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中看到一个类似史前飞鸟的形状,现在他又看见一个类似透明长蛇的形状。它正缓慢游过天花板,天花板的下方有一块牌子,上面写着:请在此等候验血。
“是活的吗?”洛伊丝有些惊慌地小声问道。
拉尔夫更仔细地看了看,发现那东西没有头……也看不出有尾巴。只有身体。他认为它应该是活的——他觉得所有的光环都是有生命的——但他不认为那是一条

真蛇,并且怀疑它可能不危险,至少不会像真蛇那样危险。
“别为小事烦恼,亲爱的。”他轻声回了句,然后他们到中央咨询台排队。他说这话时,蛇形物体似乎融入天花板,然后消失了。
拉尔夫不知道鸟和旋风之类的东西在秘密世界的规划蓝图中有多重要,但他确信人仍是主角。德里之家医院的大厅就像一场华丽的国庆焰火表演,在这场表演中

,由人类出演罗马蜡烛和中国喷泉。
洛伊丝用手指勾住他的衣领,让他低头看着她。“你负责谈话,拉尔夫,”她虚脱、惊恐地小声说,“我尽力不尿裤子。”
排在他们前面的男子离开了咨询台,拉尔夫走上前去。一段关于吉米·V.的清晰甜蜜、令人怀念的记忆浮现在脑海。当时他们在罗德岛一带的某条公路上——可

能是金斯顿——一时心血来潮,决定参加在附近一块干草地上举行的帐篷奋兴布道会。当然,他们喝得烂醉如泥。两个美丽的年轻女子站在帐篷外分发小册子,

当他和吉米走近她们时,俩人带着满嘴酒气相互告诫要保持冷静,一定要保持冷静。他们那天有没有艳遇?或者……
“有什么事?”中央咨询台的女人问道,她的语气似乎在说,她愿意和他说话就已经很给面子了。他透过玻璃看着她,看到一个被笼罩在一团混乱橘黄色光环里

的女人,看似燃烧的荆棘丛。这是一位喜欢繁文缛节的女士,他想,接着他又想起那两个站在帐篷入口的女孩一闻到他和吉米·V.的酒气,便立刻礼貌但坚决地

拒绝了他们。结果那天晚上他们去了森特勒尔福尔斯市的一家备有自动唱机的小酒吧,点了最后一首歌后摇摇晃晃地离开酒吧而没被打劫,可谓是非常幸运了。
“先生?”玻璃柜台后的女人不耐烦地问道,“有什么事吗?”
拉尔夫砰的一声回到现实。“是的,女士。我和我妻子想去三楼看望吉米·范德米尔,不知……”
“三楼是重症监护楼层,”她厉声说,“没有特殊通行证不能上三楼。”她头顶的光环开始释放出黄色的钩子,她的光环变得好像可怕无人区常见的那种带刺铁

丝网。
“我知道。”拉尔夫十分谦逊地说,“但我朋友拉法耶·查宾说……”
“天啊!”咨询台后的女人打断了他,“太好了,每个人都有朋友。真是太好了。”她讽刺地看着天花板。
“但法耶说吉米可以接见访客。他患了癌症,将不久于世……”
“呃,我查一下档案,”咨询台后的女人用一种不情愿的语气说道,似乎明知这样做徒劳无功,“但今晚电脑运行速度很慢,需要花点时间。把你名字告诉我,

然后你和你妻子到那边坐着。我会尽快通知你们……”
拉尔夫认为他已经受够了这条官僚看门狗的窝囊气。毕竟,他需要的不是阿尔巴尼亚的出境签证,而是一张该死的重症监护室通行证。
玻璃柜台底部有个凹槽。拉尔夫把手伸进去,趁其不备抓住了她的手腕。那些橘黄色的钩子找不到依附点,直接穿过他的皮肤,产生了一种不痛但非常清晰的感

