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小舒拿出卷尺,测量死者身体数据。侯大利在辅助测量之时,暗自打量围着尸体忙碌的张小舒。他脑中浮现出张小舒在江州学院音乐厅里舞台上拉小提琴的身影,舞台上的身影和搬动尸体的身影是同一个人,却很难重合起来。他原本很想问一问张小舒为什么会来当法医,话出口,却变成了另外的事:“汪老爷子现在怎么样?”
“什么?”张小舒没有想到侯大利会主动与自己闲聊,道,“汪爷爷癌细胞已经转移了,现在靠打杜冷丁镇痛。他很豁达,看淡了生死,经常说多活一天就是陪儿女,离世就是去陪妻子。”
侯大利道:“汪欣桐参加高考没有,她的心理恢复得怎么样?”
张小舒道:“高考还行,但是清北无望了,毕竟受到很大影响。”
侯大利想起自己经手的诸多杀人案,道:“不幸中的万幸,汪老爷子及时发现了汪欣桐。只要人还活着就好,这比什么都强。”
这是侯大利无心之言,却一下戳中了张小舒内心深处最痛的点,母亲失踪多年,多半已经遇难,她顽固地否定这个“事实”。侯大利的寻常之语如弹头打在她的心窝窝上。几乎在瞬间,她泪如泉涌,泪珠无法压制,从脸颊上滑落。她放下卷尺,低着头,快步走出停尸房,来到法医办公室。
侯大利惊讶地望着张小舒的背影,上前两步,走到门口,又退了回来。汪欣桐目前已经度过了最困难的时期,料想张小舒不是为了表妹痛哭,他思维敏锐,隐隐猜到问题的核心,暗道:“张小舒痛哭的原因很有可能就是报考法医的原因,她母亲失踪,痛哭应该是为了母亲。”
等了约十分钟,张小舒重新回来,神情已如常,道:“尸体还未解冻,胸围、腹围这几个数值没有办法量,晚上来补吧。”
侯大利道:“晚上7点半,我到江州学院接你。”
回到重案一组办公室,侯大利点燃一支烟,慢慢抽。张小舒一直以开朗活泼的形象出现在大家面前,突然间落泪的画面才暴露其真实内心。他先后失去了杨帆和田甜,对失去亲人的痛苦感同身受,明白了张小舒考法医的真实原因。
他用力挥了挥手,挥走张小舒的身影,又摁灭香烟,打开投影仪,调出钱刚枪击案的资料,逐页翻查,寻找“一枪两孔”模型的漏洞。
正在看投影,侯大利的手机响了起来。
支队长陈阳道:“费厅长很支持我们的工作,听了关局汇报后,亲自与省检察院协商。两家同意组成由杨浩主任牵头的专家组。”
侯大利道:“专家组是什么职责?”
陈阳道:“简单来说,你们搞得定的情况下,专家组当裁判;你们搞不定的情况,专家组就要亲自下场。杨主任在法医界很有威望,由他来带领专家组,便于沟通省、市检察院的法医。专家组今天要到江州,现在就在高速路上,你们要做好充分准备。”
侯大利道:“今天就来,这么快?”
陈阳道:“杨主任和费主任都是大忙人,经手的都是大案要案,每一件案子都牵动各地,马虎不得。我们运气比较好,恰好这两天杨主任和费主任都腾得出时间,所以今天就出发,早点了结这边的事,免得被其他事情耽误。”
侯大利道:“他们有什么具体要求?整个流程如何走?”
陈阳道:“专家组还没有提,我们比他们早回来,在高速路口迎接,到时肯定会交代。”
高速路上,一辆考斯特朝江州开来。车上是钱刚枪击案专家组,专家组成员包括省公安厅两名法医、一名验枪专家和省检察院两名法医。杨浩与省检察院法医费主任有过多次合作经历,知根知底,在车上谈起以前共同参加的案子,你一言我一语,气氛融洽。
接近高速路江州下道口时,杨浩这才谈起钱刚枪击案,道:“我们五个人组成专家组,四个法医,一个验枪专家,没有人知道案子详情,只知道是一起枪击案。这是好事,我们在一张白纸上作画,不会先入为主,能够客观地看案子,一就是一,二就是二。”
省检察院法医费主任道:“什么时候听江州专案组汇报?”
