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模型怎么样?”
“不错,可以用。”
“那我就放心了。你还没有休息?”
“没有,在写汇报提纲。晚安。”
“晚安。”
侯大利的QQ上的用语和男人在商场买东西一样,简单明了,直指目标。对话结束,其头像变灰。张小舒望着QQ上的头像,发了一会儿呆,然后下线,让自己的头像也变成灰色。
她回到客厅,再看人体模型,觉得没有把管状通道做出来是明显缺陷。如果一枪两孔推论成立,两个弹入点由一粒子弹形成,只要模型身体位置符合现场状况,那么用一根直管就能从桡骨直接通到心脏部位的弹入点。如果不能到达,则一枪两孔的分析判断就有问题。
她在厨房里找了一会儿,找到一根磨刀棒,然后打开天然气,烧红磨刀棒后,沿着弹入点小心翼翼地制造管状通道。
汪建国一直没有睡得太沉,闻到客厅传来焦煳味道,赶紧从床上爬起来,跑到客厅,见张小舒烧红磨刀棒在捅那个模型,惊讶地问道:“小舒,做什么?”
张小舒道:“完善模型,明天要用。”
“小心别燃起来。”汪建国坐在张小舒身边,看着外侄女专心做事。
“我放了杯水,如果燃起来,就用水泼一下。”张小舒拿起磨刀棒继续烙模型。磨刀棒穿过布料制作的模型,又发出一股焦臭味。
汪建国道:“小舒,我一直想问你。你当警察,不仅仅是为了一份工作吧?在一般人眼中,在江州一院当医生比当法医要强。”
张小舒用磨刀棒穿透模型后,道:“姑父记得侯大利吧?对,他是重案一组组长,又是侯国龙的儿子。之所以不回国龙集团,就是为了给女朋友报仇。他为了女朋友能做到这一步,我为了母亲也能。”
汪建国道:“我研究过侯大利,他很优秀,性格中有一些偏执劲。在现实中,做成大事的人往往都有些偏执。我其实不希望你去当法医,毕竟上一代人的责任不应该由你们来背。”
张小舒放下磨刀棒,经常浮现在脸上的笑容消失,露出淡淡的忧伤,道:“她是我妈,我还记得那天,记得很清楚,她在家门口亲了我的脸,说晚上给我做红烧肉。我妈做的红烧肉最好吃,我盼了一天,结果到睡觉时间,我妈还没有回来,而且是二十年都没有回来。我原本不知道应该为我妈做些什么,前不久搭乘侯大利的汽车到江州,再后来无意中听小天姐说起侯大利的事。听到侯大利故事的刹那间,整整二十年的迷茫被打破了,我知道应该为我妈做些什么。以我的成绩和导师的关系原本可以留在阳州实习,还可以到珠三角或长三角的大城市去实习,我主动选择到江州。我要回到我妈走失的地方,我要像侯大利一样,为遭遇不幸的亲人做些什么。”
汪建国久久不语,感慨道:“这就是人生,这就是命。”
当晚,张小舒不停做梦,梦中反复在和专家组争论是“一枪两孔”还是“两枪两孔”,市检察院那位年龄偏大的法医周亮用力猛拍桌子道:“肯定是两枪两孔,你不要狡辩。”张小舒急得不行,也想拍桌子,考虑到对方年龄大,手掌停在半空,大声道:“我不是狡辩,这是事实。”
汪欣桐被惊醒,坐起来,看到姐姐不断挥手,很着急的样子,赶紧招呼道:“姐姐,姐姐,你做噩梦了。”张小舒醒来,见到汪欣桐焦急的模样,从梦境走出,急忙安慰道:“没事,我在做梦,参加大学生辩论赛。”
上班时,张小舒抱着人体模型前往法医室。乘坐电梯之时,身边三名二大队男侦查员瞧着一名如花似玉的小姑娘站在身边,还抱着大玩具,一脸不解。
人体模型不是塑料制品,外表材质接近沙皮狗,一名侦查员开玩笑道:“美女,怎么送个大玩具到我们这里,这个玩具做得有点简陋。身体上还画着圈,这是斑点人吗?”
