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尔本的雨季刚刚过去,下城区日常的空气也变得有些骚动起来。路边停靠着一排排的出租车,印度司机们靠在车门上用别人听不懂的英文小声聊着天,顺道打量着路过的漂亮姑娘。
萨拉对此深恶痛绝,又毫无办法——她的呢子大衣太短了,完全无法把线条优美的小腿遮住。她必须这样每天穿着短短的制服裙,穿过肮脏的街道去搭公车,然后在喧闹的酒吧街里消磨
掉整个夏天。
司机们的口哨声在身后响起,她不安地撩着头发,试图将提包往手肘内部靠一点,脚步尽量放轻,急匆匆地穿过小巷,一边出神地想:要是那个男人还在的话,一切一定要好上许多。最
起码,她准能得到一个安安稳稳可以穿长裙的工作。
这个时候,她忽然瞧见了前面巷口那个奇怪的垃圾袋。
它很大,比普通日用的垃圾袋要大上许多,附近根本没有什么垃圾桶,只零零散散堆放了几只纸箱,所以摆在那里显得特别突兀。
她心不在焉地走过去,想要绕开,但鞋跟太高了,她走得又有点急,所以不小心在垃圾袋的边缘部位踩了一脚。
然后这姑娘再也没能往前多走一步。
脚下软绵绵的。
她想,她刚才踩到的,好像是一个人的手指。
02 2003 爱丁堡
【for the time is at hand】
克拉克本来特别不喜欢那个叫做迪兰的男孩儿,他觉得他世故、矫情,脸上常年带着虚假的笑容,装作和每个人的关系都非常要好。
可不见得真是这么回事儿——克拉克的母亲是社区唱诗班的义工,从修女那里听说,迪兰的父亲是个牧师,将出轨的母亲打死之后就吞弹自杀了,迪兰六岁就和弟弟分开,独自被寄养到
了姑妈家。
这么个家伙,在和你说说笑笑的时候,那双漂亮得不得了的蓝眼睛总好像蒙了薄薄的一层雾,那雾气的后面,也不知道是嘲讽呢,还是蔑视?
不论如何,总之那是当时的克拉克相当讨厌的一种东西。
话虽这么说,那件事之前,两个小家伙并没有什么实际的接触机会。
转折点是打架高手克拉克不慎落了单,被马赛区的一帮吉普赛小混混堵在了学校后门。抱着一叠从图书馆借来的书出门的迪兰看见了他,从书包里抽出一根棒球棍,将对方砸了个头破血
流。
两个半大小孩和一帮小混混厮打了半个小时,收获是乱糟糟的头发、撕破的校服、浑身上下的乌青块,外加一个小小的zippo。
那个年头小孩子偷偷抽烟的不少,不过这么银光闪闪的打火机还算得上是个稀罕货。
为了表示友好,一向不记仇的克拉克大方地把战利品让了出来。
满面虚伪笑容的好学生迪兰毫不客气地接过来放进口袋里,轻声哼哼着说:“等玩儿厌了就给你玩。”
克拉克靠在墙上,踢了他一脚,说:“得了吧,要是玩到死都没厌怎么办?”
“那就死了以后再给你,”年轻的男孩儿真诚地回答,“留着呐,当我的遗物。”
03 2014 澳大利亚 墨尔本
【the time rebuke thee】
萨拉很惊恐。
垃圾袋里是个很年轻的男人,高大,英俊,昏迷不醒,流血不止,还有微弱的呼吸。
她觉得自己大概是魔怔了,把上班这件事抛到了脑后,花了很大的力气把男人弄上出租车,送到街区另一边的小诊所里面,并且垫付了医药费。
男人受的伤不重,右腿有一点点跛,是旧伤。
他醒过来的时候,萨拉正抱着自己的手提包,坐在窗口发呆。
意识到男人睁开了那双蔚蓝色的、极其迷人的眼睛之后,她赶紧站了起来,有些局促地说:“嗨,先生,这么问也许不那么礼貌,但是他们需要在入院记录里上写您的名字,您方便告诉
我您的名字吗?”
