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生和护士倒是可以去食堂,但是为了图省事,也为了能时刻监护病人,就在楼里和病人一起吃了。他们确实挺辛苦的,从上班到下班,神经就没一刻松懈过。护士最辛苦,还得给病人喂完饭,自己才能吃。
我敲了敲门。
“请进!”他含着满口的饭菜含糊不清地喊道。看到是我,又挂起那贱兮兮的微笑,“今天这里没节目偷听偷看哦,看官您进错场了。”
我忍!孙子,要不是有事相求,谁来你这儿找不痛快!
我心中默念了一万个“忍”字,才缓缓说道:“萧医生,我能不能出去一趟?”
“去哪儿?”他目不转睛地看着面前的电脑,问道。
“出院一趟,就几个小时…”我用哀求的语气说道。
“去干什么?”他又问,眼睛还是在看着电脑。我估计没戏,这家伙早就看我不顺眼了。
“去干什么?”他看我老半天没回话,以为我没听清,又问了一次。
“不干什么,就是…出去一趟。”我吞吞吐吐地答道。
“不干什么那出去干什么?”他又吞下一大口饭菜,不紧不慢地回道。眼睛还是在专注地看着电脑,不知道在看什么色情暴力的玩意儿。听到他这句话,我就知道没戏。
“那算了…”我说了一句,转身走人。我还是一会儿看准机会翻墙出去吧,好过看这家伙的脸色。
“别算了啊,难道你想一会儿穿着病服逛街?到时候我们还得去抓你,多麻烦啊是不是?”他放下饭盒,一脸贱笑地望向我。
我停下脚步,愣在那儿。这家伙不知道什么时候又猜到了我的心思,既然他猜到了,我也就走不了了。估计接下来他会取消他给我的“自由特权”。
他咽下饭菜,缓缓说道:“唐平啊,你别老是什么事都埋在心里,你哪来那么多小秘密啊?你就说你想出去干什么,我看看情况不就结了嘛。你不去尝试,怎么就知道一定不会成功呢?”
“我…我想出去给雨默买生日礼物,今天她生日。”我老实说道。
然后他望着我的眼神愈加有深意,嘴角的笑越来越贱,越来越贱!
我压住涌上胸口的恶心劲儿,问道:“行不行啊?”
“当然…不行!”他拖长语调,挑着尾音干脆利落地答道。
孙子!迟早有我收拾你的一天!我压着心头的怒火,起脚转身。
“去哪儿啊?”他又加了一句。
我没好气地看了他一眼,“回病房,还能去哪儿!”
“你这样穿着病服怎么出去啊?去保管室那儿换衣服,趁着中午休息时间我可以陪你出去一趟。”
“啊?”我一愣,“不是…要办手续的吗?”
“有我陪着你就不用。”
“哦…”
我换好了衣服,萧白也脱下白大褂,陪我去签字领了我的钱物。
走出精神病院的大铁门,我浑身一轻,终于看懂了瘦子那个一溜烟跑走的背影,那是自由的味道。萧白脱下白大褂,也显得年轻了许多。走出精神病院的那一刻,我看到他的脸一下舒展开来,似乎一瞬放下了许多负担。
他看了我一眼,“先去哪儿?我只有两个半小时的休息时间哦。”
“先去蛋糕店订蛋糕吧,然后再去挑礼物,回来正好领蛋糕。”我答。
他贱兮兮地笑了笑,“你考虑得还挺周全。”
能出来我心情极好,他的贱笑我也就忍了,没再搭理他,朝最近的一家蛋糕店走去。我第一次发现这喧嚣的城市如此有魅力,我就像一个刚进城的农民,看什么都觉得新鲜。汽车、拥挤的人群、高楼、林立的小店…这一切如此熟悉,久违的熟悉。我发现这个城市变美了,比两个多月前美得多。也可能不是城市变了,而是我看待事物的眼光变了。
“公交车来了!”他说。
“走着去吧,我想走走。”我说。
萧白没有再说话,只是默默地跟在我身后,盯着我微笑。
走了十几分钟,我们来到了最近的一家蛋糕店,定了一个大型的巧克力蛋糕。雨默喜欢吃巧克力,我知道。
买个大点的蛋糕到时可以分给同房的病人,雨默的人缘会好得多,她后面的日子也会快乐得多。其实我挺会替别人考虑的,这点萧白倒是真没看错我。交了定金,也写好了准备画在蛋糕上的祝福语,下一步该去挑礼物了。
该挑什么礼物好呢?雨默会喜欢什么样的礼物?我思索着。
“先买花吧。”萧白道。
你明白我为什么讨厌他了吧,和这种人在一起,你的隐私权形同虚设。
我给了他一个厌恶的眼神。就在这时候,一声尖叫声传来:“救命!救救我的孩子!”
