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望之线
作者:(日)东野圭吾
译者:张舟


序章
日语中有个词叫“逢魔之时”,指的是傍晚天色晦暗的那段时间。按字典的说法,这个词是由意为灾难降临时的“大祸之时”一词衍生而来的。从前没有路灯或其他照明设施,每到日落时分,盗贼和人贩子便蠢蠢欲动,的确祸事连连。不过现在,人们远眺夕阳不会感到晦气,反倒会乐观地预测明天天气不错。
“和傍晚相比,还是这个更吓人。”汐见行伸看着天空中赤红的朝霞,生出一种不祥的预感。
走廊对面传来孩子们说话的声音,至于脚步声则应该是尚人的。行伸几次提醒过他声音太大会打扰到邻居,要他多加注意,可他从来不听。
行伸穿着睡衣来到客厅,明年春天即将升入初中的女儿绘麻正啃着烤面包。行伸说了句“早上好”,女儿没有回应。她正盯着放在身边的折叠镜。对她来说,比起和父亲道早安,前额的刘海好不好看更重要。
“早上好,起得好早啊。”怜子捧着托盘从厨房走出来,“尚人,早饭好了,快来吃!”尚人不见踪影,于是她望向行伸,“孩子他爸,你也吃点?”
“我还不想吃。”行伸拉出餐椅,坐了下来。
客厅的门猛地打开,尚人进来了。快到十一月了,他还穿着运动衫加短裤,膝盖上因练习足球而受的伤已经结痂。行伸向儿子问早,尚人回了句“早上好”。小学四年级的儿子倒是依然乖巧听话。
“真的没问题吗?”行伸来回打量尚人和绘麻,一个刚开始吃早餐,另一个已经吃完烤面包、正在打理刘海。
“又来了。”怜子开始收拾餐具。
“绘麻,我在问你话呢!”
“怎么了?”女儿终于看向父亲,却皱着眉头。
“就你们两个真的没问题吗?”
“真啰唆!”绘麻坐到沙发上,开始检查背包。
“孩子他爸,你担心过头了。”怜子说,“我已经说过很多次了,他们又不是去什么陌生的地方。”
“我知道,但也不是坐上新干线就能到,换乘很麻烦的。”
“没问题,我已经仔细查过了。”绘麻用不耐烦的口吻说道。
“还要换乘公交车。”
“我知道了,你能不能别再说了!”绘麻起身离开客厅,然后砰的一声,粗暴地关上自己房间的门。
行伸不知所措,看向妻子。“这是什么态度啊。”
“她讨厌被当成小孩子看。”怜子苦笑。
“可她确实还是个孩子啊。”行伸嘀咕着,看了看尚人。小学四年级的儿子默默地嚼着香肠,根本没听父母在说什么。两个孩子能只靠自己去那地方吗?行伸半信半疑。
那地方是指怜子位于新潟县长冈市的老家,岳父母一直住在那里。每年秋天,怜子都会带着孩子回去省亲。绘麻和尚人上的是附属于私立大学的小学,在秋季考试前会放一周左右的假。
长冈市面积很大,依山傍水,富有自然气息,有很多可供孩子玩耍的去处。怜子的姐姐家离得不远,几个表亲家的孩子与绘麻和尚人年纪相仿。孩子们每天一起玩耍,临别时总会哭鼻子。
今年怜子有事脱不开身,怎么也凑不出一个完整的假期。她是自由职业者,做花卉装饰工作,临时来了几单无法拒绝的委托。怜子本想取消省亲,但孩子们不答应。
“那就我们两个去好了。”说这话的是绘麻。
行伸认为不可行,可怜子却觉得这样可能也不错。她查好换乘方式后,说就让孩子们自己去吧。“绘麻明年就要上初中,尚人也已经十岁了。我觉得他们两个没问题,就让他们去冒险吧。大家都说父母胆子太小的话,孩子没法真正成长。”
