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叶琴……你怎么知道是叶琴给我下的药?”
段千文说:“因为那药是我给她的。条件是……”
段千文发现自己险些说漏了嘴,急忙止住。他原本想说,条件是他做的事情,叶琴为他隐瞒。
“条件是什么?”画笛追问。
段千文掩饰了一下说:“当然是钱嘛,呵呵。你累了,该休息了。”
画笛又问:“你为什么要救我?”
段千文呆了一呆,忽然说:“画笛妹妹,你没有发现我非常喜欢你吗?”
画笛只觉得一阵恶心。她极力掩饰住这种感觉,淡淡地一笑了之。
画笛问:“穆萧呢?”她从苏紫的嘴里得知,穆萧平安无事,方媛媛已经死了。这些,段千文知道不知道?
段千文说:“我让你休息的意思就是,我去看看你的心上人怎么样了。”段千文说着,用一种怪异的眼光看着画笛。画笛的眼睛睁得大大的,空洞地望着某一处。他以为画笛没有复明到,其实,他的眼光画笛已经尽收眼底。
画笛用眼角的余光看着段千文离去,房门被关上。她伸手关上了室内的灯,看到黎明终于冲破了黑暗,晨曦悄然爬上了窗棂。
那一刻,那根神经再度被这晨曦点燃。终于,一个完整的片断从那深不见底的黑洞飞出。
片刻之后,画笛将段千文的笔记本电脑翻转过来。电脑并没有关上,画笛抓起鼠标,这个时候,她确信某一刻一闪而过的片断,可以帮助她找回一度丢失了的记忆。
画笛那一刻其实并没有昏倒,她只是觉得那些星光全不见了,眼前变得漆黑一团。她想,这是黎明前的黑暗吗?真的好黑啊,天快亮了吗?
一个人抱着她。凭感觉,那个人并不是穆萧,可是这个人的怀抱为什么这么熟悉?
神智因为失明而不再清醒,可是心头还是隐隐不安。她不想挣扎,觉得好累,只是想在这个人的怀里歇息片刻,哪怕这是虎穴,片刻的安宁之后便要粉身碎骨。
那个人显然在走山路。这条路的感觉尽管是崎岖不平,而画笛却觉得这种感觉是熟悉的了。
是因为失去视觉而变得敏感了吗?仿佛脑子里新搭了一根神经,这根神经唤醒了她麻木许久的知觉。
这根神经在半梦半醒的状态中兴奋了一下。然而只是一下,画笛还没有办法抓住些有意义的概念,这种兴奋便稍纵即逝了。
“我看不见了,我什么也看不见了。”她梦呓般说着。
抱着她的人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脸,安慰她说:“别害怕,没事的。”
随之而来的是极度的疲劳,是太累的原因吗?还是这怀抱本身给她的感觉?
没有想更多,画笛便昏昏沉睡去。
再醒来的时候,已不知过了多久。睁开眼睛,天仍未亮。可是为什么一点儿光亮都看不到?难道是真的……
耳边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画笛妹妹,你醒了。你感觉怎么样?”
段千文!是段千文!
大脑像机床一样开始轰鸣,原来在半昏迷中抱着她的正是段千文!为何在清醒的时候对这个人如此厌恶,而在不清醒的时候,那感觉却是熟悉的,甚至令她留恋?
这个人此刻正隐没在黑暗中。画笛惊恐之中想做挣扎,却发觉手脚被束得紧紧的。
“段千文!放开我!你要做什么?”她大声叫喊。
一只手抓住了画笛的手,她听见段千文用温柔的声音说:“画笛妹妹,你别害怕。你的眼睛看不见了,是叶琴在鱼汤里放入了慢性毒药,令你的眼睛暂时失明。我现在正在给你做治疗。如果不及时治疗的话,你可能会永远都看不到了……”
画笛徒劳地睁大了眼睛。真的看不到了?眼前那些曾经出现过的黑点仍然在闪烁着,却是没有一点空隙。画笛吐出一口气,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叶琴,你为什么要这样害我?你让我的眼睛看不见,你曾经做过的事我就会不知道了吗?
而这时,那根莫名的神经似乎又有知觉了。人们都说瞎子的感觉比常人要灵敏,难道是,自己失去了视觉,而一个新的感觉被打开了吗?