觉。拉尔夫轻轻捏了捏,感觉有股小小的力量爆发出来——如果能看见,应该和弹丸一般大小——从他身上传向那女人。突然间,环绕在她左臂和身体两侧的橙

色光环变成了拉尔夫身上褪了色的青绿色光环。她气喘吁吁地靠在椅子上,好像有人拿着一个装满冰块的纸杯从她制服后面倒进去。
(“别管电脑的运行速度。请给我几张通行证,快点。”)
“好的,先生,”她立刻说道,拉尔夫松开她的手腕,让她到桌子底下拿东西。她手臂周围青绿色的光芒又变成了橘黄色,从肩膀一直延伸到手腕。
我可以把她全部变成蓝色,拉尔夫心想。控制她,让她像上了发条的玩具那样在整个房间里跑来跑去。
他突然想起艾德引用《马太福音》中的片段——还有希律王,发现有人戏弄他,恼怒至极——感到非常恐惧和羞愧。吸血鬼的想法再次出现,还有著名的老漫画

《弹簧单高跷》中的名句:我们遇到了敌人,敌人就是我们自己。没错,或许他可以对这个笼罩在橘黄色光环中的女人为所欲为,他的电池充满电量。唯一的问

题在于这些电池中的电量以及洛伊丝电池中的电量都是偷来的。
咨询台后的那位女士把手从桌底伸出来,拿着两张粉红色薄徽章,上面写着“重症监护/访客”。“先生,给。”她一改之前的语气客气地说,“祝您访客愉快,

感谢您耐心等待。”
“谢谢你。”拉尔夫说道。他接过徽章,拉起洛伊丝的手。“走吧,亲爱的。我们应该
(”拉尔夫,你对她做了什么?“)
(”没什么——她应该没事。“)
抓紧时间上楼,探病时间就快过了。”
洛伊丝回头看了一眼咨询台后的那位女士。她正在接待下一位访客,但速度很慢,就好像刚得到了某种令人惊叹的启示,必须好好考虑一番。她全身只有指尖还

有蓝光,但也逐渐消失了。
洛伊丝抬头看着拉尔夫,笑了笑。
(“没错……她没事。所以别再自责了。”)
(“我自责了吗?”)
(“对,我这么觉得……我们又用心灵感应说话了,拉尔夫。”)
(“我知道。”)
(“拉尔夫?”)
(“嗯?”)
(“这太美妙了,对吗?”)
(“没错。”)
拉尔夫试图隐藏其他想法:能感觉到如此美妙的事物,必须付出极大的代价。
4
(“别再盯着那个婴儿了,拉尔夫。你让它妈妈很紧张。”)
拉尔夫瞥了一眼怀里抱着熟睡婴儿的女人,发现洛伊丝说得没错……但他实在忍不住。这个婴儿不足三个月大,全身笼罩在剧烈移动的黄灰色光环里。这道强烈

且不稳定的光围绕着小婴儿,速度之快犹如巨行星——木星或土星——周围气体的运行速度。
(“天啊,洛伊丝,那是脑损伤对吗?”)
(“没错,那女人说因为发生了车祸。”)
(“她说?你和她说过话?”)
(“没有,是……”)
(“我不明白。”)
(“我也是。”)
超大的医院电梯缓慢上升。电梯内的人——跛足的、伤残的以及少数心怀愧疚的健康人士——都不说话,要么看着电梯上方的楼层显示器,要么低头看着自己的

鞋子。唯一例外的是那位抱着婴儿的母亲。她用怀疑和警戒的神情望着拉尔夫,似乎害怕他会突然扑上来,从她怀里抢走婴儿。
不仅因为我在看她,拉尔夫心想。至少我认为不是。她感觉到我对她孩子有企图。感觉……察觉……听到我……总之,不是好事。
电梯停在二楼,电梯门呼哧呼哧地开了。抱着孩子的女人转向拉尔夫。当她这么做时,婴儿微微躁动起来,拉尔夫看了看他的头顶。小头骨上有一道深深的裂痕

