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我明白了。”但是莫尔斯其实并不明白。那天早上默里斯在圣弗里德斯维德教堂干什么?当然,鲁思·罗林森应该知道。鲁思…哼!

今天是她的生日,她应该打扮得漂漂亮亮,去和某个好色的混蛋约会去了吧…“默里斯那天早上在教堂干什么?”

“这是个自由的国家,莫尔斯。可能他就是想去教堂。”

“你有没有查一下他当时是不是在弹风琴?”

“我当然查过,是的。”贝尔再次开始自我陶醉——他以前和莫尔斯搭档的时候很少有这种感觉,“他确实在弹风琴。”

莫尔斯离开之后,贝尔朝办公室窗外凝望了几分钟。莫尔斯是个聪明的家伙。他提出的一两个问题确实有些令人不安;但是大部分案件多少都会有些可疑之处。他试着换换心情,想些别的事情,但是感到黏糊糊的闷热;感到自己哪里不舒服。

鲁思·罗林森骗了莫尔斯——好吧,不能说是欺骗。她生日这天晚上的确有约,但是时间不长,感谢上帝!然后呢?然后她可以去见莫尔斯——如果他还想带她出去的话。

下午三点,她紧张地翻看蓝色的《牛津地区电话号码簿》的M栏,发现牛津北部只有一个“莫尔斯”:E.莫尔斯。她并不知道他的教名,茫然地猜测“E”代表什么。不可理喻的是,刚听到响铃的时候,她希望他不在家,然后,铃声继续,她又祈祷他在家。可是一直无人接听。

14莫尔斯走出市警察局总部,顺着基督教堂1走到谷物市场。他注意到左边卡法克斯塔的大门敞开,旁边的告示在邀请游客登塔观赏牛津全景。

他可以看到塔顶有四五个人,他们面对天际线,1 基督教堂(ChristChurch)始建于一五四六年,是牛津大学最大的学院之一,也是圣公会牛津教区的主教座堂。

用手指着牛津的一些地标,一个年轻人就坐在边沿上,一只脚顶着旁边的护墙。莫尔斯感到腹部一阵剧痛,赶紧低下头朝前走。沃尔沃斯1外面有几个人在排队等公共汽车,他走了过去,回想自己刚刚读过的资料:约瑟夫斯和劳森的生平、他们的死因分析和后续调查。但是他现在绞尽脑汁也想不出有价值的新线索,然后他面朝圣贾尔斯路,抬头望着圣弗里德斯维德教堂的塔楼。当然,那里没有人…等一下!最近——有人爬上去过吗?他的脑海里突然浮现一个奇怪的念头——但是不对啊,肯定弄错了。贝尔的卷宗里提到过:“每年十一月都会有一组志愿者上去清扫落叶。”

这只是一个想法,仅此而已。

开往班布里路的双层公共汽车停在排队的人旁边,莫尔斯走到上层。汽车驶过圣弗里德斯维1 沃尔沃斯百货(Woolworths),英国一家历史悠久的零售连锁企业,二〇〇九年破产。

德教堂的时候,他又抬头望了一眼塔楼,猜测它的高度,八十英尺,九十英尺?前方圣贾尔斯路上的树木开始长出稀疏的叶子,远远看起来显得郁郁葱葱。公共汽车驶入泰勒研究所前面的停车带时,车身刮到了那些含苞欲放的花枝,莫尔斯心里突然有了一个念头。这里的树有多高?四十英尺,五十英尺?肯定不会更高了。那么,根据万有引力定律,秋天的落叶又是怎么会飞上圣弗里德斯维德教堂的塔楼呢?不过,答案可能非常简单。落叶飞不上去。十一月清扫落叶的人根本不需要登上主塔楼,他们只需要打扫走廊和圣母堂上面较低的屋顶。肯定就是这样。他的好奇心越发强烈了,自从劳森死后,贝尔的手下肯定已经搜查了教堂的所有角落,但是有人到塔楼顶上去过吗?

