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你没看到两个微型的‘清洁先生’从她家出来吗?”
“没有,”她说道,“但这并不奇怪。我甚至无法从我卧室的窗户看到洛克太太的房子。‘红苹果’的屋顶挡住了视线。”
拉尔夫把双手交叉放在头上。当然是,他早该想到的。
“我之所以认为是你打的电话,是因为我正准备去洗澡时,看见你拿着望远镜不知在看什么,我以前从没见你这么做过,但我想你也许只是想看清楚那条在周四
早上乱翻垃圾桶的流浪狗。”她指着小丘说:“他。”
拉尔夫咧嘴一笑。“不是公狗,是美丽的罗莎莉。”
“哦,随便啦。我冲了很长时间的澡,因为我用了一种特殊的漂洗剂。不是染色的。”她强调,怕被他责怪似的,“只是蛋白质之类的,让头发看起来浓密一点
。等我出来时,发现房子周围都是警察。我看了一下你的窗口,但你已经不在那儿了。你要么走进另一个房间,要么缩在椅子上。有时候你会这么做。”
拉尔夫难以置信地摇摇头。毕竟在那些深夜里,他面对的不是空无一人的剧场,还有别人。他们只是在不同的包厢里。
“洛伊丝,比尔和我并不是为了下棋的事争吵。是……”
小丘下,罗莎莉发出一声沙哑的吠叫,然后挣扎着站起来。拉尔夫朝那个方向望去,心头突然一凉。尽管他们坐在这里谈了半个小时,始终没人走近小丘下那两
座厕所。这时写有“男厕”的塑料门却缓慢打开了。
三号医生从中走了出来。麦戈文那顶边缘有月牙形咬痕的巴拿马草帽斜罩着他的后脑,就像前几天拉尔夫第一次看见麦戈文戴着棕色软呢帽一样怪异——就像二
十世纪四十年代犯罪剧中刨根问底的新闻工作者。
秃头陌生人一只手高举着生锈的手术刀。
第十三章
1
“洛伊丝,你看见了吗?”
“我没……”她顿了一下,“风把厕所的门吹开了吗?没有吧?有人在里面吗?所以那条狗才大叫?”
罗莎莉从那秃顶男人跟前缓慢退开,它那锯齿状的耳朵耷拉着,皱着鼻子,露出被严重侵蚀、比硬橡胶钉锋利不了多少的牙齿。它发出一连串刺耳的吠叫声,然
后开始拼命地哀号。
“没错!你看到他了吗,洛伊丝?看!他就在那儿!”
拉尔夫站了起来。洛伊丝也跟着起身,一手捂着眼睛。她焦急地盯着小丘下方。“我看到一阵闪光,仅此而已。好像焚化炉上方的热空气。”
“我告诉过你别碰它!”拉尔夫向小丘下喊道,“别闹了!给我滚蛋!”
秃头男子朝拉尔夫这边看了看,但这次他的目光中并未流露出诧异,而是带着毫不在乎和轻蔑的表情。他举起右手中指,朝拉尔夫比画了古老的敬礼姿势,然后
无声大笑,露出牙齿——比罗莎莉的牙齿锋利、可怕得多。
罗莎莉不断地退缩,因为那个穿着脏罩衫的矮个男子又朝它逼近,然后它举起一个爪子放在头上,原本滑稽的卡通动作却充分地表达了她的恐惧。
“我看不见什么,拉尔夫?”洛伊丝哀声说,“我看见东西了,但……”
“离它远点!”拉尔夫大吼,他又举起手来做那个空手道动作。在空中划出楔形蓝光的那只手仍感觉如同上膛的手枪,可这次秃头医生似乎预料到了。他朝拉尔
夫这边瞥了一眼,嘲弄地挥了挥手。
(噢,得了吧,短命鬼——坐好,闭嘴,准备看好戏吧。)
小丘下的那个生物又把注意力转到罗莎莉身上,它蜷缩在一棵老松树下。一层薄薄的绿色雾气从树皮裂缝中冒出来。秃头医生弯向罗莎莉,伸出一只手,做出表
示关怀的手势,但这手势与他左手中的手术刀很不相称。
罗莎莉发出呜呜声……然后伸长脖子,谦恭地舔了舔秃头医生的手掌。
拉尔夫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感觉有些异样,与之前强大的力量不同,但确实有某种东西存在。突然间,许多清晰的白色火花在他指甲上跳动。他的手指似乎变成
了火花塞。
洛伊丝疯狂地抓着他。“那条狗怎么了?拉尔夫,它怎么了?”
