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这里,老张摇了摇头,“我不记得最后订了哪一家的盒饭,总之,那一天的饭菜特别丰盛,我们一个个都吃得狼吞虎咽。当时,你还催促我赶紧回家过年,你说你一个人审关涵就够了。然后,你随便挑了两个盒饭就去审讯室了。”
陆凡一沉默不语。
老张叹了口气:“要是那一天我和你一起审关涵的话,也许事情就不是现在这样了。”
陆凡一依然沉默。
“小陆,你该明白,现在可不是查这件旧案的时候。”老张用他一贯谨慎的态度说,“我不知道,你到底在怀疑什么?”
陆凡一目光沉静:“我记得很清楚,盒饭是孙保军亲自提进办公室的。”
“这不是重点。”
“不,这正是重点。”陆凡一认真地说,“我怀疑孙保军!
“别瞎说,怎么能怀疑领导?”老张急了,“就算孙保军有这个可能性,可是,他不会这样害你的。当年,他多器重你啊!即使现在,他依然爱惜你这个人才。你当协警就是他同意的,否则根本不可能这么顺利。而且现在,欧阳嘉一直怀疑你是凶手,孙保军力排众议处处为你担保。没有老孙,你小子现在已经在看守所了。你凭什么恩将仇报?!”
“这是两回事。”陆凡一坚持。
“要是你这样说。我也应该怀疑你!欧阳嘉对你的推理提出的质疑,我认为不无道理,而且你确实有充分的作案动机。如果我也和你一样无情无意,我早就躲得你远远的,能多远就多远。你说,我凭什么相信你不是杀人犯?”
“老张,你是最了解我的,我怎么可能去杀人呢?”陆凡一也有点急了。
“人家欧阳嘉都说了,你经历失业和失恋的双重打击,产生了严重的人格分裂。就算医院鉴定你不存在多重人格问题,谁知道呢,说不定医院搞错了。另一个你做的事情,你自己根本就不清楚。前天晚上你怎么打昏我的,你现在还记得吗?”
陆凡一回答不出来,心中的挫折感逐渐加深。

中午休息的时候,他接到家里打来的电话。
“我恐怕不能回去过春节了。”他看上去极度沮丧,对方是他的父亲,“老实说,我不回去反而更好,我不记得有哪个假期不是被这些恐怖案件弄得心情低落,影响到全家人的情绪。所以,我还是单独一个人比较好。”
“你必须学着放开些,凡一。”他的父亲在电话里说。
“我已经尽力了。”
可是他办不到。没有一天,回忆不被勾起,死亡的影像不断在眼前闪动。他经常看到一张因受伤而肿胀的脸,一具被捆绑的尸体,几段被切割得支离破碎的残肢。他太了解受害者了,闭上眼睛就能看到在冰冷的解剖台上挣扎的女人,血,像鲜红的念珠,沿着凶手锋利的手术刀一串串滚落。
“你必须把某些事情关在门外,要不然,你会陷在那些罪恶里,越陷越深。”他父亲语气听上去有些悲伤,“过去几年,我们没有太多时间在一起。你知道你有多少个假期没有和家里人共度了吗?”
“我知道。”
“凡一,你母亲病得很重,你应该回家看看。”轻轻的一句话。
陆凡一闭上眼睛,声音有些哽咽:“我尽量。”
挂断电话,他站在走廊上,长久地沉默不语。恍惚中感觉有人走过来,一回头,是欧阳嘉。
“你什么时候站在我身后的?”他问。
“从你说不能回去过春节开始,也许更早。”欧阳嘉满不在乎地耸耸肩,“陆凡一,看来你陷在这宗连环杀人案中,已经无法自拔了。”
“偷听别人讲话是你的癖好吗?”陆凡一语调冷漠。
“我没有偷听,在你接电话之前,我一直站在这里。只是你自己太专注了,没注意到我而已。”
陆凡一四下望了望,仿佛有第三个人会突然冒出来。确定走廊上只有他们两人后,他把目光落在欧阳嘉身上,这才看到她手里夹着一根烟,已经燃烧了一半,留下半截长长的烟灰。没想到这个女人竟然抽烟。
“要不要来一根?”欧阳嘉问。
“不,谢谢,我不抽烟。”陆凡一紧盯着她,“我觉得我们应该谈谈。”
“好!”欧阳嘉没有回避他的注视,“说吧!”
