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向后退了几步,但没人离开。他们看到有人流血,而且不是通过电视画面。
“海伦,你走得动吗?”
“应……”她说道,“应该……可以。”
他小心翼翼地将她搀扶进红苹果。她像一个老态龙钟的妇人,步履蹒跚地挪动。汗水和肾上腺素经由毛孔蒸发,形成了一股酸臭味。拉尔夫再次感到胃部一阵翻

滚,不是因为这味道,不完全是。而是因为他无法将眼前的海伦与昨天那个在花坛中边工作边和他聊天的和蔼、性感的女人联系起来。
拉尔夫突然又想起了另一件事。昨天海伦身穿蓝色短裤,裤脚很短。他发现她腿上有几处淤青——左腿上方有一大块黄斑,右腿有一块比较新的深色斑点。
他扶着海伦来到收银机后面的小办公区。他抬头瞥了一眼安装在角落的防盗凸透镜,看到麦戈文拉开门,让苏进去。
“把门锁上吧。”他回头说道。
“可是拉尔夫,我不该……”
“几分钟就好。”拉尔夫说道,“拜托了。”
“那好吧。”
凌乱的办公桌后面有一张塑料休闲椅,拉尔夫扶着海伦坐了下去,同时听到背后传来转动门闩的声音。他拿起电话打911。但电话还未接通,海伦便伸出满是血迹

的手,按下了灰色挂断键。
“别……拉尔夫。”她吃力地吞咽口水,又尝试说话,“别打。”
“不。”拉尔夫说,“我要报警。”
现在他从那只没有受伤的眼睛中读出了忧虑,而不再是迟钝。
“别。”她说道,“求你了,拉尔夫。别打。”她看着他,再次伸出手。她满是伤痕的脸上露出卑微、恳求的神情,拉尔夫不禁惊慌地退缩了。
“拉尔夫?”苏问道,“她想要孩子。”
“我知道,给她吧。”
苏把娜塔莉递给海伦,拉尔夫看了孩子一眼——应该一岁多了——她双手搂着母亲的脖子,脸贴着母亲的肩膀。海伦亲吻了娜塔莉的头部。虽然这个动作让她感

到疼痛,但她还是一遍遍地亲吻孩子。拉尔夫低头看着海伦,清楚地看见血渍像污物般堆积在她颈部的皱痕中。见此情景,他不由得火冒三丈。
“是艾德,没错吧?”他问道。准没错——如果你被一个不相干的人打成这样,就不会阻止我拨打911报警了——但他还是要确认下。
“是的。”她轻声说道,对着小女儿纤细的头发说出这个秘密,“是的,是艾德。但你不能报警。”她抬起头,那只没有受伤的眼中充满了恐惧和痛苦,“请别

报警,拉尔夫。我不想看到娜塔莉的爸爸因……而锒铛入狱。”
海伦放声大哭。娜塔莉吃惊地看着她,然后也跟着哭了起来。
7
“拉尔夫?”麦戈文迟疑地问道,“需要我为她买些泰勒诺或其他药物吗?”
“最好别买。”他说道,“我们不清楚她的状况,不知道她伤得多重。”他将视线移至商店橱窗,不愿看窗外的景象,但还是看到了:很多渴望看热闹的脸庞一

字排开,直到视野被装啤酒的冰箱挡住,有些人将双手放在脸上遮挡玻璃反光。
“我们应该怎么办,伙计们?”苏问道。她望着窗外看热闹的人群,紧张不安地扯着红苹果员工制服的褶边。“如果公司发现我在营业时间锁住店门,我会被开

除的。”
海伦拉着他的手,“求你了,拉尔夫。”她重复道,不过她肿胀嘴中说出的是“求……拉夫”。
“别给任何人打电话。”
拉尔夫迟疑地看着她。他一生中见过很多被打得鼻青脸肿的女人,有些(老实说,虽然不多)甚至比海伦更严重,但似乎都没她惨。在他形成价值观和道德观的

