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僧一听果然中计,脸上露出一抹沮丧,语气也虚了许多:“我怎么来到这里?不是无奈我会在这里当这和尚?”
我一听,心中暗喜:看来这和尚要说实话了。
我看着和尚要直言相告了,心中不免激动,就近向前探了探身子,和尚眯着眼睛,似乎望着前方什么地方:“我的确不是和尚,当年我只是这附近小城里的一个生意人,家里经营些茶叶,有一子一女,儿子十几岁,女儿只有三四岁,平日两人叽叽喳喳,煞是可爱,我那妇人知书达理,勤俭持家,十分贤淑,日子过得倒也有滋有味。”他沉浸在回想中,脸上露出一丝笑意,突然不知想起了什么,转瞬阴沉下去,“后来,狗日的鬼子就来。”
我闻言心中一抖,听这样子就知道后面没有好事。老僧脸上的肌肉骤然紧缩起来,“南京沦陷了,我们就在其附近,唇亡齿寒,自然也不能幸免,不知何时,城镇里处处布满了持枪荷弹的日本军人,肆无忌惮大开杀戒,街上哭声撕扯,枪林弹雨,中国人纷纷被屠杀,随处可见老妇、婴儿的尸体,那…那真是人间地狱啊!”
我看见老僧紧闭双眼,声音也变得颤抖起来:“那天我在外探查风声,正舍命赶回家,街上枪声四起,别说做生意,能保住一条命就不错了,我想这小城是无法待了,不如赶紧回家与家人逃命去吧!谁料刚进家门,就看见门前有一摊骇人鲜血!”
老僧说到这里突然眼睛瞪大了,仿佛又看见当年的一幕,他直愣愣地说:“还未进家门,我就看见…我看见我媳妇瘫倒在大堂里,上身衣衫褴褛,几近赤裸,满脸是血,已经撞死在侧旁的柱子上!”老僧话音颤抖,“旁边站立着四个鬼子,正大声嘀咕着什么,满脸怒气,我一看便知道,一定是这帮畜生想糟蹋我媳妇,她宁死不从,情急之下撞死在门柱上了!”老僧眼里猛地盈满了泪水,“想她平日斯文安静,说话细声细气,没想到竟是如此刚烈!孩子他妈啊!”
这惨烈的一幕虽然只是从老僧嘴中说出,已经让我和吴宏深感震惊了,尤其是我,因为年轻,对那段历史并不十分熟识,但从长辈口中已经知道日本鬼子是多么凶残,杀人放火、无恶不作,只是像这样的场景从未想到。我听了热血上涌,牙齿不由紧紧咬合,肌肉也绷紧了。
没想到,更让人切齿的还在后面。
老僧抹了抹眼泪,继续说:“我又害怕又愤怒,目光一转,竟然看到我的儿子横卧在离她母亲不远的地方,脑门上一个碗大的窟窿,已经断气了。”老僧的眼神几近疯狂,他咬牙切齿地说:“我往地上望去,他身后又一条长长的血痕一直拖到我的近前,看来门口这滩血泊竟然是他留下的。再看看正在擦枪柄的鬼子,一脸怒气,我顿时明白了,愤恨得几乎发了疯!”
“我儿子一定是不甘母亲受辱,拼尽全力抱住鬼子大腿不放,被那丧尽天良的畜生拿枪托活活打死的!”老僧说完这话,再也忍受不住悲痛,老泪纵横,呜咽不止。
我听到这里再也忍受不住,猛地踹了旁边一个树墩一脚,不顾肩膀的疼痛,咬牙切齿道:“狗日的鬼子,我X你祖宗!”
吴宏在旁边一直沉默不语,即便一贯不露声色的他,听到这里神色也有些变化,脸上的肌肉抽搐了几下,目光关切地看着老人,轻声说:“你受苦了,老人家。血债要用血来偿,我们已经替你报仇了,放心。”然后他似乎下了什么决心一样说:“一定要记住这段历史啊。”
旁边的女子听到这里已经涕不成声,但并不吃惊,看来已经知道自己母亲和兄长的惨剧了,老僧待情绪平复,回头摸了摸女孩的头顶,似是安慰,然后抽涕着继续说:“我当时脑门里一片空白,全身的汗毛一下都立了起来,心脏像被一只大手攥住了一样,憋得难受,只想冲进去与这些狗日的拼命,就是死了,我也要把他们拖下鬼门关!”
