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了那媳妇一眼,此时的她正一抽一抽地吸气,发出尖锐的呜咽声,肤色白得像漂白粉泡过一般,那肩上大片乌青越发明显,近了才看清楚那全是指头大的疙瘩,凸凹坑洼,密密麻麻的,像一颗颗摔过的杨梅,恶心倒说不上,就是不知怎的,看得我浑身发冷。
瞧着那媳妇被送了出去,病房里的家属却一个个苍白着脸站在一边,动都不带动的,唐诗扫了眼他们,缓缓地问:“你们家媳妇生的是儿子?”
那天那个被唤作二哥的小平头有气无力地“嗯”了一声,那天挥拳打人的气势荡然无存,唐诗古怪地笑了一声,冷冷地说:“拴来的?”
一直靠窗边坐着的婆子,一听这话就跳起来,瞪大眼恶狠狠地指着唐诗道:“你说什么胡话!”
我晓得这一家子闹事厉害,拉了唐诗一把,暗示他不要招惹他们,但是这家伙不知道是挂水挂傻了还是咋的,又来了一句:“还一拴拴俩,你不要你家媳妇的命了!”
这话一说,家属们的脸全都白了,那婆子身子抖了抖,眼睛直勾勾盯着我俩,嗫嚅着唇一句话没说出来。
“滚,快滚!”旁边那个五十来岁的男人忽然暴躁了起来,凶神恶煞地叫嚷着,把我俩推搡着出了门,砰的一声,关上了门。我纳闷地看着唐诗,这家伙神色冷淡地看着那扇门,里头有声音吵起来,说的不知道是哪里的方言,一丁点儿也听不懂。
“走吧。”唐诗拉我往回走。
我看他一肚子气没地方发泄的憋屈样,知道事情有点儿蹊跷,但又有点怕开口就扫到台风尾。等回到病房,我们两个摊开夜宵来吃时,我才着实忍不住问了句:“那家人是怎么了,刚才你那反应……”
唐诗正把炒面里的葱挑出来,边动筷子,边说:“没啥,有点儿看不过眼了。”
虽然不知道他意指什么,但看他刚才的架势就知道,肯定又是那档子的事。
“你这样说是什么意思?”
唐诗瞥我一眼问:“你之前说的那个什么双胞胎生下来没了一个,在医院里闹事的家庭就是那家吧?”
我点头道:“就是那家。”
“那就对了。”他细嚼慢咽地吃了口炒面,接着又说,“那家人看来是拴了童子。”
我一愣,没听明白,追问道:“拴童子是什么?”
唐诗挑了挑饭盒里的面条说:“就是想要生男娃,于是用所谓术法给拴一个呗。好些乡下地方也有人往庙堂去拴,但那基本都是忽悠人的,不灵准,倒是这家人,不知道找了什么人拴的,倒是真给拴上了……”
他的话,我依旧听得不是十分懂,那拴上了是好事还是坏事?那边的唐诗却顿住话不往下说,只是拿着筷子继续有一下没一下地拨着那堆炒面,拨弄得我胃口都快没了,干脆放下筷子不吃了,问:“那为什么生出来会没了一个?”
“他们估计是想要拴两个来着的,结果有一个没拴住。”唐诗也放下筷子,屈着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桌面,脸色越说越不对劲,“这玩意有个好听的说法,说孩子是从天宫童子里拴过来的,叫莲生子,但其实也不晓得拴来的是什么,我看多半是罪孽深重入不得轮回的鬼仔,术法高深拴住的,孩子能生出来倒也没事。要一个拴不住那就惨了,那媳妇的命留不留得住难说,说不准还会祸及全家……”
我睁大眼看着他:“等等,你说那媳妇的命留不留得住难说……”
“是啊。”唐诗拿了一罐可乐拉开拉环递给我,另一只手往自己肩上拍了拍说,“看见她的肩膀了吗?”
这一问,我不由想起那女人肩上那一堆淤黑的疙瘩,心里不禁抽了一下,“那是怎么回事?”
“有道是‘人道尚右,以右为尊’,不好的东西往往都是附在人的左肩上,你看她那肩膀都成啥样了,可想而知,拴来的那东西是多么的厉害!”
我听着心里堵得慌,一声不吭地接过那罐可乐,唐诗也自己开了一罐喝了一口。我晃着易拉罐说:“你不是说看不过眼吗,也不想想办法?”