。一条红色伤疤划过。在拉尔夫看来,那伤疤就像沟渠底部一股污浊的水流。笼罩着婴儿的丑陋而混乱的黄灰色光环,从这道伤疤里浮现出来,就像从大地裂缝

里冒出来的蒸汽。婴儿的气球线与光环颜色相同,但它与拉尔夫目前见过的任何气球线都不同——看起来较健康,但短而丑陋,和树桩一样短。
“你母亲没教过你礼仪吗?”怀抱婴儿的母亲问拉尔夫,让他难过的不是她的责备或态度,而是她的做法。他真把她吓坏了。
“女士,我向你保证……”
“好的,去和我的屁股保证吧。”她说,然后走出电梯。电梯门缓缓关上。拉尔夫瞥了洛伊丝一眼,俩人短暂地交换眼神,但彼此会意。洛伊丝朝电梯门摇了摇

手指,好像在骂他们,一种灰色的网状物质从她指尖散开来。这物质碰到电梯门,让它再度打开,就像碰到障碍物自动滑开一样。
(“女士!”)
那女人停下脚步,转过身,一脸困惑。她环顾四周,想找出谁在叫她。她的光环呈现深奶油黄色,内层散发着淡橙色。拉尔夫和她四目相对。
(“如果我冒犯你了,我表示抱歉。这对于我朋友和我都很新奇。我们就像正式晚宴上的孩子。对不起。”)
(“……”)
他不知道她到底想要表达什么——感觉像是看一个人在隔音间里说话——但他感觉到宽慰和深深的不安……类似人被发现正在做不该做的事情时产生的反应。她

怀疑地盯着他看了一两分钟,然后转身,沿着挂有神经病学检查指示牌的走廊快速离开。洛伊丝在电梯门口撒的灰网逐渐变淡,电梯门快速关上,电梯继续缓慢

上升。
(“拉尔夫……拉尔夫,我知道那孩子怎么了。”)
她朝他的脸伸出右手,手掌朝下从他的口鼻之间滑过。她用拇指轻轻按了按他的一个颧骨,用食指轻轻按另外一个。动作非常迅速,电梯内几乎没人发觉。就算

剩下三位乘客中有人发现了,也会以为只是爱干净的妻子替丈夫抹匀脸上的乳液或者擦掉残留的剃须膏。
拉尔夫感觉好像有人在他大脑里装了一个高压开关,就是那种足以打开整座运动场照明灯的开关。在短暂的炽亮灯光中,他看到一个可怕的景象:两只包裹在棕

紫色光环中的手伸到婴儿床里,抓起他们刚看到的婴儿。婴儿被猛地前后晃动,连着细弱脖子的脑袋就像洋娃娃的头那样摇晃……
然后被抛出去……
这时,拉尔夫脑袋里的光熄灭,他发出一声刺耳、颤抖、如释重负的叹息。他想起昨晚在晚间新闻上看到的反人流抗议者,他们挥舞着贴有苏珊·戴照片的标语

牌,上面写着通缉杀人犯。有些男女穿着死神长袍,还有一些男女,举着写有生命,多么美好的选择的横幅。
他不知道那个惊愕的婴儿是否对横幅上的那句话有不同的看法。他看到洛伊丝和他同样惊讶而痛苦的眼神,于是摸索着紧握她的手。
(“是孩子父亲下的手,对吗?把孩子往墙上扔?”)
(“没错。因为那孩子哭个不停。”)
(“她知道是孩子父亲。她知道,但她没告诉任何人。”)
(“没有……但她可能会告诉别人,拉尔夫。她正在考虑这件事。”)
(“她可能会等他下次动手时才告诉别人,而下一次他可能会把孩子弄死。”)
拉尔夫的脑海中闪现出一个可怕的念头,犹如流星在夏夜的天空划出的短暂火花:如果他真的那么做倒也好。那婴儿的气球绳只有树桩那么长,但很健康。这孩