杨浩道:“看进度,明天或者后天。”
费主任道:“手里一堆事,能快就尽量快。到了江州后,我们得先检验尸体,看一看现场。如果光听汇报,心中无数。”
杨浩笑道:“英雄所见略同,等与江州同志见面之后,我交代这事。晚上,江州市公安局关鹏局长请我们吃饭。”
费主任道:“老杨,有句话我得说,饭可以吃,但最后结果该是怎么样就是怎么样,我不会偏向江州市局,也不会偏向市检察院,还是那句老话,以事实为依据,以法律为准绳。”
杨浩要的正是这句话,拱了拱手,道:“我相信这又是一次愉快的合作经历。”
车行至江州市高速路下道口,刚从省城回来的江州市公安局副局长宫建民、刑警支队长陈阳、副支队长老谭和法医室李建伟等人已经等候在此。
杨浩与诸人握手后,道:“专家们都是大忙人,现在放下手中的活来江州,你们要尽量节约时间,加快节奏。今晚起解冻尸体,明天上午就能够尸检。”
“法医张小舒在今天中午已经解冻了尸体,我问一问现在的具体情况。”李建伟随即打通张小舒电话,询问尸体解冻情况。
杨浩得知尸体在中午就开始解冻,夸道:“你们工作有预见性,很及时,能为我们节约时间。好。”说最后一个字时,他加重了语气。
陈阳和老谭乘坐汽车在前面带路,副局长宫建民和法医室李建伟坐上考斯特陪同专家组。
李建伟职务比宫建民低,由于职业原因与杨浩主任的关系更为密切。上车后,就由李建伟坐在杨浩主任同排但是隔了一条过道的位置上,这样既可以陪杨浩说话,又不至于离得太近。
杨浩道:“你刚才说的是新来的张小舒,汤柳不在江州市局?”
李建伟道:“汤柳调到省司法局鉴定中心了。”
杨浩道:“调走了,什么原因?”
李建伟道:“汤柳本人热爱法医工作,到省厅工作两年后,技术提高很快,已经成为江州法医系统年青一代的佼佼者。她调到阳州司法鉴定所工作是向家庭妥协,男方家长明确表示,如果继续在江州公安局当法医,那就分手。汤柳考虑再三,最后才同意调离。”
杨浩多次遇到类似情况,道:“天要下雨,娘要嫁人,走就走吧,工作只是人生的一部分,家庭同样重要。张小舒是新招的女法医?”
李建伟道:“面向社会公开招考的新法医,是张小天堂妹。”
杨浩“哟”了一声,道:“张小天当年曾是一枝花,想必张小舒也不差。江州市刑警支队大楼风水不错啊,其他支队很少有女法医,唯独你们支队接连有三个女法医。这其实还是观念问题,有的地区在招考公告中明确只招男法医,在工作中对女性或多或少有歧视。不懂政策,简直乱弹琴。关局长很开明,带队伍有一手,所以优秀人才向江州集中。江州前两个女法医水平都还不错。这个新人怎么样?”