因为是在门外,里面的鬼子并没有注意到我,我两眼充血地站起身来,正准备冲进去,突然伸出一只手,一把把我按到在地,我刚想挣脱,就有一个熟悉的声音在我耳边低声说:
“别出声!你不想报仇了?!”
“我回头一看,竟然是隔壁赵二狗,他家境不好,只靠在外面打些零工补贴家用,我手头宽裕时也时常接济他几个小钱,关系自是不错,这几天兵荒马乱,也没有注意他去什么地方了,不想在这里却碰上了。”
“二狗将我的嘴巴捂住,眼神示意我退后,我哪里答应,只呜呜作响想与鬼子拼命,二狗急了,一巴掌扇在我脑门上,打得我脑子‘嗡’的一下,不过顿时冷静了些。”
“我不再挣扎,随着二狗的动作撤到一旁,等来到离我家不远的一个隐蔽的胡同口,二狗才气喘嘘嘘地跟我说:‘你疯了,现在进去,不是找死?找机会找这帮杂碎报仇,就这么死了不是窝囊?’”
“我没有说话,只是眼睛充血地看着二狗,二狗见过神情有所改变,知道说话起了作用,便舒了一口气,问我:‘家里人都在里面?’”
“我知道二狗不忍心问我家人是不是都遇害了,便这样委婉,不过这倒提醒了我,刚才没有看见我幼小的女儿!我突然意识到自己有多草率,如果刚才进去死了,女儿还活着该如何是好?我对得起她死去的娘吗?”
老僧说到这里回头看看泪眼婆娑的女儿,眼神很是复杂。他回过头来,看看全神贯注的我,脸上重又凝重起来:“我和二狗在胡同中只待了一会,几个鬼子就大摇大摆地从我家中离开了,我恨不得当场咬死他们,却只能远远地注视。等他们一走,我便疯了一样冲进家中。找了件被单轻轻将孩子和他娘的尸首盖上后,我忍着泪水,急切的找寻着女儿。”
“二狗也进来同我一起寻找,他警惕性很高,不时伸出头去张望几下,防止鬼子回来。家里一片狼藉,所有的柜子箱子都被砸烂,连床上的木板都被撬得全是窟窿,碟子盘子碎了一地,混着肆意流淌的血迹,令人触目惊心。我和二狗翻来覆去地找了许久,居然没有找到她,一个不到四岁的孩童能去到那里?如果…她也遇害了,至少应该有个尸首,谁料这偌大几个房间,居然没有发现她的一点踪迹!”
“我急坏了,女儿哪里去了?
(二十四)
“我顿时变得失魂落魄起来,整个人仿佛被抽空了,似乎连说话都失去了力气,原本幸福的一家瞬间崩塌,我仅剩女儿这一个亲人了,又不知所踪,说不定已经被哪个鬼子挑死在街头…”老僧叹口气,说:“我当时开始胡思乱想起来,索性一屁股坐在大厅中央,嚎啕大哭,二狗默默地陪着我流泪,过了一会他抹了抹眼泪,拍拍我的肩头说:‘大哥,我说句难听的话,现在这情形,找到了还不如找不到。至少我们没看到那女娃的尸体,说不定被什么好心人救走了,别伤心了,你得好好活着,别让闺女没了娘再少了爹啊!’”
