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牙镇尺鬃眼细密,质地坚重,沉若黄金,呈紫黑色,又似褐中透绿,整个尺身光素平实,不加雕饰,蟹爪纹理纤细浮动,尺边线条钝化柔和,显然是主人年复一年的把玩抚摩所致。三颗虎牙齐整镶嵌在尺顶一端,呈象牙白,与深沉的尺身形成强烈反差,却也庄重美观。把尺近闻,微有芳香,暗香涌动,直入心脾,提神怯晦,启慧明智。

端的是好东西,我心下不由惊赞一声。

我以前阅览《草木物鉴》,对檀木有些了解。檀,梵语是布施的意思,因其木质坚硬,香气芬芳永恒,色彩绚丽多变且百毒不侵,万古不朽,又能避邪,故又称圣檀。紫檀,生长缓慢,八百年方能成材,硬度为万木之首,故称帝王之木,有养人的神奇功效,接触久了,如主人有黄牙则会变得特别白。紫檀锉末入药,可治疮毒。

当时读至此处,我就想一睹圣檀之风采。常言十檀九空,最大的紫檀木直径不过半尺,其珍贵程度可想而知。今日得之,实在感到意外。

师父见我把尺爱抚不已,沉醉其中,大约觉得物归惠主,甚是欣慰。

“这是第二样随身宝物”,师父再次从怀里掏出一册泛黄古籍写本。

那封面为双层厚皮,略有损坏,泛黄封皮用朱砂笔书“柳派走尸偏门秘技”。内页为薄皮,文字在皮上刺青而成,旁边配有解释的图画,从字迹字形来看,应是唐宋时期的写本。

“移魂走尸,师出多门,各有独门秘籍。我柳派走尸至今日,在世弟子仅有百余,人丁不及其他门派之多,但地位绝对是江湖走尸各门各派之翘楚,系百域之雄,为何?靠的就是自家偏门绝技,这本《柳派行尸偏门秘技》是本门的绝世孤本,为先师所赐,其中图文我已默记在心,今日移交于你。按照本门规矩,此书只传品德端庄、慧根早开的关门弟子,自你之后,我也不再收纳弟子。此书你必定时时揣在怀里,做到书不离身,人不离书,即便本门其他弟子亦不可窥视,切记!倘若丢失,你移灵走尸的功力将大打折扣。”

我诚惶诚恐,满怀感激收下《柳派行尸偏门秘技》,略一浏览,见书中内容都很生疏,原来师父之前教我们的只是一些赶尸的基本常识,不过皮毛而已。

《柳派行尸偏门秘技》前面大部分为赶尸偏门秘技,后面还附有“医卜星相”等遁术。

只是那刺字的皮,既不像羊豹皮,又不像猪牛皮,闻味,似乎不是兽皮,再触摸感觉,柔软细嫩,如人肢薄皮。我满腹狐疑,暗下寻思:莫非是人皮!

师父似乎看穿我的心思,道:“不可说!”

“倘若赶尸途中遭遇不测怪相或是疑难结症,你即可打开此书,找寻化解办法。此书一共八十页,前面七十页双面已经撰刺图文。后面十页,持有此书的人,如果自有所悟且屡经实践可行的绝技,可逐一补充增添,以不断光大本门秘技。”

我打开一看,后面十页果然空空如也。仔细辨认,自第十页开始,字的墨色深浅以及笔迹居然各不相同。看来是本门高人不断堪验补充的结果,心里啧啧称奇。

“大凡走尸之人,多懂观天象、占卜、医术等技艺,这些在书中也有记载,你可自己揣摩记下。另外,赶尸行当与傩技、武术也是息息相关,你一介秀才,武术也就罢了,免得伤了筋骨。”

我连连称是。

宝物移交完毕,师父将一水碗置于神龛上,手指在水上施法画符,念咒,接着取上等辰砂,用笔调好,让我静心诵经,闭目养神。

少顷,只听师父念念有词,“噗嗤”一声,嘴里含一口符水猛然喷向我的印堂处。之后感觉那朱砂笔在天目处惊鸿一点,我一阵天眩地转。顷刻,两眉中间的天目激活润通,额前出现第三只眼,我看到不可思议的一幕:屋外凉亭之中,一对身着唐朝服饰的老翁老妪相对而坐。鬼崽妖在与他们嬉戏,那翁妪面目慈善。

但此前根本就没有这两个人存在,莫非是阴魂现身?我暗叫一声“不好”。

师父按住我,说:“不碍不碍,你看到的唐人魂魄可能以前隐居于此,他们并无恶意……”

原来师父刚才举行的是天眼通仪式,给我开了天眼!

