遗憾的是,老天留给怜子的时间甚至不够达成这第一个目标。在一月的一个暖意洋洋的午后,行伸和萌奈目送怜子结束了她短暂的一生,那一年她五十二岁。
这一天起,行伸和萌奈开始了二人生活。除了完成父亲应尽的职责,行伸必须同时承担母亲的角色。他总是下意识地想,如果怜子活着会怎样对待萌奈,可是对于快进入青春期的女孩来说,父亲只会惹人讨厌。绘麻也是,最后一次见面的那个早上,她也没好好和行伸说过话。
怜子去世三个月后,萌奈升入初中,行伸决定买一台手机作为礼物庆祝。萌奈一直想要,以前她和怜子约好上了初中就可以买。
得到了盼望已久的手机,萌奈显得很满足。她两眼放光、指尖轻触屏幕的样子里,丝毫不见三个月前刚刚痛失母亲的迹象。行伸想,这样也好。
只是,事态的发展令行伸开始怀疑这个决定是否正确。萌奈在极短的时间内掌握了这件进入未知世界的通讯工具,经常窝在房间里几个小时都不出门。行伸猜测,她应该是在社交平台上和朋友们玩得起劲。上初中后,萌奈建立起新的人际关系网,想必也交上了不少新朋友。她加入了网球部,如此一来,还得注意处理好与社团成员的关系。总之,萌奈在社交平台上不缺交流对象。
在家里尚且如此,在外面会怎样行伸就更不知道了。学校禁止上课开机,但行伸觉得现在的初中生不可能老老实实地遵守规定。萌奈本性不坏,但有可能受朋友怂恿,为了表面友谊而跟风玩手机。
如果怜子还活着,应该会斥责女儿几句吧。然而斥责的时机很难把握,行伸也不知该如何提出忠告。学校没有找他谈话,女儿的成绩也没有下滑,他实在找不到机会。
如果能知道萌奈用手机在干什么就好了。她和哪些人保持联系呢?没准还浏览过那种奇怪的网站……不,不可能的。行伸考虑得越多,脑子里越只剩下不好的想象。
一天晚上,在萌奈洗澡时,行伸发现她的手机就放在桌上。他小心翼翼地走近桌子,拿起手机。他本以为是锁着屏的,没想到竟然连密码都没有。
行伸犹豫不决,不知道该不该看里面的内容。他很好奇,但一个想法阻止了他:即便是父母也不能侵犯女儿的隐私。
“你在干什么!”
萌奈的声音从旁边传来,行伸吓得心脏都要从嘴里蹦出来了。他一失手,手机摔在了地上。他正要去捡——
“不许碰!”萌奈尖声惊叫。
行伸僵住了。
萌奈穿着浴袍捡起手机,几滴水珠从她湿漉漉的头发上滚落。
“我什么都没看。”行伸说,“真的!我还在想怎么没锁屏……”
“你为什么要来确认有没有锁屏?是不是想偷看!”女儿瞪着父亲,眼眶发红。
“不,这个……”行伸想不出该如何辩解。
萌奈重重地叹了口气。“我和妈妈约定好了。”
“和妈妈?”
“妈妈说她会给我买手机,但我要遵守约定,其中一项就是不锁屏。她说不锁屏的话,里面的东西随时都有可能被爸爸妈妈看到,我就不会用手机做坏事。”
“这样啊……”
萌奈就这么穿着浴袍进了自己的房间,但很快又走了回来,手里拿着一张白色的A4纸。“就是这个。”她把纸递给行伸。
行伸接过纸,只见上面用钢笔写着——
关于手机的十项约定?吃饭时禁止使用?完成当天功课前禁止使用?一天最多两小时,晚上九点之后禁止使用?禁止使用付费服务?下载应用程序前要和父母商量?考试期间禁止使用?走路时禁止使用?绝对不能把联络方式告诉陌生人?禁止浏览奇怪的网站?禁止锁屏
“妈妈说过,只要我遵守约定,就绝对不会偷看。难道我违约了吗,爸爸?你不知道这个约定,但我一直严格照做。”
行伸无言以对,因为他的确不知道。约好给萌奈买手机时,行伸记得怜子说过“没关系,我会好好和她讲清楚道理的”,但他不知道详细内容。他没有任何借口偷看手机,无法证明萌奈违反了这十项约定中的任意一项。她总待在房间里不出来,也未必是在玩手机。
“对不起。”行伸道歉,“我有点担心,下意识地就……”
“担心什么?”