拉尔夫不假思索地用手捂住洛伊丝的眼睛,就像和心爱的人玩猜猜我是谁的游戏。他的手指瞬间发出亮得刺眼的白光。这一定就是洗衣粉广告里经常提到的那种
白色吧,他心想。
洛伊丝放声尖叫。她伸手抓着他的手腕,然后又松开。“天哪,拉尔夫,你对我做了什么?”
他把手挪开,看见她眼睛周围有一个发光的数字——8,就好像她刚摘下一副在细砂糖中浸过的护目镜。他的手刚拿开,白光就开始暗淡下来……但……
不是变暗,他心想,而是陷进去。
“别管那么多,”他手指着说,“看!”
她瞪大的眼睛清楚地显示出他想知道的事情。三号医生对罗莎莉的拼命示好完全无动于衷,用拿着手术刀的手把它的嘴推到一边。他用另一只手抓住挂在它脖子
上的破印花围脖,猛地向上扯起它的脑袋。罗莎莉痛苦地号叫。唾沫沿着脸颊往下流。秃头男子发出一阵粗鄙的笑声,让拉尔夫浑身起了鸡皮疙瘩。
(“嗨!住手!别再欺负那条狗!”)
秃头男子猛地扭头。笑容消失了,他对着洛伊丝像狗一样咆哮。
(去你的,肥胖的蠢老娘们儿!我已经告诉你那笨蛋男朋友,这条狗是我的!)
洛伊丝对他大叫时,那个秃顶男子放开了蓝色印花围脖。罗莎莉又畏缩地靠着松树,眼睛翻来转去,嘴角流下凝乳状的泡沫。拉尔夫从未见过这么可怕的生物。
“跑!”拉尔夫大叫,“快跑!”
它似乎没有听见,拉尔夫突然明白她当然听不见,因为罗莎莉的注意力已经不集中了。秃头医生不知对它做了什么——让它或多或少脱离了现实,就像农民用拖
拉机和铁链拔起树桩一样。
拉尔夫又试了一次。
(“跑,罗莎莉!快跑!”)
这次,它耷拉的耳朵向前竖起,头也开始转向拉尔夫的方向。他不知道它是否会听他的,因为秃头男子在它还没来得及动弹之前就又抓住了印花大围脖,而且再
次把它的头往上提。
“他会杀了它的!”洛伊丝尖叫,“他会用他手中的手术刀割断它的喉咙!别让他这么做,拉尔夫!阻止他!”
“我阻止不了!也许你可以!射击他!用你的手掌射击他!”
她不解地看着他。拉尔夫慌乱地用右手做出砍柴的动作,但洛伊丝还没反应过来,罗莎莉就发出了一声绝望的号叫。秃头医生举起手术刀,往下一割,但他割的
不是罗莎莉的喉咙。
他割断了它的气球线。
2
罗莎莉的两个鼻孔中分别冒出一条细线并往上飘。它们在它鼻子上方约六英寸处缠绕在一起,形成了一条精致的辫子。此时,三号秃头医生的手术刀有了动作。
拉尔夫惊恐地看着被切断的辫子像被释放的氦气球的细线一样升上天空。它一边上升一边松散开来。他以为它会缠在老松树的树枝上,但它没有。上升的气球线
遇到树枝时,轻盈地穿了过去。
原来如此,拉尔夫心想,这家伙的同伙一定也对梅·洛克做了同样的事,然后用同样的方式穿过她锁着的大门。
紧随这个念头而来的是个简单合理到令人难以置信想法:他们不是外星人,不是秃头矮医生,而是百夫长。艾德·迪普努口中的百夫长。他们看起来一点都不像
《斯巴达克斯》和《宾虚》等史诗电影里的古罗马战士,可他们就是百夫长……不是吗?