张小舒一本正经地道:“这不是斑点人,这是弹入点,这是弹出点。”
听到“弹入点”和“弹出点”几个字,三名侦查员愣住了。开玩笑的侦查员道:“你不是送货的?”
“我是新来的法医。”电梯停下,张小舒抱着模型走出电梯。
电梯里,开玩笑的侦查员道:“听说法医室又来了一个女的,原来是她,长得还真挺漂亮。法医室怎么总来年轻漂亮的女同志,这不公平,应该调到二大队来。”另一个侦查员道:“别提这茬,田甜从法医室调过来,莫名其妙就牺牲了。”提起田甜,三人皆沉默起来,不再开玩笑。
上班不久,侯大利来到法医室。昨夜送张小舒回家后,他再三推敲汇报材料,凌晨3点才睡觉。唯一不放心的就是没有看到人体模型实物,上班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查看模型。
看罢人体模型,侯大利夸道:“这么短时间就做出像模像样的模型,辛苦你了。”
张小舒道:“是委托美术学院学生做的,他们做得很好,数据完全对得上。”
侯大利道:“他们还弄了弹入点?”
张小舒道:“昨晚我制作的,用烧红的磨刀棒慢慢烙出来的。”
“我们先做实验。这不是正式的侦查实验,正式的侦查实验有相应程序,要录像,还得有证人,这样才能成为证据。你不是学法律相关专业的,一定要明白如今的诉讼制度是以审判为中心,有效的侦查行为必须能够成为证据,变成卷宗里的一页。证据不足时,你明知某人是真凶,也只能眼睁睁看着他逍遥法外。”侯大利讲了讲侦查实验的要求,打了个哈欠。
张小舒关心地问道:“睡得很晚吗?”
侯大利点点头,道:“一大早要把汇报材料提前给关局和宫局,我得反复推敲,确保逻辑严密。”
谈论几句后,侯大利用两个瓶盖代表弹壳的位置,又用粉笔画了尸体倒地的位置和当时钱所长所站的位置,再用一根扫帚代替铁锹。做好准备后,侯大利站在粉笔圈定的钱刚位置,取出一把玩具枪。张小舒拿着人体模型站在了圈定的死者位置。她看到玩具枪有些想笑,可是侯大利非常严肃认真,她便将笑意收了回去。
侯大利举起玩具枪,左手指向张小舒,道:“我警告你,不要过来。”
张小舒憋着笑,拿起模型,模仿挥动铁锹的动作。
侯大利道:“严肃一点,不要笑。你要代入当时的情景,用力挥铁锹。当时死者是用力拍打,身体前倾。”
张小舒模仿死者当时的动作,假装挥动铁锹。侯大利扣动玩具枪,一道红线射向张小舒。
实验效果非常好,可以验证“一枪两孔”的设想。
为了更直观地让专家组接受“一枪两孔”模型,需要更流畅更有效的实验方式,侯大利和张小舒正在商量之时,接到了在上午11点开会的通知。侯大利放下电话,道:“汇报前,专案组还要再碰个头。”
前往重案一组时,侯大利在前,张小舒在后。她望着侯大利挺直的后背,暗道:“以前听说他是纨绔子弟,现在完全成了一个老古董。也可以理解,女朋友遇害,未婚妻牺牲,一般人根本经不起这样的打击。”
