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夜间的低温,河面虽然不至于全部结冰,但水面靠近岸边的两侧,还是形成了薄薄的冰层,呈现出向河面中央聚拢的态势。游船开得非常缓慢,经过一场初雪,当日的原京上空升起和煦的暖阳,虽然力道微弱,却在河面的涟漪荡漾下泛起点点亮光,看上去暖洋洋的。
岳春玲来自于湘晖,这次是趁着寒假带已经上小学四年级的儿子出来旅游的。她坐在游船靠近船头的一角,此时正百无聊赖地环顾着游船内部。
毕竟是假期,游船内几乎座无虚席,很多游客还兴奋地站在船两侧,一边欣赏途经的城市风光一边摆着各种拍照的姿势。大多数乘客不用猜也知道纯粹是来原京旅游的,跟自己和儿子一样,而且可以大致看出这趟船上一共有三个旅行团和零星的几个散客。但有一位乘客的样子引起了岳春玲的注意,那是一名年轻的女子,看起来也就是二十七八岁的样子,穿着紧身牛仔裤和黑色高筒靴,上身是一件卡其色的宽松大毛衣,里面粉绿相间的格子衬衫显得女孩儿皮肤挺白,长发简单蓬松地绾在脑后,竟然有几分干练的味道,黑色外套板型很好,不像是便宜货,驼色的大皮包和挂在脖颈上的单反相机最为显眼。女孩儿很明显是只身乘船的,从登船开始便始终表情严谨,似乎对导游的解说和船外的风景丝毫不感兴趣,而是时刻用警惕的眼神望向河面及船舱内部的各个角落。
女孩儿一直紧握着手中的相机,却没有拍下过一张照片。这一点似乎在无声地验证着岳春玲的推断:她不是游客,倒挺像是个……记者。
岳春玲为自己的想法感到困惑。记者到这条船上来干什么呢?从女孩儿一副谨慎的神情看,肯定不会是来报道旅游新闻的。那么,会有什么新闻,能让一个记者一大早就跟着一批外地游客坐船逛原京呢?
“妈妈,妈妈,”这时,一直用充满好奇的眼睛望着船外的儿子轻声呼唤起自己,岳春玲回过神,发现儿子正用手指着运河远处,“你看,那是什么?”
果然,循着儿子手指的方向,在远处运河中央,好像有一个物体正随着河水的波动一起一伏。
由于船已经驶入了平稳河段,速度比刚出发时有所提高,没过多久,河面上的漂浮物就已经能够看出大致的轮廓。似乎是一个充气筏子,上面驮着一个黑色的皮箱状的东西。
这时,船上有很多人都已经注意到了漂浮物的存在。
“快看,快看!河上面有个东西!”
“真的,是什么呀,看起来还蛮大的哩!”
“哎呀,怎么是个箱子呀!”
……船舱内的游客们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混杂着各种口音。
岳春玲此时也被眼前的状况吸引,和儿子一起翘首等待着游船向漂浮物越靠越近。她用眼角余光注意到那个记者模样的女孩儿在听到骚动后迅速地站起身,默默地注视着船舱中发生的一切,脸上的警惕神情已换成难掩的忧虑。
漂浮物终于到了从游船上触手可及的距离。
人们看清了,那是一个浅棕色的羊皮筏子,像只被吹鼓了的烤乳猪一般,以四脚张开的姿态趴在微波粼粼的河面之上。一个纯黑色的皮质大行李箱静静地伏在“烤乳猪”的背脊上,竟然给人一种高档的感觉。
“把它拉上来吧,看看里面是什么!”船舱内的人几乎都同意这样做,于是几个尤其好奇的人纷纷伸出手,合力将羊皮筏子费劲地抬进了船舱,还有几个人牢牢地按着上面的大黑箱子,似乎生怕一不小心箱子会落入水中。
“还他妈挺沉的!”一个主力帮忙抬箱子的男人出声抱怨道。
只听到一声闷响,箱子落地的声音就好像一个人被重重地摔落在地上。
岳春玲惊讶地发现身边的女记者终于缓慢地举起了相机。
“打开看看!”
“还等什么呀!”
