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丽丝放慢了脚步,她来到了罗敦小道的分岔口,那里有一条道路成为跨过蛇形湖的桥梁。在湖的后方公园有一大片绿色,爱丽丝每次见到都会想起第二次世界大战。当时那里全是沙包,还有一排一排的蔬菜,整个区域都被用作生产。现在看来这似乎有些离奇,如果追溯到中世纪,就好像一个挨饿的、不断被炸弹袭击的国家或多或少可以用国王的皇家菜地采摘的食物把自己喂饱似的。那个时候这似乎十分合理,而且似乎还至关重要。他们的男孩子们客死他乡,夜晚在伦敦上空落下无数炸弹,补给船只在靠岸前就被U型潜艇消灭殆尽,但是不列颠的人民永远不会被饿死。他们会赢得战争,只是需要一片蔬菜地。
前几年在帝国战争博物馆,爱丽丝曾无意中听到两个男生对着自夸用土豆皮做了美味热汤的海报窃笑。这两个男孩走在班级的最后面,而当他们的老师惩罚他们的时候,个子高的那个看上去要哭出来了。爱丽丝感到一阵幸灾乐祸。为什么要留下那么多战争物品来彰显礼貌、古朴或是得体,而事实上它们其实非常残酷并且意味着死亡?那时的人们和现在不同,他们更加坚忍,很少谈论起一个人的情感。人们从儿时便学会即使受伤也不能哭泣,要做一个优秀的失败者,不要承认恐惧。甚至是性格甜美的保姆罗丝,当她给擦伤的皮肤表面倒碘酒时,看到眼泪也会皱起眉头。孩子们要直面他们的命运。结果表明,在战争的时候这是非常有用的技巧;在生活中也是如此。
当战争爆发的时候,埃德温家的女人全部投入了进去。克莱米加入了英国空军运输辅助队,辅助英国皇家空军在基地间飞行;爱丽丝驾驶着一部灵车改装的救护车穿越在被轰炸过的街道之间;而德博拉在女子志愿服务队里调配忙碌的志愿者。但是埃莉诺让她们都震惊了。德博拉和爱丽丝催促父母去乡下避难。“我们会留在这里尽自己的一份力,”她说,“我们不会想着去逃避,而你们也不要这么建议。如果国王和王后可以留在这里,那我们也可以。不是吗,亲爱的?”她朝着她们的父亲微笑着说道,他正遭受着即将置他于死地的胸膜炎,他捏紧了她的手表示同意。然后她加入了红十字,骑着自行车穿梭在伦敦东区,向失去家园的母亲和孩子们提供医疗帮助。
有时候爱丽丝看着这座城市就像看脑海中的地图,用图钉标记着和她有联系的地方。那张地图被盖住了,图钉和图钉重叠了起来。一个人一生中大部分的时间都花在同样的地方真是相当了不起。如果获得了一个人脑中叠加起来的无数记忆,这样,某些地理位置就会得到一个认证。地点对于爱丽丝体验世界来说如此重要,有时她甚至怀疑起游牧民族是如何来衡量时间的流逝的;他们是如何来标记并测量他们的行进,如果对于一个不是固定不变而且比他们原先走过的更长久的路程来说?也许他们并不去计算。也许他们这样更开心。
她对本感兴趣的主要原因之一是他流动的天性。在第一次世界大战后,有许许多多的人无家可归,全英国的大街上充满了悲伤的人,他们举着牌子寻求工作、食物或者金钱,十多年来都笼罩在这阴影之下。爱丽丝和她的姐妹们被告知要尽可能地给予,并且不要盯着别人看;她们被教会同情怜悯。然而,本并不像那些流亡的战士那样。他也是爱丽丝遇到的第一个自己选择生活方式的人。他在一个工作和另一个工作之间颠簸,除了身上的背包之外没有任何财产。“我是个流浪者,”他面带微笑,耸了耸肩说,“我父亲过去常说我身上流着吉卜赛人的血,是从我母亲那边传来的。”爱丽丝的外婆以前常常对穿过洛恩内斯附近森林的吉卜赛人和流浪汉们说三道四,对于爱丽丝来说,这个观念非常令人厌恶。她在安稳踏实的家族历史中成长。她父亲的祖先留下的财产,他们努力工作积极进取的故事,埃德温王朝的建立,还有她母亲的家族,都根深蒂固在这一小块土地上,他们至今依旧称之为家。甚至连埃莉诺和安东尼伟大的爱情故事都围绕在他对洛恩内斯的拯救和重建之上。爱丽丝一直认为这是一个非常高贵的故事,十分乐意地承接她母亲对湖边小屋的热情。她从没想过一个人还能有其他的生活方式。