男人仔仔细细瞧了面前的小个子女人一会儿,从她浓密的黑发、小巧的嘴唇,到抱着手提包的、略微苍白的双手,以及双手握着的一个小小的装饰用挂饰。
那是一个精美却陈旧的小枪套,皮质的,上面刻了个花体的大写字母:D。
他那英俊的五官,从面无表情,到绽放笑容,前后不过用了一秒钟:“迪兰,迪兰达尔。”
04 2003 爱丁堡
【they have gone in the way of Cain】
克拉克和迪兰成了好哥们。
这可不是个好消息。那些公子哥儿们都愿意和迪兰交朋友,因为他英俊、聪明、幽默,会打扮自己,并且还很会说话。
但是如果再加上一个杂货店里走出来的、莽撞爱打架的坏小子呢?
感觉简直糟透了。
说到感觉,克拉克本人的感觉可能更糟糕。
自从和迪兰成为“一起打过一次架的兄弟”以后,迪兰到哪里都喜欢拉上他,并且持续地絮絮叨叨。
“克拉克,这种颜色的皮夹克可一点儿都不适合你,像个老头子,嘿,你真该听听我的,庞斯大街后面有家裁缝店,价格很公道,三百块足够做一件很体面的西装了,我觉得你该去试试
。”
“你闭嘴,我要穿着西装去打工吗?”
迪兰摆弄着袖子上的银袖扣,装作遗憾地说:“啊,我忘记说了吗?科尔周末邀请大家去‘蓝色梦幻’开派对,我已经替你sign up了。”
棕色头发的男孩闻言震惊地抬起头来,咆哮着:“你问都没有问过我!”
迪兰眨了眨眼。
对于一个男孩来说,他的睫毛显然有些过长了,但这一点也不让人觉得讨厌。
他神秘地笑了一笑,说:“放轻松,克拉克,我们去那儿是有活儿干的,你难道就不想赚点零花钱吗?”
在几个同行的少年开始浑身发热,并且异常兴奋之后,克拉克才搞明白迪兰装在鞋子里又偷偷拿出来的那些冰蓝色的东西是什么玩意儿。
他把迪兰拉到角落里,摁倒在墙上,恶狠狠地说:“这就是你说的活儿吗?”
迪兰不慌不忙地握住了伙伴的手,小声说:“这玩意儿劲道不大,没什么危害,何况,有我们盯着呢,真出了什么事情,还可以赶紧送医院嘛。”
克拉克冷笑:“送医院?不是应该先顾着自己逃跑吗?”
迪兰意味深长地笑了笑:“瞧,伙计,你看,我就知道你适合干这个,想想丽娅,还有你的妈妈,你们有多久没吃过新鲜的牛肉了?”
克拉克知道自己应该发火的,但想到家里的小妹妹和独自一个人辛苦经营着杂货店的母亲,他又觉得浑身的火都被浇灭了。
“怎么干?”他觉得自己的脸色一定很难看。
迪兰松开他的手,笑着揽过他的肩膀,说:“按时间算,你帮我卖一个小时一百,怎么样?这可比你那些傻乎乎的兼职快递什么的要轻松多啦。”
克拉克沉默了。
“我是为了母亲和妹妹,”过了好一会儿,他才低声问,“那么你呢?据我所知,你并不缺钱。”
迪兰笑了一笑,他的笑容在黑暗之中显得有些模糊,但目光是明亮的,就好像黑夜中的星星一样:“大概是因为我也有很重要的人存在吧。”
克拉克想要追问,但迪兰已经拍了拍他的肩膀,走到人群中去了。
05 2014 澳大利亚 墨尔本
【What I do thou knowest not now】
两天后,整个街区都知道后酒吧街的萨拉捡了个英俊得要命的男人回来,浅金色的头发,蓝色眼睛,不论什么时候,脸上都带着迷人的微笑,除了腿有点跛之外,简直就是女人心目中完
美的对象。
迪兰被发现的时候身上除了一个垃圾袋、一套衣服和一只手机之外什么都没有,萨拉安排他住进了隔壁汉克先生的房子里——汉克先生是个年纪挺大的新移民,从最北部的赛摩萨特来,
那房子的年龄大概比汉克先生的老舅妈还要老一些,家具也破旧,再加上周围治安不好,一直都没有租出去过。
萨拉用很合算的价格就搞定了老汉克,说服他让小伙子一直住到找到新的住处为止。
然后萨拉很快发现,她的这种操心显得有些多余——迪兰的适应能力与他的长相一样出色,出院的那天下午,他迅速在萨拉工作的酒吧里找到了一份侍应生的工作,并且从老板那里争取
到了不错的薪资。
然后,他名正言顺地成为了萨拉的护花使者,每天接送她上下班。
萨拉不知道这到底是好事还是坏事,接送开始的第三天,迪兰和几个黑人打了起来,起因是有个黑人朝着萨拉吹了口哨,并且喊了一句:“嘿,小妞,一个钟头多少钱?”