唐诗忽然停了动作,古怪地看着我,似笑非笑地勾着唇角说:“你怎么在意起这种事来了?”
“我只是在想,为了要个儿子,为什么平白把媳妇的命都搭上……”
唐诗却打断我的话:“说不准人家媳妇乐意的,你能怎么着?”
我这便住了嘴。
唐诗见我绷脸了,连忙摆摆手说:“不说了。要不这样,今晚你在这陪我睡,明早我出院,咱俩看看去,你看我自己一个人待医院多可怜。”
我对他的提议嗤之以鼻:“我值夜睡这都睡够了,没事还睡医院,神经。”
两人又聊了一阵儿别的事,见时间已经很晚了,我便收拾好东西回去。走过护士站的时候,我不禁又往妇产科那房间看了一眼——门扉依旧紧闭着,连窗户的挡帘都拉上了。
我心里暗暗叹了口气,一晃眼就看见那病房的门前站着个矮矮小小的影子,我定睛看去,竟然就是上回见过的那个小女孩。她也认出了我,冲我一笑,笨拙地摆着手,张嘴似乎又是在说拜拜,我也朝她招了招手。这时电梯刚好到层,抬头一看中堂的挂钟,已经十一点半,等我再往走廊那看去的时候,那女孩却已经不在了。

隔天刚好休息,大清早我就过来接唐诗出院了,手里提着在楼下买的早餐上来,一推房门又见床边上坐着一男一女两人,这仨估计又是被我的贸然出现打断了谈话,个个一副凝重阴沉的神色不约而同地转过头来瞅着我。
我心里正嘀咕说真是够了啊,却认出来坐在那的一男一女竟是那产科病房的家属,顿时整个人怔在门口,唐诗勾手让我过去,拍拍床边示意坐下来听。那两人就是那老婆子和昨天轰我们出来的老头,夫妻面面相觑,又狐疑地盯着唐诗,我心里正想着这仨演的哪一出啊,唐诗就摆摆手说:“没事,你们继续说。”
原来他们一家子是横县人,那老头子姓汤,那女人则让我们唤她七婶,三年前举家迁到这里,他们有三个儿子,大儿子十几岁的时候就去了,那小平头是二儿子,生孩子的就是他媳妇,唤作程云秀。因为家里人都想要生个男娃,去年差不多这个时候,家乡一个亲戚建议他们去拴一个莲生子,并介绍了个很厉害的帮拴人,全家于是按图索骥找到了高人,那帮拴人在家里设了阵摆了法,让媳妇在老家屋里住了三天便完事了,至于那过程到底是给拴的几个,他们自己也不清楚。
孩子怀上后举家自然欢欢喜喜,几个月下来一切也都还好,直到孩子出生前两个月,事情开始有些诡异。媳妇不知怎么着得了怪病,肩膀上出现小片鼻头那么大的淤血,一挤压就痛得叫嚷个不停,当时并没在意,上上药也就完了,后来那淤血越长越大,媳妇天天晚上睡着就神神道道地做噩梦叫爹喊娘,一家子这才开始有点后怕,但都已经在预产期了。
最终还真出了事,等孩子出生一看,却只生得一个。
“等等。”我听到这忍不住打断了一下,问道,“之前确实是怀了两个吗?”
七婶点了点头说:“四个月时做的检查,怀的确实是双胞胎,都是男孩。”
再光怪陆离的东西要胡扯都能说得过去,但确确实实怀在腹中的孩子凭空没了一个,我怎么都无法接受,一想到这,我又想起昨天那媳妇发病的事,也不晓得现在状况如何,忙问道:“对了,你家媳妇,现在怎么样?”
“昨晚缓过来了,不过还是有点儿神志不清,而且……而且……”七婶膝盖哆哆嗦嗦地抖,说着说着就哽咽了。
“而且怎么了?”