“看来必须由我先开始。”
“我先开始也可以,但大概你不会喜欢听。”
“说说看,没有什么事情我不喜欢听。”
欧阳嘉冷漠的表情充分表达了她心中的情绪:“我在想,此刻站在我眼前的你,是不是真正的陆凡一?”
“你还是怀疑我有双重人格?”
“我没法不怀疑,医院的鉴定不一定百分百准确。”欧阳嘉掐灭烟,就像掐死一个恶贯满盈的杀人犯,“我真不明白,像你这样的人,领导怎么会让你继续留在警局。”
两人之间的气氛随着他们的谈话一直在恶化。
陆凡一垂下眼睛:“是啊,我也觉得很讽刺,让两个被怀疑的警察继续留下来办案,最要命的是,你我陷入了互相指证的状态。”
他沉默的时候,欧阳嘉看到他脸上犀利的棱角和漂亮的唇形,不可否认,他是个英俊的男人,也是个隐藏得极深的杀人犯。
“谁说互相指证就一定是件坏事?”她冷漠的表情不带一丝起伏:“如果我找到你是凶手的证据,我会亲自把你扔进监狱,哪怕那一天是大年夜,我也会这么做。一旦你要保释,我就会告诉法官你人格分裂,将对社会造成极大的威胁。这辈子,你休想再出来了。我想,等到那个时候,你的父亲一定很伤心,他的儿子恐怕再也不能陪他过春节了。陆凡一,这就是你想要的吗?”
“很难说。”陆凡一说,“我想要的不多,但不包括这个。我相信真相大白的那一天,你会很遗憾。”
走廊如此寂静,两人刀子一样的目光在空中相遇,铿然有声。
“这样的谈话很难继续下去。”欧阳嘉笑着,眼神冰冷,“谢谢你昨晚的款待,改天我会请你喝一杯的。希望那时候你不是在监狱。”她转身走进电梯。
电梯门关上的时候,陆凡一挤了进去。
“还有话要说?”欧阳嘉问。
“不,我刚好要下楼。”
两人都不再说话。气氛沉闷,电梯缓缓下降。
快到八楼的时候,“哐当”一声,电梯猛地一震,停在两个楼层中间,伴随着钢索“嘎吱嘎吱”的声音。
糟糕!陆凡一飞快地看了欧阳嘉一眼,见她后背紧贴着电梯壁,惊恐和无助在她那双美丽的大眼睛中闪动。第一次看到她露出如此真实的表情,他心中说不出是什么感觉。
头顶的灯闪了几下,突然灭了,狭小的空间里顿时一片漆黑。
陆凡一试了试电梯里的紧急求助电话,一阵嘟嘟的忙音,一连试了几次都是这样,看来电话线路出故障了。
气氛压抑地令人不安。他静默了几秒钟,开口:“欧阳队长,你没事吧?”