在离地面十六或二十英尺高的空中,罗莎莉的气球线完全消失了。
拉尔夫回头一看,正好看见秃头矮医生把褪了色的蓝色印花围脖从狗头上扯下来,然后把她推倒在树下。拉尔夫更仔细地看了看她,感觉全身的血液就要冻结。
那个关于卡洛琳的噩梦就在眼前活生生地重现,他努力抑制着要放声尖叫的冲动。
对了,拉尔夫,别尖叫。千万别那么做,因为一旦开始可能根本就停不下来了——你可能会一直叫到喉咙爆开为止。要记得洛伊丝,因为她也在这里。记得洛伊
丝,别尖叫。
但很难不叫,因为梦中从卡洛琳脑袋里喷出来的臭虫,现在正从罗莎莉的鼻孔里喷涌而出,像黑色的溪流一样翻滚。
那不是臭虫。我不知道它们是什么,但绝不是臭虫。
不,不是臭虫——是另外一种光环。罗莎莉每一次呼气,身上都涌出一种梦魇般的黑色物质,既非液体,也不是气体。它并没有飘走,而是缓缓绕着螺旋圈把她
包围在可怕的黑暗中。那片黑暗本应该把她掩藏住,但是没有。当黑暗笼罩她的头,然后开始渗透到她的背部、身体两侧和腿上时,拉尔夫还可以看到她那充满
恳求和恐惧的眼睛。
死亡之袋,那是死亡之袋,他看着气球线被割断的罗莎莉不顾一切地将它在身子周围编织成一个毒胎盘般的袋子。这景象让他想起了艾德·迪普努的声音。艾德
说,百夫长从母亲的子宫里抓出婴儿,然后用遮盖着的卡车运送出去。
有没有想过这些油布下面是什么?艾德曾问道。
三号医生对着脚下的罗莎莉狞笑,然后解开它的印花围脖,把它套在自己脖子上,打了一个又大又松的结,让它看起来像一条波希米亚艺术家的领带。然后,他
抬起头来,用一种令人厌恶的自满神情望着拉尔夫和洛伊丝。看吧!他的神情仿佛在说:最后我还是做到了,而你们拿我没辙,对吗?
(“想点办法,拉尔夫!请想点办法!阻止他!”)
太迟了,不过在他冷眼看着脚下的罗莎莉流血而死之前,还来得及把他赶走。他很确定洛伊丝不能像他那样用空手道手势发出蓝光,但她也许能做别的。
没错——她可以用自己的方式射击他。
他不知道为什么这么肯定,但他就是知道。他抓住洛伊丝的肩膀让她回头看他,然后举起右手。他翘起大拇指,用食指指着秃头男子,那样子像一个在玩警察抓
小偷游戏的孩子。
洛伊丝还是一脸沮丧和不解。拉尔夫抓住她的手,脱下手套。
(“你!你,洛伊丝!”)
她灵机一动,举起手,伸出食指,做出小孩射击的手势:砰!砰!