侯大利英俊,气质独特,还是痴情男人,如一块磁石一般吸引了张小舒。她也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喜欢凝视这个年轻男子鬓间的白发,每次凝视白发之时,心中总有万般柔情升起。
江克扬探组和勘查室小林到达后,侯大利简明扼要谈起了汇报材料,又和张小舒一起模拟了现场。
江克扬叹了口气,道:“明明是一次正常执法,如今弄得执法民警有理说不清。如果专家组不采纳我们的意见,钱所不仅工作要丢,还得有牢狱之灾,这是什么事啊。现在民警本身就不愿意带枪,更不想开枪。如果钱所真被弄成故意杀人,对一线民警会造成巨大冲击,大家以后执法会被捆住手脚。我们被捆住手脚,犯罪分子就会猖狂,最终受害的还是老百姓。”
张小舒在医学院期间听到过各种言论,限制警察的权力是一种很流行的说法。她对此言论很认同,觉得理所当然,警察权力太大,确实需要限制。真正到了一线,她对这些流行甚广的言论立刻有了新的理解,警察并非外界想象中那么风光,内部和外部建有各种平衡和制约措施。若是真按某些说法来强力限制警察打击罪犯的能力,那么社会迟早会付出代价。
专案组的同志各自提了些建议。
侯大利记下合理建议后,挺起胸膛,充满自信地道:“我们的调查事实清楚,逻辑严密,肯定能说服专家组,我有这个信心。”
6月29日早上8点半,专家组用过早餐后,来到修配厂家属院,实地查看了案发现场,随后回到刑警新楼查看了本案物证。
上午11点,专家组听取江州市公安局专案组汇报。
专家组正面相对的是市公安局专案组,侯大利居中而坐,法医、现场勘查技术人员、江克扬探组成员分坐两排。
公安局局长关鹏、政委杨英、副局长宫建民以及东城派出所所长戴克明等人来到会场。这次会议的主角是专家组和市公安局专案组,领导们是旁听者,没有坐在主席台,而是坐在会场左侧。市检察院一名副检察长和法医周亮坐在右侧。
侯大利坐在汇报席上,等待会议开始。这种有着深远影响的案件的侦办者往往都是资深侦查员,少有年轻警官。侯大利鬓间有白发,剑眉紧锁,气质沉稳,给人沧桑之感,让人忘记了他的年龄。
汇报开始后,侯大利快速在脑中梳理了汇报材料的所有细节,拿起投影仪遥控器,调出第一次勘查的现场照片。
“我首先汇报市刑警支队技术大队现场勘查室第一次勘查现场的情况。现场两枚弹壳相距1.67米,落点均在菜地。张正虎倒地位置与两枚弹壳的距离一枚为1.32米,一枚为1.08米。这说明钱刚在开枪时,身体有小距离移动;现场没有找到弹头,后来解剖尸体时找到一粒弹头;第二次复查现场,专案组挖开菜地,平均深度在60厘米,经过筛查,没有在菜地找到弹头。”
投影仪显示两次勘查现场的图片和视频。
汇报完第一段后,侯大利略为停顿,目光平视专家组成员,道:“专家组领导们对现场勘查情况有什么疑问或者指示?”