子可能会活好几年,不知道自己是谁,身在何处,更不用说他为何而活,像雾中看花一般看着人们来来去去……
洛伊丝耷拉着肩膀站在那里,凝视着电梯地板,流露出一种令拉尔夫揪心的悲伤情绪。他伸手托着她的下巴,看见一朵精致的蓝色玫瑰从他们光环接触的地方旋

转升起。他让她抬起头,看到她眼中噙着泪水,但他并不感到意外。
“你仍觉得这一切都很美妙吗,洛伊丝?”他轻声问道,但没有得到回答,耳朵和心里都没有。
5
只有他们两个人在三楼出了电梯,这里弥漫的寂静和图书馆书架下的灰尘一样厚重。两个护士站在走廊中央,穿着白大褂,胸前抱着写字板,低声交谈。任何站

在电梯旁的人看见她们,都会猜测她们是在谈论生与死和英雄的评判标准等话题。然而,拉尔夫和洛伊丝只看了一眼她们重叠的光环,就知道她们正在讨论下班

后去哪儿喝酒。
拉尔夫看见了,但也可以说没看见,就像一位沉思的驾驶员留意并遵守交通信号灯,但并非真正看见它们。他和洛伊丝走出电梯,听到护士的鞋在油毯地面上发

出微弱的咯吱声,这声音颇似生命维持设备发出的微弱嘟嘟声,这让他产生了似曾相识的感觉,此时他脑中几乎充满了这种感觉。
门牌号为偶数的病房在左侧,门牌号为奇数的病房在右侧,他心想,卡洛琳去世的317病房在护士站旁边。是317病房,没错——我记得,都已经到这里了,我全

部想起来了。想起了有人总把她的病历本倒插在门后的小口袋里;想起了在阳光明媚的日子里,窗外的光线总是在病床上洒下弯曲的长方形光影;想起了坐在访

客椅上,便能看见那些负责监视生命体征系统、接听电话和打电话订比萨饼外卖的值班护士。
一切还是原样,一模一样,仿佛又回到了三月初的那一天。经过阴沉、黑暗的一天,冻雨噼里啪啦地拍打着317病房的窗户。他坐在访客椅上,腿上放着夏伊勒的

《第三帝国的兴亡》,这本书从早上到现在根本就没打开过。他坐在那儿,不想起身,甚至连上厕所都不愿意去,因为报死虫的滴答声已经快要中断。每次的滴

答声都很艰难,而两声滴答之间恍如隔了一个世纪。他相濡以沫的伴侣要去搭火车,他想在站台上给她送行。他只有这一次机会。
冻雨越来越猛,越来越急,由于维持生命的设备已经关闭,所以很容易听到冻雨声。拉尔夫在二月最后一周就放弃了,而一生从不妥协的卡洛琳则是晚一点才得

到这个讯息。到底是什么讯息?在卡洛琳·罗伯茨与癌症进行的十回合势均力敌的恶战中,获胜的是癌症这个常胜重量级冠军,而且采用的方式是技术性击倒

(TKO)。
他坐在访客椅上望着她,等待着。她的呼吸声越来越明显——长如叹息的呼气,平坦、静止的胸腔,他越来越确定,最后一口气确实就是生命的终止,报死虫的

滴答声已经停止,火车已经到站,要带走唯一的乘客……接着,又一声猛烈但无意识的喘息,她又从恶劣的空气中吸进一大口气,已经不算是正常的呼吸,只是

反射性的一口接一口地喘息,犹如一个醉汉在廉价旅馆黑暗的长廊上跌跌撞撞。
啪啦——啪啦——啪啦——啪啦:阴暗的三月天逐渐变黑,冻雨还在不断用无形的手指敲打着窗户,卡洛琳还在为最后一轮比赛的后半段而战。当然,那时,她

