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电梯里我就有点儿紧张,没敢看那个不锈钢的三角区,结果唐小麓无意间站到了那块儿不锈钢墙壁的前面,正好把我的视线挡住。到地下一层门开的时候,我闻到外面涌进来一股霉变潮湿的气味,那肯定是工人洒过水的缘故,现在很多大厦的地下停车场使用多年,也还会有这种味道。
由于电源还没有接通,我带了手电。在前面向停车场的出口方向走去,唐小麓跟在我后面,嘴里念叨着这地方拍恐怖电影还不错。远处有微弱的亮光,那是停车场的出口,一个斜坡通向地面,光顺着斜坡照进来。我就是要去那里,大约有四五百米的样子。
唐小麓突然在后面拍我的肩膀,吓了我一跳。她小声跟我说:“有人。”
难道是有工人在摸黑干活?这不太可能吧。我顺着她指的方向用手电照过去,是一堵白墙,上面还用红漆刷了一个箭头,底下写着“安全出口”,箭头是指向我们乘坐的电梯方向的。墙上除了这个什么也没有。我开始移动手电,想划个圈,结果划到一半的时候感觉一个像影子一样的东西闪了一下。
我吓了一大跳,本能地往后退了一步,唐小麓更是抓住了我的手,显然她也看见了。
唐小麓说:“我们回去吧。”
我完全同意她的建议,她在前,我在后,一起向电梯跑去。我的手电一直照着她前面的路,就跑得慢了点儿,没想到她刚进去,电梯门就关了。我赶紧去按呼唤钮,可惜已经晚了。这个该杀的女人,竟然自己坐着电梯升上去,把我一个人扔在这里。
黑暗和霉气包裹着我,我拿出手机,哆嗦着拨打于奎的办公室,却怎么也拨不通,这才发现这里根本就没有手机信号。
我吓坏了,我只能靠在墙上,用手电不停地照着四周,害怕突然有一只毛茸茸的手摸上我的脖子,或者有一张狰狞的脸突然出现在我面前。更让我紧张的是,电梯升上一层后怎么也不下来,我拼命地按呼唤钮,它却一点儿反应都没有。
时间是如此漫长,我绝望地想,也许我就要死了。
我的感觉,大概过了有半个多小时(事后于奎跟我说,顶多也就五分钟),电梯门忽然打开了,于奎带着四五个小伙子冲了出来。他们人人手执电棍,看见我就是一愣。
于奎说:“你怎么在这儿?我靠,我差点儿没一棍子砸你脑袋上。”
我这才放松下来,可心脏还是在不停地跳,跳得发疼。我蹲在地上,竟然丢人地哭了起来。
6
于奎告诉我,电梯门在一层打开的时候,唐小麓是躺着的,嘴里吐着白沫。他们七手八脚把她抬到办公室,又掐人中又抽小嘴巴,这才睁开眼睛,说我还在下面。
我抹了抹眼泪,和于奎一起去看唐小麓。唐小麓躺在沙发上,脸色苍白,也没了刚才那股小姐的派头,只是一个劲儿地抽噎。
她说:“你们的电梯里有鬼。”
于奎问:“你都看见什么了?”
唐小麓断断续续地说:“我跑到电梯里…想回头叫姜诗文…然后就有只手把电梯关了…那不是我的手…我进来的时候,电梯里是没人的…好像这个人一直站在纸板的后面,突然就出来了,他就和我面对面,还冲着我笑了笑…然后我就不知道了…”
唐小麓肯定是受了很大的惊吓,话都说不成句子,牙齿打战的声音清晰可闻。
于奎又问:“你还记得那人长什么样吗?”
