流浪者,”他解释道,“我不会在一个地方逗留太久。”
“我觉得我不能忍受没有一个家。”
“有我爱的人的地方就是我的家。”
埃莉诺微微一笑,笑容里苦乐参半。她记得自己说过类似的话,在许多年以前,仿佛上辈子的事情。
“你不这么认为吗?”
“人是会变的,不是吗?”她不是故意让自己听起来那么刻薄,“不过,一个小屋,有围墙有地板上面还有屋顶,有各种装着特殊东西的房间,还有充满记忆的角落,才是个可以依靠的地方。那让人感觉安全、真实,还有……”
“坦诚?”他递给她一杯热气腾腾的茶,然后坐到了她旁边的椅子上。
“是的,”埃莉诺回答,“是的,确实如此。坦诚、幸福、真挚。”她笑了笑,如此强烈地表达观点突然让她有点尴尬。她感觉暴露了自己,这种感觉也很古怪——什么样的人才会对一座屋子有这样的看法?不过他也笑了起来,她隐约觉得,尽管他不同意她的看法,但是他能理解。
埃莉诺已经很久没有结识陌生人了,因此她可以足够放松地去询问、聆听和回答。她放下了防备和他说话,打听关于他生活上的事情。他在远东长大,父亲是个考古学家,母亲是个狂热的旅行家。他们鼓励他去创造自己的生活,不要被社会期望所束缚。埃莉诺几乎可以记得自己对这观点的感受。
时间以不同寻常的方式飞逝着,仿佛篷车里的空气存在于外面变幻的世界之外。现实世界中的围墙已经瓦解,仿佛这里只有他们两个人。埃莉诺近年来一直观察着时间变化,即使没有手表,她也能够准确地说出时间,和钟表显示的时间相差不会超过五分钟,但在这里她完完全全地迷茫了。直到她碰巧看到了窗台上的一口小座钟,这才意识到,已经两个小时过去了。
“我得走了。”她倒吸一口凉气,一边把空杯子递给他,一边站起身。她从未如此大意过,实在是难以想象。姑娘们、安东尼、母亲……他们会说什么?
他也站了起来,但是这两个人谁都没有挪动脚步。一股奇特的感觉从他俩之间穿过,在火车上她也注意到过这种感觉,埃莉诺感到自己有一种想留下来的冲动。她想躲藏在这里,永远不要离开这里。她本应该说声“再见”,但话到嘴边却变成:“你的手帕还在我这里。”
“那天火车上的?”他大笑道,“我和你说过:它是你的了。”
“我做不到。之前是因为我找不到还给你的方法,而现在……”
“现在?”
“好吧,现在我知道哪里能找到你。”
“是的,”他说,“你知道了。”
埃莉诺感到背脊一阵发寒。他并没有触碰她,但她发现自己希望他这么做。她有种站在悬崖峭壁边的感觉,而此时此刻她想跳下去。后来她会发现,自己已经跳下去了。
“你一定是脚下装了弹簧,走路那么轻快,”那天下午她的母亲如此说道,“被大雨淋透还能这么振奋真是一个奇迹。”
那天夜里,埃莉诺爬上床,睡到安东尼的身边,她伸手去碰他而他轻轻拍了一下她的手,然后把身子转了过去。黑暗中,她极其平静地躺着,数着天花板上的线条,听着丈夫平稳深沉的呼吸声,努力回忆着她是从何时开始变得如此孤立无援;而当用心凝视着那个火车上遇到的不知名的年轻人时,她才意识到,现在她仍旧不知道那个人叫什么名字。他逗她大笑,让她思考,使她柔软,而他就在几步之遥的地方。
最初,埃莉诺只是感到自己在那么多年后又活了过来。她之前并没有意识到自己正在变成一块坚硬的石头。她知道自从安东尼打仗回来后的这十多年里,她变了很多,但她没有想到决定去照顾他、保护他、让孩子们远离其伤害,需要付出那么大的代价。而现在本出现了,他那么无拘无束,阳光又幽默。这桩婚外情让她感受到逃避、亲密,以及自私的愉悦。而她告诉自己这只是一个嗜好,一个暂时的安慰。
但是这嗜好的表现——强迫性思考,辗转失眠,在空白纸上涂画他人的名字带来的极致喜悦,看着写下的字就像想法成真一样——都和坠入爱河的表现极其相似,不过埃莉诺并没有立即意识到。而且,她也从没有想象过自己能够同时爱上两个人。有一天她发现自己哼着小曲,顿时感到震惊,那是一首很老的芭蕾舞曲,一首她已经许多年没有想起过的曲子。她意识到,和本在一起让自己回到了当初遇见安东尼时的样子,就好像世界突然比从前明亮了。