已经完全处于自动驾驶状态,曾经存在于她精致头颅中的大脑已经不见了。大脑被一个突变体所取代——一个愚蠢的灰黑色恶棍,不会思考也没有知觉,只知道

吃,直到撑死。
啪啦——啪啦——啪啦——啪啦:他看到她鼻子里的T形呼吸器歪了。他等她缓慢吃力地大吸一口气,吐出,然后才上前把塑料小鼻套放回原处。他记得手指上沾

了一点黏液,他从放在床头柜上的盒子里抽出一张纸巾擦干净。他坐回到椅子上,等她再次呼吸,确保呼吸器没问题。但她没有再呼吸,他意识到,从去年夏天

以来,他不断听到的滴答声似乎已经停止了。
他记得他当时等了一会儿——一分钟、三分钟、六分钟过去——无法相信他们所有美好的时光和岁月(暂且不提少数不愉快的时光)就这样悄无声息地结束了。

她那台调到本地轻音乐电台的收音机正在病房角落里播放轻音乐。他听着西蒙和加芬克尔唱的《斯卡布罗集市》。他们一直唱到结尾。接着是韦恩·牛顿唱的《

非常感谢》,他也唱到了结尾。接着是天气预报,但电台主持人还没播报完拉尔夫·罗伯茨失去妻子第一天的天气,阴雨天转冷,风向转为东北方向等,拉尔夫

就已经想通了。报死虫不再传出滴答声,火车已经到站,拳击赛已经结束。所有的比喻都已失效,房间里只剩下那个女人,终于安息了。拉尔夫开始哭泣,边哭

边到角落把收音机关了。他记得那个夏天,他们一起学了手指画,当晚,他们在彼此的裸体上用手指作画。一想到这段往事,他哭得更加厉害。他走到窗前,把

头靠在冰冷的玻璃上痛哭。想通之后,他只有一个念头:他也想死。护士听到他的哭声,走了进来。她想替卡洛琳把脉。拉尔夫叫她别再傻了。她走到拉尔夫跟

前,他以为她要给他把脉,而她只是抱住了他。她……
(“拉尔夫?拉尔夫,你怎么了?”)
他看着旁边的洛伊丝,想开口说他很好,然后想起来,在这种状态下他几乎没有什么可以对她隐瞒的。
(“很难过。这儿有太多回忆。不堪回首。”)
(“我能理解……但向下看,拉尔夫!你看地板!”)
他睁大眼睛看着地板。只见地板上布满了五彩缤纷的脚印,有些是新鲜的,但大部分已经模糊不清。有两组脚印很显眼,犹如钻石在一堆仿制品中闪闪发光。它

们呈深绿金色,里面还夹杂着一些微红的斑点。
(“这是我们要找的脚印吗,拉尔夫?”)
(“是的——那两个秃头矮医生来这儿了。”)
拉尔夫拉着洛伊丝的手——非常冰冷——带着她沿走廊缓慢向前走去。


第十七章
1
他们没走多远,便发生了奇怪且可怕的事。一瞬间,他们眼前的世界变成白茫茫的一片。病房的房门沿着走廊排列,在强烈的白光下几乎让人无法看到,因为它

们已经膨胀成仓库货场入口一般大小。走廊本身似乎也在变长变高。拉尔夫感到自己的胃在下垂,就像他年少时在老果园海滩玩尘卷风过山车时常有的感觉。他

听到洛伊丝在呻吟,她紧张地握着他的手。
白光仅持续了一秒,然后所有色彩再度浮现,而且比之前更加明亮刺眼。视角恢复正常,但物体看上去更加厚实了。光环还在,却似乎变得更加淡薄——由原来

的喷漆色变成了粉彩色。与此同时,拉尔夫意识到自己能看到左边石膏板墙壁上的每一道裂缝和每一个孔隙……接着他又意识到,如果他想看的话,自己可以看

到墙后面的管道、电线和绝缘材料。他只需将目光转向那里,就能看到一切。
天哪,他想,这是真的吗?这真的会发生吗?
声音无处不在:隐约的铃声,冲马桶的声音,微弱的笑声。这些在日常生活中听惯了的声音,此时听起来却不一样。在这里听起来不一样。这些声音犹如有形的