“是小…小…老头儿,秃顶,驼背,一笑满脸是褶子…我不说了…我再也不来你们这儿了…”
于奎的脸色一下子变得煞白,就是在这一刻,我突然感觉到,于奎可能认识这个秃顶的老头儿。上次我跟他说在电梯墙壁上看见一个没有头发的人脸,他的神色也是变了一下。
于奎把我拉到门外,小声说:“我怀疑真是有什么鬼怪,纸板和电梯墙壁几乎没有空隙,不可能藏着人。而且电梯门打开的时候,只有这姑娘一个人躺在里面。这样吧,我和你出去买点儿香烛纸钱什么的,咱们晚上趁着人少去祭拜祭拜。马上要交房了,吓着业主可不是好玩的。”
我说:“你去吧,我都不想在这儿干了。”我的眼泪虽然已经擦干,可浑身的冷汗还在出,凉飕飕的。
“别瞎说,那鬼是冲着你来的。为什么那么多人看不见就你和这姑娘看得见?你不去这个孽缘解不了。再说了,这儿以前是个娘娘庙,周围高人不少,没准咱们能访个什么大师出来,给解解迷津也成啊。”
“那她怎么办?”我指指屋子里的唐小麓,“她是不是也被缠上了?”
于奎看了一眼,说:“我跟她说说去,愿意就跟咱去,不愿意那就让鬼以后缠她一个。这女的不是善茬儿,鬼怪就喜欢她这样的。”
“我不去。”唐小麓听完于奎的话就说,“我还得赶个新闻发布会呢,没时间和你们装神弄鬼。”
“别啊。”于奎说,“你忘了那家伙是怎么吓唬你的了?他要是跟你没完怎么办?”
“我又没得罪过谁,他凭什么和我没完啊?”唐小麓固执起来,“老实告诉你们,我以后再也不会来你们这个鬼地方,我还会跟全城跑房地产的记者说,你们这儿闹鬼。”
7
我们大厦面前,是一条不宽的马路,对面就是一片低矮的平房区,从小胡同里穿过平房区,是一个集贸市场,那里就是古时候娘娘庙的所在地。市场是以前赶庙会时就有的。
这片平房区在最早的时候属于某工厂的家属区,后来工厂倒闭搬走,工人和家属都留了下来,有很多就靠出租房子为生。所以,这里很乱很嘈杂。但也不知道政府是怎么想的,非要把这里规划成一个商业中心,所以就有了我们大厦。于奎跟我讲过,当初拆迁时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好多人不搬,房子就是强拆的。我想,迟早,对面这片低矮的平房也会被夷为平地,然后盖起高楼。
我跟着于奎,就像挨了打的小弟跟着大哥一样,我们几分钟就走到了那个混乱的市场上,这里卖菜的,卖肉的,卖水果的摩肩接踵。于奎带着我走到最后一排,那儿有一间低矮的小屋,卖各种杂物。
外面阳光灿烂,屋子里却很黑也很冷,于奎从一大堆货物后面把主人找了出来,那是一个戴眼镜的中年胖女人,胳膊上还有套袖。于奎说:“高师傅,我们这是真的没辙了,所以又来找你了。”
于奎这么说,显然是以前就找过这位高师傅。
高师傅抬头看清楚是于奎,叹了口气,又看看我,开始摇头。于奎立刻央求她说:“高师傅,你可无论如何给我们想想办法,现在闹得越来越厉害,我们都没法正常地工作了。”他说着就给高师傅上了根烟。
高师傅嘟囔了一声,说:“作孽啊。”叼着烟坐在小板凳上,招呼我说,“你过来,我给你看看。”
我走过去,高师傅就问生辰八字。我哪儿记得清阴历,只好把阳历的生日报了出来。高师傅的眉头马上皱了,换算了半天。
高师傅说:“你没什么太大的事,正好是冲太阴,那个鬼魂看见你,不由自主地就会出来。你们小心点儿,今天晚上子时,一定得烧点儿纸,心要诚。此后,就不要单独去那里了,更不要两个人一起去。”
她接着又对于奎说:“根源还是在你那儿啊,你得想办法消孽。”
于奎诚惶诚恐地说:“高师傅你说,我该怎么做?我一定一点儿不打磕巴地做。”
高师傅转过身去,在身后一只破旧的木箱中翻找着,拿出了一个破塑料袋,里面是印制粗糙的冥币,还有看上去就放了不少年头儿的香烛。她对于奎说:“我也没有太好的办法,你和他一起去闹腾的地方烧点儿纸钱,多念点儿地藏经,不会念经的话,佛号总会念吧?但你不要和他在一起,离他要远一点儿。”
于奎问:“为什么要远一点儿?”
