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见着已经快一个钟头了,姑娘丝毫没有回来的迹象,我有些憋不住了,但又觉得扭头就走实在太没面子,便索性下定决心在这耗上了。当时站的地方正是市镇府斜对面的小公园,姑娘家就住在边上,站在楼道里直直能瞧见小爷伟岸的身影,也说不清楚是哪来的自信,反正那会儿我是坚信不疑姑娘一定躲在某个窗户后面正看着我呢。
思及此,顿时来了精神,不急不躁地往长椅上一坐,开始持久战了!
这个小公园是配合新建的市府大楼才造的,听说花了大价钱,连稀稀落落的几棵垂柳都是从其他地方移植来的,我看不懂树,但也觉得它们应该是老得够呛了,不仅枝繁叶茂,更是透出股说不上的古意,让人看着就觉得心头一阵爽快。
跷脚坐在长椅上,顶着树荫看着夕阳想着姑娘,一时间竟觉得生活惬意得无以复加,轻松得有些睡意了。
一阵微风透过柳枝吹拂到我脸上,忽然有种熟悉的味道,腥腥的湿湿的夹杂着一丝甘甜——竟是仿佛置身于儿时游泳的水库旁!好像有些记忆被突然唤醒,我瞧着身边的大柳树也是越看越发眼熟,当年和几个小伙伴下水之前,总会被老妈千叮咛万嘱咐要把脚踏车锁好,我偷懒,就直接把车子挂锁在树上,久而久之还练出了一手绝技,让同伴们羡慕不已,难道说,这柳树真是当年那棵?!
以前游泳的水库现在早已人迹罕至,为了保护水源,政府将它围了栅栏,还派了专人看守。如果真是那里的大柳树被移了过来,倒也不奇怪,但能在这里遇见它,还真是挺奇妙的缘分!
我就这么有一搭没一搭地想着,竟不知不觉睡了过去,迷迷糊糊间,腥湿甘甜的味道越来越强烈,我猛然一睁眼,忽然发现自己居然置身在波光粼粼的水面中,没有不适没有恐慌,只觉得周围的一切都是那么的宁静清凉。远远地,大柳树就站在当年的位置,枝条一下一下地摆动着,我看着它,朦胧中总觉得少了些什么——对了,我的脚踏车呢?!心下一激灵,身子一挺,顿时清醒了。
揉揉眼看着周围,天已经完全黑了,乘凉的人渐渐散去,白亮的月光下,柳树纹丝不动地站在那里,仿佛静静地在与我分享一段共同的回忆……
突然之间觉得自己死乞白赖地在这里太没意思了,我起身准备离开,脑子里还是刚才那几乎可以乱真的味觉与触感,忽然想起庄子的梦蝶了——究竟是我陷入了柳树的回忆,还是柳树被我拖入了梦境?!
正失神着,肩膀被人重重拍了一下,一回头,姑娘撅着小嘴气鼓鼓地望着我……
——童年可以无止境回忆,夏天还会无止境到来,陌路的姑娘还能记得多久?


第46章 狗娃子
前几日下夜班,我正准备收拾东西回家呢,被师兄拦下了:“跑个腿去医保大厅下,那边发了新的药品目录,咱们这边用药又要调整了,我刚开了奥曲肽,好像有些病人没办法报销,你去打听打听!”
这懒家伙,明明自己刚从一楼上来的,都不愿意拐个弯去问一声!我刚想拒绝,主任突然凑上来了:“小李去医保?那正好,帮我带张单子过去!”说着递了份一式三联的处方来。这下推脱不掉了,我只得怨念地接过处方,在师兄的阴笑下不情不愿地下了楼。
这天正赶上礼拜一,医保大厅里人拥得像赶集一样,我不好意思从内门进去打扰工作人员,便努力在人群中穿梭,想要挤到队伍前面和办事员打个照面。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好不容易挣扎到柜台跟前了,正想开口和医保人员打招呼呢,忽然感觉到右臂旁有一堆毛茸茸的东西,顿时吓了一跳,侧目望去,竟然是一只黑乎乎的小狗正俯着身子蹲在柜台上!好歹也是医院,虽然这里不是就诊科室,可这样堂而皇之地带着宠物进出也有些太过分了吧?我有些厌恶地打量着周围,想要找出主人。
正回头张望着呢,柜台后有人招呼起我来:“是外1的李医生吧?你们主任刚打电话说有处方要送下来!”
“哦,对对,在这呢!”我赶忙递过去,见人家这么忙便顾不得打岔,直接问起药品目录的事。
“是有新调整,我们这边也是刚接了目录,正准备发到科室呢,现在实在岔不开人,你们先等等,中午之前一定送过去!”那人说完便低头忙活了。
既然人家已经这么说了,我也不好催促,只得转身准备离开,刚扭过脸,却看见身旁原本蹲着那只小狗的地方站了一个十岁上下的孩子,矮矮瘦瘦的,估计柜台里的人只能看见他半个脑袋。
大厅里人满为患,可是这孩子周围却被刻意地闪了一个大缝,仿佛大家都不愿意靠近。我仔细打量了他一下,的确是有些不讨喜,脏兮兮的不说,右眼处还有块红棕色的疤痕,看起来似乎是胎记。不过他丝毫不在意旁人的嫌弃,自顾自地扒在柜台上,垫着脚尖把手里的单据往里送,一副小大人的模样!说实话,看到这样的孩子我是有些触动的,若是生在平常的城里人家,这个时间怕是正端坐在课桌前吧?可是他,却衣衫褴褛地夹在人群中为家里的大人操劳着……
只顾想着他,倒是忘了刚才见着小狗的事,我一边在心里暗暗叹息着一边往外走,门口两个中年村妇的对话忽地飘进了我耳中:“看——就是她,破烂孙的婆娘!她们家的狗娃子当初就是她死活要抱回来的,现在听使唤得很,这不,正在屋里给他们办报销呢……”我条件反射般地顺着她们的视线望去,只见走廊的尽头有个老妇人斜坐在地上,身下垫着一个破旧的编织袋。
原本这只是段再寻常不过的八卦闲话,但是我却总觉得好像有些模模糊糊的记忆被唤醒了——猛然间身子一震,对,狗娃子!我想起来了,难怪刚才会在人堆里突然看见一只小狗,难怪那小孩面目丑陋却心智成熟……莫非他真是传说中的狗娃子?!
我不敢置信地回头看了看那两名正在嘀嘀咕咕的村妇,可随即便感到自己实在很荒唐可笑,无论如何狗娃子也只是童年时姥姥讲过的一个传说而已,乡村间这种荒诞不经的传言多了去了,怎能一一较真?!