有人按响了停车铃,汽车在萨默顿的商铺前面停下,莫尔斯的头脑里同时响起了另一只铃,然后他也随着人流走下汽车。贝尔(现在都是“贝尔”1)的笔记里有几句隐晦的话提到了约瑟夫斯有赌马的不良嗜好,而且在他去找约瑟夫斯的银行经理之前,贝尔还聪明地预测了死者钱包里那一百英镑的来源非常简单——萨默顿的合法投注站。

莫尔斯推开投注站的门,立刻大吃一惊。这里更像劳埃德银行的支行,而不是传统意义上的赌注登记所。正对着他的是远端墙边的柜台,前面是低矮的格栅,后面的两位年轻女士正在收钱和压印投注单。另外三面墙上钉着日报的赌马版面,前面放着一些黑色的塑料椅子,顾客可以坐着研究观战指南,盘算着自己的奇思妙想或者投注专家的选择。这里大概有十五个人——都是男1 英语中姓氏“贝尔”(Bell)与“铃”(bell)拼法相同。

人——有的坐着,有的站着,全神贯注于赛况、赔率和骑师。大家都专心致志地听着扩音器每隔几分钟从赛场直接传来的最新投注消息。莫尔斯坐下来,茫然地盯着《体育编年史》1的一页。他的右边有个穿着入时的中国人拧了一下墙上那个小投注机的把手,撕下一张投注单。莫尔斯从余光里可以清楚地看到他写下的字:“三点三十五分,纽马克特——二十英镑赌赢——小提琴手”。

唷!这里的赌徒大都只要赌赢了五十便士的小钱就得心满意足吧?他扭过头,望着中国人走到付款柜台前面,右手利落地点出四张五英镑的钞票;他望着格栅后面的姑娘,她像女菩萨那样面无表情地收下了最新的奉献金。两分钟之后,扩音器又醒了过来,一个冷淡的声音毫无感情地播报“比1 《体育编年史》(SportingChronicle),英国的体育类报纸,主要内容是赛马报道,一八二二年创刊,一八八六年与《体育生活》报纸合并。

赛开始”,沉默了一会儿之后,播报四弗隆1处的赛马次序;然后是冠军、亚军、季军——小提琴手不在其中。莫尔斯小时候听过雷蒙德·格伦登宁2狂热的赛马解说,相比之下这里的解说显得格外空洞,就像苏富比的拍卖师在叫卖塞尚的画。

中国人坐回莫尔斯旁边,开始把自己的那张黄色小投注单撕碎,动作精巧得像是在表演折纸艺术。

“不太走远?”莫尔斯大胆问道。

“嗯。”中国人答道,他微微点头,表现出东方式的礼貌。

“有时候走运吧?”

“有时候。”他又微笑着轻轻点了点头。

“常来这里?”

1 弗隆(furlong),长度单位,一弗隆等于二零一米。

2 雷蒙德·格伦登宁(RaymondGlendenning,1907-1974),英国广播公司体育评论员。

“常来。”然后,像是要解答莫尔斯脸上的疑问,“您是觉得我比较有钱?”

莫尔斯迅速岔开了话题。“我以前认识这里的一个常客——那家伙叫约瑟夫斯。经常穿一件棕色西服。五十岁上下。”

“现在也在这里?”

“不在。他六个多月前死了——被谋杀了,可怜的家伙。”

“啊,你是说哈里。是的。可怜的哈里。我认识他。我们经常聊天。他被谋杀了,没错。我非常难过。”

“他赌马赢了不少钱,我听说。不管怎样,有些人就是比其他人走运。”

“您说错了。哈里很倒霉。总是差那么一点。”

“您是说,他输了很多钱?”