高师傅叹口气:“那家伙实际上是冲你来的,捎带着他也是为了引你出来,你离他远点儿,安全。他不会有什么大灾,你可是要有血光之灾的。”她又掐指算了算,嘀咕道,“不对啊,应该还有一个人啊?”
“对,是还有一个人被吓到了。”我插嘴说,“不过那不是我们公司的,人家已经走了。”
高师傅摇摇头:“不去解这个孽缘,会走很长时间的霉运。”
于奎问:“这样就真的管用吗?”
高师傅从裤兜里摸出一张皱皱巴巴的符来,和塑料袋一起交给于奎:“符不要轻易用,只能用来救命。管用不管用,也不是我说了算的,要是实在不行,你就只能另寻高人了,我的能力有限,也只能让你们防护一下,看那家伙愿意不愿意饶你。多小心就是。”
这时外面有人喊高师傅,是来买劣质卫生纸的。于奎赶紧摸出一张百元大钞给了高师傅,带着我走了出来。
外面暴土扬尘,我和于奎站在路边,心中充满了不祥的预感。
8
夜里差五分钟十二点,我和于奎拎着家伙站到了电梯里。我们不敢不去,我们担心鬼缠身,其实最主要的还是担心饭碗砸了。这个地方虽然凶险,可上司对我们还不错,要是想再找一家这样的公司也难了。所以,对于电梯和地下停车场的古怪,我们都抱着希望,那就是能解决最好解决了。再说我们都是男的,被鬼怪吓跑也太说不过去。
电梯里那块儿露出的不锈钢墙壁已经被遮挡。但是明天,那些硬纸包装什么的都要撤去,这也是我们决心今晚解决问题的原因。
电梯哼了一声,平稳下降,我和于奎都不说话,只是互相看着对方,我们也不敢看别的。
地下依旧很黑。依照高师傅吩咐,我打着手电走在前面,于奎走在后面。走了大约二十米,于奎找了根大柱子停下来,而我继续向前。当时我的脑子里一片空白,两条腿都在哆嗦。
我走到那块写着“安全出口”的墙壁边,大概离于奎已经有五十米了吧,就把脸盆放下,把香烛点燃,在盆里烧纸,跪在盆前磕了几个头,嘴里念叨着南无地藏王菩萨。念叨了几十遍,周围没有任何动静。纸烧完了,盆里的火焰逐渐熄灭,蜡烛光还在摇曳,这情形实在太诡异。我想,要是再这么待五分钟,我一定会崩溃。
我突然看见一个佝偻着身体的影子,在墙上晃悠着。和以往不同的是,这个影子不是一闪即逝,而是停留在那里。光影浮动,我乍着胆子回过头去,身后却没有一个人。
鬼没有影子,影子就是鬼。
我问:“尘归尘土归土,你为什么在这里?”
黑暗中声音飘过来:“这就是我的家。”
我说:“你怎么才能走呢?我该怎么做?”
飘过来的声音说:“你什么都不用做,也不用害怕,该走的时候我自然就走了。”
影子逐渐清晰起来,我看到了秃顶,看到了那个老头儿的完整轮廓。他的脸从墙面上扭过来,满脸皱纹。他说:“我是电工。”
我大致明白了,他好像是要提醒我什么。胆怯开始一点点退去,我说:“你有话就说吧。”
“停车场的电路有问题,你们千万不要合闸。”他说,“有些线接错了,会短路的,会烧到燃气管道,你看看你们的燃气管道都露在外面,一旦烧起来后果不能想象。我真不知道现在的房子为什么盖得那么糙。其实,这大楼烧了我才高兴,可是,我是电工,还是忍不住和你说了。看你可怜,提醒你一声。”
“那该怎么做?”我有点儿犯晕,“再过两天这就要启用了。再说我有什么证据说电线接错了?我不能像你一样钻到墙里去看。”
秃鬼叹了口气,说:“那你就什么也别做了。”
我接着问:“您老这么吓唬我们,是不是就是为了告诉我们这件事?”