这时,一个手快的中年女游客已经箭步跑上前,一把揪住了箱子的拉链。
“咦,还是个名牌嘞,你们看——PRADA!”女人似乎挺得意于自己的发现,指着箱子正面上方一排镏金的小字说。
“大姐,交给我来开吧。”突然,人群中传来一个清脆却坚定的女声。
手持相机的年轻女子走上前来,紧锁双眉,表情严肃地对那位中年女游客说:“箱子里的东西可能有危险,你不会愿意看到的。”
听到她这样说,全船舱的人都沉默下来。
“我是一名记者,负责报道犯罪事件的。”年轻女子礼貌地向船舱中的众人解释道,“我现在怀疑这个箱子与一起犯罪案件有关,我需要确认一下自己的推测,一旦发现箱子里的东西有问题,我建议立刻报警。”
她果然是名记者。岳春玲听到自己情不自禁地“啊”了一声。看起来事态的严重程度远远超过了自己之前的预估。
不知是女孩儿如临大敌的态度吓住了众人,还是大家的确担心有犯罪案件发生,总之船舱内再也没有人吵嚷着要立刻打开箱子,而是自觉地为女孩儿让出了一条通向箱子的道路。
只见自称是记者的女孩儿缓缓穿过人群,迟疑着在箱子前蹲下身,好像鼓足了很大勇气般,慢慢将箱子的拉链滑开了一个边。女孩儿将手撑在箱子打开的两沿间,只向箱子中匆匆瞥了一眼,便立刻闭紧了双眼。
良久,女孩儿重重呼出一口气,慢慢睁开眼,一字一顿地对众人说:“我们报警吧。”
“里面到底是什么呀?!”刚才争着去开箱子的中年女游客依然难掩好奇之心,高声问道。
“对啊,我们总得知道是什么才能报警吧。”
“就算你真是记者,可又不是警察,不能光听你的一面之词!”
“对,让我们打开箱子看看!”
船舱内顷刻间充满质疑之声。
“还是别看了吧,我相信她。”这时,岳春玲不知哪儿来的勇气,突然高声提议道。她本能地认为这个女记者没有说谎,并且事实也许比她说得还要可怕。
可是没有人在意她的提议,好奇心显然已经战胜了理智,伴随着诸多冠冕堂皇的理由,以奇妙的速度无限传染给了在场的每一个人。
邢星见状已不再多言,而是用充满同情的眼神走到岳春玲身边,如一堵坚实的墙壁般挡在岳春玲一脸懵懂的儿子面前。
“别吓着孩子。”岳春玲听到她幽幽地吐出这句话。
而此刻,早已迫不及待的中年女游客在人们期待的目光下带着胜利的表情一把掀开了箱子上盖。
只见宽敞的皮箱中赫然出现了一副四肢全无、赤裸裸的人体躯干,五个紫黑色的圆形创口遍布在躯干四周,一对已经毫无血色的乳房和平滑的下体仿佛在无声地告诉着所有看到这一幕后目瞪口呆的人们:我是一个女人。
邢星坐在狭小却异常明亮的问询室里,头顶两盏高瓦数的日光灯无情地照射下来,使她感觉脸上的皮肤火烧般滚烫,口中干渴难耐。刚刚在重案组听到了最新消息,四个装有女性四肢的黑色PRADA皮包分别在位于城西的世纪金莱购物中心停车场内被发现,由于抛尸的地点刚巧是视频监控死角,根本不知道是什么人在什么时候丢弃的。而受害人的头颅清晨时分就早已经摆在重案组的法医物证室里了。
他又杀人了。
虽然早就料到了,可还是令人心生恐惧。
身后传来生硬的开关门声。
“来,喝口水吧。”一个盛有白开水的纸杯出现在邢星眼前,她循声望去,姚传明正似笑非笑地望着自己。
邢星毫不客气,接过杯子将水一饮而尽。
“说说吧,你怎么会在现场?”姚传明在邢星对面坐下,身边还跟着一名做记录的探员。
“我收到了‘恶绅士PRADA’的邮件,要我务必登上今天上午从城郊出发的护城河游船,看一场好戏,然后写成报道。”即便是对姚传明,邢星也无意隐瞒任何真相。她是在昨天傍晚时分收到“恶绅士PRADA”的邮件的,又是一个新的邮箱地址,但一定是他,不会有错。
“他一定是知道那是今天第一艘会在护城河上行驶的船只,尸体有百分之九十以上的可能会被船上的人们发现。”邢星感觉自己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完了这一推测,随后又急切地表示,“姚队,我早说过,‘恶绅士PRADA’还没有落网,你们抓错人了!”