两个紧凑的菱形——灰蓝色调和洛伊丝光环的颜色一致,但更加明亮——从她指尖飞出,冲向小丘。
当第一颗“子弹”从他脚下飞过时,三号医生尖叫一声跳了起来,双手握拳,与肩齐高,黑鞋的后跟撞上臀部。子弹撞到地面,像一块在池塘表面飞越的石头一
样弹回来,击中了写有“女用”的公厕。厕所的整个门顿时发出强烈的光,就像之前巴菲巴菲洗衣店的窗户应声碎裂一样。
第二颗灰蓝色的子弹击中秃头医生的左臀,弹回到空中。他大声尖叫——高亢尖锐的声音像虫子一样在拉尔夫的脑中蠕动。尽管无济于事,但拉尔夫还是用双手
捂住耳朵,他看到洛伊丝也这么做。他确信,如果那尖叫声持续太久,他的脑袋肯定会被震破,就像高音C震碎水晶一样。
三号医生倒在罗莎莉旁边铺着松针的地上,前后打滚,一边号叫,一边抓着臀部,就像小孩摔下单车抓着痛处一样。过了一会儿,号叫声渐渐平息,他爬了起来
。他两道白眉下的眼睛怒瞪着他们。比尔的巴拿马草帽在他光秃的头上倾斜得更加厉害,罩衫左侧变得漆黑,还冒着烟。
(我会抓住你们的!把你们俩都抓住!该死的短命鬼!我要把你们俩都抓住!)
他转身,蹦蹦跳跳地沿着通向游乐场和网球场的小路往下跑,像宇航员在月球上那样飞快地跳跃着。从他的速度来看,洛伊丝的射击似乎并未击中要害。
洛伊丝抓住拉尔夫的肩膀,用力摇晃。就在这时,光环又开始消退了。
(“孩子们!他去找孩子们了。”)
她的声音逐渐变小,这也不奇怪,因为他突然发现洛伊丝并没有真的开口说话,她紧紧地抓着他的肩膀,睁着那双深色的眼珠看着他。
“我听不见!”他叫道,“洛伊丝,我听不见你说什么!”
“怎么了,你聋了吗?它朝游乐场那边去了!朝孩子们去了!我们不能让它伤害孩子!”
拉尔夫发出深沉、颤抖的叹息。“不会的。”
“你怎么能肯定?”
“我不知道,但我能够肯定。”
“我射中它了。”她用手指指着自己的脸,有那么一瞬间像表演自杀动作的哑剧女演员。“我用手指射中它的。”
“没错,还刺痛他了。从他的样子来看伤得不轻。”
“我看不到彩色光了,拉尔夫。”
他点头。“它们来来去去,就像夜间的电台节目。”
“我不知道我感觉如何……我甚至不知道我想要什么感觉!”最后她哭了,拉尔夫把她揽在怀里。不管眼前的一切有多么混乱,有件事是可以肯定的:能再次抱
着女人的感觉真是太好了。
“没关系。”他说,然后把脸贴在她头顶。她的头发有股甜香,完全没有他在过去十年、十五年的婚姻生活中闻惯的卡洛琳头发上残留的美容院化学品的味道。
“先别想了,好吗?”
她注视着他。瞳孔里的薄雾已经消失了,但拉尔夫确信它还在那儿。况且,她眼睛本来就很漂亮,不需要多余的装饰。“它到底想怎么样,拉尔夫?你知道吗?
”
他摇摇头。无数拼图在他脑中飞旋——帽子、医生、臭虫、抗议标语、溅满假血的玩偶——但这些拼图拼不到一起。目前不断浮现,而且最能引起共鸣的似乎是
老多尔的一句废话:覆水难收。
拉尔夫觉得这句话确实很有道理。
3
一阵悲伤的呜咽声传来,拉尔夫朝小丘下望去。罗莎莉躺在一棵大松树下,想站起来。拉尔夫看不见她周围的那个黑袋子,但他确信它还在那儿。
“噢,拉尔夫,可怜的家伙!我们该怎么办?”