李建伟简要汇报了张小舒在天然气中毒案中的表现。
杨浩道:“当年我还把小朱纳入视线,准备重点培养,让他到省里来学习。谁知他接连出错,现在连一个初出茅庐的学生都比不上,太令人失望。但是我一点不同情他,吃了一次败仗就自我放弃,革命意志衰退。”
下午,专家组在宾馆略作休整,集中精力翻阅钱刚枪击案的材料。
专家组成员都是忙人,手里头都有一堆案子。为了提高效率,经过商议,决定如果解冻情况比较好,便在晚上完成尸检。第二天看过现场、验过物证后,就可以听取专案组汇报。
6月28日晚上6点30分,市公安局局长关鹏、副局长宫建民等人宴请了专家组一行,市检察院一位副检察长和法医周亮参加。由于晚上有任务,晚餐没有喝酒,气氛融洽,主客间皆彬彬有礼。
专家组晚餐之时,侯大利开车来到江州学院。张小舒已经在大门口等待,等车停稳,拉开车门,坐在副驾驶位置。
张小舒道:“美术学院的王老师很热心,同意帮我们做人体模型。我把死者的身高、腿长、臂长等数据给了他们,他们开始准备材料。还有,李主任给我打了电话,询问解冻情况,如果解冻情况比较好,他们晚上就要尸检。”
侯大利道:“专家组的时间抓得真紧。幸好我们动作也不慢。如果我们拖拉了,遇到这种紧急情况,那才糟糕。现在有了一枪两孔这个模型,心里才稍稍有底,这还得谢谢你,如果不是你画的那幅图,还不能捅破这层窗户纸。”
张小舒笑道:“你为什么要谢我,我也是专案组的一员。更何况,是你捅破的窗户纸。”
侯大利道:“客观来说,是我们两人同时捅破了窗户纸。”
这是侯大利这段时间比较幽默的话,张小舒开心地笑了笑。
殡仪馆的灯挺明亮,却总是给人昏暗阴冷的感觉。法医中心大门安装的声控灯很不敏感,必须大声跺脚或用力“呵”一声,灯光才亮。
灯光亮起后,张小舒拿起钥匙打开房门。田甜还在法医室时,侯大利多次陪田甜来法医中心,每次都是田甜开门后,他走进去开灯。因此,张小舒打开房门,他自然而然进门开了灯。
灯光亮起的瞬间,侯大利有些恍惚,突然间觉得时光倒流,又回到和田甜一起在法医中心的甜蜜时光。等到眼睛适应了灯光,看到眼前站着的张小舒,他的一颗心顿时又沉了下去。
尸体解冻数小时,已经变软,张小舒给李建伟汇报了尸体解冻情况后,和侯大利一起测量死者的身高、肩宽、胸围等数据,再量两个弹入点和一个弹出点的位置。完成数据测量时,院内响起了汽车声,不一会儿,宫建民副局长陪着杨浩主任等人出现在解剖室。
张小舒是第一次面对这么多德高望重且能决定他人命运的大专家,捏紧卷尺,手心微微出汗。
侯大利见惯了大场面,又与省公安厅专家接触得多,非常淡定。
互相介绍后,杨浩看见桌上放着的笔记本,拿过来瞧了一眼,道:“尸检时应该有各项数据,你们重新测量是做什么?”
侯大利道:“记录弹入点、弹出点的准确位置以及死者身体数据,准备做一个人体模型,用来做侦查实验。”
宫建民介绍道:“侯大利是重案一组组长,负责侦办此案。”
“我知道这个小伙子,全省最年轻的市级重案组组长。”杨浩是法医出身,对拿着卷尺的女法医张小舒更有兴趣,打量这位相貌清秀的年轻女子,问道,“你是哪个学校毕业的?”
张小舒道:“山南大学医学院临床医学专业,硕士研究生,今年刚通过社会招考进来的。”
“希望能多干几年。我最担心刚刚培养出来,又半途转行。”杨浩说得很坦率,没有任何掩饰。他看了看尸体情况,道:“今天晚上可以复检,做准备吧。老费,你看呢?”