中国人耸了耸肩。“可能他比较有钱。”他的小眼睛又盯住纽马克特四点整的赛事,右手不由自主地伸向投注机器的把手。

约瑟夫斯很可能经常输钱,而他那点失业遣散费根本不够用。不过他肯定能用什么办法从什么地方弄到钱。

莫尔斯和自己打赌中国人下面会押哪匹马,但是他眯着眼也看不到投注单上的名字,之后他离开了投注站,若有所思地走上山去。非常遗憾。

几分钟之后,莫尔斯回到自己公寓的时候,那个矮小的中国人站在取款柜台前面,脸上挂着几分诡异的微笑。他还没有掌握英语句法,但是他生造的那句似通非通的“总是差那么一点”却可能是给哈里·约瑟夫斯最恰当的墓志铭。

15“不,对不起,探长——他不在家。”现在是七点十分,刘易斯夫人不想中断收看《阿彻一家》1节目,她希望莫尔斯要么进来,要么离开。

“牛津联队今晚有比赛,他去看足球了。”

雨点从下午茶时间开始就一直没有停,现在仍然拍打着刘易斯家门口车道上的雨水坑。“他肯定是疯了。”莫尔斯说。

“是因为他跟您一起工作,探长。您要进来吗?”

莫尔斯摇摇头,一滴雨珠从他光秃秃的前额流到下巴上。“我去看看能不能找到他。”

1 《阿彻一家》(TheArchers),英国广播公司四频道的肥皂剧,从一九五〇年起每晚播放,延续至今。

“您肯定是疯了。”刘易斯夫人小声咕哝道。

莫尔斯在雨中小心翼翼地开车前往赫丁顿,刮雨器左右摇动,在雨水冲刷的挡风玻璃上划出清晰的弧形。他烦心的正是这些该死的假期!这个星期二晚上,他坐在圈椅里,昏昏欲睡,并且越来越觉得浑身无力。普雷豪斯1为他提供了一张乔·奥顿2滑稽剧的票,评论家认为这部戏是经典喜剧。但他不想去。红磨坊宣布火辣的桑德拉·柏格森要在《皮肉交易》里领衔性感、野性、诱惑的女子群舞:X级3的预告片,U级4的电影。不想去。

所有前景都显得讨厌,甚至女人也显得无耻下流。

然后他突然想到了刘易斯警探。

1 普雷豪斯剧院(ThePlayhouseTheatre),英格兰中部格洛斯特郡切尔滕纳姆的剧院。

2 乔·奥顿(JoeOrton,原名约翰·金斯利,1933-1967),英国剧作家。

3 英国电影分级制度的X级表明只有成人观众可以观看。

4 英国电影分级制度的U级表明所有年龄段的观众都可以观看。

莫尔斯在桑菲尔德路顺利停好了蓝旗亚轿车,穿过硬邦邦的旋转栅门,走进玛诺运动场。西侧的看台上只有稀稀拉拉的几个浑身湿透的忠实球迷,雨水从他们的雨伞上奔流而下;但是伦敦路一侧有顶棚的看台上面都是披着橙黑色相间围巾的年轻人,他们发出的有节奏的口号“牛——津——啪——啪——啪”在球场上空回荡。一排耀眼的泛光灯突然打开,湿漉漉的草皮闪耀着上千道银光。

主队出场时得到了排山倒海的欢呼,球员们身穿黄色球衫和蓝色球裤,径直跑进倾斜而下的大雨中,把一些白色的足球踢到或者扔到湿透的场地上,它们像被擦过的台球一样闪亮。莫尔斯回头望去,看见身后的主看台上没有多少人;于是他走回球场入口,买了一张二手票。

上半场结束,牛津联两球落后,尽管莫尔斯反复仔细辨认周围的面孔,但还是没有发现刘易斯。整个上半场,球场中圈和两边的球门区都被搅成了沼泽般的烂泥地,让人想起帕森达勒战役1的场景,思绪让莫尔斯不得安宁。他慢慢坚定了头脑里一个很不可能、没有逻辑、不合常理的念头——他的头脑就像被催眠了一样,里面全是圣弗里德斯维德教堂的塔楼,虽然他不能证实自己的推测,但这只能让这种推断的可能性变得越来越大。他迫切地需要刘易斯——这一点毫无疑问。

裁判在刺耳的口哨声和嘘声中再次出来检查场地,他的黑色裁判服闪闪发亮,就像潜泳者的潜水服那样。莫尔斯看了一眼巨大比分牌上的时间:晚上八点二十分。他真的需要待下去吗?