他们无能为力。拉尔夫对此毫无疑问。他双手握住洛伊丝的右手,等着罗莎莉躺下来然后死去。
然而它全身一颠,猛地站了起来,差点儿往反方向摔倒。它静静地站了一会儿,头垂得很低,鼻子几乎要碰到地面,然后打了三四个喷嚏。打完喷嚏,它摇了摇
身体,抬头看着拉尔夫和洛伊丝,冲着他们叫了一声,声音短促而轻快。在拉尔夫看来,它似乎在告诉他们别再担心了。然后,它转身穿过一片松树林,朝公园
下方的出口走去。在踪影消失之前,它又恢复了蹒跚且漫不经心的小跑,这是它的标志性动作。它的腿伤没有比三号医生对她动手之前好转,但也没有恶化。显
然它很老了,但还死不了(拉尔夫心想,就像哈里斯大道上的其他老古董们一样),它消失在了树林里。
“我以为那东西会杀了它,”洛伊丝说道,“事实上,我以为它已经死了。”
“我也是。”拉尔夫说道。
“拉尔夫,这一切都不是幻觉,对吧?”
“没错。”
“气球线……你认为那是生命线吗?”
他缓慢地点点头。“嗯,就像脐带。而罗莎莉……”
他回想起他第一次看到光环的情景,他站在来爱德门口,背对着蓝色的邮筒,惊讶得下巴几乎垂到胸口。而他在光环出现期间看到的六七十个人当中,只有几个
笼罩在被他称作死亡之袋的黑暗光环中,而刚才罗莎莉往自己身上编织的袋子又比他那天看到的都要黑暗。不过,停车场里那些光环昏暗的人看起来都不太健康
……就像罗莎莉,在三号秃头医生开始对它动手之前,它的光环就已经是类似旧运动袜的颜色了。
也许他只是加快了原本会发生的自然过程而已,他心想。
“拉尔夫?”洛伊丝问道,“罗莎莉怎么样?”
“我觉得我的老朋友罗莎莉,它目前是活在借来的时光里。”拉尔夫说道。
洛伊丝想了想,朝小丘下望去,看到罗莎莉走进那片洒满阳光的小树林里。最后她又转向拉尔夫。“那个拿着手术刀的矮医生,是你看见从梅·洛克家中走出来
的那俩人中的一个吗?”
“不是,他们是另外两个。”
“你还见过其他人吗?”
“没有。”
“你认为还有其他人吗?”
“我不知道。”
拉尔夫以为接下来她会问他是否注意到那个家伙戴着比尔的巴拿马草帽,但是她没有。拉尔夫心想她可能没有认出来。一下子发生太多怪事了,而且,她上次看
到比尔戴着它的时候,帽檐上还没有被咬掉一小块。退休的历史教师不是那种爱咬帽子的人,他想了想,咧嘴一笑。
“今天上午真是太精彩了,拉尔夫。”洛伊丝坦率地直视着他,“我觉得我们得好好谈一下,你说呢?我真想知道发生了什么。”
拉尔夫记得今天早晨——现在感觉是一千年前的事了——他从野餐区沿着街道往回走,脑海里搜寻熟人名单,想找个可以倾诉心事的人。他已经把洛伊丝从名单
上划掉了,理由是她可能会跟她的朋友们说闲话。现在,他为这种轻率的判断感到尴尬,这种判断更多的是基于麦戈文而非他自己对洛伊丝的印象。看来在今天
之前,如果洛伊丝和谁谈过光环的事,那应该是她信任并保守秘密的人。
他对她点点头。“你说得没错。我们应该谈谈。”
“你想不想到我家吃顿晚一点的午餐?我来做点简单的小炒,我这个连耳环都会弄丢的老女人也只会做这个。”
“我很乐意。我会把知道的都告诉你,不过可能需要花点时间。今天早上我和比尔说的只是《读者文摘》版。”
“所以,”洛伊丝说,“你们不止为了下棋的事争吵,是吗?”
“呃,应该不止。”拉尔夫微笑地看着自己的双手,“也许更像你和儿子及儿媳之间的争吵。最疯狂的部分我还没告诉他呢。”
“但你会告诉我吗?”
“会。”他说着起身,“我敢打赌你的厨艺一定很不错。事实上……”他突然停了下来,一只手拍着胸口。他砰地坐回长凳上,目瞪口呆。
“拉尔夫?你没事吧?”