物体,似乎有一种特别的质感,犹如交织在一起的丝绸和钢铁。
并非所有声音都能在日常生活中听到,有不少奇特的声音混杂在其中。他听到一只苍蝇在暖气管里嗡嗡作响。护士在员工浴室里调整裤袜时发出的沙沙声。心跳

声、血液流动声、如潮汐般涌动的呼吸声。每个声音都很清晰,相互交融在一起,组成一出美丽而复杂的听觉芭蕾舞剧——肠胃的汩汩声、电源插座的嗡嗡声、

吹风机的出风声、医院轮床的滚轮声组成了没有影像的《天鹅湖》。拉尔夫听见走廊尽头的护士站隔壁传来的电视声。是从340病房传来的,肾脏病患者托马斯·

雷恩先生正在看由科克·道格拉斯和拉娜·特纳主演的《玉女奇男》。“如果你和我合作,宝贝,我们会让这个小镇耳目一新。”科克说道,拉尔夫从包围着这

些言语的光环了解到道格拉斯先生在拍摄这场戏的那天牙疼。不仅如此,他知道如果愿意,他可以知道得更
(更多?更深入?更广?)
拉尔夫绝对不想了解。这就像雅顿森林,人很容易在灌木丛中迷路。
或者被老虎吞食。
(“天啊!这是另一个空间——一定是,洛伊丝!一个全新的空间!”)
(“我知道。”)
(“你能接受吗?”)
(“应该可以,拉尔夫……你呢?”)
(“目前还行……但如果地板再塌陷,我就不知道了。走吧。”)
他们正准备循着那些绿金色的足迹往前走,突然看见比尔·麦戈文和一个拉尔夫不认识的人从313病房走了出来。他们在全神贯注地进行交谈。
洛伊丝惊恐地把脸转向拉尔夫。
(“哦,不!天哪,不!你看到了吗,拉尔夫?你看到没有?”)
拉尔夫把她的手握得更紧。他当然看见了。麦戈文的朋友被紫红色的光环笼罩着。它看上去并不是特别健康,但拉尔夫认为这个人病得不是很重,他只是患了风

湿病和肾结石之类的慢性病。同样呈紫红色的气球线从那个人光环的顶端升起,犹如潜水员的氧气管在温和的水流中来回摇摆。
然而,麦戈文的光环完全是黑色的。曾经是气球线的地方只剩下残余部分,从光环当中僵硬地伸出来。那个受惊婴儿的气球线虽然很短却很健康,而他们此刻看

到的却是粗糙截肢手术的腐烂残留物。拉尔夫的脑中闪过一个影像,非常强烈,几乎像是幻觉:麦戈文的眼珠先突了出来,然后从眼窝中冒出来,被里面的黑虫

挤出来的。他紧闭眼睛,忍住不尖叫。当他再次睁开眼睛时,发现洛伊丝不·见了。
2
麦戈文和他朋友朝护士站的方向走去,可能是在找饮水机。热心的洛伊丝一路小跑穿过走廊追了上去,胸部不停晃动。她的光环闪烁着粉红色的火点,看似星状

霓虹灯。拉尔夫在其身后紧追。他不知道如果她被麦戈文发现了会发生什么,也不想知道。不过,他应该很快就知道了。
(“洛伊丝!洛伊丝,别追了!”)
她没理他。
(“比尔,等一下!你听我说!你问题大了!”)
麦戈文没有注意到她,他正在谈论鲍勃·博尔赫斯特《那年夏末》的手稿。“那是我读过的论述南北战争的最好的书,”他向那个笼罩在紫红色光环中的男子说