那个年代,人们常说清官难断家务事。无论是丈夫挥拳还是妻子动嘴,外人都无法干涉他们的私事——即使本意是好的——干涉多了,朋友也会变成敌人。
但拉尔夫又想起她挟着娜塔莉蹒跚地经过停车场的情景:她把娜塔莉像课本似的绑在臀部。如果孩子在停车场或哈里斯大道滑落了,她或许根本就发觉不了。拉

尔夫心想应该是本能促使海伦第一时间带孩子出门,因为她不想把孩子留给那个痛打她的男人照顾。她只能用一只眼睛看路,说话也模糊不清。
他还想起了别的事,今年卡洛琳刚去世那会儿的事。卡洛琳去世后,他深感悲痛,这让他很吃惊——毕竟他早就料到这一天迟早会来。他过去认为卡洛琳去世他

不会感到悲痛,因为他在照顾她的期间已经将悲痛消磨殆尽了——悲痛让他在为卡洛琳处理后事时显得笨手笨脚,效率低下。他联系了布鲁金斯—史密斯殡仪馆

,但是向德里《新闻报》要讣告表并将之填好的人是海伦;陪他一起挑选棺材的人是海伦(麦戈文害怕死亡和相关琐事,因此不见踪影);帮他挑选棺盖花饰—

—上面写着爱妻——的人是海伦;葬礼后举办小型宴席,把从弗兰克餐饮服务店买来的三明治和从红苹果便利店买来的饮料和啤酒分发给大伙的人还是海伦。
若不是海伦,拉尔夫无法独自完成上述任务。难道现在他不该回报她,即使海伦感受不到他的善意?
“比尔?”他问道,“你认为呢?”
麦戈文看了拉尔夫一眼,又看了看低垂着受伤的脸坐在红色塑制椅子上的海伦,又回头看着拉尔夫。他取出一条手帕,紧张地擦拭嘴唇。“我不知道。我很喜欢

海伦,很想主持公道——你了解的——但碰到这茬事……谁又知道怎样才算公道呢?”
拉尔夫突然想起来,每当他开始推脱,不想做杂务、苦差或出门跑腿时,卡洛琳都会和他说的一句话:极乐园早已远去,亲爱的,不要为小事而大动干戈。
他又拿起电话,海伦立刻抓住他的手腕,但这一次他将海伦的手推开了。
“已为您接通德里市警察局的电话。”语音提示称,“紧急事件请按一,出警服务请按二,咨询请按三。”
拉尔夫突然意识到这三种服务他都需要,但迟疑片刻后他按了二。电话嗡嗡作响,随即传来了女性的声音:“这里是警察局,请问需要什么服务?”
他深吸一口气说道:“我是拉尔夫·罗伯茨。我正在哈里斯大道的红苹果便利店,和街道上方的邻居在一起,她叫海伦·迪普努。她被打伤了。”他轻抚海伦的

脸庞,她将额头倚着拉尔夫。他能够透过她的衬衫感受到她滚烫的皮肤。“请你们尽快出警。”
拉尔夫挂断电话,蹲在海伦身旁。娜塔莉看到拉尔夫之后立刻开心地尖叫,她伸手友好地捏拉尔夫的鼻子。拉尔夫笑着吻了她可爱的小手,然后看着海伦的脸庞


“对不起,海伦。”他说道,“我不得不报警。我只能这样做。你懂吗?我不得不这样做。”
“我完全不懂!”她说道。她的鼻血已经止住了,但她用手去擦拭时,还是疼得脸部一阵抽搐。
“海伦,他为什么这么做?艾德为什么要毒打你?”他回想起其他瘀伤——或者说瘀伤图案吧。如果真有图案,他也是直到此时才发现,因为卡洛琳的离世以及