“我担心你万一出什么事……”
“我能出什么事?”
“什么都有可能,惹上一些麻烦之类的。”
“我已经是初中生了,稍微信任我一点,好不好?”
“我当然信任你。只是社会上什么人都有,没准会有坏人借此接近你啊,你说对不对?”
“我不会和那种人扯上关系,放心吧。”
“爸爸担心你啊!爸爸一想到萌奈要是出了什么事,就心神不定。姐姐走了,哥哥走了,现在妈妈也走了,爸爸真的不想再伤心一次。爸爸只有你了!你绝对不能——”
“别说了!”萌奈尖声吼道,“我就知道你会说这个,绝对会说这个!是啊,一向如此。我已经受够了!别再这样了!真的受够了!”萌奈突然歇斯底里地大叫,令行伸不知所措。
“你在说什么?你要我别再做什么?”
“别再用那种眼神看我了!那种‘我只有你了’的眼神!我要烦死了,真的很恶心!拜托,饶了我吧!”
“疼爱女儿有什么错?”
“不是的,那种眼神根本不是什么疼爱女儿!妈妈死了,爸爸失去依靠,就想拿我当替代品。你就是拿这样的眼神来看我的!”
“我没有!”
“你骗人!”
“我没想过依靠你。你只是个初中生,我能依靠你什么?”
“你想把我当作你人生的全部意义,对不对?”
“这有什么不对吗?孩子是父母精神的支柱、人生的全部。每个家庭都这样,这很正常。”
“我们家可不正常!我从出生起就是个替代品。爸爸妈妈的两个孩子都死了,为了排遣悲伤才生下我,对不对?我从小就一直听你们说,萌奈要带上那个世界的哥哥姐姐应得的幸福,努力生活。”
“这的确是我们的心愿。我们不想让你和他们一样。”行伸指着客厅中的某个相框,照片上绘麻和尚人并排站着。“所以我们珍惜你,连带着对他们的那份爱。”
“我管不着!我受够了!说到底,他们和我毫无关系!”萌奈走近橱柜,一把推倒相框。
“你干什么!”行伸甩了萌奈一巴掌。
萌奈尖叫一声,看着父亲。泪水渐渐渗出,但她的双眸不含丝毫怯意,逆反之心仿佛在那眼神中凝结成为实体。“我就是我!我不为替代某人而出生,也不会为了死人而活着!”
“萌奈……”
“妈妈死了,你觉得能让自己打起精神的人又少了一个,情绪很低落,是吧?那也别来指望我!我也很伤心,可是我不会依靠爸爸,因为我不指望你。所以,爸爸也别来指望我,别把我当什么精神的支柱、人生的全部!”萌奈捂着被打的脸,冲进房间,直到第二天早上都没再出来。
这天起,父女二人的关系一路恶化,到了令人绝望的地步。萌奈不再叫行伸“爸爸”,而是用“父亲”来称呼。
恐怕萌奈心中早已积聚了种种想法。我从出生起就是个替代品——这话悲伤且沉重。的确,萌奈是行伸和怜子试图走出悲痛、重新振作而生下的孩子,多亏有她,两人才能燃起积极生活的信念。
可萌奈自己又怎么想呢?