她爱上他了。
她脑中浮现出的这个句子让她感到惊讶,但却是事实。她已经忘记了爱情的样子本该单纯又简单,且充满喜悦。她对安东尼的爱几十年来不断加深,但也发生了变化;生活不断向他们提出挑战,而爱情需要不断去适应。爱情现在变为牺牲自己把对方放在第一位,是一艘需要不断修补、以防它下沉的大船。但是和本在一起,爱情是个小舟,让人感到平静地漂浮着。
当埃莉诺发现自己怀孕的时候,她立即就知道了这是谁的孩子。尽管如此,她还是倒推了几个星期以进行确认。如果孩子是安东尼的,事情就简单得多了。
埃莉诺从来没想过对本撒谎,不过她也没有立即告诉他。人类的大脑对待复杂的问题有个诀窍,就是不去想它。埃莉诺只专注在自己的喜悦之上:马上就要有个婴儿诞生了,她总是梦想着能再有一个孩子让安东尼开心。更重要的是,一个孩子会让他好起来。这个想法已经萦绕在她心中很久,并且她对此深信不疑。
孩子的父亲是个麻烦事,所以起初她没有告诉大家怀孕的事实;甚至到埃莉诺的小腹逐渐隆起,能够感到里面细微胎动的时候,她也自己小心看护着这个秘密。直到第四个月的时候,她才把这个惊人的消息告诉了安东尼和姑娘们,她知道该向本去坦白了。她的身形已经逐渐看得出来怀孕了。
当埃莉诺盘算着该如何告诉他的时候,她发现自己在害怕,不过倒并不是因为害怕本会把事情弄得复杂。自从在篷车相见的那一天起,她一直在等待着他的消失,等待某天她凄凉地来找他,而他却已经离开。每一次她沿着溪流去见他的时候都屏住呼吸,带着最坏的打算。她从来没有大声说出过“爱”这个词。可能会失去他的这个想法让埃莉诺痛苦至极,但她还是不断提醒自己,他只是个居无定所的漂泊者,而自己一开始就知道这一点。这是他吸引人的地方,也是她允许自己缱绻于他的原因。他的短暂停留似乎和她承受的压力截然相反。总有一天他会离开,她告诉自己,而到时一切都会结束。没有联系,没有悔恨,没有实际伤害。
但是她一直在欺骗自己,直到现在埃莉诺才发现自己随便的态度是那么错误和自负。怀孕的消息可能会让他逃走。她的波希米亚情人,一个甚至连烧水壶都没有的男人,她意识到了自己是多么深切地依赖他,依赖他的宽慰和幽默,他的善良和温柔。她爱他,而尽管最实际的解决她痛苦的方法是他离开,但是她却并不希望他走。
不过,即使心里这么想,她还是会咒骂自己拿天真的希望来取乐。当然事情不可能一成不变。一个婴儿即将出生了。她是安东尼的妻子。安东尼是她的丈夫而且她爱他,她会一直爱他。现在要做的只是告诉本,他即将成为父亲,然后看着他打包走人。
她没有依赖过血缘关系,也没有依赖过爱情。
“孩子,”当她告诉他的时候,他惊叹道,“一个孩子!”
他脸上出现了不同寻常的表情,有出自喜悦和开心的笑容,但更多的是畏惧,甚至在西奥出生之前,本就已经爱上他了。
“我们创造了这个小人,”他,这个一辈子都在躲避责任和义务的男人说道,“我从来没有想过会变成这样。我感到和这个孩子相联系,还有你;这条纽带是不可摧毁的。你也感觉得到吗?”
她又能说什么?她当然也感觉得到。这个孩子以某种方式连接着埃莉诺和本,而这种方式完全不同于她对安东尼的爱,以及她对在洛恩内斯的家庭的展望。
之后几个月里,本身上洋溢着兴奋和乐观:他们的孩子是最完美、最让人期待的,他绝不接受哪怕是一点点的异议。
本坚信船到桥头自然直——“事情总是这样,”他说,“我活到现在都是顺其自然。”——而埃莉诺开始相信他。为什么一切不能维持原样继续下去呢?她,这个婴儿,还有本可以继续留在洛恩内斯。目前还是可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