“也不全是。你别问了,以后不吓唬你就是了。”他说,“别再烧纸了,小心着火。还有,你不要和那个保安头子提我,我和他是有账要算的。”
我还想再说什么,一阵风吹过,浑身打了个冷战,香烛全都灭了。
我收拾好东西,回头去叫于奎,这家伙居然坐在柱子边睡着了。我晃悠醒他,说:“走吧。”
于奎一个激灵醒过来:“我怎么就睡着了?你看见什么了?”
我摇摇头:“什么都没看见。我觉得那个高师傅是个骗子。”
9
我是早晨才知道地下停车场要试电的。我担心出什么事,但又不好明说,就借口给唐小麓的报社寄表扬信去了邮局,反正这也不是我职责范围的事情。我从邮局出来的时候,听到了救护车的声音,心里就是一紧,连忙往回赶,一到公司就听说于奎出事了。
于奎早晨例行调看监控录像,实际上是想把我和他半夜下电梯那一段给抹去,因为这东西留着的确不好解释。他在看录像的时候,突然发现地下车库他靠的那个大柱子上面的节能灯泡掉了下来,就垂在半空中晃悠着。当时电工还没来上班,他就带着人和梯子下去,心想不就是安个灯泡吗?没想到那个灯泡就那么寸,即使登到梯子顶端也还是够不着。于奎个子高,说那我来吧。结果他够着了。
据保安们讲,于经理手一接触到灯泡,全身就开始放蓝光,整个地下车库的灯都闪了一下。大家都傻了,因为按道理来说车库的电路是不该带电的。于奎就那么在空中挣扎着。还好有一个保安胆子大,一脚踹倒了梯子,于奎重重地摔了下来,断了一条腿,头也破了。
总经理这才意识到车库的电路跑电。他简直快气疯了,当即把刚赶到的电路工程师连带工程部经理臭骂了一顿,接着通知财务停止给工程公司付尾款,要求他们在一天之内全面检查电路。到了中午,想起应该去看看于奎,才叫上我,开车奔医院了。
除了骨折,于奎也没什么大事,但整个人的精神都垮了,目光也不那么果决,而是显出呆滞来。他嘴唇哆嗦着,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总经理安慰了他半天,说是要多发他一千块钱奖金。于奎只好点着头,说自己没什么事。
总经理对我说:“我还有事得先走,你在这照应一下,看于经理有什么需要。然后快点儿回公司,还有一大堆活儿呢。”
我点点头,把总经理送到楼梯口。回到病房中的时候,竟然看到于奎在哭。
于奎说:“我可真够倒霉的,招了邪了。”
我心里自然明白,这些都是那个秃鬼做的手脚,但我不能说。于是我问他:“我总有一种感觉,你是不是认识那个秃老头儿?”
于奎点点头:“兄弟,到这份儿上我也不瞒你了,我是认识那个老家伙,而且,也算是我要了他的命。”
这话说的,于奎怎么和人结下了性命仇呢?
据于奎说,当初我们公司在这块地方做拆迁的时候,就很不顺利。原来的这些住户,大多是一个工厂的工人,彼此通着气,所以心特别齐,谈判进行得相当困难。公司董事长看见这种情况,大发雷霆,要求在一个月之内彻底解决。
总经理苦着脸找于奎想办法。于奎说,他已经观察了有一段时间了,他发现这些住户的头子,是一个叫周全的秃顶老头儿,这家伙原来就是工厂里的工会主席,和开发商与拆迁公司对抗,就是他的主意。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要想事情获得突破性的进展,就得把周全给制住。
总经理就问,能有什么好办法?于奎拍着胸脯说:“看我的。”
当天晚上,于奎就带着几个保安,开了辆车,在周全家门口等着。周全的规律他已经摸清楚了,一吃过晚饭就去各家串,到了将近十一点才回家。这天晚上十一点刚过,就看见周全溜达着往这边走。于奎咳嗽一声,几个保安不由分说,架起这老头子就上了车。
老头儿刚开始还嚷嚷,于奎二话不说,结结实实给了他一个大嘴巴,这回老头儿不吭声了。汽车上了三环路,从立交桥上一直往郊外扎去,保安还拿黑布把周全的眼睛蒙上。老头子没见过这架势,吓得手脚冰凉,以为这帮人是要把他拉出去活埋。
车子开了一个多小时,已经到了远郊的山里。于奎他们把车停下,一脚把周全踹到车下面,然后扬长而去。
“那还是冬天。”于奎说,“据说老头子自己在山里,直转悠到天亮才搭上车,第二天下午才找回了家。当时他们家里人都急疯了,哭着求老头子别再管拆迁的事儿。连惊吓带风寒带累着了,老头子就病倒了,说是心脏病发作,过了一个星期就死了。再后来,拆迁的事儿就顺利多了。政府也派人来做工作,说这儿的商业中心是重点规划。你想,大家没了主心骨儿,又加上政府出了面,谁还扛着啊?”