但是本不一样,他让她看到了不一样的事物。他对财产无欲无求,也不积聚财富。这足够了,他说,他拥有的足够让自己从一个地方去向另一个地方。当他还是个孩子时,他的父母在远东进行考古挖掘,那时他意识到,人们贪求的财产转瞬即逝,注定消失,即使没有转化为尘土,也会被埋葬于地下,等待着未来人们的好奇去发现。他的父亲挖出过许许多多类似的东西,他说,那些曾经引来争斗的漂亮物品,“最后全都丢失或者被丢弃了,而拥有它们的人全都死了、离开了。我在乎的事情只有人和经验,他们之间的相互关联——就是这样。人与人之间产生的火花和无形的牵绊”。他说这些的时候爱丽丝的脸唰一下红了。她完全知道他指的是什么。她也有同样的感受。
只有一次爱丽丝听到他谈起因为缺钱而感到懊悔。她记得这件事是因为这唤起了她体内的不开心情绪。他和一个姑娘青梅竹马,他说,一个英格兰姑娘,比他年长几岁,她父母和他父母在一起做考古工作。她照顾着他,在她十三岁的年纪,而他八岁,因为他们同病相怜,一起在一个陌生的地方,他们关系非常密切。“我有些爱上她了,当然。”他大笑着说,“当时我认为她的长辫子和褐色眼睛实在是太美了。”当那个女孩——她的名字叫作弗洛伦丝(他管叫她“弗洛”,这个亲密的昵称在爱丽丝听来有些刺耳)——和她父母一起去了英格兰,他们两个继续保持通信往来,随着本的长大,信的内容越来越长也越来越私密。他们彼此在对方的生活中游走,而当他十七岁回到英国的时候,他们重逢了。她当时已经结了婚,但还是坚持只要他来伦敦就过来和他一起住;他们维持着最亲近的朋友关系。“她是我遇到的最慷慨的人,”他说,“非常忠诚,非常善良,脸上总是堆满笑容。”但是最近,她和她的丈夫遭遇了不幸。他们好不容易才开始做起了生意,动用了他们全部的积蓄,卖力地工作着,而现在房东威胁要把他们赶出去。“他们还有其他的困难,”他说,“个人的麻烦。那么好的人,爱丽丝,几乎别无所求。这是他们唯一的需求。”他一边说着,一边磨着修枝剪,“我愿意为他们做任何事情。”忽然他的语气中出现了顿挫感,“但是唯一能够改变这一切的只有金钱,而我除了口袋里这些零钱外身无分文。”
朋友的困境让本十分不好受,而爱丽丝,当时无可救药地陷入爱河,迫切地想帮助他。与此同时,她也充满了对另一个女人深深的妒忌(弗洛——她是多么憎恨这个简短随意的昵称啊),那个女人在他的生命中扮演着如此重要的角色。她的不幸,在离伦敦数百英里远的地方,依然能影响身处此时此地的他的情绪,使他闷闷不乐。
但是时间总有办法平复一切,即便是最强烈的感情。本再也没有提及他的朋友,而爱丽丝,毕竟年轻而且很以自我为中心,很快就把弗洛和她不幸的遭遇从记忆中抹去了。在三四个月后,当她告诉他关于《再见,邦廷宝贝》的想法时,她基本上已经忘记了他对她说过的:他愿意做任何事情——随便什么事情——把所需的金钱弄到手去帮助这个童年的朋友。