萧白几乎是下意识地立马转身向声音的方向飞奔而去,就像听到指挥官命令的士兵,没有一丝迟疑,这已经成为了他的一种本能反应。
我也跟着他一同向店外跑去,不过在跑出店外的那一刻我的辩证唯物主义再次发作:这似乎是电影里演烂的桥段,正好有人出事,正好有个医生。然后医生成功救人,欣欣然地接受嘉奖,围观的人群热烈鼓掌。故事到此结束,医生的背影在镜头面前逐渐放大,放大,最后拍到他毅然的眼神,他轻描淡写地说上一句——这是我应该做的。
这种桥段我都看腻了,这次又有什么不同?
果然,店外十几米处已经围了一圈黑压压的人群,近到身前时萧白大喊一声:“让开!我是医生!”
人圈马上就自动闪出了一个缺口,萧白如离弦之箭,直达目标。
一个母亲半蹲在地,怀中抱着自己的孩子,焦急的脸上已经蓄满了无助的眼泪。孩子七岁左右,此时脸已经憋成了猪肝色,两只小手紧紧地按着自己的喉咙。
萧白飞奔过去一把夺过她手中的孩子,平放在地,“吞了什么东西!”
“口香糖,是口香糖!他不知道怎么把口香糖吸到喉咙里去了!救救我的孩子!救救我的孩子…”母亲无助地哀求着。
“是气管,不是喉咙。”萧白边说着,在孩子身旁单腿跪下,双手平放到孩子的上腹部,“孩子!把嘴张开!把嘴张开!”
但那孩子已经陷入了惊慌失措的恐惧状态,由于咽部神经的紧张紧咬牙关,任凭萧白怎么喊都不听。萧白用海姆立克手法(异物卡喉紧急抢救法)按压了几次孩子的上腹部,都没能将那块该死的口香糖挤出来。
“小刀!谁有小刀!”萧白大吼一声。孩子的手足已经出现了痉挛,时间来不及了,最多再过几分钟这孩子就会因为窒息而休克,最后是死亡。这种情况下只能用气管切开手术进行抢救,就是从下颈部刺穿气管,给肺供氧。
人群中挤出一个男人,急急递了一把袖珍型瑞士军刀给萧白。萧白接过,打开,来不及消毒了,用小刀在自己的衣服上刮了两下。然后深吸一口气,左手按住孩子的锁骨处,食指和中指在下颈部正中打开一条罅隙,右手执小刀迅速刺入!这整个动作几乎是同时完成,没有一丝多余,没有一丝顾虑。那一瞬我觉得他像一名剑客,真正一招致命的剑客。
孩子的母亲看到这情形惊叫一声,昏厥了过去。萧白置若罔闻,只是用小刀一挑,将切口加大,“孩子,吸气!呼吸!”