就为这件事,公司给了于奎两万块的奖金。于奎就拿着这个钱,回老家把婚给结了。
“我哪能想得到这老东西阴魂不散啊。”于奎说,“我心里也含糊过,琢磨是不是会遭报应,没想到报应来得这么快。”
10
出了这件事情以后,我坐电梯再也没遇到过直接到地下的情况。那几天地下又跟炸了营似的重新施工,但车库最终没能按期完成。
交房的那一天,好多业主都为这个事找茬儿,他们操着南方话在那儿嚷嚷,也听不太懂。于奎不在,总经理只好亲自出马,保证了无数次,说一周之内一定交付使用,说得嗓子冒烟,当了溜溜一整天的孙子,这才安抚下了业主们的情绪。
没多久,公司的董事会就决定撤换总经理。我想,这也是一种报应吧。
于奎一个多月以后出院了,腿有点儿瘸,但精神还好。他老婆即将生产,他说得请个长假,新来的总经理没打磕巴就同意了。于奎走后,到现在我还没和他见过面,也知道他再也不会回来了。
我们公司的表扬信寄到唐小麓的报社,却莫名其妙变成了一封举报信,上面列举了很多唐小麓要红包的蛮横要挟行为。我听说这件事情后头都大了,赶紧把唐小麓留下的U盘找了出来看。别说还真是的,名称是表扬信的文件,里面却是一封踏实的举报信。我那天被吓糊涂了,看都没看就去打印盖了章。可这也怨不得我,要说搞错,也是唐小麓先搞错的吧?也许就是在报社,被人在文件里做了手脚呢。
唐小麓他们报社的领导立刻决定把她除名。房地产是报社的广告大户,报社也不敢轻易得罪,对房地产商耍态度,砸的可能是整个报社的饭碗。
唐小麓给我打电话,问能不能在我这儿找个工作。我说:“没问题啊,只要你敢坐我们的电梯就行。”
唐小麓不吭声了,此后就与我失去了联系。我想,秃老头儿说得没错,唐小麓走背字了。人得尊敬别人,干什么都得讲个规矩,讲个道义,老觉得自己是根葱,四处招摇着,迟早有一天就得把自己折了。
又过了一个多月,我接到了于奎打来的电话,说现在他在老家开了个饭馆,让我有空去找他玩儿。“这儿的人都没意思透了。”他说。
我问他:“你生了个儿子还是闺女?”
于奎一下子紧张起来,他压低声音对我说:“那个秃鬼还真的不饶我,准备缠我一辈子。”
于奎的老婆生的是儿子。奇怪的是,这孩子一生下来连胎毛都没有,满脸是皱纹,到了现在满月了,还一根头发不长,一条皱纹不少,于奎怎么看怎么像周全。
我笑了,欠的总是要还的。
我们的电梯后来还是出了点儿问题,通风口被什么东西堵住了。电梯公司派人来修,我一时好奇,就过去看。
看着工人在那里拆卸,我随口就问:“有时候电梯总会自动降到地下去,这是怎么回事?”