父母与哥哥姐姐的悲剧与她无关,可是从还不记事时开始,她就不得不背负沉重的包袱。她从未见过哥哥和姐姐,却被迫倾听他们的故事,被迫接受“带上他们应得的幸福,努力生活”这一请求。萌奈心里不可能毫无芥蒂,但她并没有表现出来。她是一个温柔的孩子,一直觉得自己必须尽力回应父母的期待、好好完成使命,然而忍耐是有限度的。就在那一天,她积聚的情绪瞬间爆发了。
行伸完全不知道该如何与萌奈相处了。他不知道该如何开启话题,也不知道该为她做些什么。他感觉自己就像在和一个神秘莫测的外星人一起生活。
最近他突然意识到,其实从很早的时候开始,萌奈就已经是个“外星人”了。他猜不透萌奈的想法,也一直在刻意回避深层次的沟通。
那天,行伸拿起手机时曾犹豫是否可以偷看。他现在明白了,那并不是因为害怕侵犯女儿的隐私,而是——
他知道那里隐藏着女儿陌生而真实的面孔。他害怕看到它。


第8章
旗鱼还是红鲑?犹豫再三后,松宫选择了红鲑。加贺则扫了一眼菜单便决定要旗鱼,又追加了炒西芹和啤酒。
店员离开后,松宫问道:“恭哥今晚也要通宵?”
坐在对面的加贺松了松领带,皱起眉头,颔首表示肯定。“侦查范围一点也不见缩小,反而越来越大。调查对象多了,回特搜本部的伙计们带来的‘土特产’也随之增加。托他们的福,整理侦查会议的资料需要花很长时间。”
“你是不是想说,这些土特产里要是能有让人眼前一亮的东西,倒也有点干劲?”
加贺哼了一声。“你要这么说,可没法做这工作。你得这么想,一千颗石子里能有一颗钻石就赚大了。”
炒西芹和啤酒上桌了。加贺拿起啤酒瓶,给两个杯子满上。两人举杯互道一声“辛苦了”,一起喝了起来。
从警察局到这家食堂徒步只需几分钟,两人来此享用迟到的晚餐。店门对着街道,宽敞的店内摆放着几排木制的方桌和椅子。
“对了,昨晚什么情况?”加贺用筷子夹起西芹,“你请我吃饭不就是为了和我说这个吗?”
“嗯,因为这话不能在局里说,而且不是站着聊几句就能说完那么简单。”
加贺像是被激起了好奇心,勾勾左手,催促松宫继续。
松宫确认周围没有其他顾客后,抱起双臂撑在桌子上,开始详细复述与芳原亚矢子的对话。他认真观察加贺听到这复杂的故事后会有何反应,但表哥就和听侦查员做报告时一样,表情没什么变化。
“总之,昨晚我告诉芳原女士现在我无法给出回答,就和她告别了。”
听了松宫的总结,加贺点点头,给自己的杯子续上啤酒。“听你的复述,我觉得她没有说谎。”
“我也这么认为,她没必要为了骗人伪造公证书。”
“那是谁在说谎?是她癌症晚期的父亲吗?”
“不太可能吧,毕竟事关遗产继承问题。我想,说谎的可能是另一个人。”
“另一个人……”加贺投来的目光似乎在探询什么,“你联系过姑姑了吗?”
“今天早上出门前我打过电话,因为她说最近忙着种蔬菜,一直早睡早起。我直接问她,芳原真次是不是我的父亲。”
“她怎么说?”
“和上次一样,只说自己什么都不想说。”
加贺面露苦笑。“居然来这一套!”
“遗嘱的事我也说了。我问我能不能接受亲子关系认证,她让我自己决定,就把电话挂了。”
“哈哈,看来是有隐情啊。”
“就算有,为什么不能和我说?给我个解释怎么了?”
“姑姑自有她的考量吧,也许是为你着想。”加贺把山药泥浇在麦饭上,吃了一大口,“太好吃了!我就想啊,要找家便宜又美味的餐馆应付晚饭,果然还是得问警察。”这家店是长谷部推荐给松宫的。
松宫也吃了一口山药泥麦饭。山药的清香配以汤汁,确实美味无比。“毕竟,‘被抛弃了’这种话很难启齿吧。”松宫用筷子分开红鲑肉。
“你说姑姑吗?”