那孩子的胸口有了起伏,我听到了从那微小的切口中传来的尖锐的呼吸声音,那是生命的声音。萧白维持着这个动作,打量了一下四周,目光落到了我身上,“笔!拿你的笔给我!”他朝我喊道。
我一愣,才发现自己手中还抓着蛋糕店里的圆珠笔,赶紧递给他。他没有接,因为他两只手都在把握着那个孩子的生命。“过来,帮我压住孩子!”他又喊道。
我赶紧过去,两手取代了他的左手,按住孩子的头部和锁骨。我第一次感觉到生命在我的指间流动,这是一个孩子的生命,一个稍纵即逝的生命。
原来这就是生命,原来这就是作为一个医生抢救生命时的感觉。我的手掌下正托着一个弱小的生命,一份责任。我正托着所有关心这孩子的人的希望,这希望就像一个气泡,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爆裂,消失。
我刚刚的想法没了,我知道这不是演烂的桥段,这更不是电影。电影可以喊“Cut!”,可以重拍。演员可以死去,然后到后台微笑着卸妆。
这里不能,只要萧白有一丝迟疑,动作有一点差错,这个孩子的生命就会永远逝去,这个像气泡一样的希望就会永远消失。这里没有人能喊“Cut!”,也没有再来一次的机会。
萧白腾出左手,夺过我手中的圆珠笔,用牙咬着笔头,左手将圆珠笔的下半截拧了出来,这样他就得到了一个临时的气管接通器。
“谁还有小刀,帮我将这个笔管下面的笔洞扩大一点。”萧白朝人群喊道。另一个男人赶紧走了过来,掏出小刀将那笔洞扩大,然后递还给他。他又将那半截圆珠笔管在身上擦了擦,这就是他现在唯一能做的“消毒”。然后他又抬起头,冲着周围的人圈吼了一声:“散开!别围着,把空气放进来!”
人圈赶紧扩大开来,每个人都非常自觉地向后退去。
他看了一眼孩子,孩子脸上的猪肝色已经渐渐化去,胸口有节律地一起一伏,但是切开的切口里正冒出连串的带痰血泡。
“孩子,听叔叔的话,一会儿我喊你停止呼吸时,你马上停止呼吸。叔叔要帮你把喉内的血和痰吸出来,不然会堵住气管,听明白了吗?不要说话,明白就眨两下眼睛。”萧白一字一句地说道,因为这时候孩子非常紧张。
孩子眨了两下眼睛,萧白给了一个奖励的微笑,“好孩子!”
然后又等孩子呼吸了一分钟之后,开始说道:“我倒数三声,你停止呼吸,3…2…1!”说完头凑到孩子的切口处,用嘴将血痰吸了一口,吐出,再吸一口,吐出。
“好,呼吸!好孩子,呼吸!”萧白说道,孩子连忙喘了几口气。
“好孩子,你做得很好!你做得很好!再来一次,叔叔要帮你做气管接通,一样是倒数三声,你停止呼吸。听明白了吗?明白就再眨两次眼睛。”
孩子又眨了两次眼睛,萧白点了点头:“好孩子!真乖,来,准备,3…2…1!”接着将那截笔管贴着小刀插入孩子的气管,然后将小刀抽出。
“好孩子,呼吸!呼吸!”萧白做好了这些,连忙对孩子说道。
孩子又连忙喘了两口气,萧白摸着孩子的脑袋,将头凑近孩子,“好孩子,看着叔叔的眼睛,不要动。听叔叔说,不要吞咽,不要咳嗽,不要说话。听叔叔的口令,让呼吸平稳下来,呼…吸…呼…吸…好,你做得很好!看着叔叔的眼睛,注意看着叔叔的眼睛…叔叔的眼睛里藏了一个小秘密…看到了吗?看到叔叔眼睛里的小秘密了吗?对,就是这儿…打开叔叔眼睛里的小秘密…你就看到一片七彩的魔法森林,这里有国王、公主、王子,还有可爱的小精灵…找到了吗?对,你找到了…来,走进来,走进这片魔法森林…”
开始我没意识到他在干什么,我以为他在讲故事。直到孩子痛苦的表情渐渐舒展开来,小眼微微闭上,嘴角翘起了微笑。直到萧白说了那句:“跟着叔叔的声音来,走入更深的催眠…走到魔法森林的最深处,这里堆满了快乐的糖果…剥开糖果…里面又有一个糖果…再剥开,又有一个…”
三分钟,这次只有三分钟。三分钟之内,他将一个痛苦万分、气管被切开的孩子带入了无痛的催眠状态。我亲眼见证了这一奇迹的发生,换是以前的我,我会用“可怕”这个词来形容他的催眠术。但现在,我用了“奇迹”,他用他的奇迹抹去了孩子的痛苦。
周围有人帮忙打了急救电话,二十分钟后,救护车终于来了。孩子的母亲也已经醒了过来。医生和护士从车上下来的时候,看到眼前的情形都呆住了,直到萧白冲着他们点头一笑:“我也是医生。”
“这…孩子休克了吗?”医生问道。
“不是,是催眠状态。你们带局麻剂了吗?”萧白问。
“带了!”