省检察院费主任道:“今天晚上可以做。”
复查由省刑总的中年法医进行,杨浩在旁边指导。每复查一项,杨浩都对照尸检鉴定进行解说,并由省检察院和省公安厅两方人员分别记录。
其他人员站在专家背后,旁观复查。市检察院法医周亮知道面前专家的专业水准极高,尽管坚信自己没有任何问题,可是复查过程中,仍然担心被查出问题,额头一直在冒汗,后背打湿了一大片。
尸检结束,杨浩做出总结:“市检察院尸检过程非常规范,没有问题。”
周亮长嘘了一口气,趁大家休息之时,到卫生间方便。在复查过程中,汗珠透过毛孔不停钻出来,解开皮带扣时,他的裤子腰带部分完全湿透了。
宫建民副局长听到杨浩主任宣布的结论后,脸色变得很难看,瞪了侯大利一眼。侯大利没有在意宫建民的目光,泰然自若,甚至还浮起若有若无的笑意。
张小舒一直和侯大利站在一起,听到杨浩主任的结论时,内心仍然一阵狂跳,等到专家组聚在一起低声讨论时,她对侯大利耳语道:“专家组水平很高,我有点担心明天的汇报。”
张小舒额头上有晶莹细密的汗珠,在灯光下闪烁。侯大利目光从汗珠上一闪而过,道:“别担心,我们不是质疑尸检的规范和具体事实,而是要推翻对具体事实的分析判断,这才是要害。”
复查结束后,专家组和宫建民副局长、李建伟等人坐上考斯特,回宾馆。
支队长陈阳坐上前一辆汽车后,立刻拨打了侯大利的电话:“明天上午,专家组看现场和物证,紧接着要听专案组汇报。你是什么看法?”他知道给专案组的时间其实很紧张,在这么短时间要把枪击案彻底查清楚,难度极大。可是听到杨浩的总结,仍然觉得一盆水从头顶淋了下来,心凉了半截。
“我们等会儿要回刑警新楼开会,参加人是老克探组、小林和张小舒。”侯大利还没有离开法医中心,站在门口等张小舒锁门。
支队长陈阳道:“仅仅开会没有用处,得找到突破口。杨主任得出这个结论,结果很悬啊。等到把专家组送回宾馆,我也来开会。”
专家组今天的行程非常紧,从阳州来到江州后先看材料,连夜进行了尸检,十分疲惫。在大厅里聊了几句后,专家们各自回房间。
市检察院周亮来到省检察院费主任房间。
周亮面有愁容,道:“费主任,今天由省公安厅法医界大佬杨浩指导了尸体检验,我的尸检报告没有问题。这两天,我的压力特别大。市公安局是铁了心要翻案。尸检结果非常明确,钱刚开了两枪,死者身上有两个弹入点,这是事实啊。”
费主任心平气和地道:“你的心情,我可以理解。另一方面,既然你对尸检鉴定有信心,那就不惧复查。”
周亮道:“我担心杨浩下结论时偏向公安局。他是法医界大佬,说话比我管用。或许,我是小人之心。”
费主任拍了拍周亮肩膀,安慰道:“这是省公安厅和省检察院联合组成的专家组,需要双方签字。如果老杨偏心,违背事实,我能签字吗?我们的签字不仅要对钱刚同志负责,也要对死者负责。我和老杨都没有提前接触案子,一切都公开公平公正。别担心,早点回家吧。”
安顿好专家组后,陈阳立刻前往重案一组会议室。
刑警新楼重案一组会议室,灯光明亮。侯大利、江克扬探组、勘查室小林和法医张小舒没有休息,正在开会。
勘查室小林道:“我用激光笔反复确定子弹路线,弹头从手腕穿出,从上往下,应该会钻进菜地。今天,我们总共挖了约60厘米深的菜地泥土。工人们捏碎成块泥土,再用筛子筛查。全过程、多角度录像,我可以很负责地说,菜地里没有另一个弹头。”
投影仪上显示了修配厂家属院菜地的全貌和菜地细节。修配厂家属院菜地旁边架了两个大筛子,工人们挖出菜地泥土,揉碎后过筛子。工人筛查了大量泥土,菜地旁边堆满了筛出来的杂物,有钉子、烂铁皮、碎石和塑料等种种物品。
江克扬谈了调查走访的情况。本次调查走访的结果与前一次调查走访的结果非常接近,没有摸到新情况。
陈阳眉毛皱成一团,语调沉重,道:“大利,明天丑媳妇要见公婆。专案组现在的东西,推不翻周亮的结局,钱刚要惹上大麻烦了。”
由于有“一枪两孔”模型,侯大利毫不慌张,道:“陈支,听张小舒谈一谈新想法。”
陈阳道:“什么新想法?”