怜子把话说到这个份上,行伸难以反驳。他也清楚,为了孩子的成长,有时候需要冒点险。
十六年前,行伸遇到了怜子。怜子是行伸供职的建筑公司新来的员工,没多久两人就成为工作搭档。行伸主要负责独栋住宅的室内改造,带着怜子一起拜访客户家,提供咨询服务并给出解决方案。行伸对带新人这件事并无不满,毕竟带着年轻的女员工上门时,客户会更亲切一些。
男女相处的时间长了,要么是根本不想在工作以外的时间看到对方,要么就是日久生情。行伸和怜子属于后者。他们私下里也经常见面,自然而然地开始考虑结婚。
初识三年后,两人举办婚礼,那时行伸三十三岁,怜子二十五岁。不久后怜子怀孕,生下了第一个孩子绘麻。行伸抱着这个皱皱巴巴、面色通红、柔弱纤细的小生命,心想这下可不能轻易辞去工作了。
两年后,怜子又生下一个男孩。生产时行伸全程陪护,但过程太过顺利,他反倒觉得自己很多余。行伸对怜子说:“好像不怎么痛嘛。”怜子瞪了他一眼,说:“孩子他爸,那下次再怀孕你来生吧。”
一家四口过着平凡的生活,搬家、被孩子的考试折腾来折腾去……他们共同经历了许多,仍然乐在其中。近来绘麻有些叛逆,不过行伸并不在意:女孩子都这样,有段时间不想和父亲说话。行伸知道今后的生活还会起起伏伏,只希望全家齐心协力,身处逆境也不气馁,努力生活。
目送绘麻和尚人出发时,他改变了想法,决定以后多给孩子们一点信任。
这天是星期六,但行伸下午要上班。他负责的某个项目已进入收尾阶段,有些事需要确认。几个下属也因同样的理由来公司加班。他们开完会,正商量着要不要喝几杯再回家时,地面突然晃动起来。行伸急忙抓紧身边的办公桌。众人纷纷议论:“是地震,还挺大的!”
地面不再晃动后,行伸和众人一起赶往公司大厅,那里有电视。大厅中已有几个人站在电视前。
看到屏幕上映出的图像和文字,行伸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震中在新潟。
他取出手机,给家里打电话。电话很快就接通了。
“是我。你要说地震的事,对吧?”怜子的声音听起来十分紧张。
“对,你和那边联系过了吗?”
“给老家打电话打不通,我正要联系姐姐。”
“明白了,我马上回家。”行伸刚挂断电话,脚下又摇晃起来,他踉跄了一下。这次是余震。东京都这样了,震中会是什么情况?他的心跳开始加速。
行伸离开公司,急忙往家赶。各地的电车班次都乱了套。听到上越新干线脱轨的消息,他背脊一凉。灾情到底有多严重?
回到家时,怜子正在客厅中间站着,往大箱子里塞行李。电视里正在播报灾情。
“有什么进展吗?”
“刚刚我打通了姐姐的电话,她说不清楚老家的状况。现在他们那里也很混乱,没法静下来说话。”怜子回答的时候手也没停下。
“你在做什么?难不成你想直接过去?”
“那不然呢?都联系不上了!”
“冷静一点!不了解当地状况,两眼一抹黑就往那里跑,太危险了,而且余震还一直没断。再说了,你准备怎么去?你不知道新干线出事了吗?公共交通都瘫痪了!”
“那你说该怎么办!”
行伸挪到电视前,拿起遥控器不停调台。“除了收集信息,还能怎么办!”
屏幕上映出了脱轨的新干线和化作瓦砾的城市,已经有很大一片区域中断供电。这令行伸想起了阪神淡路大地震。当时死了六千多人,这次又会如何?