“好,我来唤醒他,醒来后你给他注射。送医院先做伤口消毒,再换气管套管。他气管里堵着的是口香糖…”
医生连连点头,萧白说完了才帮孩子解除了催眠,将孩子送上车。周围的人群也逐渐散去,并没有人像电影里一样鼓掌,甚至没人和萧白说一声谢谢。孩子的母亲醒来后就一起上了车,可能她来不及道谢。
救护车飞驰而去,留下了一个护士,她在一旁详细询问和记录萧白的工作单位、家庭住址、电话…最后还要求萧白掏身份证查验了一下。
“对不起啊…萧医生,这个东西我们医院得记,不然以后有什么责任或麻烦…”最后临走时护士歉意地说道。
萧白理解地点了点头,给了她一个职业的微笑。
萧白看了看自己的衣服,自己的白衬衫已经被血染红了一大块。他看了我一眼:“我得回家换件衣服。”
“嗯。”我点了点头。
“你以前做过这个手术?”我问。
他苦笑一声,然后又点了点头:“我上学时在兔子的身上做过。”
我愣住了,替那孩子擦了把冷汗。看他那么没有一丝犹豫,干脆利落的动作,我还以为他已经做过很多次同样的手术了呢!
“对了,那个护士说什么责任?”我困惑地问道。
“法律责任。”他答。
“救人还有法律责任?”我愣住了。
他呵呵一笑,“现在没有,但孩子的家长追究起来就有了。”
“不会吧,你救了她的孩子啊!她不会这样恩将仇报吧!”我惊道。
他没有回答,只是给了我一个职业微笑。
“就算追究起来,你有什么责任?”
他想了想,“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故事发生的地点一样是在马路边,一样是异物卡喉,一样是孩子。不同的是,故事里救人的是一个医学院大三学生。他毅然地冲了上去,用一根钢笔管做了这个气管切开手术。他成功救下了这个孩子,但由于当时马路边的环境和条件,这孩子的伤口送到医院后出现继发性大出血和感染。医院进行第二次手术后这孩子的命是保住了,却从此成了发不出声音的哑巴。
事后,孩子的家长将这个学生告上了法庭。法庭判定该学生无行医资格,构成非法行医罪,对孩子有赔偿责任。被判处有期徒刑三个月,缓期两年执行,并被判处赔偿原告两万元。
这事成为舆论热炒的话题,这学生在学校里也被同学在背后指指点点,暗中议论。一个月后,这名学生神情呆滞地从学校最高的顶楼跳下,摔死在希波克拉底的塑像前。
警察来时,看到他右手紧紧地握着。
掰开,里面是曾经救过孩子的那根钢笔管…
听完这个故事,我沉默了。
我知道他为什么用这种方式自杀,因为他想带着那根钢笔管去问希波克拉底,自己到底错在哪了?什么时候救人也成为了一种犯罪?
而如果换了我是那个学生,我该怎么做?不救,孩子肯定会死,但我没事。救人,无论能不能救活这孩子,我都犯下了非法行医罪。我是救,还是不救?