他的肩膀突然从后面被一只有力的手抓住。

1 帕森达勒战役(BattleofPasschendaele),第一次世界大战中一九一七年英军在比利时伊普尔地区发动的第三次战役,以战地泥泞不堪、收获极微著名。

“您肯定是疯了,长官。”刘易斯费劲地从椅背上爬过来,坐在探长旁边。

莫尔斯感到难以形容的愉悦。“听着,刘易斯。

我需要你的帮助。怎么样?”

“任何时候都行,长官。您了解我。不过您不是在——”

“任何时候?”

刘易斯的眼里闪过一丝失望。“您该不会是说——”他很清楚莫尔斯的意思。

“不管怎样,这场比赛已经输了。”

“我们只是上半场不太走运,不是吗?”

“你爬过高塔吗?”莫尔斯问道。

和球场周围的街道一样,圣贾尔斯路也很空旷,他们的两辆车很容易就在圣约翰学院外面找到了停车位。

“想吃牛肉汉堡吗,刘易斯?”

“我不吃了,长官。我老婆做了薯条。”莫尔斯满足地笑了。重新联手真是很妙,想到刘易斯夫人的薯条同样很妙。甚至雨势也渐渐变弱了。

莫尔斯仰起头,深深地呼吸,完全不理会刘易斯对于这次夜间行动的反复询问。

圣弗里德斯维德教堂西侧的大窗透出昏暗的黄色灯光,里面飘出风琴悠扬哀伤的音符。

“我们去教堂?”刘易斯问道。作为回答,莫尔斯拉开北门的门闩,走了进去。他们进去的时候,左边是一尊色彩明亮的圣母像,周围是一圈蜡烛,细的蜡烛烧得很快,而粗的蜡烛烧得很慢,明显要支持一整夜;这些烛光投射在圣母平静的脸上,就像万花筒中闪烁的光束。

“柯勒律治1对蜡烛很感兴趣。”莫尔斯说。

1 塞缪尔·柯勒律治(SamuelColeridge,1772-1834),英国诗人和文学评论家,英国浪漫主义文学的奠基人之一。

但是正当他想就这个神秘话题进一步点拨刘易斯的时候,一个高大而模糊的身影从昏暗处走出来,身上裹着黑色牧师袍。

“恐怕礼拜已经结束了,先生们。”

“那更好。”莫尔斯说,“我们想到塔楼上去。”

“您说什么?”

“你是谁?”莫尔斯粗鲁地问道。

“我是教堂管理员,”高个子男人说,“恐怕无论怎样你们都不能到塔楼上去。”

十分钟之后,虽然管理员警告整件事情完全不合规定,莫尔斯还是拿着管理员的钥匙和电筒,站在通往上面的台阶前面——那是一条又窄又陡的扇形阶梯,围绕着塔楼通往顶端。刘易斯紧跟在他身后,他用电筒照亮身前的路,呼吸因为费力和担心而越来越快,他咬紧牙关,向上攀爬。