没有声音。
陆凡一自讨没趣。也就不再做声。
就在这时,又是“哐当”一声巨响,电梯猛地下降几米,最后卡在六楼和五楼中间的某个位置。头顶响起一道破空之声,听起来像一把锋利的刀劈开空气。
陆凡一很快意识到,有一根钢索断了。再加上现在是中午休息时间,使用电梯的人寥寥,没有人发现电梯的异样。
情况一下子变得严峻起来。
黑暗中听不到欧阳嘉的声音,甚至感觉不到她的呼吸。她如同一道青烟,凭空消失在电梯里,只留下陆凡一独自一人面对危险。但是,陆凡一知道,她就在对面,也许正吓得发抖。
“欧阳队长,既然你相信我犯下了连环杀人案,倘若我和你死在一起,你会不会觉得遗憾?”陆凡一问。
没有人接腔,一瞬间,气氛略显尴尬。不过在这样冷涩压抑的空间里,连生死都成了悬念,没人在乎尴尬不尴尬。
“嗨,你怎么了?”他隐隐觉得不对劲,摸着黑,一点点朝对面挪过去,指尖忽然碰到一具颤抖着的冰凉的身体,他心中一怔…这位向来冷静强势的美女警官竟然吓成这样,这太不像她的作风了。
他握住她的肩膀,声音低沉:“你没事吧?”
欧阳嘉沉默不语。竭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
陆凡一忽然想到了什么,小心翼翼地问:“欧阳队长,你该不会有幽闭恐惧症吧?”
话音刚落,他明显感到掌中的肩膀猛地一僵,看来他猜对了。
瞧着这个女人明明怕的要死却故作坚强的模样,他觉得好笑,本能地伸手抱住她。
欧阳嘉挣扎了几下,最后安静了下来,静静地靠在他胸口。
黑暗中,看不见彼此的表情。一股淡淡的发香飘进陆凡一鼻中,他偷偷地吸了几口,是柠檬的清香,很好闻。
她的身体依然在轻轻地颤抖,陆凡一感觉到了她的焦躁、惊恐和不自然。
他想,作为幽闭恐惧症患者,欧阳嘉一定忍受了很大的折磨吧!但是,转念一想,这个女人忍受多大的折磨关他什么事。她处心积虑地想干掉他,他却像个青皮娃儿似地贪恋她的发香,甚至试着让两人目前的状态变得自然一点…这事情就彻底变味了。
一时间,思绪转来转去,究竟是个什么念头,他自己也不甚清楚。
算了!看在两人生死未卜的份上,先不想那么多了。
黑暗中,他低声问:“欧阳队长,你知道,小鳗鱼为什么叫小鳗鱼吗?”
没人搭腔,那一瞬间,陆凡一觉得自己像个傻瓜,他不敢相信这个愚蠢的问题竟然出自自己的口中。
“算了,当我没说。”说完这句话,他保持沉默,决定再也不开口。
过了片刻,响起一个轻轻的声音:“因为总是慢吞吞的,所以叫小鳗鱼。”
他愕然,她竟然回答他这个愚蠢的问题。不过,她的反应似乎迟钝了些。
他又脱口问道:“那海胆为什么叫海胆呢?”
“因为胆子特别大!”
“秋刀鱼为什么叫秋刀鱼呢?”
“因为长得像秋天的刀子!”
一问一答,十足的默契,紧张的气氛似乎缓和了一些。
欧阳嘉知道陆凡一在盯着她,她脸颊忽然发烫,不清楚这个男人心里究竟在盘算什么。他这些问题虽然无厘头,却让她紧绷的心稍微放松了点儿。
“砰”一声巨响传来,像是闷在棉花里的爆炸声,电梯飞速下降,犹如一辆呼啸而过的列车。短暂的一秒钟后又猛地停住了,两人的身体重重一震,这一次不知道停在几楼。又是极度惊险的一次空中旅行。
见鬼!陆凡一急促地喘息着,脖子上青筋毕现,抱着欧阳嘉的手浮凸着小块肌肉。
他怀里的女人僵直不动,惊恐地用十根手指抓着他的腰。他敢肯定自己的腰上一定留下了很多爪印。
一阵寂静后,黑暗中,陆凡一突然开口:“欧阳队长,我曾经说过,其实我们是同一类人,一辈子都活在愧疚,恐惧,悲伤和罪恶感中,比任何人都更想抓住凶手。我也曾要求你不要把时间浪费在我身上,不,应该说是请求。现在想想,我那时候多傻。很显然,有人想让我做替罪羊。如果有天理,那个人应该下油锅才对。”
“你说得对极了!是该这样!”欧阳嘉知道陆凡一在盯着她,她仰起头,毫不回避他的注视,“那个混蛋毁了7个无辜的女人。我会替她们讨个公道。”
“很好,要是能活着出去,就这么做吧!”