侯大利道:“张小舒来汇报。”
张小舒轻轻撩了撩头发,道:“今天我和侯组长到殡仪馆,测量了死者的身体数据以及两个弹入点和一个弹出点的准确数据,我们提出‘一枪两孔’的设想,也就是一颗子弹,打出了两个弹入点。从现场、物证和尸体数据来看,‘一枪两孔’设想能够完美解释所有疑点。设想是侯组长提出来的,我根据相关数据,请江州学院美术系几位同学帮忙,制作人体模型。他们正在连夜加班,明天能够做出来。在模型没有出来之前,我给大家画图示意。”
陈阳最初听到“一枪两孔”模型时并没有认同,眉毛依然打结。
张小舒画完讲完,侯大利又进行补充。陈阳眼睛越来越亮,忍不住拍了桌子,道:“张小舒很不错,‘一枪两孔’模型太精彩了,完全符合现实。各位,有没有反驳的理由?”
很多表面上看起来复杂的案件在水落石出之后,参加案件侦办的侦查员往往会发出“原来如此,这么简单,我怎么没有想到”的感慨。让复杂的案件变得简单,最终找出真相,说起来简单,做起来难,其中的艰辛只有局中人才能体会。
参会侦查员都熟悉枪击案细节,张小舒捅破了窗户纸后,大家恍然大悟,在调查走访中感到的种种“不顺”顿时通畅。江克扬“啧啧”数声,道:“我挑不出毛病,这是最合理的分析,比原来的鉴定结论更接近真实。其实,我在调查过程中也有过类似设想,只是没有证据支撑,不敢坚持,没有深想。张小舒很不错,直指要害。”
张小舒被夸得有些不好意思,道:“这是侯组长提出来的思路,只不过由我说出来。”
专案组意见基本统一,陈阳也不管宫建民是否已经休息,拨通电话,道:“宫局,专案组还在开会,他们提出了‘一枪两孔’的设想,非常有道理。”
宫建民道:“说具体一些。”
陈阳道:“钱刚开了两枪,一枪对天空鸣枪示警,找不到弹头。另一枪的弹头射穿了左手桡骨,擦过左臂内侧,再射进心脏。这个设想与现场、物证和尸检都完全符合。”
江州市公安局枪击案专案组在明天要向专家组做汇报,汇报结果将决定钱刚的命运。宫建民担任市刑警支队长以来,领导侦破了一件又一件大案要案,每一个案件都让他如履薄冰。他想起被羁押的钱刚,想起江晓英憔悴的面容,想起躺在冷藏柜里的尸体,深感责任重大,压力如山。他原本情绪恶劣,焦躁不安,听到陈阳解释后,既兴奋又觉得不踏实,顾不得休息,急急忙忙从家里来到刑警新楼。
宫建民来到会议室,从头到尾再听了一次各组汇报,悬得老高的心终于落了下去。他没有将自己的心思完全表现出来,很沉稳地道:“虽然‘一枪两孔’的说法很有道理,但能不能说服专家组还是未知数。侯大利明天代表专案组汇报,今天晚上辛苦一些,将汇报材料整理出来。明天上班时准时送到办公室,我要看,关局也要看。”他看了看手表,道:“时间很晚了,大家肚子肯定都饿了,我请客,请大家吃面,就到重案一组经常去吃的那一家。”
