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坐了起来,屏住呼吸仔细听。外面只有风吹叶子的声音。这个时候饭馆里不应该有人的。方小卉和其他人都睡在隔壁院子的宿舍里,只有我一个人在这儿看店,难道是他们中有人半夜来偷嘴?那也不该进消毒间啊。
我发了一会儿愣,确认再也没有动静,于是倒头又睡。可没想到脑袋刚一沾枕头,那些叽叽喳喳的声音又出现了,还很大。我肯定不是耳鸣,不是幻觉。消毒间里一定是出了什么古怪。
我蹑手蹑脚地起来,轻轻开了房门。月明星稀,天气不错。我的左手,就是消毒间的门。那门没锁,只是虚掩着。

在这里我要说一下饭馆的方位。饭馆门口是一条东西走向的小街,就是以前的旧河道。饭馆的门冲街上开,也就是冲南。进了门是前台餐厅,有个后门通向厨房,我们习惯把厨房称作操作间。操作间有两进,头一进是炒菜做饭的地方,里面套着的那间,是库房加白案,淘米,和面,择菜。这间房子又有个后门,就是消毒间了。消毒间是好听的说法,其实就是洗碗间,有水池子,有泔水桶。有一台巨大的和面机也暂时放在那儿,因为库房里的地方实在是不够了。总之,这些房子就像是一串糖葫芦串在一起,环环相扣。而我睡的小房子,就是紧挨着消毒间搭起来的。
假如我半夜起来上厕所,就比较麻烦,因为唯一的厕所在营业厅里,我就得把这些糖葫芦来回串两遍。所以我一般都憋着,等天亮再说。
可是今天晚上,我得去消毒间看看了,这动静闹得实在太大了。
我走到消毒间的门口,仔细听了听。没错,那些山呼海啸般的声音就是从里面出来的。我想都没想就拽开了门,伸手拉了墙边的灯绳。
啪的一声,屋子里如同白昼。我被眼前的景象给惊呆了。只见地上、水池上密密麻麻的全是老鼠,足有上百只。它们大小不一,颜色不同,却拼命地跳跃着,试图由上方跃下,攻击对方。整个屋子简直乱成一锅粥。
显而易见,这是一场老鼠之间的大规模战争。除了砸碎了盘子,它们还把笤帚、塑料桶碰得东倒西歪,地上有零星的血迹,脏乎乎的脚印。老鼠们厮杀得太投入了,完全没有料到会有人突然打开灯。在耀眼的光芒下,它们一下子全愣住了,有的则被晃得眯起了眼睛。
这也就是一瞬间的事情。片刻之后,它们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居然像有口令似的,立刻停止了搏斗,哗啦一下收兵回营。他们有的钻进水池底下,有的向墙角奔去,有的则直冲库房,更多的是从我脚底下向门外跑。我没想到它们会这么统一地行动,被吓得后退了一步。准确地说,一开始我和老鼠都觉出意外,但老鼠比我更快地做出了决定。也就十多秒的工夫,上百只老鼠就都不见了。

我定了定神,一边收拾屋子一边开始仔细观察。经过研究,我发现在泔水桶旁水池子下的角落里,有一个老鼠洞。另外,在库房的面口袋后面,也有一个洞。我基本明白刚才是怎么一回事了。这里的老鼠分两拨,一拨在泔水桶后,一拨在库房。这个饭馆有一段时间没开张,泔水桶后面的老鼠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处于食品短缺的状态,而库房的老鼠则衣食无忧。但最近,我们这些人来了,加上装修工人,泔水桶再次丰富起来。泔水帮老鼠的食物种类多,油水大,自然引起了饱食终日但只有主食的库房帮老鼠的觊觎。于是,库房帮老鼠主动发起了抢占地盘的进攻,泔水帮老鼠群起抵抗,就发生了刚才的那一幕。
我收拾好了消毒间,又找了两块砖头把鼠洞挡住,再把所有的门都带死,然后回到自己的房间,躺在床上盘算怎么对付这些老鼠。
我当然不会用老鼠药或者老鼠夹子,我觉得那样对付老鼠一点儿意思都没有。我满脑子想的是,应该自己动手,把这些老鼠一只一只地杀死。但怎么杀死老鼠呢?要不要借助什么工具?我比较擅长使用刀子,不管是尖刀还是菜刀,但这些刀子对付老鼠肯定没用的。老鼠太机敏了,它不会像猪一样等着刀架到脖子上来。
我想了一会儿,没有想出个所以然,就睡着了。
2
第二天吃中午饭的时候,我还是在想这个问题。我发现我在琢磨怎么杀死动物的方面有着特殊的嗜好,这甚至超过了我琢磨是不是和方小卉上床。
方小卉端着饭盆坐到了我身边,嬉皮笑脸地问:“你想什么呢?”
我看了她一眼,说:“你知道吗?我们的饭馆里有老鼠,很多很多的老鼠。”
“胡说。”方小卉神色就是一变,“这儿可是首都。”
“首都怎么了?该有老鼠还是得有。”我甚至得意起来,“你不信的话一会儿我带你去看老鼠洞。”
“你讨厌你,人家吃饭呢。”方小卉嗔道。
我没管她,继续绘声绘色地说道:“老鼠可多了,昨天夜里,我亲眼看见它们打架。你想想,咱们吃的大米,没准都是它们吃剩下的呢。”
方小卉把饭盆重重地放在桌子上,站起来走了。
我看着她剩的大半碗饭,喃喃自语道:“这有什么不平衡的?它们也吃我们的剩饭啊。”