接踵而来的失眠。但无论如何,他知道这绝非艾德第一次对妻子下手。可能今天下手较重,但绝不是首次。他可以理解清官难断家务事这句话的道理,但他仍无

法想象艾德动手的样子。他可以想象艾德的笑容,炯炯有神的双眼,说话时手舞足蹈的样子……但他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到艾德会动手将妻子打得眼冒金星。
接着拉尔夫脑海中浮现了一段记忆:艾德步伐坚定地走向那位开着蓝色皮卡车的男人——记得是辆福特牌皮卡车——然后伸手扇了那位身材魁梧的男人一巴掌。

想起这段往事犹如打开了老广播剧《费伯·麦基和莫莉》中费伯·麦基的橱柜——结果发现里面冒出来的不是大量垃圾,而是一系列在去年七月那天形成的生动

图像。机场上空的积乱云。艾德将手臂从达特桑牌汽车的车窗中伸出来,上下摇动,似乎这样就能让道闸快速打开。他的围巾上印有中文。
嘿,嘿,苏珊·戴苏珊·戴,你今天杀了多少小孩?拉尔夫心想,不过他听到的是艾德的声音。海伦不用开口,拉尔夫便知道她想说什么。
“真蠢。”她没精打采地说,“他打我是因为我签了一份请愿书——仅此而已。市区到处都是发请愿书的人。前天我去超市购物,有个人拉着我让我签,他说是

为了拯救‘妇女关怀’,我听起来感觉还不错,加上当时孩子哭闹,所以我就……”
“你就签了。”拉尔夫轻声补充道。
她点了点头,又开始啜泣。
“什么请愿书?”麦戈文问道。
“邀请苏珊·戴来德里市演讲。”拉尔夫答道,“她是一位女权主义者……”
“我知道苏珊·戴是谁。”麦戈文迫不及待地说。
“不管怎样,有很多人希望邀请她来演讲,替‘妇女关怀’请愿。”
“艾德今天回家时心情还不错。”海伦说道,眼中噙满泪水,“他几乎每周四心情都很好,因为只要上半天班。他说下午看书,但实际上只是看来来回回的洒水

车……你知道他……”
“我知道。”拉尔夫说道,想起艾德把手伸进那位彪形大汉的桶中以及他那狡黠的笑容。
(等着看好戏吧)
“是的,我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
“我让他出去买些婴儿食品……”她提高音量,变得焦躁和恐慌,“我不知道他生气……否则无论如何我也不会在那份请愿书上签名,老实说……我至今仍不知

道他为何生气……但……但他回来时……”她双手紧抱娜塔莉,浑身颤抖。
“海伦,别紧张,没事的。”
“不,现在有事了!”她抬头仰望拉尔夫,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从肿胀的眼皮底下渗出,“现在有事了!他这次为什么不停手?我和孩子怎么办?我们该去哪儿

?我的钱都在共同银行账户中……我没有工作……啊,拉尔夫,你为什么要报警?你不该这么做的!”她用软绵绵的拳头敲打着他的手臂。
“你不必担心。”他说道,“毕竟街坊邻居有很多都是你朋友。”
他的声音很小,甚至自己都听不到,也几乎感觉不到她的捶打。因为他怒火中烧,心跳加速。
她刚说的不是为什么他不收手?而是为什么他这次不收手?
这一次。
“海伦,艾德现在人在哪儿?”
“应该在家里。”她木讷地说道。
拉尔夫拍拍她的肩膀,然后扭头走向店门口。
“拉尔夫?”比尔·麦戈文警觉地说,“你去哪儿?”
“我出去后把门锁上。”拉尔夫向苏说道。
“呀,我不知道能否做到。”苏迟疑地看着肮脏的橱窗外聚集的人群。围观者比之前更多了。
“你可以的。”他说道,然后侧头听见逐渐靠近的警笛声,“听到没?”
“听到了,但……”
“警察会告诉你怎么做,你老板也不会对你发脾气——说不定他还会因为你妥善地处理这件事给你颁发奖章呢。”
“如果他颁发奖章,我分一半给你。”她说着回头看海伦,脸上恢复了一些血色,“天呀,拉尔夫,你看看她!难道艾德真的仅仅因为她签了莫名其妙的请愿书