“我点点头,心里暗下决心,即便是苟且也要活下去,一定要找到我可怜的女儿,这乱世中她孤苦伶仃,已经没有了娘亲,我不能再让她变成没爹的孩子。如果我那孩子确是已经不在了,我也不打算苟活,找个时机与鬼子同归于尽,能拼死一个是一个,给他们娘仨报仇,再与我那一家人黄泉相见,也算团圆了。”
我看着眼前满脸泪痕的老僧,心中汹涌澎湃,国仇家恨在他的心中已经深深地刻下一道不可磨灭的伤疤,谁也想不到刚才还面露狰狞的他居然心中有着如此苦涩的回忆,看现在他瘦骨嶙峋的样子便可知这些年老僧经受了多少磨难,就因为一腔父爱,他从一个已经一心赴死的人变成了顽强的斗士,这不禁让我不由肃然起敬。
老僧似乎说得有些累了,咳嗽一声,吴宏连忙递上一勺水:“老人家,歇歇再说,不着急。”然后他侧身看看旁边一直垂首的女孩,“姑娘,你这些年受苦了,刚才我们多有得罪,还望你别怪我们。”
女孩还是面露怯意,看着吴宏往后退了退,嘴角牵了一下,却始终没有笑出来。
老僧看吴宏和他女儿说话,脸上露出笑意,回头看看女儿,眼神中满是慈爱,他柔声对女孩说:“别怕,他不是坏人,你也听见了,刚才那是吓唬我们的。”
然后他回过头对我和吴宏解释道:“失礼了,她心里清楚,只是说不出话。”
我一听明白了,原来这女孩是个哑巴。
吴宏站起身来,看看女子,脸上露出些许遗憾:“可惜了,多清秀的姑娘。”继而脸上对老僧微微一笑:“老人家,你还没吃饭呢,刚才只顾招待我俩,自己却饿着肚子,真是过意不去。我去你后厨弄些饭菜,我手艺不好,将就着吃点吧,你看可行?”
老僧喝完水休息了一会,精神好了些,现在一听也有了笑意:“同志你客气了,我女儿在这里,还用劳烦你去做饭。”然后他挥手对女孩说:“闺女,你去弄些早饭去。”
女孩看了看父亲,脸上终于露出一丝笑意,冲我们点点头,便往后厨去了。
吴宏一直注视这女孩从拐角处消失,才把目光转到老僧这里,他一开口就问:“师傅,你刚才说你被赵二狗救了,后来去哪里了?”
老僧已经恢复了精神,一听吴宏询问,一字一句地说道:“二狗和我在原来的住处呆不下去了,就找了他平日的一些穷哥们,东一宿西一夜的凑活着住着,平日还得躲避日本人,日子过得提心吊胆。我因为要寻找女儿又不能离开,二狗是个光棍,加上他生来一身江湖义气,竟然一路陪着我,我很是感激。但镇子虽小,却暗无天日、血雨腥风,我们要找寻几岁的小孩,谈何容易,我怀揣希望,日复一日小心翼翼地探查,但始终没有消息。情绪也一天比一天低落。”老僧眯着眼,继续说:“那天我和二狗正在原来的茶铺附近逮些街边的熟客询问,没想到突然之间众人脸色陡变,争相跑走,那神色就像见了鬼魅一样。我知道是鬼子来了,日子久了我们多少也有些经验,便和二狗沿着街边胡同,专挑曲径幽深的小道,一路鼠窜,钻到一个小巷中。”
“正大喘气时,却听到背后一阵拉枪栓的响声。”
(二十五)
老僧叹口气:“回头一看,赫然一队鬼子兵,全副武装、严阵以待地站在我们身后,十几条枪口对着我们。看来我们正好碰上巡查的队伍了,我心一下凉了,没想到才躲开虎豹又碰上豺狼,看来今天要死在这里了。我心里一股悲凉翻腾起来,可怜我女儿生死不明,我今生今世也见不到她了。”
正说到这里,老僧的女儿端着几碟凉菜和主食赶来了,吴宏不便打扰老僧用膳,就笑笑说:“你先吃饭,回头再说。”
老僧点头示意,做了个同吃的动作,吴宏和我摆摆手,这不是客气,刚才已经吃饱了。他二人就搭在树墩上吃起早饭来。
老僧吃饭,我见没自己的的事,我就坐在路边树墩上歇息起来,刚才一波三折让我精力有些耗损,索性什么都不想,闭目养神,这样一小会儿竟然开始瞌睡起来。
刚有些困意,就被一巴掌扇醒了,吴宏冲着我的膝盖轻拍了一下,我一哆嗦睁开眼,神智马上清醒了很多。
吴宏一双大牛眼冲我眨了眨,戏谑地说:“刚睡过觉又困了,你小子精神不行啊!”然后他挥手摆了摆,“我们到一边去,有事商量。
我看了看,老僧正盘腿坐在地上,打坐休息,便知道吴宏已经和聊谈完了,看吴宏的样子,不像是开玩笑,忙从树墩上站起来,跟吴宏走远几步,离开些说话。
到了老僧看不见我们的拐角处,吴宏停下脚步,看看四周,声音突然放低了:“刚才老和尚说的话,你都听仔细了吗?“
我没好气地说:“就这点破事?我当然听仔细了,句句真切!”