方小卉一下午都没再和我说话,吃晚饭也远远的。吃完晚饭,我准备去街上溜达溜达,就过去问她:“我上街转,你去不去?”
“不去。”她没好气地说,“我还要看《汉武大帝》呢。”
“女人家看那个!”我耸了耸鼻子,“那我只好自己买冰棍吃了。”
贪吃的女人比较容易上钩。方小卉权衡了一下,觉得还是免费的冰棍比电视剧重要,所以就同意和我上街了。当然这事不能弄得太明显,我先出去,转过一个胡同口在那等着。等了足有一根烟的工夫,方小卉才磨磨蹭蹭跟上来。这里离闹市区不远,走几步就到了很宽广的街上,霓虹闪烁,红男绿女穿梭往来,我们俩一人叼着一根冰棍,就显得很不协调了。方小卉好像有了压力,三口两口把冰棍吃完,然后捅了捅我,说:“你注意点儿。”
当时我正很忘我地用舌头舔着奶油,还用嘴嘬了一口。我从小就是这么吃冰棍的,没觉得有什么。我还讥笑方小卉说:“你就是不懂得享受,跟猪八戒吃人参果似的。”
在街上我们逛了商店,那些衣服很好看,可我们不会买。我们买衣服一般都在郊区的自由市场,那一件短袖8块钱,30块钱能买外套。这儿一个背心就要价一百多,所以我们也只是看看。这样我们逛得就很快,也没怎么说话。回到饭馆的时候,大约九点刚过。
其他人都回隔壁院看电视去了。我问方小卉:“要不要一起去看看老鼠洞?”
方小卉可能是以为我给她什么暗示呢,居然点了点头。于是,我就真的把她带到了消毒间。

我走在方小卉的前面,在泔水桶和水池子之间弯下腰来,指着里面那块砖头说:“你看,就是这里。”我说着,就把手伸进去,把砖头拿了出来。
方小卉好奇地俯下身,朝里面张望。由于离得比较近,我能闻到她身上的味道,一股年轻女人的肉香。我立刻就有点儿迷糊了,思想斗争空前激烈。其实,这个时候我要是揽住她的腰,那一切都是顺理成章的事情,但前提条件是我必须先放下手中的砖头。
到底放不放砖头呢?这是个问题。我正在犹豫着,突然方小卉大声尖叫起来。她就像触了电一样弹起来,把我撞了一个趔趄。然后,她一头顶到我的怀里,浑身簌簌发抖。
砖头当然是不要了。我双手环绕方小卉,激动得心脏狂颠。这个时候我才感觉到思想斗争完全是多余的,要是有个女人突然冲到你怀里,所有思想就都崩溃了,无论这种思想是黄色的还是其他颜色。
我正思考着,是接着抚摩她的后背还是把手挪到前面来,突然就感到胸口湿了。
方小卉是真的哭了。她的声音颤抖,她说:“我看到它了!”