在蛇形湖的另一边,一个孩子正朝着水面奔去。爱丽丝迟疑了一下,然后停下脚步,看着这个难以分辨是男孩还是女孩的孩子来到水边,从面包边上撕下一小片,撒向正围拢过来的一群鸭子。一只鸣叫着的天鹅迅速赶了过来,一个猛冲抓住了剩下的大块面包。它的鸟喙十分锋利,又如此靠近,那个孩子开始哭了起来。一个大人走了过来,就像父母都会做的那样,孩子很快就平复了,但眼前的事情让爱丽丝想起了洛恩内斯的绿头鸭,贪婪、无畏。她不知道它们是否还在那里,想到这个她不禁一阵哽咽。这种情况时有发生。在下定决心拒绝回到那里的几年后,一波对于小屋、湖和花园强烈的好奇心几乎让她难以呼吸。
在洛恩内斯,当她们还是孩子的时候,她们会在水里度过夏天,她们的皮肤在太阳下被晒成棕色,头发几乎被漂白。克莱米是她们中最热衷户外活动的,尽管她身材瘦弱,长长的皮包骨头的双腿看起来会被风一吹就倒。她应该晚一些再出生的。她应该现在才出生。现在对于像克莱米这样的姑娘来说有那么多的机会。爱丽丝随处都能看到她们,生气勃勃、独立、直率、引人注目。个性好强的姑娘们不再受到社会的限制。她们让她感到高兴,那些姑娘们,剪着短发、戴着鼻环,对世界不耐烦。有时爱丽丝几乎能够在她们身上看见她妹妹的灵魂。
在西奥失踪后的几个月里,克莱米不对任何人说话。曾有一次警方正在进行问话,她拒不说话,紧紧闭上嘴巴像紧闭的蛤蜊一样,而且佯装她的耳朵也听不见。她总是行为古怪,不过在爱丽丝看来,回顾过去,在一九三三年的夏天,她彻底变得粗野。她很少回家,总在飞机场周围转悠,拿着一根尖锐的木棍在河边的芦苇丛里挥舞,只有睡觉的时候才偷偷溜进小屋里,而且只在少数的夜晚这么做。她常在河边或者森林里搭帐篷。只有上帝才知道她吃什么过活。也许是鸟蛋,克莱米有袭击鸟巢的天赋。
母亲当时正丧失理智。就好像西奥带来的痛苦还不够,现在她又不得不担心起在野生环境中的克莱门蒂娜来。不过,克莱米最终还是回来了,浑身泥土气味,长头发乱作一团;衣服倒还没那么破烂。那个夏天成熟而腐糜,以至于紧随其后的秋天显得昏暗而阴郁。随之,一股没完没了的忧伤笼罩着洛恩内斯,就好像寻找到西奥的所有希望都随着那个暖和的季节消逝了。当警方的搜查正式停止时,警察们全都带着歉意。埃德温家族决定回到伦敦居住。德博拉的婚礼将在十一月举办,对于这个家庭来说,先安顿下来是具有意义的。甚至连母亲,平时不太愿意离开乡下的人,这次看起来也很乐意逃离这个又冷又充满悲伤的湖边小屋。小屋的窗户全部紧闭,门全部锁上,汽车发动了。
回到伦敦,克莱米被强迫重新穿上鞋子。新买的裙子替换掉她那些破旧并且穿不下的衣服,家里还为她找了一个以数学和科学为特色的女子走读学校。她很喜欢那里。在接二连三的传统家庭教师之后——没有一个在洛恩内斯留得长久,真正的学校成为她的甜味剂以及顺从的报偿。在某种程度上,看到她浪子回头,大家也算是松了一口气,但是爱丽丝对失去了这个野性的妹妹默默地哀悼。克莱米对悲伤的反应过于原始,不加修饰,以至于就这样看着她也成为一种释放。她对于文明的回归掺杂了不幸并且使之永恒,因为如果连克莱米都放弃了希望,那就真的没有希望了。