就殴打她吗?”
“我想是吧。”拉尔夫说道。刚才与海伦的交谈让他明白了事情的缘由,但依然有些不合情理。他似乎已经怒不可遏了。他希望重回四十或五十岁,这样就可以

将艾德暴揍一顿,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他认为他也有可能会动手。
他正转动门闩,麦戈文走近抓住他的肩膀。“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
“去找艾德。”
“你在开玩笑吗?你去找他,他会把你杀了。没看到他对海伦做了什么吗?”
“看到了。”拉尔夫答道。他的回答算不上怒吼,但足以让麦戈文松手。
“你都七十岁了,我想你是老糊涂了吧。海伦现在需要朋友的陪伴,而不是和她一样被殴打进医院的老病友。”
比尔说得完全正确,但对拉尔夫而言无异于火上浇油。他认为这与失眠也有关,失眠燃起了他的怒火,损坏了他的辨识能力。但这都无关紧要。某种程度上愤怒

是一种慰藉,因为愤怒总比苟活在暗淡的世界中要好。
“如果他暴打我,医生会给我开杜冷丁止痛药,这样我就可以睡个安稳觉了。”他说道,“让我去吧,比尔。”
他箭步穿过红苹果的停车场。一辆闪着蓝色警灯的警车疾驰而来。问题——发生了什么?她还好吗?——扑面而来,但拉尔夫不予理睬。他在人行道上停下脚步

,等待警车驶入停车场。接着,又箭步穿过哈里斯大道,麦戈文焦急地跟在他身后,但保持着合理距离。


第三章
1
艾德和海伦·迪普努住的是科德角式样的小房子——巧克力色的外墙,乳白色的装饰。老太太们通常把这种房子称为“达令”——与拉尔夫和比尔·麦戈文同住

的公寓只隔了四户人家。卡洛琳以前戏称迪普努夫妇属于“近代雅皮士教会”信徒,但她和他们十分交好,因此这些话并无恶意。迪普努夫妇是自由素食者,也

能接受鱼类和乳制品。他们还为克林顿的竞选助力。此刻停在私家车道的汽车——不是达特桑牌汽车,而是新款小型多功能厢式车——保险杠上贴有贴纸,上面

写有劈木造能,拒绝核能和珍爱动物,拒绝皮毛贩卖。
迪普努夫妇几乎珍藏了他们在二十世纪六十年代购买的所有唱片——卡洛琳认为这是他们最可爱的特点之一——此时,拉尔夫紧握拳头走近他们的房子,他听到

格瑞斯·斯里克正唱着一首来自旧金山的老歌:
一粒药片让你变大,
一粒药片让你变小,
老妈给你的药片毫无用处,
去询问爱丽丝怎么长成十英尺高。
音乐是从挂在狭小门廊上的手提音响中传来的。草坪上转动的喷水器嘶嘶作响,喷出的水雾在空中投下彩虹,在人行道上形成光亮的斑点。艾德·迪普努光着膀

子,跷着二郎腿,坐在水泥路左侧的草坪躺椅上。他抬头仰望天空,一脸茫然,仿佛在思考头顶飘过的云到底是像马还是像独角兽。他的一只光脚随音乐上下打

着节拍,一本书打开后翻过来盖在他的膝盖上,与手提音响播放的汤姆·罗宾斯的《蓝调女牛仔》相得益彰。
一篇完美的夏日散文,一幅可能会被诺曼·洛克威尔取材入画并命名为《午后时光》的恬静小镇景象。但美中不足的是艾德指关节上的血迹和圆形约翰·列农式