晃晃悠悠地回到楼上,嘴角还挂着一丝讪笑,正巧师兄迎面走来:“咦?医保有美女啊?!你傻乐什么?”
“没,想到一些事,挺好玩的!”我说着脱了大褂准备回家。
“什么事儿?说来听听,哥也跟着你乐呵乐呵!”他一脸没正形。
“切,三八男!”我不屑地白了他一眼,“听说过狗娃子吗?料你肯定没听过,是我姥姥她们家那边的封建迷信!没什么好说的,当眼全世界,每个农村都有个把儿这种地方特色的传说,不值一提!”
“狗娃子嘛,我听过!”他回答得极为淡定,我却听得头皮一麻:“你打哪儿听说的?!”
“嘿嘿,你先说!你听到的狗娃子是什么情况啊?你讲完哥再告诉你……”他又露出了那招牌的贼笑。
我没辙了,只得把从姥姥那听来的一五一十地全抖落给了他。
据说,狗娃子应该算是种山魅精怪之类,外型酷似家养的小土狗,但是灵性极高,而且喜欢亲近人家。从前在农村,若是谁家的孩子走失后又莫名地回来了,那么家里的人都惧怕得很,总觉得孩子早没了,是狗娃子托了身子想来寄宿的,它们想要沾人气!从姥姥的话语里,我总觉得其实老人们对这种亦妖亦兽的存在是怜悯大过于厌恶的,甚至还有人说,那些深夜里游走于村外林间的狗娃子,实际上是夭折的婴儿,因为眷恋父母又投胎无门,久而久之,便成了怪物,只等着有落单的孩子能寄身,想要再次回到熟悉的温暖中去。
而被狗娃子寄身的孩子,则再也过不了常人的生活,不仅身上会无缘无故地长出疤痕,而且寿命极短,通常会随着家里最年长的老人,但凡老人去世,狗娃子必定会随之夭折。听姥姥说,是因为老人不愿意自家的孩子活得不人不鬼,便强行带走,希望能早日超生……
“说完啦,我知道的就这么多!你呢?”一口气讲了这么些话,我嗓子干得要命。
“嗯……为什么被狗娃子附身的孩子都会长出疤痕啊?”他倒是不紧不慢的,还仔细回味起来了。
我喝了一大口水,含含糊糊地说:“具体搞不清楚,反正就是有这么一说!好像是说打哪儿钻进去的,哪儿就有印子,红红褐褐的疤!”
“啧啧,有点儿意思啊!”他还在卖关子。
“你到底讲不讲啊?!”我佯怒道。
“行行行,瞧你急的!”他脸上又浮现出了阴谋得逞后的奸笑,“其实我也是才听说,刚刚不是在肿瘤内科那边串门子嘛,回来的时候在电梯里听见个病人家属正在叨叨这个,我可好奇了,又不好意跟人家细问!没想到啊,山不转水转,在你这儿听到全本儿啦!哈哈哈……”
我顿时气得七窍生烟,转身就要离开,却被他一把拽住了:“咱们去医保办看看呗,没准儿那孩子还在呢!”
看着他一脸激动的表情,我知道再怎么劝也没用的,只得认命地随着他下了楼。说实在的,大概是我自己内心深处也很想去一探究竟吧?毕竟以前只当是个传说,没想到竟会有机会亲眼目睹。但理智又觉得这一切着实荒谬,便对师兄敲起了边鼓:“看看就看看,你可千万别乱讲话!这本来就是个以讹传讹的故事,哪有刨根究底的,咱们也就只能当是个笑话!”
“知道啦,你当我傻啊!”他说完大步流星地进来医保大厅。
幸好这里人实在太多,隔了这么长时间,那孩子的手续竟然还没有办完,我大老远便看见他捧着一把单据正在跟周围的人理论着什么,原先虚弱地坐在地上的老太太也站起来了,跟在他旁边,一手拄着拐棍一手牵着他的手腕子,仿佛想要努力将他拽出人群。可是孩子却固执地站着,连丑陋的疤痕也掩不住他脸上又惊又怒的表情。
出什么事了?我心下疑惑,急忙往孩子身边挤去。只听周围的人悉悉索索地议论着:“要我说那女人真是疯了,在医院呢,说什么鬼啊怪啊的,没文化!”
“嘘……可别大声!听说她是十里八村有名的仙儿呢,她一眼看了就讲那孩子是狗娃子托的!没准儿就是,要不怎么会长成那样儿呢!”
我一听顿时急了,虽然也是抱着猎奇的心态来的,可毕竟没存过一点恶意,没想到刚才那个大嘴巴的女人竟然会在这大庭广众之下指认起孩子来,这样太无理取闹了吧!什么年代了都,怎么会有人这么荒唐可笑?!
就在我以蛙泳的姿势奋勇朝前的时候,忽然,师兄嘹亮的呵斥声传了过来:“瞎说什么呢你!人家孩子这是毛细血管瘤!有空就去读读书看看报,别一天到晚想着怎么糟践人!还仙儿呢,你都成仙了还来医院干吗?体察民情啊?!”
随着这声春雷般的怒吼,整个大厅突然安静下来,全场以膜拜的眼神望着师兄,这就是白大褂的威力啊!看着那个长舌妇灰溜溜地钻出了人堆,我差点鼓起掌来!
师兄仿佛意犹未尽,接着又对老太太说道:“家里再穷,孩子有病也得治!别耽误了,知道吗?”老太太怔怔地点着头,师兄甩着褂襟飘出了人群……
“哎呦,帅哦!”我紧随其后,忍不住调笑道。
“那当然,最看不惯这种无良神棍!”他忿忿地说。
我刚想接话,他突然一转身,道:“咱们最近抽空去趟东榆村吧?”
“嗯?”我一下子没磨过弯来。
“我刚偷眼看了那小子手里的医保本儿,他们住东榆村!”
“什么?去他们家干吗?!你不是说那孩子是血管瘤吗?”我十分不解。
“嗨,我瞎掰的!那孩子准是你讲的狗娃子,真的,我有直觉……咱们得抓紧时间去探探了,我还看见了老太太的病历,肺癌晚期!要真是跟传说中一样,这宝贝怕是在世上待不长了!”