身后的怜子还在收拾行李,不做些什么她根本静不下心来吧。行伸很理解她的心情,于是也没再说什么。
他来到卧室,给笔记本电脑接上网线。各种新闻漫天飞舞,但他找不到任何可以用来确认孩子们平安无事的信息。山体滑坡、道路塌陷、建筑倒塌……屏幕上净是这些不吉利的字眼。
苦闷的时间一分一秒逝去。怜子试图与能够想到的所有住在新潟的亲朋好友取得联系,但电话完全打不通。行伸从网上查到有重大灾害应急热线,仿佛祈祷般输入怜子老家的电话号码,却没有听到任何留言。
凌晨,电话铃响了,不是手机,而是家中座机。行伸看了看液晶屏,倒吸一口凉气。液晶屏上显示的是新潟县的区号。他咽了口唾沫,拿起电话的子机,应了一声。
“深夜打扰,多有失礼。这里是新潟县警察局,请问是汐见家吗?”电话那头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
“是的……”他用力握住子机,在心底祈祷千万别是坏消息,但这祈祷没能成真。
对方说出了绘麻和尚人的名字,接着说道:“真的非常遗憾……”
姐弟俩在紧邻长冈市的十日町市内遇难。岳母开车带两人一起去买东西,她购物时,姐弟俩正在附近的商住两用楼一层,那里有一家游戏厅。
商住两用楼是一栋高四层的旧楼,因最初的地震剧烈晃动,墙面倒塌。姐弟俩想赶紧逃出来,但慢了一点点。二十米左右的高墙瞬间瓦解,直接砸向已经跑到门口处的两个孩子。
附近的居民发现后试图救援,但仅凭人力很难做到。等起重机吊起墙面,从下面挖出孩子们的尸体时,距离地震发生已有将近两个小时。赶来的医生当场确认两人已无生命迹象。
此时岳母正因腿部受伤被困在医院的候诊室里。她不知楼墙倒塌,也不知外孙和外孙女被压在下面,谁都联系不上,只能干着急。
女孩的钱包里装着电话卡和写有长冈市内电话号码的便条,于是警方得以确定身份。电话号码的主人在自家附近的小学避难,他看了警察提供的两个孩子的照片,放声痛哭,回答说那是自己的外孙和外孙女。这个人自然是怜子的父亲。
地震次日下午,行伸在小学操场一角的帐篷里再次见到两个孩子,悲痛万分。他本想来得再早些,但一路极不通畅,铁路和公路都有部分路段禁止通行。
绘麻和尚人的脸上没有明显的外伤。绘麻头部受伤,尚人被鉴定为受压致死。两人应该都是当场死亡,没受什么苦,这算是最大的慰藉了。
怜子蹲在孩子们的遗体前,呻吟似的哭泣着。行伸只是久久地伫立在一旁。他的大脑一片空白,根本无法思考,整个人仿佛失忆了一样。岳母哭着道歉的声音空洞地从他耳边掠过。
三天后,汐见家在自家附近的殡仪馆举行葬礼,许多年龄相仿的孩子从学校赶来。面对着并排摆放的两副小小的棺椁,孩子们行注目礼,双手合十,放入鲜花。行伸恍惚地望着眼前的光景,不知道今后自己和妻子的人生还有什么意义。
此后,行伸夫妇的生活变得空虚而乏味。两人日日思念孩子,家中堆砌着满载回忆的物品。每次看到年龄相仿的孩子,他们都会忆起往日的幸福时光,眼底发烫。
怜子不再工作。她把自己关在家里,整天望着孩子们的照片和他们没写完的作业本。她不再像从前那样哭泣,也许是眼泪已经流干了。行伸不在家时她不怎么吃饭,日渐消瘦。
行伸指出这一点时,她总是说无所谓。“我一点也不饿。一个人吃饭的时候我忍不住会想,我吃饭到底是为了什么呢?就算死了也无所谓,我还挺想死的。”
行伸提醒她,别随便开这种玩笑。
“我没有开玩笑。”怜子的眼神令行伸感到害怕,“孩子他爸,杀了我好吗?”随后她突然嘴角下垂,“啊,对不起,你已经不是孩子他爸了。”
对痛失爱子的夫妇二人来说,年末热闹的节庆氛围近乎酷刑。行伸一看到圣诞节的装饰,胸口便掠过一阵剧痛,仿佛无数细针刺进内心深处最敏感的部分。
某天晚上,两人讨论如何过年。以前一家人都会去怜子的老家过正月。那附近有很多滑雪场,绘麻和尚人在上小学前就开始学习滑雪了。
“有什么好讨论的,哪儿都不去也行。”怜子无精打采地看着行伸,“你总不至于想去长冈吧?”