现场勘查非常规范,专家组五名成员没有提出疑问。
“其次,我汇报两次调查走访的情况。两次调查走访的详细材料在卷宗里,我不多说。专案组在第二次调查走访时发现一个细节,除了二十七名证人证实有朝天鸣枪的动作外,四十四名证人在听到第一声枪响之后,又听到钱刚发出口头警告,然后再响起一枪,也就是说有四十四名证人证实了这样一个过程,口头警告—第一声枪响—再口头警告—第二声枪响。钱刚使用的是五四手枪,口径为7.62毫米,初速为420~450米每秒,枪口动能为49公斤每米,有效射程为50米。这是江州警方所使用的威力最大的手枪,杀伤力很强。中枪者在近距离中枪后,不管是被击中左手腕还是心脏,身体都会受到严重伤害,必然会丧失进攻能力,至少会丧失挥动铁锹的能力。在这种情况下,钱刚用不着继续口头警告,更用不着开第二枪。出现再警告和第二枪,说明第一声枪响后,死者没有丧失行动能力,仍然在进攻。”
在侯大利停顿之时,市检察院法医周亮忍不住道:“这个说法过于主观了。死者当时喝了酒,情绪激动,在这种情况下肾上腺素激增,中枪后不会感觉太疼,有可能还能行动。五四手枪威力虽大,仍然是手枪。”
侯大利等到周亮反驳后,耐心解释道:“死者是左撇子,在左前臂桡骨粉碎性骨折的情况下,如果要继续进攻,只能换成右手,单手持铁锹。在对八十一名证人进行调查走访时,有五十二人证实死者是双手握铁锹,没有一个人记得死者有右手持铁锹的动作。”
周亮道:“从第一枪到第二枪也就是五六秒的时间,再加上另外三个民警还在控制另一个拿菜刀的老工人,现场非常混乱,围观者除了靠近菜地的少数几个人,多数人都看不清楚菜地在这几秒发生的事。不管是调查走访,还是现场勘查,都无法否定死者身体上有两个弹入孔的事实。我提醒一点,两个弹入孔,这是无可辩驳的。”
侯大利道:“我只汇报专案组的调查结果,至于最后是什么结论,由专家组决定。”
省检察院费主任道:“周亮,专案组汇报结束后,你可以发表自己的意见。”
周亮不再说话,重重地坐了下来。
侯大利道:“尸检报告在各位专家手里,我不再复述。专案组复查过物证,发现弹头发生了变形,弹头的弧部出现了撞击痕。死者躯干的枪创都在软组织中,没有碰到骨头。既然在躯干中没有遇到骨头,弹头的撞击痕如何形成?而且,弹头留在了体内,形成了盲管创伤,说明该弹头进入躯干后动能明显衰减。五四手枪近距离射击,没有碰到骨头的情况下,仅凭肌肉组织能否使弹头的动能明显衰减,最后形成盲管创伤?”
周亮在尸检过程中发现了两个弹入点,从常识来说,两个弹入点就意味着死者身中两枪。这是最合逻辑的推论,根本不容辩驳。侯大利最初发言之时,他毫不在意,认为对方无法解释为什么有两个弹入点。当侯大利谈到弹头的撞击痕以及没有碰到肋骨时,他心里咯噔了一下,如小石块砸在玻璃上,声音清脆。
周亮亲自尸检,清楚地知道弹头在躯干内并没有碰到骨头,为什么弹头会轻微变形且有撞击痕?这个问题如种子,出现在脑中后就如豆芽一样疯长。他的额头慢慢开始冒出汗珠,一个声音在脑中回响:“为什么弹头会轻微变形且有撞击痕?”
经过前面铺陈,侯大利开始最关键环节,提出“一枪两孔”观点。
在提出这个观点时,他喝了口茶水,清了清嗓子,目光平视专家组,用平稳有力的声音道:“综上所述,钱刚同志面对张正虎用铁锹进攻时,首先进行了口头警告,在口头警告无效的情况下,枪口对准天空鸣枪示警,这是第一枪。张正虎在钱刚口头警告和鸣枪的情况下,继续挥动铁锹扑过来。钱刚对准张正虎开了第二枪。弹头穿过张正虎桡关节后,擦过手臂,射进心脏。第二枪的弹头形成了两个弹入点,最后停留在肌肉组织里,也就是说,第二枪造成了一枪两孔。开枪后,钱刚同志积极及时组织抢救,向上级报告,封存武器。专案组认为,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人民警察使用警械和武器条例》的相关规定,钱刚同志使用武器依法合规。”