方小卉附下身去,她看见了水池子底下的一条暗沟,看到了暗沟尽头一个黑黢黢的洞口。正在她仔细打量洞口的形状的时候,一个毛茸茸的脑袋伸了出来。
据方小卉的描述,这不是一只普通的老鼠,它脸上的毛是红色的,眼睛也散发着红色的光芒。而它的嘴巴居然不是尖的,是方型的血盆大口。方小卉和老鼠四目相对,双方都没有思想准备,于是老鼠龇牙咧齿,向她咆哮起来,仿佛立刻要扑到她的脸上。方小卉就是在这种情况下发出尖叫的。
我一点儿都不相信方小卉的描述,我觉得这只不过是一个姑娘在惊恐中夸大其辞的描述。有谁见过红色的老鼠呢?就是传说中都没有。
方小卉抽噎着,我有些手足无措,心中也有些后悔。泡妞就是泡妞,我真是犯贱,没事带人家看什么老鼠呢?现在该怎么办我也不知道。我从来不会哄女人,女的一哭我就说不出话来,只好找了块毛巾给她擦脸。方小卉一把抢过毛巾,推开我,头也不回地走了。
我叹了口气,重新蹲下来研究老鼠洞。它原地待在那儿,没有任何反应。

老鼠能传播疾病、打碎碗碟、偷盗食物、惊吓顾客,所以,当务之急,就是消灭老鼠。方小卉走后我的脑子里一直都在想这件事,我发现我骨子里那些杀戮的本性正在抬头。我几乎没有心思再干别的了。我要杀老鼠。
天已经很晚了,我回到我的小屋子,换了短裤,这样我行动起来更迅捷一点儿。我把一直穿的布鞋也换掉了,穿的是一双旧的皮凉鞋。打扮停当,我回到消毒间,把通向后院和仓库的门都关上,又检查了窗子,确认关得很严实。我关了灯,等眼睛适应黑暗,过了一会儿,借着月光就能看到屋子里的一切。我站在离泔水桶大约两米的地方,死死地盯着水池下面。我已经想好了,先彻底消灭泔水帮的老鼠,再去消灭库房帮的老鼠。这个时候我血脉贲张,浑身充满莫名的兴奋。
终于有动静了,一个小小的黑影从水池子底下慢慢移动出来。它很小心,走几步就停下来,打量周围的状况,然后再继续走。它在泔水桶旁边东嗅西嗅,然后竟然向我走来。也许,它觉得我是一个陌生的物件,也许它认为我是一种食物。总之,它丝毫不知道自己所面临的危险,一心只是想探寻它不了解的事物。
我屏住呼吸,等待它进入我的攻击范围。它走近了,我几乎抬脚就能够到它。可以下手了。念头一动,我左脚就突然起来,照着老鼠身上踩去。那只小老鼠做梦都不会想到眼前这个庞然大物会向它发起攻击,它扭头想跑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我的皮凉鞋重重地跺在它的后背上,就听见噗的一声响,接着它就发出撕心裂肺吱吱的惨叫声。
我的第一感觉是踩到了棉花上,不由得加大了力气。这样,即使是穿着带皮底的鞋,我也能感到隔着老鼠身体的地面。这就是说,这只老鼠已经被我踩得后背与肚皮贴在一起了,它的肚子里肯定是一团糟。
我就保持这个姿势有好几分钟,确认这只老鼠死透了。于是我缓慢地抬起脚来,看它还动不动。
它不动,就像一摊稀泥。我松了口气,一种成就感油然而生。我走到门边,拉开了灯。我要好好欣赏一下我的战利品。

这是一只很小的老鼠,黑色的毛,却油光锃亮,一看就知道平时没少吃好东西。它的眼睛闭着,嘴微微张开,露出尖利的牙齿和粉红色的口腔。它的尾巴挺长,无力地展开在地上,身体凹陷下去一部分,是被我踩的。我想,这只不过是普通小家伙而已。杀死它,就是给这些老鼠一个警告,别以为可以肆无忌惮地在这儿折腾。我蹲在它旁边,在考虑把它扔到哪里。还是到库房去找一个空口袋,把它装起来丢到胡同外的垃圾站比较好。于是,我就下意识地向库房门看了一眼。
这也就是一瞬间的事情。等到我收回目光,就觉得这只老鼠有点儿不对。它的眼睛居然睁开了,它躺在地上,正在打量着我。
我大吃一惊。我正处在毫无防备的状态,如果它跳起来攻击我,我的脖子、胸口、胳膊、脸都在它能咬到的范围内。这个时候我的本能反应就是往后一仰,滚得离它越远越好。这个动作相当地狼狈。等我从地上爬起来,再看老鼠,它已经消失了。
没想到老鼠的抗压能力有这么强。
我找了条毛巾,拧开水龙头洗湿了,擦了擦自己的脸和脖子,我这才发现,刚才那一吓,我浑身都是冷汗。