她惊恐的声音仿佛从远方传来。在他的脑海里,他又看到了三号秃头医生站在巴菲巴菲洗衣店和隔壁公寓之间。三号秃头医生试图引诱罗莎莉穿过哈里斯大街,
这样他就可以切断她的气球线。当时他失败了,但是今天上午
(我要和它玩玩!)
他已经达到了目的。
拉尔夫老头,也许洛伊丝没注意到三号秃头医生戴的帽子,不仅是因为比尔·麦戈文不会咬帽子。也许她没注意是因为她不想注意。也许有几片拼图可以凑得起
来。要真是这样,那事情可就牵涉得太广了。你也明白这点,对吧。
“拉尔夫?怎么了?”
他看见矮医生在草帽帽檐上咬了一口,然后又将帽子戴到头上。听他说,这下他只好找拉尔夫玩玩了。
不止我,还有我朋友,他说道,我和我那群狐朋狗友。
现在回想起来,他还看到了别的东西。他看见三号矮医生咬着麦戈文的帽檐时,太阳在他两边耳垂上闪了一下。记忆如此清晰,难以忘却,还有那些暗示。
那些牵涉很广的暗示。
别紧张——你什么都还不确定,地平线再过去就是精神病院了,我的朋友。我想你最好记住这点,也许可以把它当锚使用。我不在意洛伊丝是否也看到这些东西
。其他穿着白大褂的男人,不是秃头矮医生,而是肌肉发达的男人,他们带着束身网和氯丙嗪枪,随时都会出现。随时都会。
尽管如此。
还是……
“拉尔夫!天啊,你说话啊!”洛伊丝用力摇晃着他,就像妻子试图唤醒上班快迟到的丈夫。
他回头看她,勉强挤出微笑。看上去很假,不过洛伊丝不觉得,因为她松了口气。稍微吧。“对不起,”他说,“事情突然……你知道的,涌上来。”
“别那样吓我!你抓着胸口的样子,天哪!”
“我没事。”拉尔夫说道,继续假笑。他感觉自己像个玩橡皮泥的孩子,看看能把它拉扯到多长才会把它撕掉。“如果你还愿意下厨,我就去你家吃饭。”
三——六——九,鹅喝了酒。
洛伊丝仔细看了看她,然后放松下来。“好。那会很有趣。除了西蒙妮和米娜,我有很长时间没给任何人下过厨了——你知道的,她们是我挚友。”然后她笑了
,“但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所谓的有趣,不是这个意思。”
“你是什么意思?”
“我很久没给男人做饭了。希望我还知道怎么做。”
“呃,有一天,比尔和我一起来你家看新闻——我们吃了通心粉和奶酪。它们味道很好。”
她做了一个轻蔑的手势。“那只是热一下,不一样。”
猴子在电车线上嚼烟草。电车线路断了……
他笑得更加灿烂。等待橡皮泥出现裂缝。“我相信你没忘,洛伊丝。”
“夏瑟先生在世的时候胃口非常好。事实上,他对很多事物的胃口都非常好。但后来肝脏出了问题,于是……”她叹了口气,然后走近拉尔夫,用一种他觉得非
常惹人喜爱、既羞涩又坚决的神情拉着他的肩膀。“算了,我不想再哭诉过去。那些留给比尔去操心,我们走吧。”
他站起身来,挽着她的胳膊,陪她走下小丘,朝公园下方的出口走去。洛伊丝和拉尔夫经过游乐场时,她笑逐颜开,看着那些年轻的母亲们。拉尔夫很高兴她的
注意力分散了,他可以告诉自己不要忙着做出判断,他可以一再提醒自己,他对发生在自己和洛伊丝身上的事了解得不够多,不能欺骗自己他已经想得够清楚,
然而心里还是不断跳出那个结论。他感觉这个结论很正确,而这阵子他越来越相信,在光环的世界里,感觉和认知几乎完全相同。
我不知道其他两个怎么样,但第三个医生很疯狂……他专门收集记忆。就像越战中有些疯子收集耳朵那样收集记忆。