“今年肯定不会去了,老家那边估计也不方便吧……”怜子的老家没有受到太大影响,岳父母在避难所只待了一周左右,但周边还有一些区域比较危险。
“不光今年,明年、后年……从此以后再也不用去了。”怜子咬牙切齿地说。
“别这么说,那毕竟是你的老家啊。”
怜子缓缓摇了摇头,直视行伸。“说实话,你是不是在怪我?”
“怪你什么?”
“是我让他们去的,你肯定在怪我,对吧?当初你反对两个孩子自己去,我却说让他们去。如果听你的话,两个孩子就不会死了,你是这么想的吧?”
“我没这么想过。”
“你骗人!葬礼那天晚上,你不是一边喝着威士忌一边嘀咕吗?说什么早知道就不该让他们去,早知道就拦住他们。”
行伸哑口无言。葬礼当晚他醉得厉害,可能确实说过类似的话。他的确很后悔,为什么就没有拦住他们呢?
“对不起,”怜子说,“听你的就好了。你肯定很恨我吧?”
“没这回事。孩子们自己出门和地震无关,就算你陪他们一起去,地震一样会发生。”
“如果我去了,孩子们可能就会待在家里。”
“只是‘可能’而已,谁也说不好会发生什么。”
“那为什么葬礼那天晚上,你要说那种话?那是你的心里话吧?你觉得是我的错吧?你说实话!”
“够了!别再说这些没用的话了!”行伸忍不住吼出声。
怜子趴倒在桌上,纤瘦的肩膀伴随着呜咽声上下起伏。
行伸走上前,把手覆在她的背上。“怜子啊。”
“嗯?”
“我们要不要从头来过?”
怜子仍然趴在桌上,但呼吸渐渐平缓。“什么从头来过?怎么从头来过?”
“我们再生一个孩子,把他养大。”
怜子缓缓起身,双眼通红。“你是认真的?”
“我看起来像是在开玩笑吗?我们再这样下去就完了,必须想办法振作起来,为此,我们必须先找回人生的意义。对我们来说,人生的意义只可能是孩子,你不这么认为吗?”
“孩子啊……”怜子呼出一口气,抬起头来,“可是我都已经快四十了。”
“也有人在这个年纪生孩子。”
“可我一直没能怀上第三胎啊。”生下尚人后,夫妇二人抱着“怀上就生下来”的心态,并未采取避孕措施,但正如怜子所言,她一直没有怀上第三胎。
“顺其自然可能不行,我们去医院看看吧。”
怜子瞪大了眼睛。“孩子……”她低语着,似乎恢复了些活力。
“这主意不坏吧?”行伸的嘴角微微上扬。他不禁想,自己有多久没对妻子微笑过了?
两天后,经怜子的熟人介绍,他们来到一家专治不孕的机构。面容和善的院长向他们介绍了排卵监测、人工授精、体外受精等方法。“也有人在最后一次分娩的十多年后又怀上了,四十岁左右还有希望。”院长斩钉截铁的话语在行伸心中有力地回响。
从这天起,夫妇二人开始接受不孕治疗,同时也终于开始向前迈步。他们对发生在自己身上的变化感到讶异:原来抱有目标竟是如此美妙!
正如他们预想的那样,治疗过程困难重重。两人一早就放弃了排卵监测和人工授精,决定采用体外受精,但依然无法成功。每次尝试失败,怜子都很是沮丧。行伸尽力不流露出哪怕一丝失望,但也免不了日渐消沉。
经济负担很重,怜子身心承受的压力更是令人担忧,还是放弃吧——行伸的想法渐渐趋于消极,却不知该如何开口。
治疗进行了十个月,一天,怜子从机构回来时,行伸见她脸上洋溢着灿烂的笑容。不等她开口,行伸便已心领神会,心中充满一种超越预感的确信。
“难不成……”
“嗯!”怜子点了点头,“你喜欢男孩还是女孩?”