看上去文质彬彬的迪兰好像一颗陈年的闷弹,被这么简单的一句话烧着了火星。他沉着脸一言不发,一拳就把比他高了半个头的黑人打了个踉跄。
剩下的几个黑人骂骂咧咧地围了上去。
萨拉在旁边吓得脸色发白,当看到其中一个人掏出一把枪的时候,她终于忍不住尖叫了起来,拔腿就跑,一直跑到附近的小巷子里才停下来,不停地喘息。
她想要哭,但却哭不出来,只能紧紧抓住手提包上的那个挂饰:那是一个非常陈旧的空枪套,上头用花体字母刻了一个小小的“D”。
她双手手指紧紧绞着枪套,好像那就是她的十字架,是救赎她的神一样。
尽管,她的神早已不在了。
06 2003 爱丁堡
【Mercy unto you, and peace, and love, be multiplied.】
这一年圣诞节,丽娅得到了一只盼望已久的泰迪熊公仔,妈妈的礼物则是一条真丝长裙。
克拉克坐在火炉边看着她们,他生命中两个最重要的女人,脸上正焕发出不一样的神采。
祝祷完毕之后,他透过玻璃窗,看到了衣着光鲜的迪兰。
他坐在一辆黑色的、崭新的跑车上,正微笑着向这边招手。
“妈妈,圣诞节快乐,”克拉克回头说,“抱歉,我得出去一下。”
他从温暖的家里跑出来,搓搓冰凉的手,快速地跳上车,伸手拍了拍车前灯,兴奋地问:“哪里搞来的?”
迪兰熟练地发动车子:“盖斯先生给我的酬劳,这车归我开上三天呢!对了,我带你去见个人。”
克拉克来了兴趣,说:“哈哈,你认识的人里还有我不认识的吗?”
迪兰沉默不语。一路上克拉克用尽了各种办法想要撬开他的嘴,但迪兰的回答永远只有一句话:“等到了你就知道了。”
车子朝郊外开,一直开出很久,公路旁边有一栋小小的房子。
迪兰把车子停在路边,熄火的时候很小心,油门轻轻地放开,好像怕惊动了什么人。
两个人下了车,偷偷绕过院子,走到房子的后门外面。
屋子里亮着灯,一家三口正围着桌子吃烤饼,电视放得很大声,听不见他们在说什么,但坐在当中的那个男孩笑得很灿烂。
克拉克看了看那男孩的脸,又回过头来看了看迪兰,不可置信地说:“啊……这该不会是……”
迪兰连眼角都是笑意:“是啊,是我的弟弟。你妈妈跟你提过我家里的事情吧?我父母死了以后,姑妈只肯收留一个孩子,所以弟弟就被送去了孤儿院……那会儿我可没办法说不,幸好
现在,我已经找到收养他的家了。”
两个大男孩一起上去敲了敲门,女主人站起了身,给他们开门。
屋子里面的小男孩一眼就瞧见了门后面的迪兰,一阵风一样地冲了出来,紧紧抱住了他。
“嘿,伙计,”小男孩儿抱怨说,“你怎么才来?我们都把烤饼吃完啦。”
克拉克听见迪兰用从未有过的温柔声音回答:“抱歉,我去给你准备圣诞礼物了——你现在想要看一看吗?”