眼镜左镜片上的水滴。
“拉尔夫,求你了,千万别和他发生冲突!”拉尔夫离开人行道,抄近路通过草坪时,麦戈文大叫。拉尔夫穿过喷水器喷出的冰冷水雾,似乎对此毫无感觉。
艾德扭头看到拉尔夫,会心一笑。“嘿,拉尔夫!”他喊道,“很高兴见到你,老兄!”
拉尔夫脑海中浮现以下场景:他冲向艾德,掀翻他的座椅并将他推翻在草坪上。艾德吃惊得瞪大了双眼。这场景太逼真了,他仿佛看到艾德挣扎起身时表盘反射

的光线。
“快来坐下,来瓶啤酒。”艾德说道,“如果你想下棋……”
“啤酒?下棋?老天啊,艾德,你怎么了?”
艾德没有立刻回答,只是用一种让人又惊又怒的表情看着拉尔夫,其中包含惊讶和羞愧。那表情类似于做丈夫的正要说:哎呀!糟了,亲爱的——我又忘扔垃圾

了吗?
拉尔夫用手指着山丘下方,越过麦戈文所在的方向。麦戈文正站在——如果有地方隐藏他早就隐藏了——被洒水器喷湿的人行道旁,紧张不安地看着他们。第二

辆警车很快到达,拉尔夫隐约听到嘈杂的无线电通话声从敞开的车窗中传来。围观者越来越多。
“警察是为海伦而来!”他说道,他告诉自己别吼叫,毕竟吼叫不起任何作用,但没忍住,“警察来是因为你殴打妻子,懂了吗?”
“噢,”艾德说道,感伤地擦拭着脸颊,“原来是这样。”
“没错,是这样。”拉尔夫说道,他气得目瞪口呆。
艾德看着他背后的警车以及红苹果周围的人群……然后看到麦戈文。
“比尔!”艾德喊道。麦戈文畏缩了一下。艾德要么没有看到,要么在假装没有看到。“嘿,老兄!来坐会儿!喝啤酒吗?”
拉尔夫准备动手打艾德,打碎他那愚蠢的圆眼镜,让玻璃碎片散落到他眼中。没有什么可以阻止拉尔夫动手,但最后一刻出现的声音让他收手了。这似乎是最近

经常在他脑中响起的卡洛琳的声音——他没有自言自语时能够听到——但这不是卡洛琳的声音,而是特里格·瓦尚的声音,虽然不太可能,但的确是他的声音。

卡洛琳第一次发病那天,特里格·瓦尚帮助拉尔夫避过了暴风雨,打那以后拉尔夫只见过他一两次。
嘿,拉尔夫!小心点!他狡猾得像只狐狸!说不定他巴不得你打他呢!
是的,他心想。也许艾德巴不得拉尔夫打他。为什么?谁知道呢?也许希望把事情闹大,也许只是因为他疯了。
“好吧,”他轻声说道。他很庆幸艾德立刻转向他,让他更开心的是艾德脸上的喜悦变成了警惕。拉尔夫心想,这是危险动物蓄势待发的表情。
拉尔夫蹲下身,以便能正眼看着艾德。“是因为苏珊·戴吗?”他轻声问道,“因为苏珊·戴和人流业务?和婴儿尸体有关吗?这是你痛打海伦的原因吗?”
拉尔夫脑中还有另一个疑问——你到底是谁,艾德?——但他还没来得及问,艾德便伸手抓住他的胸口,用力推搡。拉尔夫跌倒在潮湿的草地上,撞到了肘部和

肩部。
他躺在草地上,双脚着地,膝盖曲起,看到艾德突然从草坪躺椅上一跃而起。
“拉尔夫,别和他打起来!”麦戈文站在人行道旁一个相对安全的位置喊道。
拉尔夫没有理他,仍旧躺在原地,用肘部支撑身体并提防艾德。他仍然又气又怕,但很快被另一种奇怪的、令人不寒而栗的感觉所占据。他看到的是疯狂——真