“我会的。”
就在这时,一道亮光穿透沉寂的空气,电梯门开了。
一个电梯维修工站在门口,惊愕地看着拥抱在一起的两人:“电梯在维修,你们不知道吗?”
陆凡一和欧阳嘉怔了几秒,各自倒退一步,同时放开对方。
欧阳嘉苍白的脸上浮起红晕,走出电梯的时候,她狠狠瞪了一眼修理工:“你有在十楼放维修警示牌吗?”
“放了!可能清洁工打扫的时候,挪开了。”修理工有点委屈。
“你应该把电梯锁上。你可知道电梯故障有多危险,会出人命的。”欧阳嘉怒气冲冲地离去。
陆凡一倒是从容,临走之际拍了拍维修工的肩膀,“说起来很讽刺,这是我第一次玩垂直极限,还是免费的,谢谢。”
维修工听得目瞪口呆。
没走出几步,陆凡一突然站住了,觉察到手背凉嗖嗖的,一低头,上面有几道暗红的液体,是鼻血。他胡乱擦了擦鼻子,叹了口气…原来自己的身体真的差到了这个地步。

没到六点的时候,天已经黑透了。同事陆陆续续地离开,办公室里只剩下寥寥几人。葛艾青留下来加班,而陆凡一则是在等待一个开口的时机。
眼看着办公室只剩下他们两人,陆凡一走到葛艾青座位旁,压低声音说:“小葛,你能不能再帮我一个忙?”
“什么忙?”葛艾青抬起头,面容极度憔悴。这个英俊的小伙子被许建东交代的工作压得喘不过气来,几乎天天加班到凌晨一两点。
“我想进孙保军的办公室。”
“啊?你去那儿干什么?”
“我得确认他和你姐姐的案件无关。”
“这么做太冒险了。”
“我知道!”
葛艾青略微犹豫:“我没有孙保军办公室的钥匙,不过,我和孙保军的秘书小李很熟,我可以进李秘书的办公室。孙保军办公室的备用钥匙一定放在他那里。凡一,你怀疑孙保军?”他再度迟疑,“坦白说,我不认为孙保军跟我姐姐的案件有关联。他的人品,我很清楚。”
“先不要急着下结论。”陆凡一说,“所有跟这个案子相关的嫌疑人我都得一个个排除。”
葛艾青眼眶微微发红:“凡一,你把大部分精力用在我姐姐的案子上,那6·20连环杀人案的调查怎么办?”