“我们这电梯先进啊。”工人回答,“它可以设定安全模式,在特定的条件下,人一上去就会降到地下去,不管按的是几层。这么做的原因,是一旦发生意外,可以以最快速度逃生。”
工人还给我指那个安全模式的按钮,就在墙壁的一侧,有个小扣门,上面还有锁。“电梯出厂的时候就是安全模式的,我们安装的时候忘了改了。”他们说。
不过我还是觉得,用周全老头子的鬼魂来解释这件事情更合理些。一个为了自己的家被吓死的老头子,心里得有多大怨恨啊?他是想报仇,可关键时刻心又软,还救了我们这个大厦,这真是个有觉悟的鬼啊。有时候想起来,我还挺感激这老头子的。就让于奎这后半辈子,好好孝敬孝敬他老人家吧。
“这是什么?”工人从通风口里拿出一张黄色的小纸条。我一眼就认出来,那是上次高师傅给我们的符。没想到于奎把它贴到了电梯顶上,他一定是在那天晚上我们烧纸的时候干的。我了解他,他是怕被鬼封了后路,结果时间长了,那道符竟然被吸到旁边的通风口里去。
我抢过纸条,撕了,嘴里说:“我也不知道,这是谁干的?”

 


酒 店 -- 一定要救我

1
雨一直下。
汽车在濛濛烟雨中驶过居庸关,前行30公里,从八达岭高速路拐出,进入一条新修的柏油马路。雨刷器把水刮掉,玻璃折射着光线,路两边的植物散发出不真实却清晰的绿色。
快要到了,我松了口气,看了眼坐在副座上的小萌。小萌正举着数码相机,专心地拍摄。
我第一次来这个地方,其实这并不是我们度假计划中的目的地。只是上个月小萌参加了一家报社举办的“迷宫游戏比赛”,竟然得到了一等奖,奖品就是霄云山庄两日食宿。所以,这个建在山里的假日酒店就代替了海滨度假。我和小萌都很高兴,打电话过去,打听清楚路线,我们就订了房。我们的消费额度是1500元,也就是说,除了1000元的住宿费外,我们还有500元可以用来吃饭、娱乐。
小萌兴奋地对我说:“你得给我奖励。”
我说:“没问题。”
我心里并不愿意放弃去海边的,但这是免费的,而且来得那么是时候,我只能同意。

雨越下越大,因为是盘山路,我放慢了速度,仔细观察路边有没有指示牌。蓝色的牌子出现了,上面写着白字:霄云山庄前行500米。我想,这牌子立了有年头了,因为现在的牌子,基本都是白底黑字,蓝底白字的指示牌只在上世纪80年代风行。
奇怪的是,过了500米,我们没有看到霄云山庄,路边只是一片铺满绿草的斜坡。小萌说这片斜坡很漂亮,可我却觉得别扭。为什么种满树的山上会有这样的草地呢?我没多想,只能往前开,又开了大约2000米,我又看到了那块牌子,仍然写着:霄云山庄前行500米。我停车了。小萌也说:“怎么又开回来了?鬼撞墙?”
我拿出手机,拨通了酒店的电话。我说:“我们看到了指示牌,可是,酒店在哪儿呢?”
接电话的前台懒洋洋地说:“你往前走,500米,路右边有一条小路,进来就是。”
我决定再试一次,向前开,果真,在右边巨大的山石间,出现了一条小路,是用石板铺的。我拐上小路,发现它明显装修过。路两旁是灰色空心砖砌成的梯形花墙,上面整齐地种满了红色的花。小路是下坡,点着刹车转了几个急弯,一下子就看见依山而建的庞大酒店,大门仿佛山石上突然张开的大嘴。而这张嘴,正对着山下逶迤而过的高速公路。
这么大的建筑,在路上却一点儿都没看到,也许是因为开车太专心了吧。我把车停好,对小萌说:“咱们下车吧。”小萌摆弄着相机,说:“我们第二次过那个牌子后,怎么没看见那片大草坪?”
“草坪在路的左侧,我们都在注意右侧的岔路,当然没看见。”
“你不奇怪吗?我们没有调头,却走到了。只是我们多走了两公里半。”小萌还在想刚才的事。
“别胡思乱想了。”我从后座上拎过旅行包,“人家就料到我们看不见岔路,所以把山上的路修成了环形的。这是便民措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