吴宏看我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笑了笑,似乎有些看不起我,我有些气恼:“怎么了?”
吴宏脸上的笑容突然消失了,他正色道:“那好,既然你听得真切,有没有觉得什么地方不对劲?”
我一下懵了,吴宏没头没脑地突然来这么一句,实在是没有准备。我赶紧将刚才老僧的话又从头过了一遍,仍然没有发现什么破绽,实在无奈,我只有对吴宏说:“没发现有什么问题,你听出什么了吗?”
吴宏神秘地笑了笑,不置可否地说:“我也吃不准是不是有问题,但至少是个矛盾,你再想想,看是不是有什么明显的可疑之处,我再琢磨琢磨,一会再告诉你。”
我不知吴宏什么时候变得不痛快起来,又不知道他说的问题所在,心里很不舒服,只能把老僧的话语从头到尾又捋了一遍,虽然我没有吴宏思考问题这么周密,但是记性还不错,但就是没发现有什么不对。
正在这时,老僧突然身后踱步上来了,吴宏首先看到他,马上站直招呼道:“师傅吃好了?”
老僧笑呵呵地说:“吃好了,年纪大吃不多,差不多就行了,这人吃七分饱却是养生的诀窍啊!”
我看老僧只是和吴宏攀谈,并没有注意我,就自顾自地凝神琢磨他的话,吴宏看老僧通体比刚才舒泰了很多,就走过去和他继续攀谈起来,不过这次他却没有询问老僧的过去,只是和老僧聊些养生之类的闲话,我不时看他们一眼,看来吴宏很擅长这些应酬,不一会老僧就笑意盈盈了
我的心思并不在那里,只一遍遍的重复刚才老僧的描述,几乎到了滚瓜烂熟地地步,这样重复了几遍后,念到一处,我突然怔住了。
原来是这里有问题!
发现了问题所在,我顿时明白为什么吴宏不一语点破,虽然心里认定无疑,但还是与吴宏印证一下为好,免得自作聪明,再遭他耻笑。
于是我装作不经意地走到他两人面前,笑嘻嘻地说:“你俩这么高兴,聊什么呢?”
老僧看看我,抚掌道:“刚才与吴同志聊些养生之道,很是投机,没想到他年纪不大,却有些独到的见解,真是难得啊!”
这玩意我不懂,但也不能显得太过业务,于是假装哼哈两句,老僧说完,看看天上硕大的太阳,对我们说:“我们不如去大殿一坐,这里毕竟有些炎热,那里要凉爽许多。”
正合我意。我刚才一味去想老僧说话的蹊跷之处,早就急的满头大汗,现在太阳一出来,更是燥热难当,一直在想如果去大殿之中当比在这里舒服得多,吴宏也表示赞同,看来也热得不轻,我们一行三人便一同去往大殿之内。
去往大殿的路十分短,吴宏又在老僧旁边,说话很不方便,我只是冲上去拉拉吴宏的衣角,就已经到了大殿门口,于是只好闭嘴,心里自是憋得难受。
幸好一入大殿,透凉的感觉扑面而来,心底舒坦极了,和尚指指一边几把竹椅,我和吴宏顺势落座。
刚坐下,就看见那女子端着一壶清茶进得殿来,放在桌子上后,和尚道:“两位自便,既然我们已经开诚布公,就省去那些繁文缛节,不必客套了。”
吴宏倒真是不客气,拿起茶杯呡了几口,不由叹道:“好茶,师傅果然行家里手,能喝到这种上品,也是人生一大幸事啊!”
我听了也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果然入口清香绵软,韵味悠长,正咂舌品味之际,吴宏开口了。
“刚才听到师傅被鬼子围住,生死未卜,不知后来如何脱险的?”