“我儿子肩上,也开始长那样的疙瘩……”那汤老头子续了话,伸手去拍了拍七婶膝盖,一阵摇头叹气,看着唐诗说,“昨天见你小伙一看便能说出事来,说不定有办法化解这事,所以我们……”
唐诗不为所动,像是在思忖什么似的出了神,片刻才伸手抵了抵眼镜说:“这事我可以试着帮你们,但不一定能帮得上。”
那七婶忙点头应承:“行,行!只要你救救我儿子,多少钱都行……”
“我不要钱,我只想知道给你们拴童子的是什么人。”唐诗靠在床边坐直身子来,表情带着笑,语气却是说不出来的冷峻。
我奇怪地看着他,那汤老头也愁得皱了眉头,摸着半秃的脑瓜好半晌才结结巴巴地说:“我,我们也不知道,是乡下一个亲戚介绍的,说能给拴男娃,特灵准,咱们就让他来了,后来事情邪门了,我们试着再去找这人,却找不着了……”
唐诗问:“长得怎么样的一个人?”
汤老头想了好一阵,才含含糊糊地用手比着身高道:“很高大的男人,三十来岁,样子长得挺上眼的,就是看着有点阴郁,怎么说呢……”
唐诗抬手往自己左眉梢上一划,接话道:“那人眉侧是不是有一颗朱砂痣?”
汤老头思忖了一下,惊讶地道:“对,对,好像是有的!”
唐诗眸色一暗,探身从床柜抽屉里取出个夹着支圆珠笔的小本来,一口咬掉笔帽行云流水地写下了一串字,撕下来递给那汤老头:“你去把单子上的东西买回家捣碎,用锅隔水蒸着,等锅里的水差不多蒸干的时候,就赶紧取出来放在屋子的每个角落。”
我凑过去瞅了眼,不看还真不知道这家伙居然写得一手好字,跟临帖似的,字字端秀,都是些中药名字,黄芪、当归、菖蒲诸如此类。
汤老头颤巍巍地接过去应承道:“好,好……”
唐诗点了点头,又郑重地看着他俩说:“我想现在见见你们家媳妇,可以吗?”
夫妇俩亟亟应说好。我以为我俩是要到产科病房去,谁料那七婶说今天一大早他儿子就坚持把媳妇接出院了,我和唐诗只好跟着她一起打了出租车往她家里去,汤老头遵着那单子去买东西了。

他们住的地方在市里一个老住宅区,看大楼外墙就能知道是二十世纪七八十年代的楼房,大院式管理的住区,邻里基本上都是老住家,我俩跟着七婶气喘吁吁地爬上七楼,刚迈进门就扑面而来一阵恶香,我被呛了一下,咳个没完。唐诗和七婶却似没嗅着那味道似的,径直进了屋里去。
虽然是上了年代的单位房,三室一厅倒是相当宽敞,看得出搬进来时重新修整装潢过,家具墙面都很是新净。七婶领我们到主卧里,那媳妇就半昏半醒摊着衣服躺在床上,淤青的疙瘩比昨日见到的扩大了一大片儿,肩尖上的已经破了脓,混着血水皮肉,黏糊糊的一片,像被狗啃过似的,骨头都快露了出来。那床边坐着的小平头左肩上也缠了一圈绷带,见我们进来,他看了我们一眼,又迫切地看着七婶,似是要说什么,七婶过去和他低声耳语了两句,又摆摆手让他坐下,他才没做声。
房间里充斥的气味让我大气不敢喘一下,那边媳妇忽然呻吟起来,手指死绞着被褥,呜呜地哭起来:“我的孩子啊……我的孩子啊……”
唐诗看着皱了皱眉,又径自在房间里巡视了一圈。这房间应该是屋子的主人房,地方偌大,但朝向不好,所以采光极差,又挂着厚窗帘,大白天也是阴阴沉沉,房子里摆设很简单,两个柜子,一张双人床,窗边放着的婴儿摇床置满了花花绿绿的小孩衣服和好些婴儿用品。
没多久,那汤老头就买好了东西提着个纸包回来了,按唐诗说的把捣碎的药粉隔水蒸好,置到屋子每个角落,也不知道是不是药味太浓重,我跟唐诗两人在阳台抽了根烟回来后,就觉着刚进门时那阵怪异的恶香没了。唐诗从包里取出几张巴掌大的红喜纸,拿那药粉一抹,然后就在上面写字,先是他自己的名字,然后是我的,又问了屋里其他人的名字,一一写上折好,按着名字分给各人贴身带着。
我捏在手里问他:“写名字用来干吗?”
唐诗故弄玄虚地说:“晚些你就知道了,只管拿着,有了它,今晚就什么都不用怕了!”