爱丽丝比自己预想的走得快,突然,她的胸口隐隐作痛。只是岔气,她对自己说,当然不是心脏病。她来到一个座椅前,一屁股坐了上去。她决定休息一下,喘口气。微风轻拂过她的皮肤,十分暖和。在她眼前是一条骑马道,后面是个操场,孩子们正攀爬着五颜六色的塑料器械,互相追逐着;而他们的保姆,那些扎着马尾辫的姑娘们,穿着T恤和牛仔裤,在树底下聊天。和操场相邻的是一块被沙子覆盖的圈地,从骑士桥兵营来的骑兵们正在训练。爱丽丝感到震惊,这里离她和克莱米在一九三八年那一天一起坐着的地方那么近。人们常说,当一个人步入暮年(这是多么不知不觉,时间是多么狡诈),很久以前的记忆在被压抑了几十年后,会突然变得清晰明亮起来。那时,一个一本正经的小姑娘正在上骑马课,在沙地上一圈又一圈地转着。爱丽丝和克莱米懒洋洋地坐在野餐布上,讨论着克莱米打算上飞行课程的想法。这是在战争爆发之前,而伦敦的生活对于富裕家庭的女儿们来说就和以前一样,但是哪里都有闲话,只要你知道如何去打听。爱丽丝总是知道该去哪里打听。而似乎,克莱米也是。
当时克莱米十七岁,她断然拒绝参加社交季,只是勉强地在码头停留,卖了不少传家宝以便自己能够去西班牙同共产主义者在内战中并肩作战。爱丽丝十分欣赏妹妹的勇气,尽管如此,看到她终于拖着身子回家,爱丽丝还是很高兴。然而这一次,看到了克莱米坚持不懈、带着极度高涨的热情为航空学校在报纸上打着广告,爱丽丝发誓会做任何事情去说服她父母认同克莱米。那天十分暖和,她们吃完午餐,沉浸在愉快的安逸中,部分是因为她们最近达成的协议。爱丽丝靠在她的手肘上,在墨镜下闭上了眼睛,这时克莱米说话了,没有任何征兆:“知道吗?他现在还活着。”
看来,她始终没有放弃。
现在,爱丽丝寻找着她们当时坐着的精确位置。在一个花坛边上,她记得,在两棵栗子树的巨大的树根之间。那个时候还没有操场,而当时的保姆们,穿着长长的裙子,戴着布帽,聚集在蛇形湖边,搀着她们照看对象的手,一边推着大大的黑色婴儿车,那里装着最年幼的孩子。到了那年的圣诞节,草地就要被移除,以便用来挖战壕,为应对将来的空袭做准备。不过和克莱米在一起的那天,伴随一切死亡与恐怖的战争离她们还很遥远。世界依旧太平,太阳仍然高照。
“知道吗?他现在还活着。”
已经过去了五年,但是爱丽丝立刻知道克莱米指的是谁。这是爱丽丝头一次在西奥失踪后听到她妹妹提起他,她感到作为知己的沉重负担。她确信克莱米错了,这加重了她的责任。她支吾着问:“你怎么知道的?”
“我就是知道。这是一种感觉。”
马背上的姑娘现在开始小跑起来,她的马晃动着鬃毛,看上去骄傲地闪耀着。
克莱米开口道:“没有要求赎金的条子。”
“所以?”
“好吧,你看不出来吗?如果没有要求赎金,那么任何带走他的人只有可能是想要他。”
爱丽丝没有回答。她要怎样才能温和地让她妹妹放弃念想而不留下任何疑问?她要如何去做才不用坦白太多?
与此同时,克莱米的脸变得生动起来。她的语速非常快,就好像她一直等待了五年,而现在既然已经开口,就不再犹豫了。“我认为是一个男人,”她说,“一个没有孩子的父亲,拜访康沃尔的时候正好碰见我们的西奥,于是就疯狂地爱上了他。那个男人有个妻子,你看,一个善良的女士非常想要孩子,但是他们自己却无法拥有。我可以描绘出他们的样子,爱丽丝,丈夫和他年轻的妻子。富裕,但并不傲慢自负,彼此相爱并且期待着他们以后的孩子。我可以看见他们随着岁月的流逝而愈发哀伤,可那个女人无法怀孕,他们慢慢地意识到也许永远无法听到门厅前轻轻的脚步声,或者从儿童房传来的笑声。他们的房子像是被盖上了棺盖,而所有的音乐、快乐和光明都离他们而去。直到有一天,爱丽丝,有一天当那个男人出差离开伦敦,或是会见一个合伙人——”她挥了挥一只手,“原因并不重要——他来到了洛恩内斯附近,他看到了西奥,他知道就是这个孩子能够让他的妻子重新得到快乐。”