“我开始觉得6·20连环杀人案并非第一要务了。”
“不管怎么样,我希望你不会陷入麻烦中。万一你在孙保军办公室被发现了…”
“我不会提你的。”
“我不是这个意思。”葛艾青急了,“我的意思是,万一你在孙保军办公室被发现了,我们不如实话实说,我想孙保军会理解我们破案的心情。”
呵,理解才怪!陆凡一笑着拍了拍这个年轻小伙子的肩膀:“别担心,没事的。”
葛艾青沉默不语,过了片刻,他起身:“凡一,你等我一会儿,我去去就回。”
陆凡一知道他一定去找李秘书了。
果然!二十分钟后,葛艾青回来了。他的脸颊因紧张而通红,飞快地将一串钥匙塞进陆凡一手里,气息不稳的说:“小心点。”
这个小伙子显然不适合干间谍这类工作,他太容易让人看穿了。陆凡一朝他点点头:“有什么消息,我会马上通知你。”

3

寒风拂过树林和警局大楼的屋顶,外面不知什么时候开始下雨。
孙保军的办公室在十二楼,陆凡一没有搭乘电梯,而是从十楼直接走楼梯上去。
黑暗中,他像一只夜行的猫,悄无声息地穿过长长的走廊。走廊里的声控感应灯一直安静地沉睡。
孙保军的办公室关着灯,陆凡一靠在门上,仔细听了一会儿,确定里面没有人。他左右张望,掏出葛艾青给他的那串钥匙。
试了几次,有一把钥匙对了。他轻轻地转动钥匙,门锁是反锁两圈的状态,很好,办公室果真没有人。
门开的时候他飞快地闪入,回手把门关上,打开手电筒。
孙保军的办公室井井有条,看得出来,他很喜欢养花,三个窗台上一溜十几盆照料得很好的美人樱、海棠、长寿、郁金香,还有一盆仙客来,花开得正艳。
陆凡一可没时间欣赏这些漂亮的花,他的时间不多。
对于一桩五年前的旧案,现在想找到决定性的证据根本不可能。而绝密的资料一定都锁在孙保军的保险柜和抽屉里,短时间内无法打开。眼下,他能做的,只是找一些间接证据,然后推理真相。
孙保军办公台面上都是一些工作上的东西,没有任何破案的价值。陆凡一盼望着能找到记事本什么的,可惜,一无所获。
他飞快地调出孙保军办公电话所有的来去电号码,一一记在本子上,这样就可以知道,孙保军平时都和谁有工作往来。
电话突然响了,陆凡一吓得差点跳起来。
急促的铃声在寂静的黑暗中格外刺耳,他很快冷静下来,赶紧把这个号码记录下来。
办公室连着休息室,里面的陈设很简单,床铺整理得十分干净。
他一眼就看到了床头的一份材料,是一篇学术论文,题目是《人类大脑进化的外因》,署名:章南生。
章南生?这个名字很熟悉。陆凡一想了想,恍然大悟。对了!章南生不正是科大鼎鼎有名的生物学教授吗?当年,他在科大上学的时候。还选修过章南生教授的生物课呢!如果没记错的话,葛艾丹就是这位大教授的得意门生。
只是,他怎么也想不明白,章南生的论文怎么会在孙保军这里?这位支队长什么时候对生物学研究感兴趣了?
他飞快地翻阅论文,论文发表的日期,2004年5月25日。
孙保军为何保留着章南生04年发表的论文,而且就放在枕边拜读?论文的内容相当深奥,别说一般人看不懂,就算是科班出身的生物学研究生也不一定能马上看懂。陆凡一百思不得其解,越来越觉得事情不对劲,但是究竟哪里不对劲,他一时却又说不上来。
就在的时候,走廊里突然传来了一阵脚步声。
糟了,孙保军回来了!陆凡一连忙关闭手电筒,闪身躲进衣柜。他猛然想起自己进办公室后,忘了把门反锁了,孙保军只要一开门,立刻就会知道有人进来过。
现在去锁门已经来不及了,钥匙在锁孔里旋转的声音,他听得清清楚楚。
孙保军打开门后,站在那里楞了好一会儿,马上拿出手机:“小李,你进过我的办公室吗?”
得到小李肯定的答案后,孙保军继续发问:“你出去的时候没有锁门吗?怎么我的门没有反锁呢?”
“你确定?”孙保军口气严厉起来,“你明天早上查一下这层楼的监控,看看谁在你离开以后来过这个楼层!”
陆凡一躲在衣柜里长出了一口气。他直接走楼梯上来,就是为了避开电梯里的摄像头。经过走廊时也没有惊动声控灯,走廊的摄像头拍不到他。
孙保军挂断电话。飞快地扫了一眼办公桌,径直走向卧室。
脚步声越来越近。陆凡一一颗心怦怦直跳。
孙保军拉开陆凡一隔壁的衣柜门,找出一件夹克扔在床上,脱掉身上的西装,换上夹克。接着,他将床头柜上章南生的论文装进自己的公文包。
经过陆凡一藏身的衣柜时,他脚步沉稳,压根没有停留。关灯,锁上办公室的门,孙保军总算是离开了。
陆凡一长长地吐出一口气,这才发现自己后背的衣服已经被冷汗渗透了。
不消片刻,办公室的门突然开了,孙保军直奔休息室,一把拉开陆凡一藏身的衣柜门。
里面空空如也!!