“你……”我一时间无语了,早知道这位仁兄从来不是天使,可见他如此兴奋,实在是不知该如何是好。幸好他并未定下具体日期,我暗暗下定决心,在那位老太太寿终就寝之前,一定要好生躲着他……


第47章 留恋
秉承老妈空调屋里不准抽烟的懿旨,我无精打采地蹲在阳台上,数着对面楼里的点点灯光。突然,下面篮球场传来了孩童的嬉笑声——谁家的父母这么二,大半夜的,还带着孩子在外面玩?我烦躁地伸头往下看了看,昏暗的球场上一个五岁上下的小孩正在撒欢,离他几步开外的地方站着一个穿着短裤汗衫的男人。
要是往常,我没准会特三八地蹲着瞅瞅他们爷俩,可是这会儿心情正是低谷,实在没什么精神,扔了烟头便钻进屋里了。
第二天,赶了一台手术后又凑了一场饭局,回到家洗完澡已经接近凌晨了,正想开电视呢,屋内猛然一黑,K,停电了!屋内顿时陷入一片闷热,没办法,我只得搬了张躺椅睡在阳台上透透风。可没过一会儿就受不了了,小区里花花草草很多,蚊子都特得瑟,个头儿差不多都赶上蝗虫了,叮人一口,先疼后痒的,能难过半宿!
黑灯瞎火的又打不着,实在没辙了,我便套上衣服下了楼,想到对面小店里买点儿蚊香。
刚下楼还没拐弯,我就又听到了那个孩子的笑声,心里不禁开始犯嘀咕了,这家娃儿也忒洋气,这么大点儿就开始追求夜生活了!
路过篮球场,隔着细细的铁丝网,我看见一大一小两个人跟昨天一样正在闹着玩呢——真有雅兴啊,别的不说,光这蚊子就够受的了,人爷俩儿怎么就不怕呢?!我一边暗暗赞叹一边快步走着,稍没留神,突然被眼前一个黑影吓了一跳,差点叫出声来!
定睛一看,原来是一个穿着睡裙的女人正站在一楼院子里一动不动地往球场张望。切,又是一个爱放血的!我有些恼怒她这装神弄鬼的扮相,明明觉得有些眼熟也没打招呼,径直走了过去。
等回到家点好蚊香躺下了,才想起,那女人和球场上的爷俩儿似乎是一家。前几年我刚搬来的时候,他们家孩子还小,经常能看见两口子抱着小孩遛弯儿,且算是点头之交。真不知道这几天他们闹什么幺蛾子,大半夜的不睡觉折腾孩子出来扰民……
就这么胡思乱想着,我竟然昏昏沉沉地睡着了,直到第二天被太阳烤得冒油了才缓缓醒来。抖落一身臭汗,赶紧进屋冲了个凉水澡,就急急忙忙出门上班了。
小区门口停了辆搬家公司的车,我刚走到跟前,车里便有人伸出头来跟我打招呼,我抬眼一看,是个壮壮的中年汉子,好像在哪见过,可实在认不清了,又着急接班,便讪笑了一下准备离开。
“医生,你不认识我啦?上月我家属才从你们那出院……”他显得很热情,嗓门儿又奇大,这么一来我便不好意思不理会了,就停下脚步跟他寒暄了几句。
“医生你也住这儿啊?!这边几个小区的活儿基本上都是我们公司包圆的,要是有什么重活你就招呼一声!”他笑呵呵的。
“唉,那先谢谢了!”太阳晒得火辣辣的,我站着一会儿便一脸汗,早知道把车停在里面了,也省得遭罪——心不在焉地跟他聊着,阳光刺得眼睛都睁不开了。
“上班去呢?那我就不耽误你啦!这么热的天,出门真受罪,要不是这趟活是帮一亲戚的,我早就推了。不过人家也实在可怜,好端端的一家三口,一下子就剩俩了,再在这伤心地过下去人就憋坏了,抓紧时间搬了也好!”最后几句他像是对自己说的,我听着有些好奇,却也顾不上细问,匆忙告别了下便加快脚步离开了。
忙乎了一天下班后,刚走到楼下,看见邻居大妈拎着两个大西瓜吃力地往前走着,我赶紧过去帮忙,大妈也不客气,俩都塞给我了。
刚走了几步,她忽然神叨叨地压低了嗓门跟我说道:“前面楼那户,今儿搬家了,你知道不?”
“嗯?哪家?”我被她讲得一头雾水。
“嗬,这么大的事儿你不知道?!瞧着特可怜,三口人一起搬进来的,还没几年呢,这突然少了一个,家也不成家了!哝——以前常在这球场上玩呢!”大妈说着往篮球场一努嘴。
“啊——是那家人!”我大惊之下猛地停了脚步,“他们家孩子出事啦?”怪不得这几日老是大半夜地出门玩耍,难道,我看见的那个欢快的小身影已经与父母阴阳两隔?!突然想起那天晚上站在院子的女人,猛然间,我仿佛一下子看清了她脸上被夜色罩住的悲伤……
“切,瞎说什么啊,是他们当家的!年纪轻轻的,谁能想到出个差竟然就犯急病死在外头了——唉,你是给人瞧病的,你应该知道啊!才三十的人,怎么就脑溢血了呢?”大妈说着眼圈都红了,老一辈的人都特重邻里感情。
可是被她这么一说,我倒是浑身冰凉了,既然去世的是那男人,那么每天夜里来玩耍的孩子,是被他带着的?!虽然很理解作为父亲对孩子的不舍之情,但,如此混淆了一个孩子的生死观,想想真觉得有些可怕……
“说来真的挺造孽的,这附近几户人家最近都没睡过安稳觉,一到夜里他们家那孩子就自己个儿跑到球场上来玩了,还笑得咯咯的,一听就是有人逗他!可这空荡荡的球场上,怎么看都是他一个人——啧啧,准是那当爸的不甘心,就剩魂儿了也要回来陪着儿子!可是,人鬼殊途这道理谁不懂啊?太恋着了也不是好事,到时候了就该放手,不然哪,将来受罪的还是孩子!这不,孩子妈开始那几天也舍不得,但眼瞅着孩子连着几天熬得瘦了一圈,也就吞了眼泪搬走了,只希望已经走了的就不要再缠着了……”大妈说着抬高了声音,对着一团空气,像是在赌气喊话。
不知不觉间已经走到了大妈家门口,她伸手抱了一个西瓜就进屋了,我连忙喊着还有一个,“给你吃啦!”她话音没落就重重关上了门。
又是午夜,我管不住自己的好奇心,蹑手蹑脚地来到了阳台往下瞅着篮球场——这下真的是空荡荡了,没有孩子,没有笑声,正准备转身回屋呢,却看见有个黑乎乎的影子斜斜地靠在铁丝网上,是他吗?他在等着孩子?!
也不知是哪来的勇气,我光着膀子便冲下楼了,脑子里只想当面明明白白地和他讲清楚——即便是爱,也不能这样,每夜一次的陪伴,对孩子来说,得到的可能只是伤害!
大步流星地奔走到球场的人影跟前,我一下子呆住了,站在这里的竟然是小孩的妈妈!