小家伙的眼睛都亮了起来,他有着浅金色的头发,与迪兰一模一样的蓝眼睛。
迪兰从夹克口袋里掏出一个蓝色的小礼品袋,男孩儿兴奋地拆开了。
一把小小的仿真枪躺在包装精美的盒子里,配着一个牛皮做的小枪套。
小男孩对此爱不释手,天真地说:“这可是件独一无二的宝贝!我要请手工课的艾瑞老师帮我在枪套上绣上我名字的缩写!这样就不会和别人的搞错啦。”
迪兰在旁边呵呵呵地傻笑。
克拉克觉得自己都快要看不下去了,尴尬地陪着笑了两声。
小男孩儿这才发现旁边还有个陌生的少年,跑到他身边好奇地问:“迪兰,我从没见过你的朋友,这是你的朋友吗?”
迪兰笑了,拍了拍好哥们的肩膀,说:“是的,这是我唯一的朋友,你可以叫他克拉克。”
男孩儿捶了一下克拉克的胸口,眨了眨眼睛,小声说:“我猜他一定很难相处吧?”
克拉克正在思考怎么回答这个问题的时候,男孩儿笑了,朝他伸出手来,爽朗地说:“开玩笑的!你好,我叫瑞恩,初次见面,克拉克。”
07 2014 澳大利亚 墨尔本
【I greet thee, with silence and tears】
萨拉没有等来枪声。
小巷子里还能听见外面嘈杂的叫骂声、踢打声,她的手抖得厉害,不敢睁眼,也不敢动。
过了很久很久,她才感觉到外面渐渐安静了,有人慢慢走近,在她的面前蹲下身,摸了摸她的头发,然后握住了她的手。
“萨拉,”有人在她的耳边轻声说,“宝贝儿,别怕。”
萨拉没法儿不害怕,她觉得自己仿佛一下子又变成了当年在大街上乞讨为生的那个小女孩,顶着寒风露着肩膀,那样的孤苦无依。
她睁开眼睛,瞧见了迪兰蔚蓝色的眼睛。
他也受了点伤,所幸并不大严重,只是衣服被撕破了几个口子,他的手里还握着个黑黑的、长方形的东西。
“别担心,瞧,我把弹夹卸了,没弹夹他们可没法开火,对吧?”
女孩儿呜咽了一会儿,一把抱住了蹲在她面前的高大男人。
迪兰环抱着怀里女孩娇小的身躯,低声问:“我觉得你今天有点不太寻常,是觉得哪里不舒服吗?”
萨拉哭了一会儿,自己也觉得有些失态,吸了吸鼻子,说:“抱歉,大概是瞧见枪,让我想起了从前的男朋友……总之是些不大好的事情啦。”她想了想,又补充说,“其实在这种地方
长大,那些事情根本算不了什么,以后别为这个打架了好么?”
迪兰温柔地点头,目光在那个精美的枪套上停留了很久,忽而问:“你说发生了不太好的事情,是什么事情?你的那个男朋友哪里去了?”
萨拉被问得怔住了。
她分明听见了自己的回答,那声音好像不是她自己的,那么遥远,又那么模糊。
“他叫瑞恩,瑞恩纳特,不过其实现在已经没有什么了——他已经死了。”
08 2003 爱丁堡
【In secret we met, in silence I grieve】
瑞恩的养父母是一对非常通情达理的夫妻,他们同意瑞恩每两周和迪兰出去玩一次。
克拉克觉得,在瑞恩面前,迪兰好像忽然变成了另外一种生物。
这种生物大概叫做:满脑子只有弟弟的笨蛋哥哥。
从来和娱乐设施绝缘的迪兰,破天荒地同意和弟弟去游乐园,临行还拖上了同样被妹妹缠得没有办法的克拉克。
于是两个哥哥带着弟弟妹妹,开始了游乐园一日游。
瑞恩是个开朗的男孩,同迪兰不同,他是真正的开朗,并且无忧无虑。
他一眼就瞧见了游乐园正中的摩天轮,兴奋地对迪兰大喊:“这简直是太棒了!我们得去坐坐,看这个,这玩意儿有四百英尺那么高!快比帝国大厦还要高啦!”