“这个故事是真的?”我问。
他无奈地看了我一眼,“这个故事每天都在发生。现在法律上能勉强支持我救人的只有一条民法——紧急避险,能告我的却有无数条。就我刚刚的(W//R\S/H\\U)情况而言,我首先已经构成了非法行医罪。如果在救助的过程中出现什么意外,我还得加上一条自信过失罪。别以为我在危言耸听,像这样救人却反成被告的事,在医界举不胜举。法律不完善,让更多的人懂得了袖手旁观。”
我想了想,说道:“可你有医师执照啊!”
“我是精神科医生,不是外科医生。”他又给了我一个职业微笑。
“如果对方起诉你成功的话,你将受到什么惩处?”我问。
“看法庭怎么判了,吊销医师执照,获刑和赔偿,都有可能。”他一脸无所谓地答道。
“既然知道这些,那你为什么还去救人?”我又问。
萧白嘴角又带出一个职业微笑,他抬起头仰望天空良久,才缓缓说道:“因为我知道,医者的天职高于一切,包括法律。”
这是他的第四个职业微笑。
我冷笑一声,“别说得你们这么伟大,见死不救的医生不是一个没有吧?”
他叹了口气,说:“那是因为他们已经麻木了,这世界教会了他们置身事外的好处,教会了他们袖手旁观。”
“你很热爱自己的工作?”我问。
“热爱?一点也不,我从小就不喜欢医生。当了精神科医生之后,我更不喜欢自己的这份工作。”他答。
我一愣,“那你为什么要当医生?”
“这是我母亲的遗愿,她希望我当一名医生。所以,我成了一名医生。”他的眼神带出了一丝忧伤。
“遗愿?”我又是一愣。
“我母亲是动手术时因为主刀医生走神,手术失败过世的。临终前,她告诉我,让我长大以后要去当一名医生。”他说。
“这…”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因为我无法理解这个故事。
“这是我母亲的智慧。她知道我以后会恨医生,恨所有的医生,所以她教会了我怎么把恨变成爱。”他说。
就在说这话的时候,他的脚步停下了,“到了,前面就是我家。”他一指前面的一座民宅。
平顶房,九十年代的建筑,很简陋的装修,房子很难看,但是很大。他敲了敲门,因为他没有带钥匙出来。门开了,我愣住了,因为开门的是瘦子,那个从精神病院门口一溜烟跑掉的瘦子。
瘦子看见我还是蛮高兴的,“唐平!你怎么来了!”然后才看到萧白的衣服,“萧医生,你流血了!”
“不是,是我刚刚路过市场猪肉摊时擦到的血。”萧白笑着答道,然后指了指我,“你们叙叙旧吧,我去换件衣服。”
我进到屋里,才发现这房子有五室一厅,真是很大的房子。但只有一间房是萧白的,其余的几间都有上下铺的床。包括瘦子在内,一共有八名精神病人,而且其中七个我一点印象也没有。
我和瘦子随便谈了几句,他的精神状态好了很多,还懂得问我什么时候出院,海洛因和胖子怎么样了。聊了几句,他又去忙了,他已经在这个房子里当起了护士,照顾比他更严重的病人。
我决定去问问萧白,我怀疑这家伙是不是已经疯了。
我来到他房间的时候,他已经换好了衣服。他的房间很乱,真的很乱,书、药品、衣服…横七竖八地分堆挤在他房间里。唯一整齐的是他睡床旁边的柜子,那里整整齐齐地摆放着一个小花盆,小花盆里栽培着白兰花。花开得很美,看得出萧白没少用心养着那盆花。
白兰花的旁边是一张大幅照片,照片里那个稚气未脱的女孩在冲着我笑,但那是一张黑白遗照…
萧白理了理衣服,看到我正在盯着那张照片,“这是我女朋友,苏雪。”他说。
这不是哀伤的语气,这是介绍女朋友的口吻。
我曾经无数次在脑海里猜想萧白的女朋友是一个怎样的女人,有着怎样的魅力,只是我从没想过那竟是一个已经死去的人。
“放心,我没疯。”他看到我呆在那儿,笑了笑说道,“我知道她已经离去。”
他没有用和“死亡”相关的词,仅仅用了一个“离去”。