姚传明听后面无表情,还抓紧时间点燃了一支香烟。他慢悠悠地吐出一个烟圈,对着邢星说:“我可以相信你,但办案需要证据。除了你,还有谁能证明今天的这起案件就是真正的‘恶绅士PRADA’做的?”
“我曾经采访过一个PRADA专卖店的店员,她说第一次作案时‘恶绅士PRADA’用来抛尸的皮包就是在他们店里购置的,而且她见到了凶手的背影,在你们抓了那个姓杜的人之后,她还曾非常笃定地告诉我,那个人绝不可能是她见过的那个‘恶绅士PRADA’。”
的确,在这一点上,只有小美始终跟自己站在同一阵营。而小美的推论貌似也是邢星此刻最拿得出手的佐证了。
“这太薄弱了,”姚传明显然对这一说法提不起任何兴趣,甚至不屑一顾,“感觉的事,我们从来不会作为证据考虑。小邢,我必须提醒你,你也不要太相信自己的感觉。”
“可你怎么解释今天的事?”早料到对方会嗤之以鼻,邢星气急败坏地追问。
“很简单,”姚传明将身体靠向椅背,摊开双手,“有个情况你可能还不了解,杜某在归案后曾经招认,他在多个国外的犯罪网站上都注册有会员账号,经常和里面的国内网友探讨犯罪话题。他曾经忍不住将自己此前杀人分尸及抛尸的手法在其中几个网站上公布过,得到了大量犯罪发烧友的热烈回应,有些网友甚至明确表示渴望尝试用他的犯罪手法来杀人。这些人都是疯子,保不齐就有人真的会这样去做。”
“你这是自欺欺人!”灼热的灯光令邢星的忍耐抵达极限,终于脱口而出,“你明明知道自己错了,却没勇气承认,任真凶逍遥法外,现在又发生了命案,你这样和凶手有什么区别?”
姚传明的脸色非常难看,看得出他在竭力平复着情绪。
“我再告诉你一个情况吧,”过了半天,他才用尽量平和的语气继续说,“你应该也注意到了,这次凶手抛尸又多选用了一个工具,就是PRADA牌的旅行箱。当然,为了达到抛弃尸体躯干的目的,客观上需要一个更大的容器,而按照以往‘恶绅士PRADA’案的规律,凶手其实完全没必要这么麻烦,只要还用小皮包把脑袋和四肢丢掉,躯干埋起来就好了。所以这一次,凶手的作案手法有了改变,这不符合连环凶手的犯罪特征。而且照你所说,凶手都是在本地的PRADA专卖店里购置的抛尸用皮包,可是这一次,我们的组员已经急速走访了原京本地的三家PRADA专卖店,在这几天里,抛尸所用的同款皮包都断货了,根本不可能买到,而至于大旅行箱,压根儿就是欧洲才刚上市的新款,国内都不可能买到。”
“买几个PRADA皮包对凶手来说根本就不成问题,他甚至有可能为了完美作案,飞到世界任何地方去买。”邢星知道自己的这种说法一点儿也不牵强,很可能事实上“恶绅士PRADA”正是这样做的。毕竟,在他心里,这是他重新夺回公众眼球的翻身一仗,必须十全十美、万无一失。
“只为了华丽地做出这样一起案件,不惜如此大费周章,这样的罪犯我还从没见过。况且,这一切,都只不过是你的猜测。”
“我看出来了,你根本就不会相信我。”邢星望着眼前姚传明捉摸不透的国字脸,心中充满失落和失望。但随即,她向对方投去坚定的视线,用不容置疑的语气说:“但你也休想说服我。”
“你先回去吧。”姚传明有意回避着邢星的目光,但说话的语气依然强硬,“我以‘恶绅士PRADA’一案侦查组组长的身份命令你先不要写关于今日案件的报道,我们还需要些时间彻底调查一下。”
邢星意味深长地盯着姚传明看了足足有十秒钟,后者显然被看得十分不自在,可是又无法逃避注视,只能阴沉着脸回瞪着对方。
这个组长的位子,明明应该是爸爸的。如果是爸爸,会不会选择相信我呢?