等到侯大利说完,现场格外安静,能清晰听到参会人员的呼吸声。
专案组的判断与杨浩的判断基本一致,杨浩不动声色,暗自赞了一声:“这小伙子果然名不虚传,难怪老朴强烈推荐他。”
为了增强“一枪两孔”的说服力,侯大利道:“现在请法医张小舒和侦查员马小兵现场演示当时的案发场景。”
张小舒拿出了人体模型,与钱刚身高和体型接近的马小兵则站在了人体模型的前面,手握一把塑料枪,两台高清摄像机从不同角度对准了张小舒和马小兵。
侯大利用粉笔在地上画了两个弹壳,又画出一个躺倒在地上的人形。马小兵站在两个弹壳中间位置,用玩具手枪面对着抱着模型的张小舒。
张小舒解释道:“人体模型完全按照死者身体数据进行了复制,包括弹入点和弹出点都完全与死者身上的弹入点和弹出点一致。”
她随即报了一串数字,皆是当日在殡仪馆测得的数据。
人体模型从左手前臂到心脏部位穿过了一根金属杆,这根金属杆将人体模型固定成为一个“手臂挥动铁锹、身体向前倾斜”的姿势。
专家组把目光集中到人体模型上。
张小舒抽出人体模型身上的金属杆,人体模型失去支撑,软绵绵地垂了下来。
市检察院周亮来到人体模型前,转了一圈,又返回桌位前,拿起工作笔记,核对了死者的相关数据。核对之后,他没有说话,回到座位上。看到模型后,他意识到自己或许真错了,尽管不愿意承认自己犯了错,却也不想违背基本事实。他的内心如有一堆火在燃烧,汗水从后背悄悄钻了出来,沿着后背向下流,很快就将腰带打湿。
张小舒和马小兵在各自位置站定后,侯大利走到两人身边,道:“假如死者身中两枪,分别射中左臂和躯干。如果死者保持站立姿势,按照左胸处枪创射入口角度来还原,钱刚应该位于死者左上方。现场是平整的菜地,死者和钱刚身高接近,不具备从死者上方射击的条件。”
马小兵举起能发射红外线的玩具枪,张小舒拿着模型站立。经过几次实验,两人保持站立的身体姿势,很难形成从上向下倾斜的弹道。
侯大利道:“如果死者有一个向前方的弯腰动作,钱刚开枪后,弹头所形成的管状通道才有可能符合实际的管状通道角度。”
张小舒调整模型角度,使其呈弯腰状态,再从心脏部位的弹入口和取出子弹的位置穿过金属杆。
侯大利道:“现在回到另外一个问题,为什么五四手枪子弹近距离射击,在没有碰到骨头的情况,没有穿透人体,弹头却出现擦痕并变形?请张小舒和马小兵继续做实验。”
人体模型的手原本下垂,张小舒握着模型的手向前伸时,正好能与穿过身体的金属杆相遇。金属杆穿过左前臂开了孔洞的手腕,将人体模型的身体姿态固定了下来。固定的身体姿势恢复成身体弯腰前倾、挥动铁锹的姿势。
马小兵、金属杆和人体模型完美地连接在一起。
侯大利做最后描述:“一枪两孔,弹头射在左手腕,碰到桡骨,轻微变形,出现擦痕。弹头穿过手腕后,擦碰到左手臂内侧,形成有烫伤痕迹的擦伤。弹头再射入左胸,动能衰减,留在人体里。”
整个姿势定型后,五名专家组成员都离开座位,围在人体模型前面。
专家组成员陆续回到座位后,杨浩问道:“侯大利,说完没有?”
侯大利道:“汇报完毕。”
杨浩道:“在场的人都可以提意见,由专案组回答。”
市检察院法医周亮第一个提问道:“侯组长刚才谈到,弹头上有擦痕,还有变形。如果是‘一枪两孔’,桡骨并不粗壮,会让弹头变形吗?”
诸人目光转向了参会的省公安厅验枪专家。
验枪专家道:“如果用莫氏硬度来划分,金刚石是10,黄铜在3~4之间,人骨的莫氏硬度也在3~4之间。我们接触过很多实际案例,弹头碰到骨头,多数情况下都有变形和擦痕。张正虎长年从事重体力劳动,骨骼较硬。弹头击断桡骨后,应该会发生变形,出现擦痕。”
山南政法的谢教授使用的是洛氏硬度,验枪专家使用了莫氏硬度,不管采取什么标准,都认可弹头击断桡骨会出现擦痕。侯大利在咨询谢教授后也查阅过资料,对此很有把握。
杨浩又道:“还有什么问题?”