“可鬼崽妖怎么也可以看到阴魂?”我很是奇怪。

“那鬼崽的阴阳眼是与生俱来的,自然可以看到鬼魂。鬼崽妖已经阴阳两通,阴可见鬼魂,阳可见生灵。阴阳之间,可以自由调理。鬼崽妖是灵童,有童体护身,一般的鬼怪伤不了他。在九龙洞,那与之斗法的老尼姑念他护母心切,孝心难得,就赐予他护体灵符,更是百毒不侵, 莫要担心。”师父娓娓道来,原来九龙洞发生的一幕全在他的掌控之中。

开天眼,为道行高深的赶尸匠所必通。开了天眼之后,可以做到一切心中有数,驾驭死尸就游刃有余。

师父说,人所能具有的“眼”有五种:第一眼即能看有形东西的“肉眼”;第二眼为“阴阳眼”;第三眼为“天眼”;第四眼为“法眼”;第五眼为“佛眼”。”阴阳眼”是先天的,却不是每个人都具有的,也不是靠修持就能生成,阴阳眼的人只到了第二眼,最多只是比一般人能够多看到一些鬼神之物,并没有能力去控制运用。而“天眼”却是人人都具有的,但必须经过高人点拨。天眼通的人已经进入第三眼,很多时候,肉眼看着平常事物,就知道里面有文章,有蹊跷,有道之人可以施法应对。如果持续加强,还能知过去,测未来,了解事物真相及因果关系;如果再加强,甚至能够改变某种状态。

开了天眼的人,可以念咒“放阴”,即抹下阳火,观察到常人看不到的东西。这些东西既包括不干净的游魂野鬼,还可以看到那些正在与野鬼抢食的活人魂魄,这些抢食的活人,往往过不了多久就会死去。

在辰州、永顺、沅州一带的乡下有这样的说法,一到傍晚,人们走路时应尽量避走两旁或阴暗的地方,而且走路应缓慢或发出声响,说是让鬼有时间避开,以免出其不意与鬼相撞。

其实,阴间的鬼比阳间的人多得多,来来往往擦身而过的比比皆是。他们与人的疆界似有似无,鬼在阳间行走时也怕人,尤其是正人君子,鬼必敬而远之。但对于心术不正或阳气弱、运气差的人,鬼则喜欢纠缠他们。所谓物以类聚,这些鬼魂也喜欢勾引死尸的魂魄,如果赶尸体人开了天眼懂得“放阴术”,就可以洞察一切,见机行事,从而避免是非。

“放阴术一般与鬼语同时使用。人有人话,鸟有鸟音,鬼有鬼语。其实,鬼魂之间一样有交流,只是不为平常人所知,就像我们听不懂鸟与鸟之间的交流一样,但他们却确确切切可以互通讯息。只要开了天眼,就可以听懂鬼语,还可以用鬼话进行交流,这样就可以提前化解不必要的麻烦。使用鬼语要慎重,每用一次,会耗费身上的阳气,需要一段时日方可恢复阳元。因此,不到迫不得已,切勿乱用!”听了师父一番话,使我有胜读十年圣贤书的感觉。接着,师父又将“鬼语咒”传授给我,我用心一一记下。通晓此咒,便可以用鬼语与鬼魄交流。

第一卷 出师堪考 第十一章 无所不能辰州符

天眼通仪式完毕,师父赐我一些辰砂。

辰砂亦称丹砂、朱砂,粉末呈红色,表面具光泽,因为多产于湖南辰州,且质量上乘,故称辰砂。辰砂是赶尸人不可缺少的宝贝,离开了辰砂,赶尸则寸步难行。

历代中医利用辰砂作为安神、定惊和杀菌的药物,古代术士用它作为炼丹的重要原料。因为颜色经久不褪,历代帝王的“朱笔御批”也要用上它,目的是为了看着醒目和长期保存,其奇特功效由此可见。