段千文的手……段千文的手紧紧抓着她。她想挣脱,可是无法动弹。
画笛忽然想到,自己刚到天堂谷时,段千文看自己的眼神是似曾相识的。
难道是……
然而她不动声色,只是用虚弱的语气说:“你捆着一个瞎子做什么?你这是给我治病吗?”
段千文笑笑说:“我刚才在给你做中医的针灸和按摩。我怕你醒过来有过激的反应,只好这样了。好,我现在就解开绳子。只是,你要乖乖地听话哦。”
画笛点头:“好,我听话。”
绳子解开,画笛从床上坐了起来。“这是在你的碧水台吗?”她问。
“正是鄙人寒舍。妹妹饿吗?要吃点东西吗?”段千文说着,用温柔的姿势抱住了她。
画笛触电般一抖。而就是这么一抖,那种奇异的感觉又来了。伴随着这种奇异的感觉,她觉得眼前那些黑点又晃动起来。她睁大眼睛看这些黑点在她眼前慢慢消散,然后又急忙闭上了眼睛,因为突然感觉到的光线刺痛了双眼。
“我怎么什么都看不见了?怎么什么都看不见了?”为了掩饰,她故意装作痛苦的样子,双手抱头。
段千文信以为真,安慰她说:“你放心,我一定会治好你的眼睛。”
画笛说:“可是,在我的眼睛恢复之前,我什么也做不了了。连小说都不能写了……”
“小说?你还有心思写小说吗?”
“是啊。我的一个中篇还没写完,我的读者都在网上等着。”画笛装作难过的样子。
段千文一笑:“那好办。你眼睛看不见了,但嘴巴还能说话,我做你的笔好了。不过要分稿费给我哦。”
画笛终于笑了出来:“太好了。现在就开始吧。”
段千文惊愕:“现在?……哦,那好吧。你一等下。”
段千文起身,掀开床板,将自己的笔记本电脑拿出来。
画笛说:“你进我的信箱,下载那个叫《惊梦亭》的文件。”然后,她报出了信箱号,段千文照做。
画笛沉吟片刻,开始口述余下的故事。
余下的故事即事情的真相被揭开,她一边讲,段千文一边熟练地敲着键盘。画笛闭着眼睛靠在床头上,偶尔会眯起眼偷窥段千文。
她看到段千文很认真地敲着字。电脑的屏幕背对着她,她看不到段千文记录下的文字。
段千文打字很快。中途他们休息了一会儿,段千文说画笛太累了,先休息,他给她做按摩,可是画笛说如果不写完,那些文字闷在心里不好受,执意让段千文敲完余下的字。
余下的字大概有两三千。当段千文敲完最后一个字的时候,晨曦终于爬上了窗子。这漫长的一夜即将结束了。
然后画笛又授意段千文将这些文字发到新浪的玄异怪谭和天涯的莲蓬鬼话里。她发现段千文登录得相当熟练,于是装作不经意地说:“论坛里有个叫‘背后的眼睛’的人,很奇怪的。”
没想到段千文立即说:“很奇怪吗?那就是我啊。”
“原来引诱我上阁楼的人,真的是你!”
段千文说:“‘引诱’这个罪名我可担当不起。我看见苏紫和老尼姑背了一个人进了阁楼,我很好奇。原来,那个人就是你故事里的方媛媛。”
画笛问:“所以你趁我晕倒的时候把方媛媛救出来,然后你们一起杀了老尼姑,为了那盘磁带?”
段千文说:“是我救出了方媛媛没错,但老尼姑不是我杀的。我把方媛媛带到碧水台来,她却编了个故事来骗我。我上了她的当,为了吓唬你,去红木村的裁缝店买了个塑料模特放入你木屋的鱼缸里。那些血其实并不是血,只是我画画的颜料而已。”
画笛说:“可是那个塑料模特的头发是真的!那是苏紫的!”
段千文说:“是的。她趁我去买塑料模特的时候,一个人去了黑山庵。她杀了老尼姑,又拿来了苏紫才剪掉的头发,把头发弄到了模特头上。”
“那躲在柜子里的人是谁?”
段千文说:“柜子里其实不止一个人,当时我们两个人都在。是她非要我陪她呆在那里的。她说如果你们上阁楼来,就放迷药迷倒你们,如果你们不上阁楼,她会半夜里偷袭你们。总之她认为你们已经知道了她的秘密,所以会下杀手的。我也是那个时候才了解到了方媛媛所谓的秘密。因为我躲在柜子里,将磁带里的内容听得清清楚楚。天哪,看起来那样单纯美丽的女孩,竟然会那样可怕……”
画笛用嘲弄的语气说:“所以你决定不再跟她联手?所以你还是我的救命恩人?”