周亮素来以业务精湛自豪,不愿意轻易承认犯了错。他脑筋快速开动,寻找“一枪两孔”模型的漏洞。但是,“一枪两孔”的模型解决了所有疑点,逻辑严密,很难辩驳,他擦了擦额头的汗水,艰难地承认道:“我个人没有问题了。”
杨浩对省检察院费主任道:“老费,你是什么看法?”
费主任道:“我和老邓到隔壁去议一议,给我们十分钟。”
十分钟后,费主任和省检察院邓法医回到会议室。费主任道:“我们来到江州后,马不停蹄到了殡仪馆和案发现场,今天又听了专案组汇报。我和老邓认为尸检规范,但是鉴定结论确实考虑不周,没有注意到两个弹入口之间的关系。科学来不得半点虚假,对就是对,错就是错,我们同意专案组分析,鉴定结论出来后,我们签字。”
杨浩道:“老周,你有什么不同看法,还可以提出来交流。”
周亮脸色苍白,道:“我没有其他意见,同意费主任的结论。我建议做一次枪弹试验,看一看能否留下痕迹。如果骨头真能导致弹头变形,那‘一枪两孔’的分析判断就没有问题,我不持反对意见。”
杨浩道:“那就准备枪弹试验。”
枪弹试验在市公安局靶场进行,五四手枪开了十枪,碰到猪骨的弹头皆有变形和擦痕。
在靶场小会议室里,杨浩代表专家组宣布:“通过大家的努力,我们发现了鉴定结论中存在的偏差,然后得以纠正,这是好事,是专案组以及我们在场所有人共同努力的结果。”
专家组成员、市公安局法医李建伟和市检察院法医周亮都在新的尸检鉴定结论上签了字。
张小舒作为新人全程参与此案,贡献了自己的智慧,当专家组以及检察院周亮法医在鉴定结论上签字时,胸中涌起自豪感。她再次感受到了“位低权重”的意义,这个“权”并不意味着职务有多高,而是在于这个“权”能决定案件的走向,案件走向决定着当事人的命运。如果专案组不能得出“一枪两孔”的判断,那么钱刚副所长不仅职业生涯结束,还将面临牢狱之灾。
她坐在第二排,恰好能够看到侯大利的侧脸。侯大利淡定地关上笔记本电脑,端起茶杯,吹了吹浮在表面的茶叶,缓缓地喝了一口。
专家组和局领导离开后,江克扬走到侯大利身边,伸出手,用力握了握。马小兵、袁来安和伍强也过来与侯大利轮番握手,表示祝贺。在此之前,江克扬探组虽然和侯大利密切合作,但是内心深处仍然有隔阂。这一次,侯大利带领专案组还原事实真相,钱刚命运得以改变。此刻,在马小兵、伍强和袁来安心中,这个奇特的富二代侦查员已经成为能与自己同生共死的战友。
张小舒望着与侦查员握手的侯大利,心中升起一股暖流,眼中泪光闪现。
第九章 又一个调查组
钱刚枪击案至此取得了圆满结果。
6月29日下午2点,钱刚走出看守所。在此迎候的江晓英紧抱老公,哭道:“我们不干了,你出警,这是公事,自己差点成为犯人。我们干不了这活,你辞职,做点小生意,总比一天到晚担惊受怕好。”
钱刚从看守所出来之时,已经知道了枪击案移交市公安局后的大体情况,安慰哭泣的妻子:“市局很关心我们一线民警,花了这么大力气来弄清真相。我很知足,没有受冤枉。”