行伸走近怜子,紧紧拥抱眼前这具孕育着新生命的纤细身体,久久无言。男孩还是女孩?这并不重要。
装饰在架子上的照片映入眼帘,那是死去的两个孩子的照片。行伸想起,明天距离那场地震刚好一年。
新的生命也许是绘麻和尚人送来的礼物,他不禁这样想。


第1章
料亭旅馆“辰芳”的退房时间是上午十一点,今天最后动身的是一对来自保加利亚的老年夫妇。两人身材高大,并排在换鞋处一站,衬得玄关有些拥挤。
芳原亚矢子走到格子门外等待两人。天空湛蓝,空气干燥,此时最适合享受秋日出游的快乐了。
来自异国的夫妇也走出旅馆。那位先生满面春风,用英语对亚矢子说着什么。如果亚矢子没听错,对方说的应该是:“非常感谢,料理很美味,我们享受到了优质的服务。”于是亚矢子也用英语答道:“客人满意是我们的荣幸,请务必再度莅临。”这些话近年来几乎每天都挂在嘴边,所以亚矢子对答如流,只是对发音没什么自信。
“FUKU,”那位太太说,“很好吃。”她说的是河豚。[1]昨晚他们追加了双份河豚刺身。
“谢谢。下次我会为两位准备十人份。”
夫妇二人笑了,应该是听懂了这句玩笑。
“再见。”那位先生说完,与妻子并肩离开。亚矢子低头致意,然后目送他们离去。
这时,和服衣襟下响起手机的来电提示音。亚矢子看了看液晶屏,上面显示“户田医生”。她倒吸一口凉气,一丝不祥的预感在心中掠过。“您好,我是芳原。”
“我是户田。请问现在方便通话吗?”一个低沉的男声问道。
“可以。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刚才病人说胸口痛,痛感比平时强烈。我做了常规处理,现在情况还算比较稳定。不过,”户田继续说道,“考虑到这几天病情的变化,我有事想先和您商量。您今天能过来一趟吗?”
“没问题。”亚矢子立刻答道,“我现在马上过去,可以吗?”
“那太好了。我和护理中心沟通一下,您过来的时候和工作人员打个招呼就行。”
“好的。”
“我在这里等您。”
“多谢。”亚矢子挂断电话,做了个深呼吸。户田想商量什么?那个人的病情已不可能好转,或许是时候做最坏的心理准备了。
亚矢子回到旅馆,寻找副经理的身影,只见他正在前台和员工说话。听完她的说明后,副经理白净的脸一僵,只说了一句“这样啊”。此时此刻,想必他也不好随意发表感想。
“听医生的语气,不像两三天能解决的事情,我想还是先做些准备比较好。你整理一下发生紧急情况时需要联络的名单吧。”
“明白了,我会处理。”
“拜托了。”
亚矢子打开前台内侧的门,穿过办公室,进入走廊。这条走廊穿过辰芳,通向旅馆背后她自己的家。
她回房间换上长裤,走出玄关,招手拦下一辆路过的出租车。
出租车进入二十二号县道后便一路南下,路上花了二十多分钟。平时亚矢子会自己开车,但今天她没有心思悠闲地握着方向盘。
亚矢子从包里掏出手机拨号,两次呼叫音后电话便接通了。
“您好,这里是胁坂法律事务所。”一个女声说道。
“百忙之中打扰,非常抱歉。我姓芳原。请问胁坂律师在吗?”
“胁坂外出了。您有急事吗?”
“倒也不算。等他回来后,您能否转告有一个姓芳原的人来过电话?”