接下来唐诗啥也没说,啥也没做,只是让我们干等。结果这一等就等到了晚上十一点,蹭了人家两顿饭和一顿夜宵,我有点儿不好意思了,心想自己明天轮的还是早班呢,要不就先走了,正要站起身的时候,突然嗅到一股怪异的香味自身后传来。
我惑然地看向唐诗,他却一副什么都没察觉到的样子,镇定自若地抓了一把瓜子在嗑,我心想事情没完我回去也不得安心,只好挪过去在唐诗边上坐下。过了半晌,那味道越发厉害,我着实有点受不了,想找根烟抽抽,好盖盖那味儿,伸手去口袋里把烟盒摸出来了,却找不到打火机,正想着会不会丢在阳台上,一抬头才察觉这房子有点儿不对劲,厅里的光线越发昏暗起来,往四周看了一眼,见满室笼着一片灰青色烟雾,袅袅绕绕,我忙抓了侧旁的唐诗一把,压抑着声音道:“唐诗!快看……”
他竖起食指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然后往那媳妇的房间指了指,我循着那方向看去,那房间门扉虚掩着,里面像起火似的大团浓烟在往外冒。隐约听见里面有声音传出来,是低低的呜咽,那哭声像幼猫嘶叫似的,明明是从房间里传出来,进到耳中却像是空谷回响,千转百折,听得人头昏脑涨。我忙站起身来想要往房间走,这一使劲才发觉自己浑身都动弹不得,我心里叫了声糟糕,瞥眼看向唐诗那边,竟没见着人,那家伙不知道什么时候不见了。四周的雾霭越来越浓,不到片刻这室内已是伸手不见五指,这时身体倏地一松,手脚一阵酸麻,竟能动了,我摸索着走了几步却没碰到任何障碍物,四周是一片空旷,我着实怀疑自己是不是还身在那客厅里,试着喊了一声:“唐诗?”
那声音像是荡不开似的,只在耳边嗡嗡地响,那尾音响到最后忽然像切换了音频一样换了个声调,吊高成阴森又凄厉的哭声,我的心一下子也跟着吊到嗓子眼,下意识地捂了捂口袋,碰着唐诗给的那张红喜纸忽又定下了神来。那哭声就像有一大群黄蜂从四面八方朝这边涌动,光是听着都叫人头皮发麻,我亟亟往前走,开始感觉到脚下有什么翻涌,身边的雾气越发浓稠,甚至能感觉到拉扯四肢的张力。
我顾不着这么多了,亟亟往后退了几步转身就走,客厅也就十几平方米而已,我却走了将近一分钟也没碰着墙壁,心不禁慌张起来。
这时前方忽然出现一抹豆大的火光,摇摇曳曳地过来,在一片雾海里分外明晰,我捏着口袋里那张红喜纸,心想死就死吧,心一横,于是朝那火光的方向走去,雾霭浓重得犹如水流一般,抬手一划甚至能掬起一抹乌青,从指隙流散开去。越接近那点火光,耳边乱七八杂的哭声反而叠合在了一起似的,变得越清亮透彻。
隐约看见前方站着一抹影子,是个穿着花花的百家布棉袄的女娃,背向我低头捂着脸哭泣,小小的肩膀在轻轻地抖着。不知为什么见到她后,我之前的惶恐一霎烟消云散,反而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自心头泛了起来。那孩子忽然转过身来盯着我,样子看着有几分眼熟,却一下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只瞅着她缓缓走到我跟前来,像有什么要说似的,招了招手,示意我蹲下身来,她脸上的泪水依旧断了线似的在掉。我那时不知怎么想的,竟毫不犹豫就俯下身去,那孩子哽咽起来,一手挡在嘴边凑到我耳边来,那瞬间只觉得一阵刺骨的寒冷直涌进耳道,隐隐约约听见她说:“要走……”
说罢,那原本端秀的容颜忽然狰狞,霎时眼瞳大扩,嘴角咧到耳边,露出了野兽般的獠牙,她吼叫了一声后,就朝我扑了过来。我想躲已经来不及了,只好抬手去挡了一下,结果没及时挡住,肩膀顿时一阵剧痛,像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捏压在上面要把骨头碾碎了似的,我惨叫了一声,伸手就去扯拽,一使劲那女娃脱了口,啪的一声摔在地上。我捂着疼痛难忍的肩头,顾不得再看一眼,踉跄退了两步转身就跑,突然有个东西从脚踝直缠上来,就像是被五指攥抓着,我心下一凉,抬脚就去踢,不想更多东西缠了上来,甚至有些往身上扑,数量越来越多。我心想这下肯定死定了,就在这时,突然我听到一声打火机擦火的声响,然后身下就蹿烧起一大团火苗,与此同时,无数的惨叫声此起彼伏地叫了起来,像是有很多人被烧了起来,半晌之后,突然间,像是被按下了静音键似的,所有的惨叫都消失了,四周安安静静的,像是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
我只觉得头昏脑涨,双眼有些蒙眬,等我回过神后,那雾气已经散尽,眼前出现了唐诗,我发现此时自己所站的地方赫然是阳台,而脚下却是一片燃尽的火灰。唐诗手里捏着之前点烟的打火机,呼吸急促得很,二话不说径自伸手就往我口袋里掏,好一阵才扯出那张红喜纸,不想它已经被烧掉了一半。
他回眼看着我,手里捏着红纸在眼前晃了晃,问:“怎么回事,莫辞你做了什么?”