“苏雪最喜欢的就是白兰花。她说白兰花最娇气,不耐寒也不耐热,怕干燥又怕潮湿。她和我说她就像白兰花一样娇气,所以我要很小心地宠着她才行。”萧白深情地边说着,边用水杯接了半杯水,小心地沿着小花盆浇水。
“她是怎么…离去的?”我斟酌了一下用词,觉得还是用“离去”比较好。<5-1-7-z.c-o-m>
我和她是同一所大学毕业的,我们从大三就开始相恋,她学的是高级护理。毕业以后,我们一起来到了这所精神病院工作。我是医生,她是护士,原本这应该是一个好故事。
但从业不到一年,我已经受不了精神病院里的辛苦和压抑。我说过我不喜欢医生,我更不喜欢这份工作。我想离开,苏雪却想留下,她也劝我留下。我想不通像她那么娇气的女孩为什么突然比我还坚强,能对每个病人微笑。
我说我先离开一会儿,就一会儿,我要为我们以后的生活做打算。她也没有再强留我,她也知道我说的是实话。在这个城市里,想要为婚礼铺好红地毯,靠精神病院里那点微薄的工资是远远不够的。
然后我去了一家大型集团公司,开始为我们的未来打拼。我学的心理学派上了很大用场,无论是在职场还是在人事公关,我都游刃有余。不到半年,公司老总就看中了我的综合管理能力,派我去另一个城市管理分公司。一年之后我已经挣够了我们准备结婚的钱。
我去买好了钻戒,我想给她一个惊喜。就在我去领钻戒的那一天,我收到了她出事的消息。她在医院里值夜班时,太累睡了过去,就这样被一个狂躁状态的病人用花盆砸破了脑袋。
她说过的,她就像白兰花一样娇气,要小心地宠着,保护着,照料着。
我只是离开了一会儿,就一会儿…
萧白望着柜子上的照片,深情地说着,仿佛是在和女友说着绵绵的情话。
“然后…你就回到了精神病院?”
“那里有她的味道,偶尔也能看到她的身影。我每天回到家,都会和她说今天发生的事,开心的,不开心的,有趣的,乏味的…我知道她听得到,她知道我回来了。”萧白微笑地说着,带着浅浅的忧伤。
“你回来了,可是她已经离开了不是吗?”我叹息了一句。我终于明白为什么精神病院里的护士都倾慕于萧白,却又和他小心地保持着距离。因为她们都知道,这个女人在萧白的心里已经无可替代。我也终于明白了他揍痞三时那种冰冷的眼神,在那个时候,他真的能杀人。
萧白的手在照片上摩挲着,“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其实我明白的,总有一天我会再接受一段新的感情,会娶妻生子。我只是希望在我能彻底忘记苏雪之前,让她在我心里多住一段时间。”
“你不恨那个病人吗?”我问。
“我恨我自己,我恨我自己为什么不小心地看着她。”他答。
这一刻,我看到了真实的他。他在病人面前有着一个睿智、冷静、宽容的职业形象,就像一个打不倒的巨人。即使是在精神病院里那么压抑的环境下,还能谈笑风生,玩弄他那接近刻薄的幽默。但现在我看到了他的痛,他的伤,他只是一个有血有肉的普通人。
就像我的父亲。以前我很叛逆,什么事都和他对着干。因为他在我心目中一直是那么高大,那么不可打倒。直到有一天我看到了他花白的头发和微驼的背,直到我发现他已经悄悄老去,我才知道自己应该长大了。
我们任性,仗着还有人娇纵。
我打量着这个乱七八糟的屋子,还有那个干净整洁的柜子,照片里的那个女孩还在冲着我笑。我可以理解萧白为什么回到精神病院,但我无法理解他为什么会全心全意去扮演这个爱心泛滥的角色。
“那瘦子呢?你把大街上每一个精神病人都带回来?”我问。
他摇了摇头,“我并不是神,我救不了这么多人。遇到了,看到了,我就会带回来。没看到的,我也不会去找,我会假装他们不存在。我告诉我自己,他们不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