真切切的疯狂。不是漫画书中的超级大坏蛋,不是《惊魂记》中的诺曼·贝茨,也不是《白鲸》中的亚哈船长,而是在海岸旁的霍金实验室工作的艾德·迪普努

——常在哈里斯大道延长路段野餐区下棋的老人口中的书呆子,但对于民主党人而言,他还是个不错的家伙。但现在这个家伙发疯了,而且不是今天下午发现他

妻子的名字出现在商店社区公告板的请愿书上之后才疯的。
拉尔夫明白艾德早在一年前便有过疯狂举动。他不禁开始怀疑海伦愉快的举止和灿烂的笑容背后究竟藏了多少秘密,究竟有多少微小和无奈的求救信号——除了

淤青——被他忽略了。
随后他想起了娜塔莉。她看到了什么?经历了什么?除此之外,她还被步履蹒跚、鲜血直流的母亲绑在臀部穿过哈里斯大道和红苹果便利店停车场。
拉尔夫的手臂上起了鸡皮疙瘩。
与此同时,艾德开始踱步,在水泥路上来回走动,践踏海伦在水泥路两侧种植的百日草。他又变成了拉尔夫去年在机场附近遇到的那个伸长了脑袋、眼神呆滞的

艾德。
他当时的行为是为了掩饰自己的疯狂,拉尔夫心想。艾德现在看起来和当初对待皮卡车司机时一样,像一只极力捍卫领地的公鸡。
“诚然,这不能全怪她。”艾德穿过喷水器喷出的水雾,拿右拳敲击左掌,迅速说道。拉尔夫发现艾德身上的肋骨清晰可见,他看起来好像很久没好好吃一顿了


“不过,人一旦蠢到一定程度,就会变得难以相处吧。”艾德继续说道,“她就像东方三博士,竟跑去跟希律王打探消息。我的意思是她得有多愚蠢。他们向希

律王问道:‘日后将成为犹太人之王的婴儿在哪?’简直太蠢了!对吗,拉尔夫?”
拉尔夫点点头。没错,艾德。你说得都对,艾德。
艾德也点点头,继续在水雾和幽灵般交错的彩虹中来回走动,用拳头敲击着手掌。“就像滚石乐队唱的那首歌——‘瞧那女孩,瞧那女孩,瞧那愚蠢的女孩’。

你应该不记得这首歌了吧?”艾德笑着说,时断时续的笑声让拉尔夫想起了在破碎玻璃中跳动的老鼠。
麦戈文蹲在拉尔夫身旁。“我们走吧。”麦戈文小声说道。拉尔夫摇摇头。当艾德转身朝他们走来时,麦戈文迅速起身,跑回人行道旁。
“她认为她可以瞒过你,对吗?”拉尔夫问道。他仍躺在草坪上,用肘部支撑着身体。“她认为你不会发现她签了请愿书。”
艾德越过小径,来到拉尔夫身边弯下腰,像无声电影中的坏蛋那样在拉尔夫脑袋的上方晃动着紧握的双拳。“不,不,不!”他大叫道。
“杰弗逊飞机”乐队的歌曲换成了“动物”乐队的歌曲。主唱歌手埃里克·伯顿唐正大声唱着约翰·李·胡克的老歌:嘣!嘣!嘣!嘣!马上击打你。麦戈文发

出一声尖叫,以为艾德要攻击拉尔夫。但艾德只是弯腰用左手按压草地,犹如一位短跑选手在等待发令枪响。艾德脸上布满水珠,拉尔夫一开始以为那是汗珠,

后来才想起那是艾德刚刚在水雾中来回踱步的结果。拉尔夫盯着艾德左边镜片上的血迹。它已经弥散开来,看起来就像艾德的左眼瞳孔正在充血。
“发现她在请愿书上签名完全是天意!仅是天意的安排!难道你没发现吗?别侮辱我的智商,拉尔夫!也许你年纪大了,但没老糊涂。讽刺的是,我下楼去超市