“好的,没问题。”
“拜托了。”亚矢子挂断了电话。她知道胁坂的手机号码,不过胁坂可能正在面见客户,她不想打扰对方。
亚矢子眺望窗外,思绪万千。她试着想象户田将要告诉自己的事,不由得紧张起来。她又转念一想,堂堂辰芳的老板可不能因为父亲生病而惊慌失措,毕竟人生在世,难逃一死。
出租车驶过小桥,在十字路口右转,一栋白色建筑很快映入眼帘。这栋楼高大方正,的确很有大型综合医院的气势。
亚矢子在正门前下车,大步踏入医院。缓和医疗楼的入口在右后方的走廊尽头。她乘电梯来到三层,向护理中心的柜台走去。身穿淡粉色制服的年轻护理师抬起了头。
“您好,我姓芳原,户田医生说有事要和我商量。”
“请稍等。”护理师拿起手边的话筒,交谈两三句后,仰起头看着亚矢子说道,“户田医生请您去谈话室等他。”
亚矢子点点头。谈话室就在旁边,明亮宽敞,窗外的风景相当不错,屋中桌椅也十分雅致。院方的确体贴,这样患者与探病者能够尽可能舒适地度过所剩无几的谈话时间。
一组人正围坐在靠窗的桌子前:一个老妇人坐在轮椅上,三个看起来年轻一些的女子前来探望。老妇人笑得很开心,没有表露丝毫悲观的情绪。
亚矢子在离她们稍远的地方坐下,身着白大褂的户田刚好从电梯间走来。亚矢子从椅子上站起身,向他点头致意。户田默默还礼,指了指走廊,示意换个地方。走廊尽头有一间面谈室。
“见过您父亲了吗?”户田边走边问。
“今天还没有。刚才在电话里,您说情况还比较稳定。”
“确实是这样,不过……”户田有些吞吞吐吐,没再说下去。
面谈室里只有一张小桌子,两人隔桌面对面坐下。
“今天叫您过来,是想说一件重要的事。”户田用郑重的语气开口道。他表情温和,但面色凝重。
“嗯。”亚矢子紧盯着医生的眼睛。
“如您所知,您父亲已经时日无多,我们正在尽力用护理替代治疗,以缓解病人的痛苦和不适感。”
“我明白。”
“我们还在不停地尝试新药物,并根据病人的情况进行调整,”户田继续说道,“但我感觉可能已接近病人的极限。您恐怕将要面临最终抉择了。”
“您的意思是……”
“很多癌症晚期患者临终时都会经受极强烈的痛苦。我想向您说明的是,到了那时,我们可以尽力帮助您父亲安稳地走完最后一程,而不必延长他忍受痛苦的时间。”
“具体要怎么做?”
“具体而言,需要使用镇静剂。我们将用镇静剂降低患者的意识水平,并维持这种状态。简单来说,就是让您父亲陷入睡眠状态。”
“您是说,让父亲服用安眠药?”
“患者在那种状态下,恐怕已经无法服用任何药物,我们会采用注射的方式,在输液时掺入药物。患者的意识水平不会大幅降低,初期先以浅度降低为目标。”
“浅度?”
“对。您做过胃镜或大肠内视镜检查吗?”
“没做过……”
“插入内视镜相当痛苦,所以只要患者提出要求,医生就会在检查前使用镇静剂,浅度降低患者意识水平。患者不会陷入熟睡,而是处于恍惚状态,被呼叫时能清醒过来。我们可能会说‘发现息肉了,请醒醒’。”
亚矢子理解了户田的意思。“原来有这种方法啊。确实,这样做的话病人会轻松些。我想和他说话的时候,把他叫醒就行了。”
“您可能会想,早点告知这个方案不就好了,但不好意思,事情没那么简单。”户田双手在桌上交握,“健康人听到呼叫后能醒过来,但您父亲的状况就不好说了。我们一般以轻微降低感知力为目标,但也有很多人就这样一直没能恢复意识。”
“没能恢复是指……”
“没错。”户田点点头,“持续睡眠,在接近失去意识的状态下停止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