我眉头皱得很紧,反问道:“我能做了什么?”
说罢只觉肩头一阵疼痛,撩高衣袖去看,只见两道咬痕一般的口子,幸好不是太深。唐诗也凑过来看了一眼说:“奇怪了,纸上写了你的名字,按道理来说,是不会被那东西障了眼的,你怎么会受伤了呢?”
我听着蒙了一下,猛地把那红喜纸抓过来看。虽然烧了不少,但隐约还能看见上头写着“莫辞”二字,我心下就开始毫无保留地使劲儿骂他娘。
“唐诗你他妈的让你卖关子,问你干啥要写名字,你大爷的给我卖关子,事先把事情说个明白会死!”我指着他鼻尖就吼,“我这回真×你大爷了!这差点儿害死我,我全名是莫一辞!”
唐诗瞠然看着我,估计他也蒙了,只听见他啐了声娘,也不甘示弱地朝我骂:“你忒不厚道了吧!认识你这么久原来他妈的连真名都没告诉我?”
“你他妈没问不是,我总不能天天给你掏身份证看啊,搞笑呢?”
那一霎我真他妈觉得自己比窦娥还冤,名字称呼这种东西本来就是喊着方便的,俩字怎么都比仨字溜口吧,父母朋友都这么喊我,习惯了也没觉得哪不妥当,只是死活想不到被这家伙在这摆了一道!
唐诗本来还要跟我纠缠这事,正要顶嘴,这时房间里忽然传来一阵哄乱声,他不明所以地瞥了我一眼,回身冲进了屋里,我匆忙地跟了上去。
一进那房间,只见那三人都缩在房间角落里,只有那媳妇躺在床上大口喘着气痛吟,左肩上趴附着一个东西血淋淋的,像是刚足月的婴儿,它头颅很大,包裹着骨骼的皮肤就似是捣碎的肉泥裹上去一样坑洼黏糊,颈脖和四肢却萎缩得异常短小,裂开到耳边的大嘴咬在那媳妇肩头,长满了虎鱼一样密密麻麻的牙齿,颧骨撑破了血脉皮肉绽了出来,抽搐着一动一动。原来一直附在那媳妇肩上的是这东西,顿时一股恶寒从我脊尾直蹿上心口。
就在我使劲儿给自己鼓劲时,唐诗忽然一把将我拉开,伸手去捉那媳妇肩上的东西。他的手指刚碰着那东西,它就仿佛触电一般使劲抖了一下,发出一声尖厉的叫声,牙关一松,摔落下床去,有一声没一声地发出刺耳的啼哭声,像是只濒死的小猫。七婶吓得浑身抖得跟筛子似的,嚷嚷道:“能弄死吗?那玩意能弄死它吧?”
那东西盘缩在床下嘤嘤地哭,头颅足有正常成年人两个头那么大,眼睑肉粘连在一起,哀叫着爬划着四肢,嘴巴一张一合的,翻涌出来的血水淌了一地,那东西渐渐被一层灰青的雾气包裹起来,最后蚀化成一抔黑色的灰。
唐诗看着它,忽然神色凝重起来,沉声道:“这不是莲生子……”
我听得一愣,忙快步走过去问:“怎么回事?”