第二天,我好像有点儿感冒,浑身都不舒服。头更是特别晕,情绪是恹恹的。我的徒弟们都看出我的不对来,就劝我说:“师傅你休息休息吧,我们自己颠锅。”
我说:“你们小心点儿,别把东西颠到地上。”说完我就想回屋子眯个小觉。走到门口的时候向外面看了一眼,方小卉正拿腔拿调地训斥新的服务员。她字正腔圆地说:“我市扫黄打非活动正在迅猛进展中,大量的女青年正要进行职业转型。你们要想明白点儿,必须有就业压力,严格要求自己。今天工作不努力,明天努力找工作!”
我心里暗自好笑。这话原来是我们老板训斥方小卉的时候说的,没想到她记得那么清楚,居然给用到这里来了。
我就站在那儿,想听听她还有什么新词儿。结果,她也没什么词儿了,挥了挥手说:“解散。”接着就回头看了我一眼。
我友好地向她招手,她没理我,教人翻台去了。
我有点儿失落,回到自己的小屋,躺在床上,随手拿起一张旧报纸在那儿翻。我这人只要一看字,五分钟之内就能睡着。可是今天我没睡着,因为装修队正在安装饭馆的霓虹灯招牌,冲击钻、电锯、锤子什么的响成一片。这让我特别地难受。我只好起来,想溜达,结果不由自主地来到了消毒间。
消毒间里有和面机,我围着这机器转悠开了。地上是掉下去的面渣,还有薄薄的一层白面。我发现这面上有几个细小的脚印。不用说,老鼠们也研究了这台机器。机器的下面是一条皮带,只要合上电闸,皮带就会带着机器转动。我把电闸合上,想看看面粉是从哪儿漏出来的。机器轰隆轰隆地转起来,皮带飞速地在转轴上卷过。我的脑子里突然亮了一盏灯。
对付老鼠,光踩不行,还得碾。
我的脚在地上,狠狠地碾了一下。
3
也许是因为那只死里逃生的小耗子报信了吧,那天晚上我一直等到十点多,也没再见到有老鼠出来。消毒间里没有,库房的老鼠也不出来。我的头晕得越发厉害,支撑不住,只好放弃守候,回去睡下。到了后半夜,突然就被什么声音吵醒。声音来自我房子的上方,靠着消毒间的那个角落。我恍惚中睁开眼睛,在黑暗中仔细谛听。
我想那是老鼠发出的,尖利的呻吟声,还有高亢的呼啸,就像不停吹着的哨子。另外,还有纷至沓来的脚步,或轻或急,或整齐或杂乱,一阵一阵的。这是老鼠在向我示威吗?还是它们感觉危险已经过去,昨天发生的一切不过是一场偶然事件?我能想象得出,它们在打架斗殴、玩耍嬉戏、串门访友、觅食恋爱、抢夺地盘、争风吃醋…每一只老鼠都表现得非常活跃,气焰极为嚣张。
要在平时,我早就会起来去收拾它们。可是现在我不行,我想坐起来,却发现胳膊撑不起身子来。我的身上似乎有一条看不见的管道,所有力气都顺着管道源源不断地溜走了,留下来的只是酸痛。我又反复试了几次,还是起不来,只好垂头丧气地重新睡去。在老鼠的狂欢歌声中,我迷迷糊糊地捱到天亮。