她也被我吓了一跳,可随即便猜到我的来意了。她抽动了一下嘴角,感觉像是想笑,可是就这么一动,眼泪却唰地一下划到了唇边:“其实最自私的人是我,儿子能看见他,每天夜里都能见着他——我却什么都看不见,听着儿子一声一声地喊着他,我真的好羡慕!我就一直拖着不搬家,我知道只要儿子在这他就不会走的……一直这样的话,总有一天我能见着他一次吧?!”她说着已经泣不成声了,“都怪我——可是,我真的很想再见他一面,哪怕是说声告别的话也好……”
她几乎已经是声嘶力竭的哭喊了,周围的楼里的住户一盏一盏地亮起了灯,我不知道该怎么安慰这个白天强打起精神搬走,夜晚却又偷偷跑回来了的女人,更不知道该如何对待这个因爱而生的执念……


第48章 葬礼
不知从何时开始,我很真切地感觉到身边的人情冷淡了许多,虽然邻居、同事们都很善良,相处也颇为融洽,可是小时候看着爸爸妈妈端着饭碗出门劝架的景象,却是再也没有出现过了!
今天刚到医院,还没来得及披上大褂就被主任叫去了。
“小李啊,开车来的吧?你带着这些钱去趟老曾家,算是我们科室凑的份子!”说着他递了一个装着红色钞票的小纸包给我。
“嗯?谁家?”我一头雾水。
“后勤的老曾!出了意外去世了,今天出殡,咱们赶紧去,路上再买个花圈。”副主任提着包凑了过来,一把接过钱,推着我急急忙忙进了电梯。
我怔怔的半天没反应过来,脑子里还在不停回忆那张并不熟悉的脸——老曾有五十多岁,打过几次照面,很老实寡言的人。
路上,一向严肃冷静的副主任打开了话匣子:“你们年轻的跟老曾都不熟是吧?他可是咱们院的老员工了,他父亲从前就是这传达室的,建院时就在,干了一辈子了!”
“哦——那老曾出了什么事啊?!”我斟酌着问道。
“前几天下班出门散步,溜到郊区了,刚下完雨路滑,不知怎么地就在河边掉下去了,溺水死的!”副主任话语里不带丝毫感情,可说完了却重重叹了口气。
我不晓得怎么接话,便索性沉默了,心中却是隐隐有些内疚,说起来老曾也算是我身边的同事了,这么一个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人,我竟然连他去世了都毫不知情,或许,以往感觉到的那些冷淡,于我本身也有莫大的关系……
另外还有几分不解——老曾又不是小孩子,怎么会在河边走一走就溺水了?更何况,像他那个年纪生在水边的人,应该都会游泳的啊?!
到了花圈店,副主任选了一只后,便指点着老板写上挽联,弄好后又匆匆上车,嘴里急催着我快些开。我们这边的风俗是出殡必须赶在早晨,现在已经快九点了,我也不敢耽搁。无奈这个时间的交通真的很难赶路,等我们到达时,老曾家门前已经聚集了很多亲戚朋友,正准备出发了。
“曾叔,这是我们科室的一点心意!”车还没停稳,副主任就急忙扯着花圈快步走到了一个老人跟前,他应该就是老曾的父亲了。我原本以为父送子别应该是相当凄惨的画面,没料到这位老人竟是镇静从容得很,反倒握着副主任的手寒暄起来。
这时,旁边有人凑到我跟前轻声问道:“您是跟刘主任一起来的吧?我是老曾的二弟,谢谢您了!”
我连忙收回视线,跟着他去灵堂拜了拜。
“我爸前些年就老年痴呆了,大哥出的这事他压根就不知道,我们也就没细说!糊涂些反倒省了烦恼……”老曾的弟弟仿佛看出了我的费解,跟我解释道。
灵堂上有个年轻的女孩子披麻戴孝地跪着,眼睛红肿,神色憔悴,见我去了便僵硬地行着礼,看起来应该是老曾的闺女,突如其来的悲伤似乎已经将她挤压到麻木了,整个人的状态与其说是难过,还不如说是失魂落魄!
行了白礼后我讪讪地站在一旁,副主任进里屋去安慰几近昏迷的老曾老伴了,我不好催促也不能先行离开,挤在一堆神情悲呛的陌生人中显得有些手足无措。
“呦,你也来啦?”身后忽然有人跟我打招呼,我急忙转身望去,是眼科的一位同事,名字记不太清了,但是在这种场合却让我感到分外亲切。
“你们也是科室来的?”我递了根烟给他。
“不是,我们算是本家亲戚,老曾是我表姑丈!”我这才注意到他也带着印着孝字的袖章。
“真是挺可惜的啊,这么会出这种意外呢?”虽然听起来有些客套,可我却是发自内心地为遗像里那张黑白沉默的脸感到惋惜。
“这种事谁说得清啊?唉——讲到最后都是怪命!”他吐了口烟说道,“我表姑丈小时候玩水时被淹过一次,打那起就特怕水,平常连游泳池都不下的,那天也不知道动了哪门心思,硬要去河边洗洗脚,还叫跟他一起散步的邻居都在坝子上等着他,结果人家等了半天不见他上来,怕他出事了便赶忙下去找他,没想到河边连人影都没有,水面也静悄悄的,于是就想着或许是走岔面儿,他自己回家了!你说,谁能料到那么大个人,掉到水里一点儿动静都没有呢?”
“是啊——这也怪不得别人,是有点玄乎了!”我顺口接到。
“对,这事儿出得真是太玄乎了!”他好像是憋了一肚子话没处倒,见我这么上心,便一五一十地数落出来了,“其实当时那几个邻居也悬着心呢,急忙回家来了,一问才知道我表姑丈没回来,大家便都急了,吆五喝六地去河边找了半宿,甚至还报了警要求上面派人打捞,你猜怎么着?什么也没找着!于是大家都开始瞎猜起来,一个大活人无论如何不会凭空消失啊,怕是他自个儿有什么心思,悄悄离家出走了……可是我表姑坚决不信,这么些年的夫妻了,她知道我表姑丈绝不是这种会不声不响离开家的人!折腾了一宿后,第二天一早,我表姑正准备出门贴寻人启事呢,没想到警察那边来消息了,说是十几里外的码头有个货船一挪船身发现下面漂起了一具男尸,穿着大裤衩和背心,跟我表姑丈外形很接近,让家里去个人认一下……”
“果真是老曾?”我感到不可思议。
“嗯!”他重重地点了点头,“你说这事悬不悬?虽说咱们受的都是无神论教育,可这次我当真觉得世上的事,说不清道不明的太多了!要不然,我表姑丈怎么会一声不吭地就落水了?更荒唐的是,竟然还在无风无浪的河里硬生生地往上游漂了十几里地?!”