“嗯。”松宫点点头,“我算了一下。芳原亚矢子女士说她年过四十,母亲遭遇车祸时她六岁,父亲因此回归家庭。那么,事故至少发生在三十四年前,而我今年三十三岁。”
“这么说,事故发生时你还没出生?”
“对,当时我妈很可能已有身孕,然而在这种情况下,那个男人却回了原来的家。这只能用‘被抛弃了’来形容,对不对?只是她不能对生下来的儿子这么说,所以才谎称丈夫死了。”
“合情合理,不过有几个疑点。”
“什么疑点?”
“如果一个男人能满不在乎地抛弃怀有身孕的情人,他会在遗嘱里承认你这个儿子吗?还有,这个人回归原来的家庭后一直照顾因车祸瘫痪的妻子,我不认为一个朝三暮四、举止轻浮的人会这么做。”
“话虽如此,这个男人的确曾经抛家弃子,在外面有了别的女人。我没法信任他。说是回归原来的家庭,难保心里没打什么算盘。也可以这么想,他是上门女婿,本来没资格继承旅馆,妻子意外瘫痪,一扇通往继承人之路的大门就此向他打开,于是他重新戴起好人的面具,回归原来的家庭。”
“好吧,倒也不是不可能。”
“我认为可能性很大。”
加贺停下筷子,歪着脑袋,面露不解。“不过……”
“怎么了?”
“很久以前,我曾经听姑姑提到过你父亲。你小时候不是打过棒球吗?”
“嗯,初中毕业就不打了。怎么了?”
“你说想打棒球的时候,姑姑有点吃惊,因为你身边的很多朋友都踢足球,而你看了电视里的高中棒球比赛后,说自己也想打。”
“小时候的事我记不大清了,差不多是这样吧。所以呢?”
“姑姑听了以后,觉得血缘这东西果然不是随口说说,因为你父亲也喜欢棒球。他高中时代是棒球部的接球手,曾想进军甲子园。”
松宫正把筷子伸向装菜的小碟,突然停住了。“这事我可从来没听说过。”
“我也只听过一次。关键是,姑姑说这话时的表情看上去挺高兴的,是那种看到你很好地继承了你父亲的基因而开心的表情。如果她认为自己被抛弃,应该不会那样快乐。”
松宫略有些动摇。加贺的观点犀利且有说服力,他不知该如何反驳,只好左右张望。
“人总有各种隐情,我们不可以妄下判断。”加贺拿起筷子夹菜,宽慰似的说道,“我说的仅供参考,你不用放在心上。”
“不,我会好好记住。”松宫说了声“谢谢”,继续吃起菜来。
两人默默地吃着,猪肉汤的味道似乎也变得爽口起来。
啤酒瓶空了,加贺没有追加,而是向店员要了茶。毕竟呼着酒气走进警察局的大门实在不像话。
“这个话题说完了,我倒是想聊聊工作。”饭菜全部吃完后,加贺说道。
“请说。”
“你说你比较在意汐见行伸先生的态度。”
“我只在意一点。”松宫拿起茶碗,点了点头,“他表示不太了解花冢女士的私生活,但问到她关系亲密的男性朋友时,又断言没有。如果不太了解,通常会说不知道或不清楚吧?”
“确实不太正常。松宫警官怎么想?”
“汐见先生就是她的男友,所以才能自信地断言。他的意思是除自己以外没有别的男人。”
“那他为什么不直说?”
“问题就在这里。汐见先生丧偶,花冢女士单身,又不是出轨之类的必须隐瞒的关系。汐见先生肯定希望早点抓到杀害恋人的凶手,按理说应该主动告知线索、积极协助警方调查。他没这么做,一定有不可告人的理由。你怎么看?”