老僧听了,眉头重新皱了起来:“说来真是惊险。当时我和二狗束手无策,只能闭眼等死了。不料只听见对面一个军官模样的鬼子哇啦哇啦叫了几句,就上了几个士兵,冲我和二狗肩膀一人一枪托,然后生拉硬拽将我们拖入后面一行人群中,待我从疼痛中缓过劲来,定睛一看,才发现原来这十几个日本兵后面还有几十个中国人,被几个鬼子看守押作两队,我和二狗就被强行充入其中一队。”
“仔细观察,这两队人还是有区别的,一队人明显强壮一些,只有几个年纪稍大,我们在的这一队则不分高矮胖瘦,都是混杂在一起的男人。”老僧继续说道:“我正纳闷,那军官突然来到二狗面前,左看右看,然后指着二狗对旁边的士兵嘀咕几句,那鬼子一把将二狗拉出队伍,用枪头一杵,摆摆头示意二狗加入青壮年居多的队伍中。”
“二狗脖子一梗,怒视着持枪的鬼子,不料刚一抬头就挨了一枪托,腰上又被踹了一脚,当即跪倒在地,额头也流出鲜血,他艰难地站了起来,毫无惧色,执拗地瞪着鬼子,眼珠子通红通红的,脖子上青筋暴突,拳头渐渐握紧,眼见就要拼命!我见这情形比二狗还要着急,别看这二狗当初劝我苟生,要犯起混来他就是倔驴一头,比我犟得多。我也急眼了,生怕鬼子发狂把二狗一枪崩了,性急之下大吼一声:‘二狗,你疯了!忘了你当初跟我说的话了?!’”
“听了这话,二狗明显抖了一抖,眼睛里突然盈满了泪水,他回头看看我,又看看怒目而视的鬼子,狠狠地跺了一脚才慢慢地进入队伍中。”老僧说到这里也动了感情,声音颤抖地说:“我知道二狗是为了我才没拼命的,他无家无口,早已不在乎生死,要不是为了我,他一个血性汉子哪能忍下这口恶气!”
说到这里,他的眼圈红了:“世事难料啊…”然后一咬牙,“如果早知后来的境遇,还不如当初同他和鬼子拼了!”
(二十六)
吴宏听到这里插嘴问了一句:“你刚才说二狗的队伍里还有几个年长些的人?”
老僧点点头:“我当时只看见有几个年老的男人在队伍中,并不在意,后来日本军官喊了句什么,鬼子押着两行队伍开始慢慢前进,走出小巷进入大路后,我故意慢慢蹭到和二狗并列的位置,想与他商量一下怎么逃走,谁料看押的鬼子十分警惕,我刚要招呼二狗,他的刺刀就挑了上去,狗眼斜过来,大声地斥喝了一句什么,无奈我只有默默地往前走,但却始终与二狗保持并排的距离,想见机行事。”
“这样走了半个时辰左右,看押的鬼子慢慢移动到我们的位置前面去了,后面的鬼子离我又比较远,我看情况好些了,刚要开始招呼二狗,不想他先开口了。”
“二狗闷头往前走,嘴里却小声对我说:‘大哥,不知道我们要去哪里?得想办法逃跑啊!’他声音虽然不大,约略只有我俩能听到,不过我仍然吓了一跳,担心旁边的人告密,那时中国人里总有些败类,猪狗不如只想苟且偷生,甘心为日本人驱使,这种人简直比鬼子还可恨!”老僧说到这里恨恨地咬了咬牙,不知想起了什么。
“还好没有人吭声,甚至没有人抬头看我们一眼,我不知道是不是有人听见了,看看二狗,只小声‘恩’了一下,然后低声提醒他:‘注意点说话。’二狗明白了我的意思,也感觉到这么商量有些危险。便又不言语了。”
“因为担心说话不方便,我便刻意调整与二狗的距离,鬼子似乎已经忘记我们是同时被抓的,并不特别留意我俩,这样又走了十几分钟的功夫,我已经和二狗完全并排,几乎是并肩了,这样说话要方便许多。二狗刚才同我说完后,就不在吭气,但却把头抬了起来,一路行走一路朝前张望,眼睛炯炯有神,我们正好处在队伍中间,前后的鬼子都离我有一段距离,这样也没有太引人注意。几个鬼子走得久了有些疲惫,不时打几个哈欠,但手中仍然紧紧握住步枪,不时用狼犬一样的眼睛扫一下队伍。”
“这情况很不乐观,看样子想趁鬼子不注意逃跑是没什么希望了。我有点沮丧,垂头丧气起来,抬眼看看离鬼子驻地越来越近了,心里着急万分。突然,旁边的二狗又说话了:‘大哥,你看见我前面第五个人了吗?’”