我一时无语,尽管肚子里全是问句,可毕竟关系到别人的生死,这种时候再刨根问底实在太不礼貌。
“还有个事,我说了您肯定不信,没准儿还会觉得我跟个街道大妈一样迷信可笑!”他掐熄了烟头,凑近我低声说道。
“什么事?您说吧,其实我也很在意这些神神叨叨的事,总觉得这世界并不单纯!”说实话,这时我已经猜到他要讲什么了,可能是以前听说过的离奇事儿太多,竟也掌握了些规律似的东西。
果然,他顿了顿,讲道:“家里的老人都说,找到表姑丈的那个码头,就是他小时候落水的地方……”
虽然已经有了猜测,但是真真切切地从他口中听到这话,我还是心头一紧,正要接话呢,突然听见副主任在远处喊我,只见她已经从屋里出来,准备离开了。我赶忙和眼科的同事告了别,三步并作两步地小跑到她跟前,就在这时,一直坐在门口发呆的曾老爷子猛地开口讲话了:“家里这么些人,你怎么穿个大裤衩就出来了?快去换个衣裳!”
周围的人全都惊呆了,刹那间一片寂静,所有人都直直地盯着老爷子,他仍旧浑然不觉,有些微愠地冲着眼前空无一物的院墙低声呵斥着:“不懂规矩啊?医院里的同事也来了,还有领导呢,穿这身衣裳怎么行?!”这时的老人家竟然口齿伶俐、字正腔圆,丝毫没有方才痴呆的样子!
我下意识地望了副主任一眼,她仿佛也吓着了,愣愣地站在那里。忽然,灵堂里传来一阵凄厉的哭声:“爸——爸!”老曾的闺女踉跄着扑了出来……
经过这一闹腾,回去的路上我和副主任不约而同地选择了缄默,快到医院的时候,她有些哽咽地说了句话:“我爸妈以前也是医院的老员工,我和老曾是一个大院里长大的,后来他下放了才渐渐生疏起来,前几年我们科室搬进新楼时,那个大铁柜子还是他找人抬的呢……”
我明白她这些话并不是说给我听的,只是自己陷入了回忆,便也识趣地刻意忽视了她眼角的湿润,只是很好奇,刚才的混乱究竟是老爷子的幻觉,还是老曾真的回来了,回来参加自己的葬礼……


第49章 续命
下午三点,天热得让人恍惚,原本应该躺在空调屋里舒舒服服睡大觉的我,被姥姥一通电话又折腾回了医院。有个拐弯抹角的亲戚在农村做活时被机械绞伤了手臂,刚转进我们医院骨科,没办法,纯粹为了给老人家挣点面子我也得披上白大褂去溜一圈,虽然可能什么忙也帮不上。
进了医院大门,我决定从门诊大楼穿小路去住院部,多走几步路,省得在太阳下面晒得眼晕。刚迈进大厅,正想挥手和药房窗口里的熟人打个招呼呢,忽然身后响起了救护车的呼啸声,说时迟那时快,本来排在挂号室窗口的那条长长的队伍瞬间发生骚动,大家拿着票提着包甚至还有个别抱着孩子的,全都呼啦啦跑到急救走道口看热闹去了。窗口里的小姑娘似乎是新来的,没见过这场面,愣了愣后赶紧往外喊道:“唉——唉,找钱!”
“别急,等会儿自然就回来了!”我冲她笑了笑。
也就两三秒钟的时间,急诊室门口已经被里三层外三层地围死了,我也有些纳闷了,又不是第一次见120,至于这么激动嘛?!正恍神呢,突然看见内科的护士长急吼吼地奔向了人堆,边跑还边拖着哭腔:“完了完了,这傻孩子——”
我心里猛地一激灵,难道是小韩出事了?思及此,赶紧转身手忙脚乱地扑向了急诊室。
小韩是内科护士长的侄子,我的同门师弟,他刚进医学院那年我也才大三,却像个老长辈一样带着这个瘦瘦弱弱的男孩子在宿舍操场地溜了几个大圈儿,打那儿后,每回见面他都“李哥李哥”地叫我,一直到现在也没改过口。在我眼里的他,总是有些腼腆内向不善言辞的,可是我妈却一口咬定“老韩家的儿子鬼精鬼精的,能得耳朵眼里都会出气!”果不其然,毕业还不到两年,小韩竟然就接手了自己家的小诊所,而且还扩大了两三倍,原本只是家庭作坊式给街坊邻居们打支小针挂瓶吊水什么的,现在浩浩荡荡地在新街口盘下了两层楼的店面,门脸上还挂起了“韩氏私立诊所”的大牌子,看得左邻右舍叹为观止。前阵子我曾在街上偶遇过他,寒暄的时候很没脑子地问了一句:“你小子可真有出息,私立诊所挂牌特难吧?”他却很夸张地笑了起来:“李哥,咱俩谁跟谁啊,少拿我开涮了!”数日之后听到他和某区长家的千金订婚的消息,才体会出了他那笑里的含意(or寒意?)原本大家口中的“小韩大夫”也顺理成章地变成了“韩院长”!
不过话又说回来,韩家诊所的生意确实是异常红火,从二十年前便是如此。那时,小韩的奶奶刚从医院退休,闲来无事就走街串巷地给人打打针、量个血压什么的,大伙儿都认得她是人民医院的老护士,对她特别信任,她技术好人又热情,没多久就聚集了一批忠实病患,甚至连我妈有时都会唠叨着:“还是小韩的奶奶打针最好,现在这些护士啊,扎针就跟钻井样!”我小时候依稀见过那个慈眉善目的老太太几面,自从她去世以后,诊所就由小韩半路出家的妈妈一手掌管了,而那时小韩的姑姑也做了我们医院内科的护士长,源源不断地介绍病人过去,生意丝毫没有受到影响,待到小韩带着医师执照正式加盟以后,昔日的小诊所已颇具规模。
我慌不择路地挤进人群,虽说这段时间已与小韩不再密切往来,可在心里依然拿他当作一个十分亲近的师弟,倘若真是他出了什么意外,我断没有袖手旁观的道理!
门外聚了一堆人,有个陌生年轻女子已经哭得虚脱,半跪着靠在墙边,这时我才反应过来——原来出事的不是小韩,而是他诊所的病人!突然之间明白了,为何护士长会连连叫着“完了完了……”倘若真是有病患在诊所出了医疗事故,那个名不正言不顺的家庭诊所面临的绝不仅仅是法律与道义的处罚了,更是要搭上小韩一生的前途!