辰砂用于赶尸,主要用来封魂镇魄,哪怕死者入了坟墓,也要用它撒在底部,意为镇住“老屋场”。

任何一个赶尸人,必定离不开辰砂,更离不开辰州符。

“符”是一种威力巨大的固定法术。因为“符”是辰州地区的巫师们首创,故名“辰州符”。使用“符”的同时,一般都要念动“咒语”,“咒语”和“辰州符”一样,也是远古时代巫师们发明的一种威力巨大,具有震慑力的法术。

“符”的用途极广,在我的家乡,巫师们作法的各个场面,几乎都离不开“符”。 “符”也是多种多样的,有用香或燃烧的纸钱画在空中,水中,碗中的“符”;有用筷子或利剑,画在酒杯里或鸡血碗中的“符”;有画在地上;刻在木板上;雕在岩石上“符”;有画在纸上或十字路口的;也有雕刻成版,批量印刷的“纸符”,随意贴在想要粘贴的地方;总之,在辰州的传统里,保护万物要“符”,办好万事要“符”,“符”是万灵的法术。有的巫师有专用的“符”,世代相袭,秘不外传。在湘西一带有句俗语,叫“一个师公一道符”,即每一个巫师对符都有自己的画法。实际上,巫师们也都只认自己这个门派的符咒。

“辰州符”又称“灵符”,“神符”,“桃符”。多为纸符与水符。

赶尸用的辰州纸符,即用朱砂调制,以笔沾砂液,施以各种咒语,按照不同功效,在黄纸上画出不同的咒号法图,即为神符。

辰州神符用途广泛,大凡巫师术士都多少懂得一些。辰州神符共有一百二十种,比如镇宅净水神符、百解消灾符、镇宅驱犯符、镇煞灵符、净水灵符、保胎符等;而用于赶尸的则有聚魂符、还魂符、封尸符、起尸符、行符、止符、绕弯符、上坡符、下坡符、过沟符、驱鬼符、镇妖符等等……

辰州符还有水符。即以清水一碗,施法者以手捏剑诀,在水碗之上画符即可,之后含水喷向目标,或一饮而尽,即可见效。其咒语功效与纸符有相通之处。水符一般与纸符合施,其效更为管用。民间巫医、道士、匠人、术士多通此术。

辰州符的用法与学练很有讲究。因它是民间法教,地煞旁门,用之正可积善修德,邪则难逃冥诛业报。修此术者,必有鳏、寡、孤、独、残等业报,非玄门中人所能师法。故常人不能修此术,甚至谈之骇然,要想修学,也有很大的决心慎重而行。施辰州符,也有规矩。譬如为人治小疾,绝不受钱币之谢,当事人酬以酒食即可。

辰州符功效令人匪夷所思,辰州一带流传的故事甚多,在我入行赶尸之前,就耳有所闻:有一年,白莲教从来凤向龙山进攻,当地人晏多略便带领一帮乡丁与白莲教作战。战斗中,忽然听到一声喊叫,他回头一看,原来是自己的一个邻居被人刺中了右胸,前后洞穿,眼看就不能活了。晏多略心想,自己将人家带出来,却被打死了,怎么向人家交代呢?于是,他马上念上一段咒语,然后吐一口唾沫在手心,一掌拍在伤者的受伤部位,喊了一声:“起!”那位受伤的邻居突然就站起来,并且又拿起武器与白莲教展开了战斗。他胸口上的伤口也很快就愈合了。

当然,辰州符不能乱施,尤其不能心有邪念,否则会有报应。小时候听过这样的故事。一坊间大龄光棍浪荡子懂得辰州符,喜欢吹嘘,说自己可以将死鸡变活。有一壮年男丁不信,于是两人赌下毒咒:如果光棍赢了,壮年男丁便就将自己的妻子送给对方;如果光棍汉输了,就投河自尽。下注完毕,只见那浪荡子用刀把一只鸡颈脖一刀割断,继而把它重新接上,含一口符水喷到颈项处,向地下抛去,这只鸡即刻就会跑来跑去。撒一把米到地上,这只鸡还居然赶回来吃米!于是浪荡子将别人妻子占为己有。可是不出一月,那浪荡子突然暴病而亡,不知所因。