加贺的眼中闪过一道机警的光。他双手撑着桌子,身子稍稍前倾。“你说过,汐见先生没有不在场证明,对吧?”
“对,他女儿说不知道父亲是什么时候回家的。”松宫迎上加贺的目光。
从汐见行伸家出来后,松宫等人立刻赶到他常去的那家定食屋。店员证实,汐见在星期四晚上六点半左右来过,用餐时间约三十分钟,七点左右离店。汐见说他七点刚过回的家,但无法自证,因为他的女儿一直待在自己的房间里。
“假设他离开定食屋后马上去自由之丘,晚上八点左右到家,就不能排除作案嫌疑。”
加贺表情严肃地说:“动机是什么?感情纠纷?”
“不好说。我只是认为,汐见如果在和花冢女士交往,那他很可能与命案有关。”
“他还不是嫌疑人,不要直呼其名。还有其他不对劲的地方吗?”
“供词没有大的矛盾。汐见……汐见先生说星期五晚上在定食屋的电视里看到新闻,才知道这个案子。店员也记得这件事,说当时看到汐见先生死死地盯着屏幕,因此印象很深。”
“死死地盯着……他是弥生茶屋的常客,有这种反应也正常。”
“如果他是凶手,这种反应也正常,因为凶手大多非常在意案子的后续报道。”
加贺移开视线,沉思片刻后,再次看向松宫。“干我们这行的,对‘人不可貌相’这句话有痛彻的领悟,不过我还是问一下吧。在你看来,汐见行伸先生是一个怎样的人?”
松宫做了一个深呼吸。他预想到加贺会问这个问题,已事先备好答案:“他的本质不坏,但心中藏有黑暗。”
加贺眉毛一挑,似乎深感意外。“说得很肯定啊。”
“他自己在定食屋吃晚饭,却让女儿自己做饭,而且不是一天两天了。父女二人生活,怎么可能过成这样?我认为,过去应该发生过什么不同寻常的事,导致他心生芥蒂,或许他女儿也一样。”
加贺抱住双臂,闭上眼睛,仿佛正以电光火石之势思考着。不久,他睁开了双眼。“就赌一赌你的直觉吧。从明天开始,你和长谷部去彻查汐见行伸先生,我会向组长解释。”
“明白。”松宫竖起了大拇指。


第9章
亚矢子核对完显示屏上的全部统计数据后,将椅背放倒。她从书桌抽屉里取出眼药水,左右眼各点了三滴,冰冷的药剂渗入疲惫的双眼。昨天留宿东京,所以她今晚不得不完成两天的工作量。
她看了看电脑上的时间,此时十点刚过,办公室内空无一人。她转动僵硬的脖子,用右手揉捏左肩,这时背后传来开门的动静。
“老板,”值夜班的女员工说道,“胁坂先生来了。”
“请他进来。”
亚矢子让电脑休眠,起身走到办公室另一侧的水池前,打开茶叶罐,将日本茶的茶叶倒入盖子后再放入茶壶。
她刚往茶壶内注入热水,门就开了。胁坂慢条斯理地走了进来。“晚上好。”
亚矢子转过身。“让先生特地跑一趟,非常抱歉。”
胁坂摆了摆手。“客气了。我也很关心此事进展,毕竟是我开的头。在本人在世时怂恿你读遗嘱,是我坏了行规。”
“就算在父亲去世后读,我也必须这样做。”亚矢子直视着年迈律师的眼睛,“我还是会去东京见他。”
“也是。”
胁坂与芳原家三代都有联络,此时他轻车熟路地来到房间一角的会客区,径自在沙发上坐下。
亚矢子端上茶盘,碗中盛有日本茶。她将其中一碗放到胁坂面前,另一碗留在自己手边。
“所以,你见到那个姓松宫的人了?”胁坂的目光似在探询。
“见到了。如我所料,比我年轻,是弟弟。”
“嗯,合情合理。”胁坂拿起茶碗。他们曾经讨论过,假如真次确实有私生子,他当时很可能已与正妻分居,私生子应是在亚矢子之后出生的。“和他谈得如何?”