凌晨1点,参会诸人来到街上,找到那家深夜还在营业的面馆,每人要了一个大碗,加上满满的酸菜肉丝,呼哧、呼哧的声音顿时响成一片。张小舒最初小口吃面,很快就适应了大家的节奏,抛开了女生的秀气和文弱,一碗面吃得酣畅淋漓。
第八章 专案组向专家们汇报
吃完面条,侯大利开车送张小舒回江州学院。
马小兵望着越野车尾巴,道:“张小舒长得漂亮,干工作是一把好手,与侯大利很般配。”
伍强道:“我强烈支持侯大利和张小舒谈恋爱。这个女孩子,我瞧着顺眼。”
江克扬与侯大利接触得最多,深知其心病,道:“我看很难,田甜牺牲后,侯大利根本不和女人交往,根本不谈女人的话题。”
伍强道:“侯大利血气方刚,不可能一辈子不找女人。我觉得张小舒不错,适合侯大利。侯大利这人也不错,虽然性格孤僻了一些,但为人耿直,不整人害人。”
江克扬道:“男女之间的事情很微妙,最初谁也没有想到侯大利会和田甜走到一起,现在回头来看,他们很合适。男女的事暂且不提,回到案子上,我个人坚决支持‘一枪两孔’的分析,这才是事实。否则,三大疑点根本无法解释。”
伍强道:“这是我们还原的事实,还得看专家组是否认同。”
每次案件发生后,侦查员通过各种证据还原事实,尽最大可能还原已经发生的事。只不过事实已经成为过去式,不可能百分百重现。在实际工作中,侦查员不仅要收集和固定证据,还要对证据进行解读。解读就必然加入主观因素,从这个角度来说,由证据链还原的事实是不是真正的事实往往会存在争议。枪击案中,公安局专案组和检察院法医对同样的尸检结论存在分歧,这就需要更权威的专家来认定。
越野车在车流中安静行驶。侯大利随手打开音响。吉他曲《阿尔罕布拉宫的回忆》如水一般倾泻而出。旋律如久违的朋友,让张小舒备感亲切。三个多月前,她还在大学校园内,时常在音乐殿堂流连忘返。参加社考后,她进入了与三个多月前完全不同的生活环境和生活节奏之中,产生了一种此江州非彼江州的错觉。
这段时间与侦查员们天天在一起,张小舒对侦查员如何开展工作有了真正的认识,对找到母亲产生了希望。只要母亲活着,总会留下痕迹,留下痕迹,就有找到的可能性。现在她唯一害怕的就是母亲已经死亡,彻底在人世间消失。这也正是她听到侯大利“只要人还活着就好,这比什么都强”这句寻常话突然泪奔的原因。她的思绪与音乐完全合拍,一时之间,愁肠百转。
即将到达江州学院家属院时,张小舒问道:“你喜欢音乐?”
这是侯大利精心挑选的杨帆喜欢的音乐。当张小舒问起时,他没有明确回答,道:“随便听一听。”
张小舒道:“我一直在弹吉他,经常演奏这首曲子。我也能拉小提琴,水平不如欣桐。《阿尔罕布拉宫的回忆》,忧伤的曲子。”
侯大利不想多谈音乐,道:“今天晚上,拜托催一催人体模型,明天要用。”
张小舒道:“王老师给我打过电话,人体模型刚刚做好,送到姑父家里了。你是不是需要去看看?”