想到这里,我也慌了起来,急忙跟守在门口的保安打了个招呼,一侧身挤了进去。可就是进去的一霎那,顿时明白病人应该是没有希望了,如果是正在努力抢救的话,绝不会如此轻松地就将外人放入。
果然,护士长一见进来的是我,立刻哭诉起来:“小元哪,你看这怎么办啊?!唉——这下可真是完了!”
我没空理会他,快步走到小韩跟前,他正跨骑在一个面色苍白、嘴唇紫绀的中年妇女身上,用力做着胸外按压,旁边站了一圈人,却全都呆立不动,或无奈或惋惜地看着他。
“帮忙抢救啊!”我说着提起了被扔在一旁的起搏器,“小韩让开……”
正要冲过去时,急诊科的张主任从后面一把拽住了我,低声说道:“不行了,上救护车时呼吸脉搏就全停了,就算现在冒险开胸直接体内起搏,也只能是个活死人,实在是没办法了……”
我举着起搏器僵硬在离小韩两步远的地方,看着他一遍又一遍重复着心肺复苏,看不清是眼泪还是汗珠的水滴啪嗒啪嗒地掉在病人惨白的额头上,滑落。
“李哥,李哥你帮我!”他突然像抓住救命稻草一般冲着我喊道,“0.5的肾上腺素,再来一次,准行的,真的……”
不是没见过生死,却头一回这么慌乱,我听了他的话回头就去抽针管,张主任又拦了上来;“小李,真是不行了!肾上腺素都上了3次了,你们再这样我这报告都没法写——”
“救回来就不用写报告了!”我不顾他的阻挠执意要注射进去。
“你是哪个科室的?!我这边的事轮不到你插手!”他大声吼道,话音刚落,却忍不住叹了口气,“都是我眼面前看着长大的孩子,能帮的话怎么会不帮?可是,这次真的是——唉!”说完,他一把夺过了我手里的针管,扭过头打进了已然毫无生机的病人体内……
心电图机上还是那条死气沉沉的直线,我体内由惶恐而产生的亢奋渐渐消散,小韩还在那机械地重复着按压、吹气……整个房间内充斥着让人窒息的沮丧!
走到病人头侧,我想要检查一下瞳孔,尽管明白自己压根没有资格来插手急诊的事情,可真的很想做些什么,好让自己尽量不要显得这么的无能!
看着这个冰冷的脸庞,我突然有些恐惧,忽然之间意识到其实满屋子的人竟然没有真心在意她的死活的,尽管她的女儿就在几步之外的门口奋力叫着妈妈,可大家实际上更关心的是很可能为此背上“凶手”之名的小韩!我几乎可以想象,在不久之后的将来,小城里的人会在茶余饭后扼腕叹息着:“可惜了小韩大夫啊,那么努力向上的年轻人,一不小心遇上个青霉素过敏的病人,就稀里糊涂葬送了前程……”
我甚至开始怀疑,如果事情在这一刻结束的话,若干年后的小韩,回想起这具尸体时究竟是会愧疚还是怨恨?!
原谅我会在这个时候走神,生与死的瞬间原本就挤压着太多争议,对此人的美好期许转眼就会变成对彼人的毒刺,这个不知姓名的妇女实在太无辜,所有人都刻意淡忘了她的人生,甚至连素昧平生的我,一冲到她跟前时也在心里恶狠狠地叫嚣着:“你这该死的,为什么不赶紧活过来!!!”
下意识地,或许是对方才自私的抱歉,我轻轻地将手覆盖上了她失神的双眼,正想劝小韩放弃,手心却突然感到一股灼热的刺痛感,大惊之下,我一抬头,正对上小韩错愕的脸,与此同时,本来丧失生气的病人猛然间剧烈的抽搐起来,早已在一条一条画直线的心电图机也忽上忽下地开始波折,屋里的人集体倒吸了口气,也不知是谁大叫了一声:“救回来了!”所有人又七手八脚地扑了上去……
可是,怔怔站在一旁的我,却是一动也不敢动,我不清楚大家看见了什么,但是我知道我看见的这个,他们应该是打死也不会相信的——狭小的急救台下面,一个很是面熟的老人努力向上伸着手,穿过台板抓住了病人的身体,像是在做迎体向上一样,奋力将自己贴上病人的后背,可是一旦接触到,她却仿佛更痛苦了,曾经慈祥的面容变得狰狞丑陋,尽管听不见声音闻不到气味,但我还是强烈地感觉到与她一样撕心裂肺的痛……此时我已认出她了,没错,她就是小韩的奶奶!虽然很意外一个去世这么久的人会在这里出现,可我还是依稀猜出她的意图了:她想要附身进这个病人体内,以自己的方式替孙子抹掉过失行医致死的罪名!
我明白用我浅薄无力的言语可能根本不会让大家体会到这个附身的过程是怎样的惊心动魄,不过请你们以后再在电视上看到那些随随便便一躺就大变活人的镜头时果断地伸出中指!
用“飞蛾扑火”虽然比较形象,但是却无法描述出那个震撼的视觉效果,举个不恰当的例子——就像一个大活人生生地挤进一台绞肉机,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躯体一点点变成粉末肉酱,却仍要以缓缓的速度继续前进……
忽然很庆幸我听不见声音,闻不到气味!
就在老太太全部挤进病人身体的那一霎那,我重重地呼出了一口气,这才感觉到自己整个后背全都汗湿了,站在空调底下,冷得忍不住哆嗦起来。
“过来了过来了!”张主任兴奋地大叫着,扶起瘫坐在一旁的小韩,“现在应该是稳定了,再观察观察啊……”
护士长一把搂住了侄子放声大哭起来:“吓死我了啊——你小子这是积祖宗福,可得记住了!”
病人插着氧气管,有些虚弱地躺着,表情呆滞但目光炯炯,在她望向我之前我刻意地转过了脸,说不清为什么,对这种舐犊之情忽然有些厌恶,却又不知道这到底是该批判还是歌颂。
我走到小韩跟前,本打算径直走过的,可想了想又停了下来,一字一顿地跟他说道:“你真的是积祖宗福,千万得记住了这次!”讲罢,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第50章 有福气的人
最近挺不太平,闹心的事儿一茬接一茬,好在师兄比我更麻烦,每次一不痛快了就回头看看他,立马舒坦了一截!