方小卉知道了我生病的消息,赶紧给我买了感冒冲剂,让我喝。接着又给我老婆打了电话,叫她过来看我。我老婆那天正被幼儿园老师叫去训话,因为小朋友耻笑我儿子是农村来的,不懂得什么叫蓝皮鼠和大脸猫。结果我儿子一个嘴巴就把那孩子扇到墙角去了。这下他成了小女孩儿心目中的英雄,也成了小男孩儿心目中的魔鬼,更成了老师的眼中钉。幼儿园的老师叫我老婆过去,警告她说如果再发生类似事件,就要我儿子走人。结果我老婆一巴掌又把我儿子扇墙角去了,他的高大形象瞬间崩塌。总之,那边闹得一锅粥,我老婆根本就顾不上我的头疼脑热,对方小卉说:“你让他多睡会儿就行了,要是严重了再给我打电话。”这口气活像在吩咐一个小保姆。
方小卉觉得受了委屈,就过来一五一十地学给我听。我说:“我本来就没什么事,你也太小题大做了。”
其实我想跟她说的是,我之所以生病,是因为长时间没动刀子。我难受啊。假如那天把老鼠踩死了,我心里这口气也就出来了,不会生病。可谁曾想又让它给跑了呢?我能不病吗?但这话我没法跟方小卉说。所以我只好随口说小题大做。
方小卉的眼圈有点儿发红,说:“你先把药吃了吧。我去照看下他们。”说完就要走。
我一把就把她给拉住了。我当时肯定是烧得有点儿糊涂,所以才有这么大的勇气。她狐疑地看着我。我没让她多想,把她抱过来一通狂亲。她也不挣扎,让我亲半天,才用力推开我说:“别闹了,大白天的。”
我说:“不行了,我得拿你当药引子。”
方小卉啐了一口,问:“喝个感冒冲剂也要药引子?你也谱太大了吧?”
我嘿嘿地笑。方小卉站起来,整理着头发,问:“你是病了吗?”
“我是病了。”我赶紧老实躺好。可说来也奇怪,这么一闹腾,出了点儿汗,感觉身上可是轻松多了。

夜里没睡好,所以白天一直在昏睡,中午饭没吃,晚饭是我徒弟给送来的。我的精神好起来,吃了好几大碗干饭。力气又重新回到了我的身上,当时我就想,一会儿一定要大干一场。
掐算着十点多钟,老鼠可能该出来了。我依旧穿了凉鞋短裤,蹑手蹑脚地走进消毒间,把门都关好,然后站在泔水桶旁。这样,老鼠一旦出洞,发现危险后唯一的退路就是回到自己的洞口去。而我,正好可以迅速地封住它们的后路,见一个踩一个。
老鼠还没有出现,但我相信,昨夜的狂欢已经让它们彻底丧失了警惕。它们还不知道自己的对手有多厉害。
我站在黑暗里,一动不动。支持我的,是即将到来的杀戮。中学时的课本是怎么说的?让暴风雨快些到来吧!
不出我的意料,目标出现了。这依旧是一只小个儿的老鼠,大摇大摆,满不在乎的样子。我强忍住不动,看着它从我的脚面爬过去,跳到泔水桶旁边,找到从泔水桶里掉出的小半个馒头,麻利地吃起来。大约三分钟以后,可能是因为听到外面没什么动静,便有四五个家伙鱼贯而出。我不敢让它们出来得太多,怕对付不了,便迅猛地抬起脚,照着走在后面的一个胖子狠狠踏过去。
这一下实在是太狠了,我清楚地听到扑哧一声,接下来是吱吱的哀号。我想,这只老鼠已经让我连头带身子踩瘪了,可是,它还是本能地向前窜了一下。我的脚一直没离开它的身体,也跟着向前滑了半步。掌握好平衡后,我脚尖加力,重重地一碾。
哀号声停止了,所有老鼠都惊恐万状,四散奔逃,我抬脚用力向它们跺去,可惜,没再踩住第二个。
我一点儿都不遗憾。万事开头难,我今天就算是开张了。我高兴地拉灯绳,灯光下,我看到一只一掌多长的老鼠倒毙在地上,七窍流血,内脏则从屁股眼里挤出来,在地上稀稀拉拉地拖了一大摊。
我用簸箕把老鼠的尸体铲起来,从库房里找了个空口袋,把老鼠装了,丢到胡同外的垃圾站去。然后回来,把水管子接到龙头上,冲洗地面。我做得冷静而又有条不紊,就像一个凶手在打扫犯罪现场。我甚至还戏谑地往老鼠洞里喷了点儿水。可惜管子不够长,不然我会水淹七军的。
干完这一切,我满意地洗了手、洗了脚、洗了凉鞋,然后悠悠然地回到我的小屋。我找了支铅笔,在白墙上郑重地划下个“一”字。我倒要看看,我到底能杀死多少老鼠。
那一夜我睡得格外香甜。当然,老鼠也没有再闹,它们肯定是被吓晕了。