之前,一直以为辰州符的神奇之处不可理喻,以为是诳语。修学赶尸之后,先见师父施法,后来自己也有效法,亲自验证,才彻底信服,并心怀敬意。

对于赶尸匠来说,每一道符的咒语及图形,都要一一熟记于心,用时方可信手拈来。

修赶尸,是个累活。不但需要胆大心细,还要记忆力好,光是各种咒语、符节、禁忌就有五百多种,必须滚瓜烂熟,同时反复练习。一般人学赶尸,需要二至三年的时间方可出师,能在九九八十一天修成出师的寥寥无几。好在我自幼熟读四书五经,有一套自己的记忆方法,这些口诀要领已倒背如流,难怪师父说我天资聪颖悟性高。

而与我几乎同时入行的田古道对很多要领依然一知半解,这与他没有读几句书可能有关,用他自己的话说“箩筐大的字认识几担”。

“你师弟田古道虽然现在是挂名弟子,有时犯糊涂,但他秉性并不坏,又是苦水中泡大的,你要多关照他。当初我答应他父母可以学成出师,谁知道中间出了这么个疙瘩,以后你就带着他吧,也算是给为师分忧吧。”

“那小鬼崽子,是百年难遇的灵童,你也一并将他携上。能够得到他是你的造化,所以你要善待于他,日后赶尸路上,他会帮你分忧。”

我自然一一应了。

师父嘱我呼鬼崽妖进屋,那鬼崽进得屋来,满心欢喜。师父让我将他裤子脱了,他那粉色小臀骄傲地向外翘着。左臀之上,一褐色胎斑赫然入目,颜色比出生时稍红,一副浑然天成的大清版图映入眼帘。师父端视一会儿,沉默不语,精气内沉,抄起手中朱砂笔,朝版图的辰州区域一点,念了几声咒语,之后叫了一声好,收笔松神,只见他额头冒出微汗。

我问师父,那大清版图有何法典,师父缄默不答。稍许,道了一声“天机不可泄露,一切皆在情理中”。我也不敢多问,却从心里更添几分神秘。

鬼崽妖提起裤子,一溜烟跑了出去。

我与师父出得屋来。田古道见没有他的份,心里已经猜出了八九,刚才想着要吃乳猪宴时的神采飞扬荡然无存,他耷拉着脸,像泄气的皮囊,但并不死心,主动与师父答话:“师父……”

师父假装未闻见,不理他,却朝封尸翁使了个颜色。

封尸翁会意,挥刀将小猪宰了,刀起刀落,那猪猡即刻气绝倒地。待那小猪刚刚断气之时,封尸翁在一条猪腿上削一个小孔,往体内吹气,一切妥当,很识趣告辞而去。

此时,师父已披上法炮,戴了术帽,全副武装,在坪中开坛作法。

作法之前,师父问我:“刚才你们看见了几头猪崽?”

“两头。”我很肯定地回答。

我环视前坪,一只猪崽已经被宰杀,另一只正在侧处静卧,明明是两只。

只见师父口念咒语,右腿猛然蹬地,手中的桃木剑往空中一扬,大喊一声“哧”,然后要我再看那猪崽。

我回头一看,只见刚才还静卧侧坪的那小猪,居然变成了一条板凳!

我惊呆了,表情愕然。

田古道更是晃了晃脑袋,一边张大着嘴,一边揉拭着眼睛,一副惊若呆鸡状。

只有鬼崽妖在一旁拍手傻笑。

关于这种变物的戏法,我以前只在一些神鬼小说以及神话故事里读到过,一直觉得过于荒诞,不可信。可是师父刚才的表演,为我亲眼所见,由不得你不信。

“这是民间方术中的异物术,赶尸匠一般在与对方斗法时使用,道行高的术士多懂此术。以后赶尸时,要是与其他门派的赶尸匠狭路相逢,对方定会施法为难你,如果没有应对之策,不但影响赶尸行程,还会丢了我们柳派赶尸一门的脸面。这样传出去就脸面全无,更会影响我派的江湖地位与声誉,愧对师祖,有辱师门。我现在将此术传授,以后用得着。”