“我给他看了遗嘱,粗略地说了一下父亲的情况。”
“他什么反应?”
“很吃惊。”
“那是肯定的。”胁坂笑得肩膀都摇晃起来,“他是怎样的人?”
“是个警察,而且是刑警,在警视厅搜查一科工作。”
“这样啊……”胁坂瞪大了眼睛。
“他看起来意志坚强、性格顽固,不过应该是个做事认真的优秀年轻人,而且很聪明。”
“那就好,人品是最重要的。”胁坂的眼神中带着一丝好奇,“依你所见,遗嘱内容属实吗?”
“属实。”
“你毫不犹豫啊!”听亚矢子答得坚决,年迈律师很意外。
“我确信,”亚矢子的表情放松,“确信他是父亲的儿子,至少有血缘关系,很深的那种。”
“长得很像?”
“很像。”亚矢子重重地点了点头。与松宫脩平面对面时,她甚至觉得已不必做任何确认。他精悍的面容活脱脱就是年轻时的真次,连小动作也一模一样。
亚矢子向胁坂简要复述了与松宫的对话,年迈的律师略显苦涩地撇了撇嘴。“综合双方的说法,真次当时不是在东京,而是在高崎准备建立新的家庭,但最终抛弃他们回到了原来的家,这一点毋庸置疑。”
“我赞成,不过我对‘抛弃’这个说法持怀疑态度。”
“嗯……”胁坂抿了一下嘴,“你想说不是抛弃,而是协商后和平分手?”
“不是我想说,而是我宁愿这么想。这才是我的真心话。”
“我也有同感。我不愿把真次想得那么不可靠,他可是一个责任感很强的人。正因如此,当他得知正美小姐因车祸落下残疾,他才无法视而不见,认为必须由自己来照料妻子。”
“我也这么想。小时候看到父亲在家里照顾母亲的样子,我幼小的心里充满对他的敬佩,觉得他又厉害又伟大。现在有些话直说也无妨,我啊,自车祸以来,基本无法将母亲当作母亲,或者说是不愿意把她想象成母亲。脑部受损后,母亲的性格完全变了,别说我,有时她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
“不光是你。正美小姐的双亲,也就是你的外祖父母更是悲伤至极。他们因此受到打击,变得憔悴不堪,我一个旁观者都不忍心看。”胁坂垂下灰白色的双眉。
回想起当时的情景,亚矢子黯然神伤。“记得当时好像每天都有人哭。”
“确实如此。当时的芳原家根本顾不上打理旅馆,真次的回归至关重要。正如你知道的那样,他同时担任厨师长和管理者,没有他,辰芳恐怕会陷入困境。”
“说不定已经破产倒闭了。”
“有可能。他本人倒从来没炫耀过,经常说自己只是代为管理,他的职责就是撑起辰芳,直到亚矢子当上老板。然后……对了,有一次他说了一句很奇怪的话。”胁坂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
“什么话?”
“是我先问他的。我问他为什么要这样奉献一切。结果他回答,这不是奉献,只是替自己还债罢了。”
“还债?”亚矢子紧锁双眉,“什么意思?”
“我也问了,但他没再说什么,只是让我忘掉这句话。”
“听起来,父亲像是犯了什么错。”
“是啊。现在回想起来,没准他指的是在外地另组家庭。”
“可是……”亚矢子抚摩着脸颊,“辰芳陷入困境是因为母亲出了车祸,与父亲无关。”
“按理说是这样。”
“当时我还小,所以不太清楚详细情况,只听说母亲搭了友人夫妇的车,连人带车坠入了山谷。”
“开车的是正美小姐友人的丈夫。转弯时没打足方向盘,从山上掉了下去。夫妇二人死了,坐在后排座位上的正美小姐捡回了一条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