唐诗拿手拈了些灰烬凑到鼻尖嗅了嗅,说:“没拴住的莲生子身上本该是戾气极重的,但这东西身上没有戾气,而且度不走它。”
我的思路一下理清不过来,既然这不是莲生子,那是什么?为什么会缠着这家人的媳妇,那拴来的童子呢?
唐诗回身往七婶那边走去,用沉着却异常震慑人的语气问:“怎么回事?你们一家子瞒着什么没说?”
我想到刚才在那雾霭里见到的那个哭得凄切的孩子,忽然心里一阵森寒,哑声问道:“……你们家里有女娃吗?”
那夫妇俩一听,忽然惶恐地瞪大眼,颤巍巍地看了看对方,欲言又止地低下了头去。唐诗看在眼里,不知道被触到哪根弦,疾步走过去一把攥起那汤老头领襟吼起来:“你们是不是瞒着什么事?若不肯说个明白,这事我办不了,人是生是死,就随你们的便了!”
“这,这……”汤老头磕磕巴巴地说不出话来。
唐诗一把甩开手做出转身走人的样子,那小平头许是真怕了,疾步上来将人抓住,居然扑通一声朝那床边跪下,然后嚷道:“我说,我说!我家媳妇之前,确实怀过两个女娃的……”
“那现在呢?”
“……死了。”
“死了?”我愕然。
“有一个是打掉的,另一个三岁的时候得肺炎死了……”
我和唐诗对看了一下,彼此都缄默了,床上的程云秀却忽然尖声哭叫起来:“孩子本来是不会死的,不会死的……我的孩子啊,我的女儿啊,妈对不起你!”
唐诗脸色暗沉得很,看着那抱着脸恸哭的程云秀问:“你女儿是怎么死的?”
程云秀抬起濡湿的眼,满腔恼恨地看着脸色煞白的七婶,哽咽着道:“孩子得了病,他们不给送医院,说是女娃,反正也不想养……我是眼睁睁地看着孩子断气的。”
我听着浑身发冷,不觉握着拳头把手骨都攥得生痛,这得冷血到什么程度才做得出来。旁边的唐诗许久才叹出一口气,冷冷地问:“孩子叫什么名字?”
那七婶不敢说话,只是抿着唇,半晌那汤老头才支支吾吾道:“一直没打算要,所以就没给取名字……”
他顿了话,便没再往下说。
唐诗不怒反笑,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顺手取了件花绿的孩子棉袄,弯下身去小心翼翼地包起床边的那一抔死灰。
“叫汤蓉……”程云秀忽然念道,声音轻小,细若蚊蚋。
唐诗停了手抬眼看着她,程云秀点点头,又转头看着窗边那张婴儿床道:“怀上那时候我就想,如果是个闺女,就唤作汤蓉……”
“是个好名字。”唐诗站起来,把那包裹着东西的衣服收叠好放到程云秀手边,“你女儿死后都没有名字,又没立灵位,现在是下不得阴曹报到,享不到香烛素果,纵是做鬼了亦饱受饥寒。她无处可去,又无家可归……到人世间走一遭,本就不容易,却要她死了也受这份苦。”
程云秀一听,眼圈都红了,心神慌乱地伸手就去掏旁边的一篮子衣服,一件件摆开摊在眼前,一件件仔细地看,期期艾艾地说着“我的闺女啊,我的好闺女”,头一低,眼泪又止不住地掉,想来那都是女儿以前穿过的衣裳,她放在床头朝夕看着,那百般念想萦绕心头挥之不去。
唐诗舒了舒眉头,一脸温和地伸手拍着手边的衣服,仿佛哄襁褓中的婴儿入睡似的:“汤蓉啊汤蓉,你听见没有?你妈妈,她并不是不要你……”
我和唐诗比肩而站,那一霎仿佛隐约听见孩子的呜咽声,若有似无,萦萦绕绕,再看床头边上,模模糊糊地映着一个影子,明明是看不清晰的景象却似是烙印在脑海里一般,有种强烈的感觉告诉我,那叫汤蓉的孩子就在那儿,她穿着那件花花绿绿的百家布棉袄,拉着她妈妈的手指,轻轻握了握,墨黑的一双眼清泪扑簌簌地掉,却是朝程云秀咧着嘴笑,眉眼弯得如月牙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