五十五,五十六,五十七…爬到第六十三级台阶的时候,左边出现了一扇小窗户,莫尔斯闭上眼睛,紧紧靠着右侧的墙壁;他又爬了十级台阶,每级都要虔诚地计数,他要做出无法改变的决定,再爬一级台阶,然后立刻掉头回去,下到底楼,然后带刘易斯去兰道夫喝一杯。他的额头开始渗出冷汗,本来水平的地面和竖直的墙壁仿佛正在融合、滑动,然后倾斜成可怕的坡面。他现在只渴望一件事情:稳稳站在这座可怕的塔楼外面坚实的土地上,望着幸运的地面车辆顺着圣贾尔斯路川流不息。站在那里?不,坐在那里,甚至躺在那里,他的四肢都想拥抱平坦大地的每一块坚实土壤,从那里获得抚慰。

“给你,刘易斯。你拿着电筒。我——我跟在你后面。”

刘易斯走到他前面,轻松而自信,一步跨两级台阶,朝着旋转的黑暗向上攀爬;莫尔斯跟在他后面。他们爬到钟楼上面,再一直向上,又一扇窗户,他又一次晕乎乎地看到地面在自己脚下那么远的地方——莫尔斯鼓起最大的勇气,每次也只能向上爬一级台阶,他的全副身心都集中在轮流抬起两条腿这种纯粹的肢体运动上,就像患有运动失调症的病人。

“我们到了。”刘易斯爽朗地说,然后把电筒照向他们上方的一扇矮门。“我觉得这肯定是屋顶。”

门没有锁,刘易斯走了进去,莫尔斯坐在门槛上喘着粗气,后背紧靠门轴,双手紧贴冷汗淋漓的前额。他终于有勇气环视四周,看到夜空映衬下教堂塔楼的镶花屋顶,随后的景象几乎要了他的命,他看见乌云在暗月前面匆匆穿过,看见暗月在乌云后面一闪而过,看见塔楼像天空倾斜,朝着天空漂移。他感到头晕目眩,腹部痉挛,无力地干呕了两声——然后祈祷刘易斯没有听到。

刘易斯从塔楼北侧向下看,然后目光扫过圣贾尔斯路绿树成荫的开阔地带。他猜想自己大概站在八十到九十英尺的高度,刚好可以辨认出北侧门廊周围尖形的栏杆,还有后面月光照射下肃穆的教堂墓园。没有什么有趣的东西。他用电筒把塔楼照了一遍。塔楼的四壁都有十到十二码宽,外墙上面有一条雨水沟,这些墙壁和铅制屋顶之间有一条一码多宽的走道,屋顶从四壁向上延伸,构成金字塔的形状,塔尖大约有八九英尺高,上面的木桩支撑着歪歪倒倒的风向标。

他走回到门边,“您还好吗,长官?”

“嗯,没事。只是不像你那么强健,就是这样。”

“您坐在那里很有老农贾尔斯1的感觉,长1 老农贾尔斯是英国作家托尔金的小说《汉姆的农夫贾尔斯》(FarmerGilesofHam)里的主人公,体态臃肿,喜欢慢节奏的舒适生活。

官。”

“发现什么了?”

刘易斯摇了摇头。

“你看过周围了?”

“也不是。不过,您为什么不跟我说说我们要在这里找什么呢?”莫尔斯没有回答,他又问道,“您确定自己没事吗,长官?”

“去——去周围看看,好吗?我——呃——我一会儿就好。”

“您到底怎么了,长官?”

“我该死的恐高,你这个蠢货!”莫尔斯怒斥道。

刘易斯没再说话。他以前和莫尔斯一起工作过很多次,他的狂怒就像刘易斯十几岁的女儿们爆发出的冲天怒气一样。但是不管怎样,还是有点伤感情。

他把电筒照向塔楼的南侧,慢慢向前走。走道上有一些鸽子粪,这一侧雨水沟的某个地方也被堵上了,因为东南角有两三英寸的积水。刘易斯抓住塔楼的外墙,试着往东边张望,但是墙体疏松而不安全。他小心翼翼地倚在中央屋顶的斜坡上,用电筒照了照周围。“哦,上帝啊!”他轻声对自己说。