游乐场里的设施都很新,像摩天轮这样老掉牙的东西,已经很少有人感兴趣了,他们甚至没有排队就坐了上去。
50个吊车位,三三两两的乘客。
克拉克和妹妹坐在一起,瑞恩和迪兰坐上了另一个。
耳边都是风声,听不清说话声。
克拉克看着前面吊车里的俩兄弟,一样的金色头发,一样耀眼的笑容,觉得有些恍惚。
好像这一瞬间,他和他们之间的距离,忽然变得很远很远,快要够不到了。
09 2014 澳大利亚 墨尔本
【Pale grew thy cheek and cold, Colder thy kiss】
为了给萨拉压惊,迪兰提出了个建议。
“你最近太紧张了,”他说,“附近有个游乐园,我们该去玩一次,放松一下。”
他们坐上了摩天轮。
轮盘慢慢转动,夏天的风格外暖和,吹得人熏然欲醉。
迪兰瞧着她从不离身的D字枪套,问:“为什么里面是空的呢?”
萨拉低头看看手里的枪套,撇了撇嘴:“我也想知道呢。”
迪兰“哦”了一声:“我觉得有点可惜,它看上去相当漂亮——找不到了?是掉了吗?”
“嗯,”萨拉轻轻地说,“拿了三百万跑了。”
他意识到她是在说人不是说枪:“你提起过他,那个叫瑞恩的,他是个怎么样的人?”
萨拉想了想,回答说:“这么一想,他是个很难用几句话形容清楚的人呢——我是在七年前认识他的,那是二〇零六年,还是二〇零七年?他那会儿还很年轻,刚刚来澳大利亚,我们合
作干过几票。他的身体状况好像一直不太好,但是枪法很准,脑筋灵活,胆子也大,所以很多人都愿意找他合伙干大生意。对了,说起来他那会儿在警察眼里还是个大人物呢!有个专案
组,某个警察千里迢迢从英国追到了澳大利亚,为的就是要亲手抓住他,厉害吧?”她说到这里,自己也笑了起来,瞧着迪兰,“你害怕了吗?我有个做银行劫匪的前男友,而且我自己
也是个女强盗,虽然已经很多年没干了。”
迪兰眨了眨眼,毫不犹豫地回答:“萨拉,我不在乎你的过去。”
萨拉笑了,也眨了眨眼:“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
两个人哈哈大笑,然后默契地互相拥抱。
迪兰把脑袋靠在萨拉的头顶,过了好一会儿,才轻声问:“你有没有问过他,为什么要和你一起去银行抢那三百万?”
“这个嘛,他说过到手以后就会告诉我原因。”她回答,“但是到最后,他都没有讲。”
“最后?”
“嗯,”萨拉提起枪套,轻轻敲了敲他的头,“在抢到了三百万后,他把我推下了车,一个人逃走了。”
迪兰直直地看着她。
“哈,其实具体的我自己也记不清楚了……”她指指自己的头部,“摔下来的时候情况有点糟糕,很长一段时间内说不出话来,但我的确有印象是他推我,”想了想,她又说,“他笑着
,一手抓着那三百万,一手将我推下车——这事儿出了之后我就什么都不敢干了,甚至看到有人打架都会觉得受不了,想要躲开。”
迪兰没有说话。
他抓住她在敲她头的手,斟酌了半天:“别难过了,说不定他还是很喜欢你的。”
“……这个不是重点吧……”
“怎么样做你才能不难过呢?”
“你什么都不必要做啦……”
“我会替他给你三百万的。”
摩天轮不知道转到第几圈,离地四百英尺的高空,她彻底被一个算不上太熟悉的男人吓坏,几乎落荒而逃。
窗户外面,北风呼呼地吹,没有人再说话,不知道什么时候,外面下起了大雨。
其实你知不知道为什么我这么喜欢摩天轮?
所有人都离你这样远的时候,只有我离你最近。
四百英尺。
是我今生唯一能接近你的高度。
10 2004 爱丁堡
【The dew of the morning Sunk chill on my brow】
迪兰受了枪伤。
克拉克把他背到私人诊所里面,在旁边一直等着,看医生做完手术,整理工具,退出房间。
不知道第几支烟抽完,克拉克站了起来,说:“听着,迪兰,我们不能再继续了。”
迪兰没有说话。
克拉克忍不住吼道:“瞧瞧你的腿!听见医生说的话了吗?会有很多后遗症!以后一下雨,你这条腿就连走路都走不好。这么下去迟早得把命也送掉。”
迪兰笑了笑,说:“你已经赚了足够的钱了,克拉克,你可以选择退出,我没逼你非得和我一起干。你有妹妹,希望干正行,这我理解。”
克拉克咬着牙,说:“那你呢?准备就这样一直到死吗?”