前阵子他值夜班时来了个急诊病人,白白胖胖的一位大妈,急性阑尾炎,疼得话都说不出来,蜷着身子躺在女儿怀里,问什么都答不上来,只剩下哼哼唧唧哭的力气了。120拉来的时候,急诊室的人只伸头看了一眼,就直接给师兄打了电话让准备手术室,说起来整个过程都挺顺利的,直到师兄出刀后才发现情报有误。这位大妈不仅是阑尾炎,竟然还带着黄体破裂,师兄不敢大意,一边指挥护士出去通知家属,一边打起精神又来了一刀,谁晓得一出手术室,不但没得着个谢字,还被告知已经被投诉,要赶紧去院部值班室汇报情况……
平日里精得跟只兔子似的师兄,这时也傻眼了,稀里糊涂地挨了领导一阵教育后才明白过来——敢情人家属不认同诊断,说自个儿明明是阑尾炎入院,凭什么给做了黄体手术?!不仅鄙视他“救死扶伤”的职业本能,反而要状告医院强买强卖!
这下可囧大发了,看着人家上蹦下跳地引经据典,领导没辙,师兄更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病人入院时只缴了两千块钱,别说两个手术费了,连基本的药钱都不够,可是人家心气儿足、韧性儿大,死活不续费不出院,连卫生局的分管局长都给招来了,还是不松口!无论多少医学证据表明师兄是有效判断,人家就是一口咬定没有提前告知,违背了病患知情权(真的很无奈,从前我以为只有在美剧中才能见着这样的人呢。)
“看见没,救人就是能救犯法!”我们主任现在张嘴闭嘴就是这句话,整个科室被挤兑得跟孙子似的。
虽然法律顾问一直胸有成竹地说错不在咱们,完全可以对簿公堂,可是即将退休的老院长为人实在太宽厚:“算了,现在这世道,没人管你在不在理,这事儿无论闹得再大也只能供人茶余饭后嚼嚼舌根!最近几年国内医疗纠纷太多,孰是孰非已经辨不清了,与其自个儿往风口浪尖顶,还不如吃个闷亏息事宁人呢……”于是乎,整场闹剧以医院免费治疗并将先前所交款项全额退回而终结了,唉!
师兄因为这件事一直不爽,每天拉长着脸,下巴都挂到脚面上了,大家伙儿也跟着憋屈,往常其乐融融的气氛全没了。就这么死气沉沉地过了两天,有天上午我刚去接班,师兄忽然又活过来了,离大老远地就朝我张牙舞爪地扑了过来,我一惊——这小子不会是压抑过度得了癔症了吧?
“你猜,谁来了?”他一脸兴奋,完全不顾我的反应就自问自答起来,“徐老师已经到老干部病房去了,刚跟我在食堂吃的早餐!”
“什么?”我愣了愣。
“包子油茶呗,食堂的早点就这两样合我心意!”
“去你的!我是问他为什么会来啊?”
“嗯——好像是有个挺了不起的离休干部住进来了,上头有指示,要尽全力治疗,咱们这边几个科主任都去会诊了,徐老师是院长特意请来的!”
“哪个干部这么牛啊?我先查房,弄好了也过去学习学习!”我匆匆与师兄告别,看着他一蹦一跳地往干部病房去了。
看过以前的故事的朋友应该都知道,师兄和我是同门,徐老师则是我们学院一朵奇葩,不仅在脑外科领域是公认的天才,而且善于教学,带出来的学生几乎全是外科骨干,我们从前在学校曾有幸听过他的大课,实况教学时也几乎看的都是他的手术现场录像,说矫情点,他简直就是我们这代人的偶像。
偶像来了自然情绪高昂,无奈主任被召去会诊了,我一个虾兵蟹将要守阵地,哪儿也去不了,一上午急得抓耳挠腮,盖章时差点砸断大拇指。好不容易熬到午饭时间,师兄终于带着新情报回来了,没想到,竟然是个噩耗!
“别干着急了,徐老师走了!”他一脸坏笑。
“为什么啊?”我噌一声站了起来。
“老干部那手术不做了,他留在这帮不了什么忙,所以就走了呗!”
“什么病啊?连徐老师也没辙?!”
“嘿——病倒不稀奇,就是人太精贵了,不好乱动。”他又卖起了关子。
这回我偏争了口气,打死不问,看谁先绷不住!
果然,一根烟的工夫,他有些急了:“离休干部咱们这边也没少接待,是吧?”
我故意不搭腔。
他脸皮厚,也没觉得臊得慌,自顾自说起来了:“不过这回这位可是重量级的,赵爷——你听说过吗?!”
“赵子山?!”我这才恍然大悟,难怪上头竟然把徐老师都请来了,原来是这位老爷子入院了!
我爷爷也是老革命,按理说打那个年代出来的老头老太太们,基本上人人都衬得起一块英雄碑。只是最近这些年来人心不古,崇洋忘本的年轻人越来越多,有回我坐在车里听广播,竟然还有人打市长热线要求降低老干部待遇,美其名曰“把有效的资源投入到更有前景的青年身上”!且不论他的提议有没有道理,单说这丫居然觉得老干部待遇是市长能决定了的,也足以说明他二得有多深了。可即便如此,却从来没有人质疑过赵老爷子如今享受的一切,就连旧城拆迁时,工程队走到他家老宅门口也不可思议地拐了一个弯,以至于现在紧靠着某国际连锁超市的竟然是条灰头土脸的矮胡同,呵呵,这几乎已经成了我们这边的标志性建筑了!
每当路过那里的时候,我都会想象一下那个传说中的老英雄究竟是何等英姿,从小就听爷爷讲过很多他的故事,从前市外护城河那边还有个村子专门改名叫了“子山村”,就是因为鬼子来的时候赵爷带了个民兵小队足足钳制了他们一个钟头,给全村的老弱妇孺争取了安全转移的时间!可惜后来那场文化大运动的时候又给人强行改了回去,只不过改得了地图改不过人心,就我所知,直到现在仍旧有那边的村民每当逢年过节便拎着土鸡蛋来看望老爷子。抗日胜利后,老爷子又跟着一位封将的大人物打起了国共战争,依旧战功显赫,一度在总军区都出类拔萃,直到那场文化运动才退了下来(看,又是它!)。所幸的是后来总算平反了,而且过得也颇为滋润——因为上面的上面有老爷子不少昔日的战友甚至手下,所以上面对老人家很是照顾。
作为一个职业粉丝,我真的觉得当天自己幸运极了,竟然有机会可以近距离接触两位偶像,虽然有一个已经漏网了,但是另一个说什么也得抓住!
“赵爷住哪房?哪里不舒服啊?严重不?”我拽着师兄一通连珠炮。
“老人家今年90了都,而且从前还受过伤,这回有些不好办,本来说是脑梗塞的,刚才几个行家一会诊,发现还有小面积脑出血现象——不能疏通也不好止血,手术就更危险了!所以徐老师才会那么快走了……”师兄说到这也收起了嬉皮笑脸,“不过这老革命真是不一般,外表看起来还挺硬朗,只是稍微有些半身麻痹,昨儿本来吃不下饭都开始挂白蛋白了,今天一大早看见重孙子来了心情好,居然也能坐起来喝点粥了!”