东墙上面平躺着一具男人的尸体——但是刘易斯当时明白,认定那具尸体是个男人的依据只有尸体上披着的那件被雨水浸透的破烂西装,还有尸体的头发不像是女人的。但是尸体的脸已经几乎被鸟啄成了可怕的骷髅;刘易斯又强迫自己用电筒照了照这张不成人形的脸。总共两次——再也不会看第三眼。

16第二天午餐时间,莫尔斯独自坐在基督教堂对面的斗牛犬酒吧,浏览早版的《牛津邮报》。

尽管头版的大标题和完整的三栏都在报道“联合罢工重创考利人”,但左边一栏下半部分“教堂塔楼上发现尸体”的文章还是足够引人注目。不过莫尔斯没有专门去看。毕竟,两个小时之前他还坐在贝尔的办公室里,当时邮报的记者打电话到贝尔的办公室,贝尔显得很谨慎,回答完全是事实描述:“不,我们不知道他是谁。”“是的,我说的是‘他’。”

“什么?肯定是很久之前,没错。

很久以前。”“我现在不能说,不行。他们今天下午验尸。对您来说是很好的头条新闻,不是吗?

下午,今天下午。”“不,我不能告诉您是谁发现的尸体。”“我想可能有联系,没错。”“不,就这么多。如果您愿意,可以明天打电话。我或许可以给您再提供一点信息。”莫尔斯当时感到最后这句话有点过于乐观,现在他仍然这样觉得。

他翻到末版,看见体育头条是“牛津联队一败涂地”。但是他没有看这篇报道。其实他感到非常困惑,需要时间来思考。

死者的口袋里没有任何东西,只能看出他身上的暗灰色西服是“伯顿”牌,内衣裤是“圣米克尔”牌,浅蓝色领带是“芒罗斯邦”牌。莫尔斯自己不愿意去看贝尔所说的那个“黏黏的、腐烂的脏东西”,而且很羡慕法医的镇静自若,他说过不管死者是谁,看上去都不如他们在格雷夫森德水域里打捞出来的那些尸体可怕。有件事情很明显,辨明尸体的身份不太容易——对贝尔来说不容易。贝尔盯着桌子对面的莫尔斯的时候,完全没有开玩笑的心思。他提醒莫尔斯他肯定知道这个家伙是谁。毕竟是莫尔斯把刘易斯带到那里的,不是吗?而且,如果他确信自己会在那里找到一具尸体,那么他肯定非常清楚这具尸体是谁!

但是莫尔斯并不清楚——就是这么简单。这一系列事件让他格外关注圣弗里德斯维德教堂的塔楼,而他所做的——不管贝尔怎么怀疑——不过是遵从本能的驱使,他的本能甚至压过了他的长期恐高症。但是他从来没想过会在那里发现一具尸体。刘易斯在屋顶高声喊叫,告诉他这一发现的时候,他的脑海里立刻跳出了那个流浪汉模糊的轮廓,还有他从献祭盘里偷走的一点点钱。

他始终觉得警方去抓捕这样一个人比较容易。这种人几乎肯定要依靠某些慈善或救济机构,而且通常那里的政府都会对他们非常熟悉。但是大量的调查都没有结果,原因难道不是非常非常简单的吗?

莫尔斯又买了一品脱,盯着玻璃杯里的气泡缓缓散开。他再次坐下来的时候,头脑好像清醒了一些。不,他们找到的不是那个流浪汉,莫尔斯对此很有把握。其实那些衣服——特别那条淡蓝色的领带。淡蓝色…剑桥…毕业生…教师…默里斯…***贝尔还在办公室里。

“保罗·默里斯怎么样了?”莫尔斯问。

“和约瑟夫斯的妻子私奔了,很可能是这样。”

“你不知道?”

贝尔摇了摇头。他看上去疲惫不堪。“我们试过,但是——”

“你们找到她了吗?”