于是,师父将“异尸术”的咒语和要领朗声告诉我。

我刚才还感到奇怪,为何师父只问我,而不招呼田古道。原来按照规矩,师父技艺只能传授给嫡传弟子,而不能传给挂名弟子,但他又想让田古道也一并学了,于是就如此而为。

师父真是用心良苦啊,一个外表冷峻却心地仁慈的老头。

“为师入行以来,赶尸无数,所用之技法,除受教先师之外,自己也有所揣摩,发明有几,且一直在研习走尸万魔咒与辰州万通符。何谓万通符?赶尸符咒过于琐碎复杂,起尸得念起尸咒,上坡得念上坡咒,转弯得念转弯咒,其他过沟、哑狗、避雷、还魂、封尸等也得念相应咒语,影响了尸体行走的速度,耽误时辰,带来诸多不便。如果研习出一种万通咒,将某一类别甚至全部咒语涵盖了,则省去很多麻烦……”

虽然我们只真正经历了一次赶尸,但师父的说法,深得我们同感。

稍作停顿,师父在刚才那只被宰杀的猪崽身上抹了一些不知名的草药粉,贴上他自己画好的神符,点了朱砂,口念咒语。然后端起法案上的符水,猛喝一口,然后朝那猪身一喷,大呵一声“起”。只见那死猪骤然起立,一路小跑,过溪涧,上小坡,最后在坡上哄然倒下。

看到师父作法表演,我们佩服不已。

师父却摇头,话有遗憾:“目前,我这符咒还只能过沟上坡,拐弯等难题并未解开,既不能一气呵成,也维持不了多长时间。要解决这些关节,也不知还需多少时日,或许在我瞑目之前也解决不了。我今天作此示范,一是告诉你们凡事要多动脑子,要敢逾越师父;二是希望你们也能参与研习,如果成功,也算是走尸一门的幸事,更是为我柳派发扬光大……”

“异才啊,你悟性甚高,可以多揣摩揣摩”,师父对我抱以厚望。

我点头。

田古道有些嫉妒师父对我的偏爱,也已经知道师父将其挡于嫡传弟子之外,于是对师父说:“师父,徒儿不才,让你老人家蒙羞了,但徒儿一定谨记今日师父之言,用心研习揣摩。如果哪日若徒儿研习出万通符,再请师父正式收徒儿入门……”

我听了田古道的话,不仅鼻子一酸,有些同情起他来。

“果真如此,到那一天再说吧。”师父并的回答似是而非。

就在田古道行将失去信心的时候,师父拿出锁鬼绳,赐给了他:“此绳为锁鬼绳,长八尺,坚韧无比,非雷火不能烧,非佛刀不能断;可捆鬼束怪,捆缚之后,主人念咒,鬼怪不能变化逃脱,且越挣扎捆缚越紧。你带在身上,到时可以用得着……”

田古道接过锁鬼绳,眼里噙满着泪水,朝师父拜了三拜,似乎对师父的苦衷有所体谅,也看到了希望,眼里露出一丝希冀。

师父发生一声不易察觉的叹息,然后将锁鬼绳的咒语教与田古道。

按照规矩,如果弟子赶尸勘考得以通过,当天就该离开师门,自寻出路。

师父也不多话,将我与田古道叫至跟前,交代了几声。

然后脸色凝重,教诲我们道:

“阴阳相隔,人鬼并存。人即为鬼,鬼亦为人。人鬼本为一体,魂不附体,魄离肉身,才致使阳气失散,人鬼两分。赶尸者,既是赶鬼,也是赶人,实为移魂走魄。人之在世,光明磊落,正气浩然,行走于天地间,即便魂魄失散,厉鬼也畏惧三分。人之在生,猥劣卑鄙,道德失常,伦理不立,死后必得报应。有人已亡,却也轰轰烈烈,有人苟活,却是行尸走肉。赶尸之人,并非判官,只是匠人而已。收人钱财,帮人了事,报应转合,自有天理,我等不可越俎代庖。赶尸之人,天下之尸,眼中皆为尸也,不分子丑寅卯,也无三五九等,该平等待之。赶尸之人,不可辱尸,不可毁尸,不可弃尸,不可鞭尸,不可腐尸,不可遗尸,不可奸尸,不可诱尸。赶尸法术,不可乱用,不可邪施,不可害人,不可暴富,不可交易,不可轻传,不可授女,不可外泄,不可诳语,不可玩斗,定当切记!”