我顾不上和师兄啰嗦,急忙给爷爷打了个电话,他一听赵爷来我们这住院了,立马焦急起来,硬要来探望。我怕天太热他身体熬不住长途跋涉,好说歹说给劝住了。
“你一定要替我去看看啊,就说是侦察连的小李祝他身体早日康复!知道了吗?”爷爷一赶劲儿地叮嘱。
“是是是,我记住了,您是侦察连的小李!”我乐呵呵挂了电话,便快步赶去了干部病房。
刚走到楼下,就看见几个衣着鲜亮的男女正在大包小包地往车上搬东西,正纳闷呢,忽然瞅见护士小周正双手抱怀地冷眼望着他们。
“怎么了?这些人是干吗的?”我问道。
“切——赵老爷子的孝子贤孙呗!来探望的人多,送的慰问品也多,病房里堆不下了,着急搬回家呢!”小周满脸鄙夷,“两手空空的就来了,还一个个地满载而归。要我说老爷子也真好脾气,医院里配什么餐就吃什么,一点儿都不挑剔——你瞧这些人,医药费一毛也不用出,煮碗汤带来能累死啊?!”她虽然是个南方姑娘,可说话里的泼辣劲儿一点也不输北方人。
我不知道原委,不好接话,便讪笑着离开了,只是想着她的话心里有些说不出的别扭。古话说“虎父无犬子”,这搁在赵爷家里正合适,他的几个儿孙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按理说不该在这个时候出什么丑态,或许是小周多心了吧,我这么想着不由自主加快了脚步。
病房门大开着,副院长正带着一队专家在查房,我不敢打扰,便静静站在外面等候。透过玻璃望去,老爷子精神挺好,一个五六岁的小男孩正倚在他床头,任谁看了也是天伦之乐的祥和场面,我略微放心了些。
爷爷交代的话到底没有说出口,因为来探望老爷子的人实在太多,个个都派头十足,我实在是挤不进去,在走廊里磨叽了一会儿便离开了,决定还是等晚上再来。
当天夜里快九点,处方病历全都整理好了,我跟责任护士知会了一声,便轻手轻脚地来到了老爷子的病房外。
正待敲门,却见隔壁屋的门外侧着身子站了个人,定睛一下,竟然是老爷子,而且斜靠在墙上连助行器都没有使!
隔壁是间空病房,医院里为了照顾前来陪护的赵家亲属,便借给他们休息用,难道老爷子有什么事儿要找家人?我急忙走过去想要搀扶他,一边回头准备叫护士,可是一近身,却看见他一脸死灰,冲着我轻轻摇了摇头。
我把涌到嗓子眼的话咽了进去,满腔疑惑着,这时,屋内的交谈声清晰地传了出来。
“要我说那老宅子绝对不能卖,你们不知道现在这样的房子多稀罕,等我回美国通知几个朋友,让老外来看看,他们就喜欢这种中国风,开价准比那些开发商高多了!”
“就你能耐!你美国人多牛啊——且别说这房子,去年你招那个洋鬼子记者来采访不是出了本什么二战的书吗?稿费版税呢?那笔钱你可不能独吞!”
“什么钱不钱的,我那是为了咱们家宣传!往大了说,是赞美咱祖国,你懂什么啊?再说了,谁开发谁使用,是我想出的发财路,凭什么分给你啊?”
“行了行了,别扯远的,先说眼前这些怎么分吧!反正老二家的那两孩子坚决不能算上,谁让他们离婚呢,那俩可是早就出了赵家门的!”
“你放屁!懂法律不?你说不算就不算啦……”
再往后,越来越不堪的话我已经不忍赘述了,说真的,那时候我完全没有愤怒的情绪,忽然想起了凌叔华的那篇小说《有福气的人》,只是赵老爷子不是章老太,我不能对他同情,任何同情都是侮辱,我不敢也不配。
慢慢地,老爷子的身体竟然渐渐模糊起来,像是一幅被打湿了的水墨画,一点一点地洇开——我看不清他的神色了,看不清他的表情了,甚至看不清他的轮廓了,他就那样逐渐逐渐地散开,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我的眼前空空一片,只剩下雪白的墙壁……
在当初的那一刻我便明白了,站在这里的不是赵爷,或许是魂魄,或许是精神,或许只是一丝临别前的牵挂,但无论如何,现在是什么也没有了!
遇见日本鬼子没有惧色的老爷子,碰上政治迫害没有屈服的老爷子,在至亲面前却是这样脆弱得不堪一击,我忽然觉得这世界颠倒得有些讽刺……
一阵骚乱的声音越来越近,医护人员们开始七手八脚地冲进病房抢救起来,我被开门出来的赵家的后人们挤到了墙角,看着他们一脸焦急又忍不住窃喜的表情,忽然有种很恶毒的想法——要是这些人能躺在我的手术台上该多好啊!
看见赵老爷子的事我跟谁也没有说过,有几次很想告诉师兄的,可是想了想又忍住了,因为讲了也于事无补,更重要的是,我不愿意让人知道我们铁骨铮铮的英雄竟然是这样被摧毁的,我开始讨厌自己的“看见”,赵爷的落寞神情我真的很不想看见!
末了需要声明的是,老爷子并没有驾鹤西去,那天的抢救很奏效,人在第二天清晨便醒过来了,因为病情恶化较快,所以老人醒来后便口述了遗嘱以防不测,内容很简单——遗体捐献、遗产捐赠。值得一提的是,他把老宅委托给了我们医院拍卖,所得款项作为基金,任何来这里治疗的五保户都可以领到一部分的医疗补助,直至用完为止……
遗嘱出来后一片哗然,听小周说,还没念完呢赵家几个手脚麻利的便赶去老宅抢东西了,只是这些丑态老爷子再也看不见了,张罗完遗嘱后他就陷入了重度昏迷,至今仍然在干部病房的3号床静静躺着,我很想再去一次将“小李”的祝福传达给他,可是无论如何也鼓不起勇气,我怕再次感受到那失望透顶时的冰冷,直到昨天才克服了鸵鸟心态,堂堂正正地站在病床前第一次仔仔细细地看见了老爷子——有些微胖,慈眉善目,很难想象就是这么一个人曾经徒手扭断过两个小鬼子的脖子。
自从昏迷后,老爷子的病房彻底安静了下来,往日里的喧嚣完全不见了,跟遗嘱怄气的子孙们也没了踪影,空荡荡的屋里只有仪器的嘀嘀声。
“老爷子,侦察连的小李祝您早日康复!”我站直了身子将这句话大声吼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