孙保军怔了半晌,怀疑自己是不是多疑了,甩手关上衣柜门,缓缓地离开办公室。原来,孙保军刚才不过是假装出去,实际上,他一直在门口原地踏步,佯装走远。最后,他杀了一个回马枪。
这一切,陆凡一早就料到了。对他而言,卧室里最安全的地方,莫过于孙保军刚刚取衣服的这个衣柜了。所以,他在孙保军佯装离开的半分钟内,马上换了个藏身之地。
孙保军万万不会想到,自己刚刚打开的衣柜,这时已经藏着一个人了。
眼下,陆凡一吓得大气也不敢出,听到关门声后,他又在衣柜里等了好一会儿,确定孙保军不会再回来,这才走出来。离开办公室的时候,他仔细地把门反锁了两圈,然后从楼梯下到十楼。
回到重案队办公室,把钥匙还给了葛艾青的时候,手,依然在微微颤抖。
葛艾青瞧见他满头的冷汗和苍白的脸色,知趣地没有问任何问题,接过钥匙时,他握了握陆凡一的手:“凡一,早点回去休息吧!看你这样,我心里难过。”
陆凡一点点头,他连说话的力气也没有了。
葛艾青静静地看着他离去的背影,那个背影,如此疲惫,如此萧瑟。

云开雾散,寒雨停歇,没有风雪的深夜,空气依然冰冷。陆凡一走在空荡荡的街上,连日来发生了太多的事,紧绷的神经一点一点放松,没走出几步,他轰然倒在地上。
等他醒来的时候,露水沾湿了脸庞,头顶的天空幽蓝如深邃的宝石。
好安静啊!
他记得他小的时候,有一晚也像今天这样。那天,他真的看到美丽的雪山女神驾着马车,挥舞着银鞭,从他头顶经过。他去跟父亲说,却换来一顿手板,谁也不信他。
很久以后,他把这个故事告诉一个女人。那个温柔的女人相信他说的每一句话。他们一起并排躺在院子里,等待美丽的雪山女神驾着马车归来。他相信,女神一定还会回来的。
现在,繁星在他眼里已经散乱了,它们再不表示什么,而那个陪他一起躺在院子里、等雪山女神回家的美丽女子,已经香魂远去。
乐乐,今天是你二十五岁生日,孤身一人你是否寂寞?