待师父交待完毕,此时天色已晚。行将辞别,师徒无话。

我与田古道双腿跪地,朝师父拜谢三叩,转身而去。

师父向天朴如百年老松,伫立在渡灵小庐的风中,默送我们远去。

行了不出半里,忽闻古筝声从身后传来,一曲《林冲夜奔》,始徐而疾,那声音时而叹息悲切,时而恐惶不安,最后滚拂扫弦,短促干净有力,尘埃落定。

我知道师父这古筝声一定是弹给我们听的,似为我们送别,又似叮嘱一路保重。想着师父又将孤身一人独居于荒谷之中,想起他与卜小姐的故事,不觉眼眶湿润,猝然泪涌。

于是,我停顿下来,待筝声止住,取了狼箫朱砂笔,含在嘴边,竖吹了一曲洞箫《忆故人》,委婉深情地表达对师父的怀念之情。

洞箫始以清亮飘逸之音,在空山幽谷宁静地悠悠荡开去;继而,思绪随着起伏跌宕的箫声而展开,缓慢,缠绵悱恻,接着音调上扬,层层推进,又连续下行。此时,师父应该体会到了我内心的思绪翻滚,心潮起落,剪不断,理还乱……

收起箫声,我心绪难平,再以朱砂笔在崖石之上赋词《如梦令》,默然敬献给恩师:今宵人散酒淡,彼此难料前途。

默想乍来时,

犹见桃红柳绿。

罢了!

罢了!

逢时再话离绪。

(第一卷 出师堪考 完)

第二卷 刑场封尸 第一章 里耶城自立门户

青旗酒肆,红灯客栈,万铺齐张,人声鼎沸。

辞别师父,我们一行由水路南上,经灭贼湖,过麦子坪,在一个叫里耶的地方弃船登岸。

从修赶尸伊始,我就盘算着自己出师后的驻扎点,里耶一直是我的首选之地。

这里是湖南与四川的交界点,离贵州也没有多少路程,保靖隔水可望。又有舟楫之利,是酉水的北源和中源汇合处,顺酉水而下,经辰州可通永绥、澧州至洞庭湖,逆水西上,可达酉阳、秀山。在道路崎岖蜿蜒的山区来说,出行甚是方便,这一带亦是桐油、茶油、木材、五倍子和牛皮等土货交易处,也是麻纱等外来物品的集散地。自雍正年间开始,澧州、汉口一带和远至江西的商人也开始在这里出现,商贾云集,来往客商络绎不绝。

赶尸之人,大多选择偏僻山壤独居,挂一杆“祝尤科”杏黄小旗,静候生意上门,一副守株待兔的姿态。我则不然,特往人多热闹集市钻,其一是急于筹全参加乡试的盘缠,另外一个原因,还要担负田古道与鬼崽妖的糊口营生,也算是没有办法的无奈之举。

里耶一地,人口稠密,外地商家众多,因此死人丧殇也就相对高过其他地方。客死此地的商人,不是归途迢迢,就是山岭阻隔,大多求赶尸人护送归乡。我看中里耶这块风水宝地,也是这个缘故。

上得岸来,见那银带似的酉水河,绕里耶由南转东流过,两条小溪分别由镇西北两面注入大河。

此时阳光明媚,柳绿莺飞。我们在街道上闲逛了一通,感受了一番人间喧哗与闹嚣,前些时日赶尸时的阴霾一扫而光。按照我们赶尸一行的说法,赶尸久了,身上阴气积聚,需找个人气旺盛的热闹集市换换气,这叫做“晒阴”。

三人找个小酒肆,倚着江边的吊脚楼坐下,要了点吃的,赏江波碧浪,听人声翻滚,鼻子却依稀闻得那酒肆散发出的陈年桐油味道。

“扑---哧,扑哧”,这时隔壁桌上传出一声异响,那声音显然是经过人为处理,沉闷如瓮,断断续续,似乎犹豫不决,最终支离破碎,随之一股臭味弥漫开来。

四遭客人皆掩鼻而笑,只见一赤脚乡翁脸色微红,却故作镇静,然后用余光瞟了瞟身旁的人,旁人继而大笑。那老翁满脸通红,几口将米饭扒了,收拾起物什要走。

临出门时,赤脚乡翁回头说:“那屁不是我放的……”

巴掌大的酒肆顿时哄笑不止。

我让田古道去打听楼房租赁音信,自己与鬼崽妖在酒肆等候。

一阵,田古道脸呈喜色而来,说找到了合适的房子,我们立即起身前往。房子是一栋独立的吊脚楼,上下两层,下面是饮食会客之所,楼上为三间卧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