邢星的心突然再次坚定起来。
“不可能。”面对姚传明的要求,她最终冷冷地甩下这句话,转身拉开门走了出去。
她不仅要写,而且还要明明确确地告诉所有人,“恶绅士PRADA”并没有落网,他依然在这个城市里危险地存在着。邢星甚至已经看到他的背影站在属于这座城市最高最繁华的那座大楼的屋顶上,俯视着城市夜空下的一片灯海,脸上挂着藐视一切的冷笑,潜藏着轻狂残忍的内心。
“姚队,怎么办?”眼睁睁地目送邢星摔门而去,负责做记录的警察不安地问自己的上司。
姚传明用双手使劲儿揉搓了一下脸颊,不耐烦地命令道:“派人去跟上她!”说完,他又沉思了片刻,好像自言自语般问道:“邢队……最近在干什么?”
邢星怒气冲冲地走出公安局大楼,一阵冷风袭来,她下意识地裹紧大衣。脸上的热度正在逐渐消退,可心里的急躁却混合着气愤、不甘、懊恼、痛恨等无数种令人抓狂的情愫,正在阵阵翻腾。
她抬手看了看表,晚上8点40分,这个时间对于普通人来说可能正是结束了一天的辛劳,全身心放松的时刻,可对于一个记者来说,时间尚早。
回报社去吧,主编应该还在等着为明天一早的报纸签版。必须把这些情况告诉他,这次他一定不会阻止自己报道了。想到这些,邢星将肩上的背包袋向上抬了抬,那里面有她今天拍到的大量一手图片。她确信那个已经呈“地中海”式的脑袋看到这些图片后会露出满意狡黠的笑容。
报社离公安局并不算远,而且因为经常在二者之间穿梭,邢星还认得几条小路可以抄抄近道,所以她打算步行回去,顺便整理一下写稿的思绪。
今天很奇怪,总感觉身后有人!
大概十几分钟后,邢星已走过两条小路,可一种被人跟踪了的感觉迅速在她心里蔓延。
她有意加快了脚步,但那感觉依然存在。
对方显然是有备而来。
邢星心中飞快地盘算着会是什么人跟踪自己,对方的目的又是什么?
眼看再走过一条小路就是报社所在的大道了。之前那么久对方都没有采取任何行动,也许只是想跟踪自己,并不会做什么实质的攻击行动,也或者,根本就是自己多虑了。
想到这里,邢星开始小跑起来。
可是身后的人似乎也加快了脚步,而且跑得更急,两人之间的距离越缩越短。
邢星听到自己的心“咚咚”直跳,呼吸也跟着凌乱的步伐急促起来。
终于,一只有力的大手从背后捂住了她的嘴巴,同时她整个人也在对方的拖拽下双脚离地,被拦腰抱向黑暗深处。
第十五章
博弈
在双脚被外力拽离地面的瞬间,一路上积攒的恐惧随之达到顶点,但同时也飞快地消失了,邢星开始在脑海中急速盘算着自己能采取什么样的反抗手段,起码,她打定主意,不管来者何人,决不能轻易妥协。
她本能地向大背包中抓去,感觉唯一能够用来稍作防卫的东西,便是一支签字笔。
“别出声!”
一个低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邢星感到脖颈间传来一股热气,紧握着签字笔的手也慢慢放松下来。
“姐,是我。”
昏暗的街灯在小路的转角处投下一片阴影,叶鹏的脸若隐若现,不好意思地冲邢星做着“噤声”的动作。
邢星生气地举起自己的真皮大背包砸向叶鹏的脑袋,压低声音骂道:“非要用这种方式吗?你以为在抓嫌疑人呀!”
“错了,我错了!”叶鹏双手朝上,一边躲闪一边不住解释,“谁让你走得那么快,我本来是想找个没人的地方就叫住你的,可是你越走越快,眼看要走上大路了,我想再不出手就拦不住你了,所以就……没弄疼你吧?”