陆凡一蜷缩着身体躺在街边,将脸深深地埋在自己的胸前,一行泪滑落。

回到警队宿舍的时候,已经凌晨三点了。
胡乱地洗漱完毕。陆凡一站在洗手间的镜子前,审视镜子里面与他对视的男人。如果一头短寸变长,如果晒黑的皮肤变成小麦般的黄色,如果还能笑得灿灿烂烂…最重要的是,如果眼睛里减掉这五年多出来的沉郁,添满阳光和自信。那么,他就变成了五年前的陆凡一。
“陆神探、陆神探…”他是怎么被冠以“首席警探”之名的,他自己也不太清楚,破了几起离奇的大案后,莫名其妙的,有人开始用充满崇敬的眼睛看着他,叫他陆神探。反正那时候他年轻,听别人这么叫他,他一笑而过。
直到有一次,他破了一起震惊全国的连环谋杀案,市长亲自表彰他是重案队“首席警探”,他才意识到,肩上沉甸甸的责任,这辈子,怕是再也推不开了。
换成现在,他大概会推脱的吧!然而那时候的他年轻气盛,再加上和乐乐的感情顺风顺水,觉得这个世界上没有自己做不了的事。所以,当他被警局开除,接着又被王乐乐抛弃,半年后,又查出脑瘤,接二连三的打击让他几乎崩溃。
五年了,“首席警探”的名号随着时间的流逝,慢慢被人遗忘。他也重新振作起来,开始了追查真相、洗刷清白的漫漫长路。
呵!洗刷清白!为什么他觉得这四个字离自己遥遥无期呢?…镜子里的人嘴角微微弯起,自嘲一笑,然而笑意还没到达眼底,已经收敛。
洗完澡,躺在床上,他明明很累却怎么也睡不着。想起章南生在论文中提出的一个惊人观点,他有点被吓到了。
章南生认为,拥有23对染色体的人类必将灭亡,届时,新型人类物种将取代老一代人类物种,创造不一样的历史。
新型人类物种?看上去怎么像山寨手机更新换代?呵,这位大教授的想法实在太超前了!难道他不知道吗?超前半步是创新,超前一步就是…无稽之谈。
陆凡一摇了摇头,茫茫然望向窗外,星斗清澈如洗,明天应该是个好天。
天还没亮,客厅传来一阵急促的电话铃声,陆凡一从半梦半醒间惊醒,像弹簧一样从床上跳起来。
电话是黎冉打来的,说是那首曲子已经编好,Email给他了。
陆凡一飞快地登陆邮箱,将曲子下载到电脑上。
点下播放按钮,一首恐怖哀怨的钢琴曲从音箱里飞出来。
陆凡一听得心中发堵,不知道为什么又觉得悲伤。写下这首曲子的人,似乎带着遥远的思念,思念自己悄然远去的爱人。那是一种复杂的爱,交织着深沉的恨,也交织着无奈和绝望。如此刻骨铭心。
“曲子我正在听。很棒。”陆凡一赞道。
“呵呵,我也就是随便用钢琴弹着玩。”
“你没给这个曲子取名字吗?”
“没想好。”
“不如叫《星空下的安魂曲》吧?你看怎样?”陆凡一说。
“恩,很贴切。”
陆凡一挂了电话,继续听这首《星空下的安魂曲》,每到一个熟悉的小节,他脑中就会出现5个字母:A-D-A-G-E。
他拿出纸笔,在音乐的伴奏下,写出了目前知道的线索:PNA、AdaGe、关涵、葛艾丹、安魂曲、王乐乐以及其余6具无名尸体、尸体上的数字、高健、孙保军、欧阳嘉、章南生,以及章南生认为的新型人类物种…
陆凡一忽然眼前一亮,一颗心怦怦直跳。
真相似乎昭然若揭…
他拿起外套飞快地往外走,一边走一边给老张打电话:“老张,开车送我去一个地方。”
“哪里?”
“科技大学。”

十分钟后,老张出现在警局宿舍楼下,按着喇叭叫陆凡一上车。
“去科大干什么啊?”陆凡一上车,老张就问。
“听演讲。”
“少来,你可不是那种不安心办案,还专门跑去听演讲的人。是不是查到什么线索了?”
“呵,去了你就知道了。”陆凡一神秘一笑。

两人开车来到科大,百年老校是不怎么会变的,陆凡一置身其中,恍恍惚惚就像走在自己的旧梦里。那些参天大树、那些看来很陈旧的教学楼、那些欢笑着走过他身边的学生…一种惆怅而酸楚的心情涨满他的胸腔。
时间过得真快啊!原来,他真的已经离开了那么多年了。
演讲大厅位于生物教学楼的五楼,他们走过展示的长廊,那些被福尔马林浸泡的人体器官让陆凡一想起被凶手切割成一小块一小块的尸体。唯一不同的是,这些器官来自捐赠者,而那些残肢来之被迫害的7个女人。
老张停在一个浸泡着婴儿的容器前,指着标本,问:“这个是真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