买婴儿食物,恰巧看到她与弑婴者一起签的请愿书!由血色之王带领的百夫长!你知道吗?我……刚好……看到……红色!”
“血色之王,艾德?他是谁?”
“噢,拜托。”艾德狡黠地笑了,“还有希律王,当他发现被骗后,愤怒至极,于是他向智者询问耶稣诞生时间,下令对伯利恒及周边海岸所有两岁以下的儿童

格杀勿论,这是《圣经》中的故事,拉尔夫。《马太福音》的第二章 第十六节。你对此有疑问吗?你敢怀疑《圣经》里的故事吗?”
“没有,既然你这么说,我就相信了。”
艾德点点头,左顾右盼,绿眼睛深邃而惊异。接着,他缓慢地朝拉尔夫俯下身子,两手分别撑在拉尔夫的双肩上,俨然一副要亲吻他的样子。拉尔夫闻到汗味,

还有几乎快淡去的修脸润肤露的味道,还有其他——类似酸奶的味道。他想:也许是艾德疯狂的味道。
救护车沿着哈里斯大道驶来,闪着警灯,但未拉响警报。它开进了红苹果停车场。
“你最好,”艾德贴近他的脸说道,“你最好相信。”
艾德不再左顾右盼,而是和拉尔夫四目相对。
“他们一批批地屠杀胎儿,”他低声说道,语气不稳,“他们将胎儿从母亲子宫内剖出,用卡车满载着运到城外,通常用平板卡车。拉尔夫,你扪心自问:每周

你在路上能看到多少辆大型平板卡车?那种车体后面挂着防水布的平板卡车?你想过这些车上装的是什么吗?你是否想过防水布下装的是什么?”
艾德露齿一笑,翻动着眼球。
“大部分胎儿被送至纽波特焚烧处理,虽然标牌上写着垃圾填埋场,实则是火葬场。不过还有一些胎儿被卡车和轻型飞机送往国外,因为胚胎组织价格很高。拉

尔夫,我不仅以普通公民的身份,还以霍金实验室工作人员的身份告诉你上述事实。胚胎组织……比黄金……还值钱。”
艾德突然扭头,盯着为偷听艾德说话而靠近的比尔·麦戈文。
“是的,比黄金还值钱,比红宝石还珍贵!”他尖声大叫。麦戈文急忙后退,惊慌地瞪大了眼睛。“你懂吗,你这老家伙?”
“是的。”麦戈文说道,“我想……我想我懂。”他匆匆瞥了一眼街道,看见一辆警车正从红苹果停车场倒车出来,朝他们这个方向驶来。“我好像在哪儿读到

过。也许是在《科学美国人》杂志上。”
“《科学美国人》!”艾德轻蔑地笑了,又朝拉尔夫翻了一眼,仿佛在说:你知道我得跟什么样的人打交道了吧。接着他又一本正经地说:“一批批地屠杀,就

像基督那个时代。只不过现在屠杀的是胎儿,地点遍及全世界。他们正大量屠杀胎儿,你知道为什么吗?你知道我们为什么在新的黑暗时代重回血色之王的宫殿

吗?”
拉尔夫知道,如果掌握的信息足够多,便不难猜出来。如果你见过艾德将手伸入装满化肥的桶中搜寻他坚信能够找到的婴儿尸体,你便知道原因。
“希律王这次又提前得到了风声,”拉尔夫说道,“这就是你想告诉我的,没错吧?现在的情况又会变得像以前弥赛亚时期那样,对吗?”
拉尔夫坐了起来,心想艾德会再次把他推倒,甚至希望被推倒。拉尔夫又充满了怒气。用评论戏剧或电影的方式来评论疯子的妄想症的确不对,甚至是不敬的。

但拉尔夫一想到海伦因为如此陈腐的原因被打便怒不可遏。
艾德没有碰他,只是站立起来,快速拂去手上的灰尘。他似乎又冷静了下来。警车驶出红苹果停车场并开往这边,车内无线电通话声逐渐清晰可闻。艾德看看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