“我稍稍抬头,朝着二狗说的方向暗数了一下,只见第五个是一个伛偻着背的中年人,四五十岁左右,侧面看去脸色黝黑,肩很宽,他垂首拖腿慢慢往前走,稍显颠簸,但也不引人注目。低下头后,我轻声说:‘看见了,怎么?’”
“二狗稍稍侧了侧脸,眼睛里亮光一闪,说:‘我认识他。’”
“我并不吃惊,这些人一看就是从四处强拉来的,二狗时常在外闯荡,认识个把人并不稀奇,不过我知道他既然开口,必然是有事情告诉我,就趁势问道:‘你怎么认识的,他做什么的?’”
吴宏似乎对这个很感兴趣,他听到这里眼神集中起来。只听老僧继续说:“二狗说:‘什么都干,跟我差不多,担货、拉车…我是在外面打零工时和他认识的,叫孙良,他不是镇上的,住得很远,所以并不熟识,没说过几句话。’二狗语调变得奇怪起来,‘不过他一条腿瘸了,我们都叫他孙瘸子。他怎么也在这队里?’”
老僧说:“听了这话,我也很奇怪,他一个瘸子也被充到全是青壮小伙的队伍里?先不管这队要干什么,显然选了些健壮之人,孙良年岁已大,鬼子难道没看到?想到二狗的话,我随口问了一句:‘他是个瘸子还能拉车?’二狗回道:‘瘸是瘸了,但并不严重,只是平时稍微有点不方便。不过他也奔五十的人了,怎么…’”
“我明白二狗有同样的困惑,还未接茬,一抬头,竟然已经看见日本驻军营地的膏药旗了,马上把这事忘到脑后,心想这下完了,不知我两人的命运将会如何。难道受尽折磨死在这地狱般的地方?鬼子看到到了目的地,精神抖擞起来,大声呵斥我们,虽然心里恐惧之极,却也只能默默地朝着那死地前进,心里充满了绝望。”
“没想到日本人根本没有打算让我们进驻地。到了门口,我们看到有三辆绿色的军用卡车停在那里,日本军官吩咐了句什么,鬼子兵开始拿枪驱赶我们登上卡车。我看二狗登上其中一辆,眼神复杂地看着我,不由急躁不安,便跟着也往卡车上攀登,心想就是死也要和兄弟死在一起。没想到肩头重重地挨了一枪托,回头碰上一个鬼子狰狞的面孔,他调转枪头,用明晃晃地刺刀对着我,摆摆枪尖,让我去另一辆汽车。我心底悲凉无比,这一去估计永难相见了,恨不得死掉算了。但一想我那苦命的女儿,只能含泪登上卡车。”
“一抬眼,车上已经黑漆漆全是人,大家脸色苍白,一脸胆怯木然地看着我,我找了一个角落,抱膝蜷缩在车厢后部,不再言语。日本人将汽车的后门关闭后,我听到外面哇啦哇啦地几个鬼子争辩了一会,我当然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凭直觉似乎在商量什么事情。“
“突然我身体猛地一个前倾,整车的人都剧烈地抖动了一下——汽车开动了。”
老僧脸上露出一丝惧怕,看来讲得忘情,又回到了记忆中:“我不知道要去往哪里,心里莫名地惊恐。汽车开了一段时间,突然开始剧烈的颠簸,因为视线受限,完全看不到外界,更加加剧了晕眩的感觉,车厢中已经有人开始呕吐,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酸臭的味道,令人作呕。恍惚中我只感觉天旋地转,五脏六腑都在翻腾,难受得要命。路途十分的崎岖,时而颠簸时而转弯,几个钟头之后,从开始的激烈反应到最后的筋疲力尽,尚未下车我就已经只剩下半条命了。”
“终于,汽车在一阵难听的嘶鸣声中停了下来,不再动弹了。我已经奄奄一息,两眼昏花,突然眼前一片白亮,刺得我又一阵头晕,周围的人群纷纷骚动起身,哭喊拥挤,目的地到了。”老僧舔了舔舌头,看来是口渴了,他端过茶杯喝了一口,清清喉咙道:“我慢慢蹭到卡车后部,踉跄着爬下车厢,已经适应了光线,张目四望,惊讶地发现,这里竟然是一个偌大的采石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