,“可我建议他出版时,他却说不可能。你相信吗?有可能会拿普利策奖,但……”
(“洛伊丝,回来!别靠近他!”)
(“比尔!比尔!比……”)
拉尔夫没来得及赶上洛伊丝,她就追上了麦戈文。她伸手抓住麦戈文的肩膀。拉尔夫看见她的手指陷入围绕在他周围的黑暗光环中……然后滑入他体内。
她的光环立刻改变了,从闪耀着粉红色光点的灰蓝色变成了宛如消防车的亮红色。参差不齐的黑色光晕像成群的小昆虫在里面涌动。洛伊丝尖叫着,把手缩回去

,脸上布满了恐惧和厌恶的表情。她把手举到眼前又尖叫起来,但拉尔夫看不清她的手出了什么问题。她的光环外围出现了许多不停旋转的黑色狭窄条纹。在拉

尔夫看来,它们就像太阳系地图上标出的行星轨道。她转身逃开。拉尔夫抓住她的手臂,她胡乱地拍打着拉尔夫。
与此同时,麦戈文和他朋友继续沿走廊缓步向饮水机走去,浑然不知身后不足十英尺处有个女人在尖叫、挣扎。“我问过鲍勃为何不出版那本书,”麦戈文继续

说道,“他说我应该比任何人都明白原因。我告诉他……”
洛伊丝火警铃声般的尖叫声盖过了他的声音。
(“!——!——!”)
(“别叫了,洛伊丝!赶快停下!刚发生的一切都结束了!都结束了,你现在没事了!”)
但洛伊丝仍在挣扎,将这些含糊不清的尖叫声注入麦戈文的脑中,试图告诉他事情有多可怕,他被腐蚀得有多严重,他体内有东西正在啃食他,这已经够糟了,

但还不是最糟的。那些东西有知觉,她说,它们非常坏,它们知道她在这儿。
(“洛伊丝,有我在!你和我在一起,没事……”)
她一拳打中拉尔夫下颚,他顿时眼冒金星。他明白他们已经进入一个无法与别人进行实质接触的空间——难道他没有看见洛伊丝的手像幽灵的手一样直接伸入麦

戈文的体内吗?——但他们俩人仍能保持沟通,他淤青的下巴也证明了这一点。
他把她揽入怀中,把她的两只拳头紧按在俩人的胸口之间。她的尖叫声
(“!——!——!”)
继续咆哮,冲击着他的大脑。他双手合拢,放在她肩胛骨之间,用力挤压。他感觉体内又涌出一股力量,类似上午的情况,只是这一次的感觉完全不同。蓝光透

过洛伊丝那狂暴的红黑光环,抚慰着它。她渐渐停止挣扎。他感到她打了个寒颤。她头顶和四周的蓝色光芒正在扩大和减弱。光环里的黑条纹由下往上逐渐消失

,被感染的令人担忧的红色阴影也开始消退。她把头倚在他胳膊上。
(“对不起,拉尔夫——我又气爆了,对吗?”)
(“我看是,但没关系。现在没事了,这是最重要的。”)
(“你不知道那有多可怕……碰到他身体的感觉……”)
(“我了解,洛伊丝。”)
她瞥了一眼走廊,麦戈文的朋友正在那儿喝水,而麦戈文则懒洋洋地靠在他旁边的墙上,谈论着备受尊敬的鲍勃·博尔赫斯特总是用钢笔填写《纽约时报周日版

》的填字游戏。“他曾告诉我那不是傲慢,而是乐观。”麦戈文说道,他说话时,死亡袋在他身边缓慢地旋转,从他嘴里和变化多端的指间流入流出。
(“我们帮不了他,是吗,拉尔夫?我们真的无能为力了吗?”)
拉尔夫紧紧地拥抱了她一下。他看到她的光环完全恢复了正常。
麦戈文和他朋友正沿着走廊往回走。拉尔夫不假思索地从洛伊丝身边挣脱出来,径直走到普拉姆先生面前。他正在听麦戈文滔滔不绝地讲述老年的悲剧,并不时

点点头。
(“拉尔夫,别那么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