那匹一溜小跑的马现在嘶嘶地叫了起来,爱丽丝的脑中浮现出了洛恩内斯,周围一片农田,还有邻家的马儿们,为了它们,她们过去常常偷厨子的苹果。显然,克莱米的故事充满了漏洞,不仅仅因为没有人能够不被察觉地经过洛恩内斯;而且,这个故事至少有一部分是受到了德博拉自身烦心事的启发(社交圈里传出的窃窃私语:“结婚五年仍然没有孩子。”),回忆起黎明之前湖边夜莺的歌声,她猛烈地颤抖,尽管阳光猛烈地照射在她的皮肤上,而克莱米并没有注意到。
“你明白了是吗,爱丽丝?这么做是不对的,我们家因此遭受了悲伤,但这却是能够理解的。西奥是不会反抗的。你还记得他开心的时候挥动手臂的样子吗?像是他正要起飞。”她微笑着,“而且他那么希望被渴望。他在爱的包围下茁壮成长,非常幸福,爱丽丝。他离开的时候太小,他会把我们都忘记,忘记他曾是我们家的一员,即使我们永远不会忘记他。当我想到他幸福地活着时,我就能熬过自己的悲伤。”
爱丽丝不知该说些什么。她是家里的作家,但克莱米有着从不同角度观察世界的天赋。如果要她坦白的话,爱丽丝一直都对她妹妹的想象力感到畏惧,甚至有些嫉妒,就好像她自己主张的创作、她的故事、付诸了那么多努力和错误的产物,在克莱米与生俱来的创造力面前显得无足轻重。克莱米拥有的是一种天真无邪的创造力,不可避免地会把人带到现实残酷的角色中去。爱丽丝不想扮演这种角色,那么互相理论又有什么意义呢?为什么要破坏她妹妹创造出的迷人想象:西奥的新生活,一个可爱的家?她,爱丽丝,知道了真相还不够吗?
但是爱丽丝十分贪心,她想从克莱米口中获得更多的故事。“他们住在哪里呢?”她问道,“西奥是怎么被带出来的呢?”克莱米一一回答了她的问题,爱丽丝闭上双眼听着,羡慕妹妹的单纯和肯定。这样的想法非常具有诱惑力,即使是误导。因为西奥并没有在一个美丽的家和可爱的家人展开新的生活。克莱米是对的,并没有出现要求赎金的条子,不过对于它的意思却理解错了。但是,爱丽丝知道。没有赎金条意味着所有的事情都大错特错,而西奥已经死了。她知道是因为这完全是她的计划。


第18章
她想到这个点子的那一天就和平常一样。那是在一九三三年的早春时分,天气依旧寒冷,她整个早上都坐在洛恩内斯的烘衣柜旁,两脚靠在热水槽上,阅读着妥善保存在金丝铁盒里的报纸剪辑,这个盒子是曾祖父霍勒斯从印度带回来的,她把它从阁楼里偷了出来。她发现一篇关于美国林德堡的男孩绑架案的文章,这让她思考起关于赎金和纸条来,以及罪犯如何才能最有效地不被警方侦破。她最近才意识到(觉悟的同时她也刚迷恋上阿加莎·克里斯蒂)她之前尝试写的故事缺少谜题、复杂的关系,以及用来迷惑和误导读者的曲折离奇的事件;还有,犯罪。爱丽丝判断,完美小说的关键在于围绕着解开犯罪谜题的故事,声东击西地把读者骗得团团转。她穿着羊毛袜子的脚趾伸进热水槽温暖的罩子,不停地琢磨着故事创意,比如谁、为什么,还有最重要的一点,如何。
午饭后她仍然在思考着那几行字,她披上母亲的旧貂皮大衣,去花园找本了。外面狂风大作,但是他在鱼塘边,在他搭建的秘密花园里,整个花园被高大的环形篱笆遮蔽着。她在池塘冰冷的大理石上坐下,威灵顿长筒靴的后跟戳着周围的苔藓,看到他的工具包里她借给他的《斯泰尔斯庄园奇案》一书的时候,不禁一阵喜悦。
本在花园的另一边收着杂草,并没有察觉她的到来,因此爱丽丝坐了一会儿。他露着前臂,潮湿的皮肤上,汗水凝聚成汗珠,还有土渣挂在上面。他迅速地从眼前拂去一束长长的深色头发,终于,她等不下去了。“我想到一个绝妙的点子。”她说道。
他快速地回过头。她把他吓了一跳。“爱丽丝!”惊讶很快便屈服于喜悦,“一个点子?”