叶鹏说着不住看向邢星的手腕和脸颊,确定没有留下瘀痕后才如释重负地吐出一口气,脸上顽皮的表情也逐渐收敛。
邢星这时也早已冷静下来,她立刻意识到了什么,于是紧锁起双眉低声问道:“爸爸呢?”
“跟我来。”叶鹏也不再多言,而是微微一侧头,引导着邢星向小路更加黑暗的深处走去。
走了大约有二十分钟,邢星感觉叶鹏已经带着自己转过了三个弯。这一带基本处于重案组和荣京日报社的中间地带,周边大多是老旧的居民小区,也有一些新建成的商品房社区。邢星对这个地区的环境还算比较熟悉,她已经隐隐预见到叶鹏要将自己带到哪里。
果然,叶鹏在一处几乎看不到灯光的院落前停下了脚步。院落被一扇黑漆漆的大铁栅栏门隔绝在繁华世界之外,院内仅有一座三层高的白色小楼,此外便格外空旷。月光下,白色小楼的玻璃门虚掩着,旁边一个白底黑字的牌子用简洁的字体注明:原京市公安局第一法医中心。
“来过?”叶鹏看到邢星泰然的表情,似乎有些意外。
“以前来过,不过这里已经荒废很久了,你们现在办案都不会往这里跑了吧。”邢星微微一笑。这处法医中心已经被停用多年了,上次自己来好像是为了一个挺有名气的女明星自杀的案子。那时的自己还是个刚刚入行的小记者,采访起来总是横冲直撞、愣头愣脑的,多年来唯一没有改变的,恐怕只有追求真相的热情。
叶鹏不置可否,带着邢星步入白色小楼。
虽然已经废置了好几年,但突然从寒冷的室外走进小楼,还是会闻到一股消毒水的味道扑面而来。邢星不自觉地吸了吸鼻子。
选择这种地方,的确很像爸爸的作风。
从目前的情形来看,即便邢星再傻、对父亲在重案组的地位再有信心,也知道当下邢远征的处境十分尴尬。
“恶绅士PRADA”这个案子如此棘手,邀功心切的姚传明有意借爸爸病重将其排除在外,却因对凶手了解不足,离真凶反而越来越远。这个时候,爸爸是绝不可能在医院待得住的,但为了避开市局领导的“关心”,也不可能老老实实在家等着应付那些一拨一拨前来劝他回去住院的同事。
所以一心想要查案的爸爸,只能躲起来。
事实上,这些天邢星也在等待着爸爸联络自己。不知为什么,她相信爸爸一定会带来一些意想不到的信息。
“姐,你说,舅舅要是看到刚才你打算只拿支签字笔就与‘歹徒’顽抗到底的样子,会不会夸夸你?”进了小楼,叶鹏似乎立刻放松了警惕,再次轻松地开起玩笑。
“哼,你怎么不问问,知道他不乖乖地躺在医院治病,而是躲在这里查案,我会不会也夸夸他?”邢星不甘示弱,那语气就好像从小到大,她最不需要的,就是来自父亲的表扬。
叶鹏无奈地摇头笑笑。
上到小楼二层,他在走廊尽头的一个房间前敲了敲门:“舅舅,姐来了。”
门并没有锁,昏黄的灯光从门缝里泄漏出来,邢星看到一个瘦弱的身影迅速地站直了身躯。
“嗯。”随即屋内传来一个沉稳、听不出任何感情色彩的声音,“进来吧。”
邢远征似乎刚刚正伏在案头上研究着什么,此刻他轻轻用一只手捶打着自己的腰间,站立在桌子边严肃地看着两个走进来的年轻人。
“爸爸。”邢星虽然心中对父亲有诸多不服气,但看到父亲严峻的脸庞,还是禁不住轻轻叫了一声。
邢星注意到,这是一间曾经的解剖室,如今撤去了原本停放在屋子正中央的尸检用大床,屋内的空间格外宽敞。房间的一面墙壁前放着一块大白板,上面凌乱地贴满了“恶绅士PRADA”一案的案件资料,邢星一眼便能看出白板上潦草的字迹是出自父亲之手,年幼时的自己还曾为了能让这些潦草的字迹出现在自己得了满分的试卷上而彻夜坐在家里的老沙发上期盼着父亲的归来。