迪兰轻声说:“不,你不会明白的。”
克拉克直直地瞧着他,良久,才从牙缝里面挤出了几个字:“随你便吧,我退出。”
11 2014 澳大利亚 墨尔本
【hear thy name spoken, And share in its shame.】
从摩天轮回来的时候淋了雨,萨拉感冒了,当天没有去上班,而是请了假在家里休息。
迪兰没法再请假,临走的时候却不太放心,把身上最值钱的东西——那个手机,留给了萨拉,嘱咐她有事情就用手机打酒吧的电话,他可以很快赶回来。
萨拉抱着手机,在床上听了一会儿音乐,觉得有些无聊,就翻了翻迪兰的手机通讯录。
除了酒吧老板和老汉克,没有任何联系人。
但他的语音备忘录却是满的。
她有点好奇,这么个连基本社交都没有的家伙,还有什么值得备忘的呢?
她打开那个文件夹。
里头一个一个录音文件整齐排列,全部都是城市的名字:费城、多伦多、达卡、耶路撒冷,最后一条标注的时间是七年前,在新加坡……她放大音量,打开其中的一条,一开始的很长一
段时间里,录音里什么都没有。
她竖着耳朵仔细分辨了许久,才听见那好像背景音一样的,淅淅沥沥的下雨声。
她一条一条地点下去,各种各样的雨声。听着听着,她觉得好似从那雨声里分辨出了什么不同的东西:轻柔的、滂沱的、欢快的、忧伤的。
好像它们也会说话一样呢。
这可真神奇,她躺在柔软的床上,慢慢地睡着了。
迪兰下班的时候天完全黑了,他买了宵夜回来,但萨拉已经睡得很熟了。
他轻轻地退出房间,从口袋里摸出一支香烟来。
走廊里老汉克正坐在那里抽烟,瞧见他也出来,顺手从口袋里摸出来一个打火机,丢了过来。
迪兰单手接住,点着了烟。
老汉克在那头深深吸了一口,忽然抬起了头:“嘿,你叫迪兰……迪兰——戴恩?”
迪兰微笑着纠正:“迪兰达尔。”
老汉克像是想起了什么,轻声说:“萨拉是个挺好的姑娘,心地很善良,你得对她好一点。”
迪兰说:“我明白。”
老汉克叹了口气,说:“她以前……哎,总之有些不大好的遭遇——不过现在挺好,你来了以后,她几乎没哭过。”
迪兰笑了笑。
他把玩着老汉克的那个打火机。银色的zippo,表面已经磨损了,但是款式非常古朴漂亮。
“我觉得你好像特别关照她。”他说,“有什么特别的原因吗?”
老汉克笑了笑:“大概是因为她和我女儿的年纪差不多吧,我的女儿现在一个人在赛摩萨特念书,看到萨拉的时候,我总是忍不住想起我的女儿,所以也就想多照顾她一些。”
迪兰点了点头,真诚地说:“谢谢你。”
12 2004 爱丁堡
【They name thee before me, A knell to mine ear】
那次吵架之后很久,克拉克和迪兰才恢复联系。
起因是瑞恩跑到了克拉克家里敲门。
克拉克打开门,看到门口的半大小子,狠狠吃了一惊。
“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他赶紧抓住瑞恩的肩膀,低声训斥,“你哥哥呢?你养父母知道你跑出来吗?”
瑞恩拍了拍他的手掌,轻声笑了:“嗨,克拉克,放轻松,你该冷静点。”
这语气该死地像极了他的哥哥。
克拉克觉得脑子都快要炸开来了。
瑞恩叹了口气,说:“我知道你们俩吵架了,也知道他在做些什么事儿,其实你们可以不必瞒着我的,瞧,我已经长得够大了,你们明白的我都能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