“我整个早上都在忙这个,我不喜欢自夸,但我很肯定这会是我迄今为止最好的作品。”
“是吗?”
“是的。”然后她说了一些话,一些在以后她会不惜一切代价收回的话,“绑架,本。我打算写一本关于绑架的书。”
“绑架,”他重复道,抓了抓脑袋,“绑架小孩?”
她热切地点点头。
“为什么会有人带走一个不属于他们的孩子?”
“当然是因为父母非常有钱!”
他一脸狐疑地看着她,似乎并不确定这两者之间有什么联系。
“为了钱。”爱丽丝开玩笑地翻了个白眼,“索要赎金。”老于世故的姿态让她的嗓音听上去有些尖锐,在她自己听起来都非常像饱经世故的女人。爱丽丝接着开始向他阐述自己的计划想法,同时禁不住钦佩自己的故事给她本人赋予了引人入胜的危险因素,让人感觉她知道非常多关于犯罪心理的作品。“我故事里的绑架犯会陷入低谷。具体结果怎样我还不确定,我还没有开始着手细节。也许他被从遗嘱里删除了名分,失去了继承权;也或者他是名科学家,有一个重大的发现,但他的合作伙伴,那个孩子的父亲,窃取了他的成果并且因此发了大财,于是他陷入了痛苦和愤怒中。原因并不重要,只有——”
“他是个可怜人。”
“是的,而且他已经孤注一掷。他因为某些原因需要这笔钱,也许他身负巨债,或者他想和一个不同身份的年轻女人结婚。”爱丽丝感到自己脸颊一热,强烈地意识到她的描述十分贴近他们自己的处境。她匆匆地继续下去,在情节中添加了一些线索。“不管是什么情况,他急需很大一笔钱,并且想出了这个办法。”
“不是个很讨人喜欢的家伙。”本一边说,一边抖落手里一大束杂草上的泥土。
“恶棍不需要讨人喜欢。他注定不会让大家喜欢。他是个恶棍。”
“但实际上人并不会是那个样子,不是吗,彻头彻尾的坏人或者好人?”
“他不是个真人,只是个故事角色而已。这是两码事。”
“好吧,”本轻轻地耸了耸肩,“作者是你。”
爱丽丝皱了皱鼻子。她本来还进行得挺顺利的,可她的思路经过这么一打断就找不到了。她翻开笔记本,试图寻找自己讲到哪里了。
“只是,”本把钉耙插进土里,“现在在我看来,你的那些侦探小说我并不怎么喜欢了。”
“怎么回事?”
“粗略的笔法,细节的缺乏,道德伦理不是黑就是白。这并不是现实世界,不是吗?太过单一。像是儿童读物里的童话故事。”
爱丽丝感到他的话语像刀刺。就连现在,到了八十六岁的高龄,走在罗敦小路足球场的路上,她都害怕去回忆这些。当然,他是对的,他的想法比同龄人先进。那个时候,每次都是“为什么”战胜了“怎么样”。想当初,他曾表示普通人会被诱使去犯罪这个话题十分吸引人,值得一提,但爱丽丝并没有发觉他的建议有什么价值;她关心的只有骗术和解谜。他说着,她突然感到一阵怒火袭来,仿佛他在说的是她简单,而不是作品。那天非常冷,但是尴尬和受伤的感觉不断增强,灼烧着爱丽丝,她感到自己正冒着热气。她无视了他的评论,迅速直接地继续描述她的故事:“当然,那个被绑架的孩子必须得死。”
“她会死吗?”
“是他。最好是个男孩。”
“是吗?”
他被逗得发笑,真叫人生气。爱丽丝拒不回应他的笑容,专横而不紧不慢地继续下去。她说话的样子就好像她在向他解释他确实应该知道的事情。更甚至,她的举止动作就好像她在向他教授一个他这样的人不指望去理解的课题。这太糟糕了。她可以听见她自己在扮演富家小姑娘,一个她鄙视的角色,她想停下来但无能为力。“男孩更有价值,你知道的,就家族意义来说,他们是土地、封号之类的继承者。”
“好吧,那么就男孩。”他的口气一如既往地轻松。更叫人生气了!“但这个可怜的家伙为什么非得死?”
“因为一件谋杀案需要谋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