汪远铭杀人碎尸案是重案一组侦办的,侯大利不想在此刻与汪建国见面,道:“我就不上去了,你到时给我拍个照片,发在QQ里。”他拿出笔记本,写下自己的QQ,撕下来,交给张小舒,道:“回家后早点睡觉,明天是场决战,我们必须以事实和逻辑说服专家组。”
张小舒握紧了拳头,道:“我有信心。”
下车后,张小舒走进家属院,在门口回头,朝侯大利招了招手。进入大门,她拐到铁栅栏一侧,站在灌木后面,准备目送侯大利离开。
门外,越野车没有立刻开走。经历过太多女性遇害的案件,侯大利格外细心,丝毫没有马虎大意,看到张小舒进门后,在车内等了五分钟,这才离开江州学院家属院。
张小舒不知道越野车为什么不离开,站在灌木后面,等着越野车离开。五分钟后,越野车启动,最初缓缓的,然后坚决地消失在车流中,淹没于黑暗。
张小舒这才回家,准确说是回到姑父姑母的家。
客厅沙发上摆放着美术学院同学帮忙制作的人体模型。美术学院王院长住在汪家正对面,与汪建国关系极好。当汪建国提出帮忙时,王院长满口答应,将数据交给最得力的两名学生会干部。晚上10点,学生将人体模型送到了汪家。
人体模型与大型玩具熊类似,软硬适度,张小舒摆弄了一会儿人体模型,拍了几张照片,便进了里屋。以前,张小舒到江州都住在汪家,没有把汪家当外人。如今,张小舒在江州工作,长期住在姑姑家就有所不妥,特别是汪欣桐必然要去读大学,自己住在姑姑家就更不方便,暗自有了租房子的想法。
“姐,我不想读大学,我怕一个人在外面。”汪欣桐坐在书桌前,窗帘密闭,没有留下缝隙,等到张小舒进来,忧心忡忡地道。
屋里空气不太好,张小舒有意不把门关严实,道:“善有善报,恶有恶报,那人已经死了,一切都结束了。你小时候喜欢读罗宾汉,爷爷就是罗宾汉式的人物。”
“道理我懂,但还是怕。”汪欣桐双手握在一起,似乎在与无形的对手较劲,又道,“姐,今天晚上跑步任务还没有完成。我一人不敢去,又很想去。”
张小舒工作一天,着实有些累了,却没有推辞,道:“走吧,我们换衣服。”
汪欣桐到衣柜里挑出运动衣,换上衣服。她原本想要戴上耳机,想起在夜晚戴耳机会影响观察周边情况,便放下耳机。
跑步和音乐,是对药物和心理治疗的辅助。枪击案结束时,汪欣桐得知是爷爷为自己报了仇,精神上受到极大震撼。以前她消极面对病情,如今每当情绪滑到谷底之时,便想起爷爷为自己做的事,努力为自己加油。
汪欣桐和张小舒换好衣服准备出门,在客厅遇到刚刚回来的汪建国。
“小舒,上班的感觉怎么样?”汪建国接受了医生建议,在家里尽量避免刻意关照汪欣桐的病情,该吃就吃,该说就说,创造一个正常的家庭环境。
张小舒停下脚步,道:“遇到第一个案子,一名派出所副所长开枪导致一名被拆迁人死亡,省里成立了专家组过来复核。”
汪建国道:“我今天到公安局去了。欣桐爷爷患有严重疾病,不宜羁押,年龄又超过八十二,没有什么社会危害性,取保候审流程走得差不多了,最近几天就可以回家。”
汪欣桐罕见地露出笑容,道:“真的吗?爷爷什么时候回来?”
汪建国道:“等通知,应该很快。到时候我们一起去接爷爷?”
汪欣桐没有迟疑,道:“等爷爷出来时,我们一起去接爷爷。”
望着女儿和张小舒的背影,汪建国收敛了笑容。尽管父亲能够取保候审,但是父亲病情已经非常严重,留在世上的时间屈指可数。他明白生老病死是人生常态,可是明白归明白,当自己要面对时,那种伤痛还是深入骨髓,难以排遣。他长叹一声:“这就是人生吧。”
家属院的小操场上,张小舒陪着汪欣桐跑步。跑步过程中,张小舒有几分走神,不时想起侯大利,暗自琢磨侯大利为什么五分钟后才开车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