我们接到通知,第二天老板会来验收装修工程,顺便看一看我和方小卉把员工训练得怎么样了。所以这一天我们都特别紧张,几乎没什么时间说话。我们不停地在训斥手下的人,指出他们做得不对的地方。一直到吃完晚饭以后,才算能稍微喘息一下。
我对方小卉说:“你要是有空儿,到我房子里来一下。”然后我就兀自回去了。
等了半天,方小卉也没来。我不由得有点儿失望。看看自己,觉得这几天实在是太脏了,我就想,一会儿去杀老鼠的时候,顺便做上几壶开水,无论如何得洗一洗,否则身上全是味儿。我正在这儿动着心思,突然门开了,方小卉一闪身进来。
她解释说:“我看他们都睡了才出来的。”说这话的时候她的脸红红的,有点儿扭捏。我这才注意到,她穿了一身漂亮的绿色连衣裙,还是吊带的。这打扮我以前可没见过。这是真要和我幽会啊。
我顺势把她拉到床上坐下,怔怔地看着她只是乐。她反倒严肃起来,问:“你让我来,有什么事吗?”
我指了指墙,说:“你看。”
她看了,看完后一脸茫然。我说:“你好好看看。”我跳到床上去,指着那个“一”说,“这是我昨天杀死的那只老鼠。”
方小卉的脸上立刻显现出厌恶的表情:“你是不是有点儿变态啊?”
“你不就是喜欢我的变态吗?”我笑了,“其实不是变态,这叫执著。”
“整天老鼠老鼠的,你也不嫌恶心。”方小卉站起来就要走。我急了,冲过去把她拽回床上:“妹子我好想你啊。我这不是想你想得太难受,才想想老鼠吗?”
方小卉倒在了我的怀里,任我揉搓,也不说话。我兴致大起,就要脱她的衣服。她还是把我的手打开。
她说:“你帮我做点儿吃的去吧,晚饭太难吃了,我就没吃几口。另外,你身上有汗味儿,你去烧点儿水洗洗。人家还是第一次,虽说条件差点儿,但干净卫生还是要的。”
我想想她说得也有道理,便不情愿地去厨房了。女人就是事情多,偷个嘴还有这么多说头。

我穿过消毒间,穿过库房,来到厨房,先烧上了开水,然后再找有什么东西可以做。我拿了两个鸡蛋,找了挂面。我想先给方小卉做碗热面汤,然后她吃东西,我到前面的卫生间洗澡,正好同时完成准备工作。那叫什么来着?饱暖而思淫欲。老话说得没错。唯一不爽的是,厕所离得太远了,来回跑挺辛苦的。
可就在挂面煮好,我盛到碗里的时候,我突然感觉有动静。
我顺着声响,悄悄地来到消毒间。我看到两只大老鼠,正在激烈地厮杀。肯定是因为我过来的时候没有关门,库房帮的老鼠又跑到泔水帮的领地。泔水帮昨天死了兄弟,本来是不该出来的,但它们坚决不能忍受自己遭受掠夺,所以派了个凶悍的家伙出来应战。
两只老鼠对峙着,发出吁吁的声音。接着,其中一只猛地跳起来,居高临下,凶狠地朝另一只脖子咬去。另一只也不甘示弱,同样跳起,反咬一口。双方都扑了空,立即落地摆好姿势,好像电影中的武侠打斗一样,又好比是公鸡在斗架。
我来了情绪,饶有兴味地看着它们打斗。
奇怪的是,老鼠之间,似乎并不想把对方置于死地,它们只是满足于吓唬对方,让对方知难而退。有好几次,一只老鼠已经咬到另一只的脖子,但并没有下狠嘴,略咬一下就立即松开,也许这就是所谓的点到即止吧?可见老鼠之间还是比较客气的。但这么下去,这仗要打到什么时候算个头儿呢?
我正琢磨,炉子上的开水壶响了。两只正沉醉在厮杀中的老鼠猛然警觉,这才发现有一个人正站在门口看着它们。老鼠们立刻停止了打斗,双双爬上最近的矮柜,钻进做面包的不锈钢案子底下。
这不锈钢案子在一个矮柜上,紧邻墙壁,但和矮柜之间有一个缝隙,这缝隙也是唯一的出入口。也就是说,这两个家伙钻进了死地。我立刻转身,去厨房提起开水壶,回到案板边,一口气往缝隙里倒进了大半壶滚烫的开水。开水把缝隙溢满,流到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