贝尔又摇了摇头。“我们没有进一步调查。

你知道这些情况。默里斯就在自己儿子的学校任教,而且——”

“他的什么?你没告诉我默里斯还有个儿子!”

贝尔深深地叹了口气。“听着,莫尔斯。你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呢?昨晚你又给我找到一具尸体,我真是太感谢你了,这意味着我又要派六个部下出去办案。我刚才接到的电话说弗利桥下面的河里捞出一具尸体,而且耶利哥的那些擅自占房的人更难对付。”他掏出手帕,用力擤了擤鼻涕,“而且我得了流感,你现在要我去抓某个人,这个人很久以前就经常去见约瑟夫斯的老婆——”

“真的?”莫尔斯说,“我在报告里面怎么没读到?”

“别胡扯!”

“他可能杀了约瑟夫斯。嫉妒是最好的动机。”

“当时他坐着——弹那个该死的风琴——当——”贝尔又打了个大喷嚏。

莫尔斯坐回自己的座位上,脸上挂着某种难以名状的满足,“你仍然觉得你在栏杆上找到的人真是劳森?”

“我告诉过你,莫尔斯,我们有两份身份辨认。”

“啊,是的,我记得。一份来自瞎眼的老妪,一份来自和布伦达·约瑟夫斯私奔的人,不是吗?”

“你干吗不回家去?”

“你知道。”莫尔斯平静地说,“你处理好那些擅自占房的人之后,最好派一队部下去把劳森那个老家伙的棺材挖出来,因为我估计——只是估计,请注意——你在里面发现的可能不是劳森那个老家伙。”莫尔斯的脸上闪烁着淘气的喜悦,他起身准备离开。

“这种说法愚蠢透顶。”

“是吗?”

“而且完全不是那么简单。”现在是贝尔在自我陶醉。

“没那么简单?”

“嗯,他们把他火化了。”

这个消息没有让莫尔斯的脸上出现多少吃惊或者失望。“我知道一位牧师曾经——”

“好了,好了!”贝尔咕哝道。

“——他在第一次世界大战的时候被截掉一条腿。他被卡在坦克里面,他们必须很快把他弄出来,因为坦克着火了。所以他们把他的脚留在了那里。”

“非常有趣。”

“我认识他的时候,他已经很老了。”莫尔斯继续说,“一只脚已经在墓地里了。”

贝尔推开他的椅子,站了起来,“你以后再跟我说吧。”

“他有一次讨论土葬和火葬各自的优劣,这个老家伙说自己根本不在乎他们以后把他怎么样。

他说自己算是两脚踩在两个阵营里。”

贝尔迷惑不解地摇了摇头。他说那些鬼话是什么意思?

“顺便问一句。”莫尔斯说,“保罗·默里斯的儿子叫什么?”

“彼得,我想是的。怎么想起问——”但是莫尔斯已经离开了,并没有在这个问题上指点贝尔。

下午。当天下午——贝尔这样说过——他开着蓝旗亚驶向卡尔法克斯的时候,有两个首字母不断在他的头脑里浮现:验尸、下午、首相、保罗·麦卡特尼、邮政局长、腐烂的杂物、佩里·梅森、宪兵司令、彼得·默里斯1…谷物市场尽头的路口是红灯,莫尔斯等候的时候,又抬头看了一眼若隐若现的圣弗里德斯维德教堂的塔楼,还有西侧的大窗户,只有昨天晚上才在黑夜里亮着灯,那时他和刘易斯…他突然决定在博蒙特路的街角转弯,把车停在兰道夫酒店外面。一个穿制服的年轻服务员立刻蹦到了他的面前。

“您不能把车停在这里。”

“我想把该死的车停在哪里都行。”莫尔斯厉声说道,“下次你跟我说话的时候,孩子,叫1 英语使用拉丁语“下午”(postmeridiem)的首字母缩写“PM”来表示下午时间,下文这些词组的英文首字母缩写都是“P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