洛伊丝的儿媳妇一时心血来潮,从瓷碟里掏出钻石耳环,塞进她牛仔裤的口袋,对此他深信不疑。可是耳环现在已经不在她那里了。她现在一定非常自责为什么
要把它们弄丢,当初为什么要拿。
拉尔夫一眼就看出拿着手术刀的矮医生戴着麦戈文的帽子,洛伊丝却没有认出来。他们俩都看见他拿着罗莎莉的印花大围脖。拉尔夫从长凳上站起来的时候突然
意识到,几天前他看到秃头矮医生的耳垂上闪着微光,这几乎可以说明三号医生也戴着洛伊丝的耳环。
4
已故的夏瑟先生的摇椅放在通往后门廊门边褪色的油毡上。洛伊丝带拉尔夫来到这里,告诫他“别添乱”。拉尔夫认为这个任务他能完成。他坐下,轻摇椅子,
强烈的日光洒在他大腿上,那是午后的阳光。拉尔夫不知道为什么已经这么晚了,但事实就是如此。也许我睡着了,他想。也许我现在正在睡觉,这一切都是梦
。他看着洛伊丝从头顶的碗柜里拿出一只锅(肯定是霍比特人尺寸)。五分钟后,厨房里开始弥漫着香味。
“我说过有一天我会为你下厨的。”洛伊丝说,拿出冰箱保鲜盒里的蔬菜和头顶橱柜里的香料,“就是你和比尔在我这里吃剩下的通心粉和奶酪的那天。记得吗
?”
“当然记得。”拉尔夫笑着说。
“前廊的牛奶箱里有罐新鲜的苹果汁——苹果汁最好放在室外保鲜。你去拿来好吗?顺便把它倒出来。水槽上方的柜子里有高级玻璃杯,我得搬椅子才能拿得到
。我看你够高,不用椅子应该也行。拉尔夫,你多高,六英尺二?”
“至少六英尺三,过去十年我可能缩了一两英寸。脊柱会紧缩吧,好像是。你不必为我大费周折,真的。”
她平静地看着他,双手叉腰,她用来炒菜的铲子从一只手中突出来。淡淡的微笑冲淡了她严肃的表情。“我说的是高级杯子,拉尔夫·罗伯茨,不是最好的杯子
。”
“遵命,太太,”他笑着说道,又加了一句,“从香味来判断,我觉得你还记得如何为男人下厨。”
“事实胜于雄辩。”洛伊丝说道,不过拉尔夫觉得她转身继续炒菜时似乎显得很开心。
5
食物很美味,用餐时他们并未谈论公园里发生的事。自从患上失眠症,拉尔夫的胃口很不稳定,在外吃饭的次数比家里多,可是今天他吃得很尽兴,除了洛伊丝
的香辣炒菜,他还喝了三杯苹果汁(喝完第三杯时,他希望当天接下来的活动场所附近能有厕所)。他们吃完后,洛伊丝起身,走到水槽边,准备放热水洗碗。
她边做边继续之前的谈话,好像那是一件织到一半、因为有急事要处理而暂时搁在一边的针织物。
“你是怎么做到的?”她问他,“你是怎么又让我看见彩色光的?”
“我不知道。”
“感觉好像我在那个世界的边缘,当你用手捂住我的眼睛,就把我推进了那个世界。”
他点点头,想起他把手拿开后她的样子——好像刚摘下一副浸在砂糖里的护目镜。“这纯粹是本能。你说得没错,那就像一个世界。我一直都这么想,一个光环
的世界。”
“太美妙了,不是吗?我是说,非常可怕,当我第一次见到的时候——大概是七月底或八月初——我以为我疯了,但即使是那时候,我都觉得很美。我非常喜欢
。”
拉尔夫惊讶地看着她。他怎么会一直认为洛伊丝是个直肠子?多嘴多话?守不住秘密?
不,恐怕比这更糟,老兄。你认为她很肤浅。事实上,你多半是通过比尔的视野来看她:“傻大姐洛伊丝。”不多也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