白板旁放着一张简易的写字台和两把折叠椅,屋顶的大灯没有开,屋内昏黄的灯光正是来自写字台上的一盏小台灯,台灯下是两个摞在一起的方便面纸盒,餐巾纸和餐叉胡乱地从纸盒上沿冒出来。
“就吃方便面?!”看到这一幕,邢星立刻感到无比气恼,严厉地质问起来。
虽然她极力想要忽略“爸爸是个癌症病人”这一事实,但在她心底的某处,这个事实就好像一株生命力顽强的野草,已将根扎得越来越深,一旦有什么风吹草动,这一事实就会在她的心底用力地刺一下,提醒并讽刺着她的逃避。可每每这种时候,邢星除了对自己更加懊恼以外,毫无办法。
因为她面对的是爸爸,那个坚定地用一生诠释着“破案永远高于一切”的重案组组长。
邢星话一出口,房间内的空气立刻凝滞。
叶鹏见状,急忙走过去将两个方便面盒子扔进了屋子一角的垃圾桶,并且连声道歉:“今天为了堵住你,我和舅舅实在来不及吃晚饭了,保证下次不会了!”
看着邢星充满愤怒、担忧、疑虑、懊恼,更多的则是挑衅的样子,邢远征率先缓和下来。
女儿的这副样子,他见惯了。
“关于‘恶绅士PRADA’的案子,想不想聊聊?”邢远征说着顺势拉过一张折叠椅,慢悠悠地坐下来,用温和的目光望向邢星。
邢星发现父亲虽然面色灰白,但精神依然矍铄,炯炯有神的眼睛散发出鹰一般的光芒,仿佛猎物就近在眼前,随时都可以扑将过去将对方擒获。
父亲的这副样子,邢星也已经见惯了。这就说明,他手中一定有了新的线索。
“好啊,聊聊。”邢星也不由分说拉过另一张折叠椅,端端正正地摆在邢远征对面,一屁股坐上去,用不甘示弱的目光迎向父亲。父女两个就像围棋赛场上两名即将对弈的选手,表面上心平气和,实则已在心中暗暗较量。
叶鹏见两把椅子都被占了,干脆知趣地半坐在写字台上,一双长腿斜支着身子,抱起双臂,饶有兴致地望着眼前的一对父女。
“你相信我?”这次换邢星率先开了口,她觉得一切都需要建立在父亲相信“恶绅士PRADA”还逍遥法外的前提下。这一点从眼前父亲的状态和这间屋子里的摆设完全可以得到肯定的判断,只是,她还自私地需要父亲相信她。
邢远征并没有正面回答,而是转身在桌面上翻了翻,从中拿过一沓儿素描画像。邢星看到这些画像画的好像都是同一个年轻的男人,虽然每一张都不一样,但都大同小异,有的头发长一些,有的眼睛稍小,有的眉毛明显更粗重……最终,邢远征抽出了其中一张,递到邢星面前。
“看到这幅画像,你有什么感想?”
摆在邢星眼前的这一张画像与其他画像稍有区别,画像中的男人面容属于清秀型,五官端正,鼻梁很高,留着干练利落的长寸头,发梢笔挺地在头顶抓起,眼神中透出一股深不见底的冷静和睿智,嘴角微微上扬,挂着谜一般的微笑。
“这是……”一种前所未有的震撼迅速席卷邢星全身,她感觉自己紧握着拳头的一只手甚至已经在微微颤抖。
邢远征似乎对邢星的反应十分满意,他缓缓地收回画像,在邢星震惊的注视下点燃了一支香烟,吞吐着烟圈笃定地说:“如果我的推断没错,这就是那家伙。”
邢星依然无法从惊讶的情绪中回过神来,爸爸的进度完全出乎了她的意料。这个残忍、狂妄,充满魅力和危险的凶手的模样就活灵活现地摆在她的面前,而几乎就在看到画像的那一瞬间,有种叫直觉的东西就让她百分之百确定,画像中的人,一定就是“恶绅士PRAD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