江晓英抹起眼泪,道:“你能够说得清楚,这是运气好。运气不好,就是黄泥巴掉进裤裆里,是屎也是屎,不是屎也是屎。如果你真是违法犯罪,我们认罪服法。可是你明明是冒着生命危险在执法,那个人拿铁锹砍人,这是不是冒着生命危险,我绝对没有乱说。你没有一点私利,是维护社会秩序,差点遭受不白之冤。不管你是如何想,我是越想越心寒,真是怕了。你不知道这段时间我们家的情况,以前的朋友都躲着我们,怕沾了我们的霉气。越是说得耿直的朋友躲得越快。单位的同事还好点,都还肯帮忙。”
不过一个月的时间,往日微胖的妻子完全瘦了下去,下巴尖尖的,比任何减肥方法都要好。钱刚能够体会妻子的心情,无奈地道:“我从警校毕业就当警察,二十多年了,现在人到中年,你让我干别的,哪有这么容易,真干不了。吃一堑,长一智,以后会懂得保护自己。”
所长戴克明走过来,道:“走,我们找了一家郊区火锅馆,喝一杯,洗一洗霉气。”
在车上,戴克明详细讲了专家组到来的前后经过。
钱刚很感慨,用力搓手,道:“关局、宫局为了我的事专门跑了一趟省厅,真是费心了。没有专家组认可的鉴定结论,我这事肯定翻不过来。找机会还得请侯大利吃顿饭,他是货真价实的神探,论破案,我服他。”
戴克明道:“还有老克探组和张小舒,特别是张小舒,很能干的新法医。”
江晓英道:“我们请他们一起吃饭,今天去吃火锅。”
“那我先给侯大利打电话。”戴克明拿出手机,拨通了侯大利的电话。
侯大利正在召集江克扬探组开会,接到电话后,道:“戴所,改天吧,枪击案还有尾巴,我们正在开会研究。”
枪击案办得漂亮,江克扬、马小兵、伍强和袁来安面带笑容,神情轻松。
侯大利放下手机后,道:“枪击案水落石出,钱所长得到了公正。但是,此案还有不明不白的地方,宫局长在枪击案第一次案情分析会上就提出这个案子有蹊跷之处。据拿菜刀砍警察的犯罪嫌疑人李强供述,张正虎之所以拿起铁锹冲下楼打人,是因为接到一个电话。电话里的人威胁如果不签协议就要强奸他的女儿,还让他看楼下。当时钱所长正要把闹事的邻居带走。张正虎是接了电话后才暴怒起来,提起铁锹冲过来打人,导致了后面的惨案。前一阶段我们主要精力是解决枪击案的法医鉴定问题,如今腾出手来,我们要调查张正虎最后接的这个电话,挖出幕后黑手。”
会议结束后,侦查员们各自行动。
侯大利与夏晓宇通话后,来到307室,把江克扬叫到自己的办公室。江克扬还以为是谈工作,道:“我给张英打了电话,约了到她家见面。张英还是很有情绪。”
侯大利将一张字条递给江克扬,道:“这是朝阳西城小学校长的电话,夏晓宇给校长打过招呼,到时直接去报名。”
朝阳西城小学是江州最好的小学,名义上是一所民办学校,实则是老牌名校朝阳小学在西城的分校。公办小学受九年义务教育限制,不能收费,民办小学则可以收费。朝阳西城小学为了创名声,招生很严,普通学生很难进入。
江克扬吃了一惊,道:“直接报名就行了?”
侯大利道:“夏晓宇代表国龙集团赞助了朝阳西城小学一个亿,送个学生没有问题。”
夏晓宇是江州地面的地头蛇,清楚江州房地产的根底。他当年以非常便宜的价格在西城拿到较为偏僻的大宗土地,随即大手笔引入朝阳西城小学和江州一中的西城分校,一手打造了西城教育版块。夏晓宇非常有耐心,国龙西城项目分为十期,每年启动一期。随着前期业主普遍赚钱,从四期开始,国龙西城的楼盘价格已经接近东城核心区的楼盘价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