段千文讪笑了一下说:“你怎么想都可以。但你跟穆萧昏迷的时候,当方媛媛想将杀掉你的时候,的确是我救了你。我当着她的面带走了你,条件是天一亮,我必须带她离开天堂谷。我把你放到离红木林不远的地方,希望你醒过来可以去红木村暂避风险。”
“可是叶琴……你怎么知道是叶琴给我下的药?”
段千文说:“因为那药是我给她的。条件是……”
段千文发现自己险些说漏了嘴,急忙止住。他原本想说,条件是他做的事情,叶琴为他隐瞒。
“条件是什么?”画笛追问。
段千文掩饰了一下说:“当然是钱嘛,呵呵。你累了,该休息了。”
画笛又问:“你为什么要救我?”
段千文呆了一呆,忽然说:“画笛妹妹,你没有发现我非常喜欢你吗?”
画笛只觉得一阵恶心。她极力掩饰住这种感觉,淡淡地一笑了之。
画笛问:“穆萧呢?”她从苏紫的嘴里得知,穆萧平安无事,方媛媛已经死了。这些,段千文知道不知道?
段千文说:“我让你休息的意思就是,我去看看你的心上人怎么样了。”段千文说着,用一种怪异的眼光看着画笛。画笛的眼睛睁得大大的,空洞地望着某一处。他以为画笛没有复明到,其实,他的眼光画笛已经尽收眼底。
画笛用眼角的余光看着段千文离去,房门被关上。她伸手关上了室内的灯,看到黎明终于冲破了黑暗,晨曦悄然爬上了窗棂。
那一刻,那根神经再度被这晨曦点燃。终于,一个完整的片断从那深不见底的黑洞飞出。
片刻之后,画笛将段千文的笔记本电脑翻转过来。电脑并没有关上,画笛抓起鼠标,这个时候,她确信某一刻一闪而过的片断,可以帮助她找回一度丢失了的记忆。
画笛写恐怖小说的时候,最早混迹的论坛是新浪的玄异怪谭。那个时候,她不能解释自己的行为。——为什么在那么多人气旺盛的网站之间,她偏偏对这一处情有独钟。
她喜欢这里平和的氛围。写手安静地发帖,读者友善地跟帖,没有论坛中普遍的纷争。
新浪的论坛中,除此之外,她基本上不去别处。但是,在这一刻,她点开新浪论坛的主页之后,鼠标停留在一个宁静的角落。
点开,呼吸在那一瞬间急促。
这也是新浪的一个论坛,名字叫“女性视角”。
熟悉的版面,但那些存于记忆里的版友已是过眼云烟,早已散尽。她没有在意这些,只是将鼠标点向“论坛精品”一栏。
这里是版主们精心挑选的原创精品网文,按内容归类,按时间排序。
画笛的手飞速点击翻页,页面一页页刷新,终于,翻到了三年前的那一页。
当画笛看到那个名字时,全身的血液都涌上头部。
那个名字叫“雨夜西窗独剪烛”。这个名字就是在刚才晨曦爬上窗棂的时候蹿进脑海的。
这时候画笛想,如果再失明一次,是不是又能想起一些事来?
秘密的入口就在这个名字上。网页上零散地收录了雨夜西窗独剪烛的几篇文章。画笛的眼光一下子便落在了那个题为《妈妈,我此生永远无法忏的悔》上面。
点开文章的同时,一种似乎是久违了的悲痛重上心头。
我用颤抖的手指揭开了你身上的白床单。就在那一刻,我还不相信这会是真的。那沾染了血迹的白床单那么的陌生,怎么会裹住我此生最亲最爱的人?
而当我终于看到你的脸时,这个世界全部的阳光都被恶魔收回。漫无边际的黑暗中,我站在那里不知所措。你的脸还是那般熟悉,可是泛青的苍白终于令我明白——今生今世,你再也听不到我喊你一声“妈妈”了。
可是,我还是大喊了起来。我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大声叫着“妈妈”。可是尽管我喊到声嘶力竭,几度昏厥,也唤不回你已经远离我的生命……
妈妈,在那一刻,我从来没有那么痛恨过我自己。你生了我,养了我,一个人艰辛地将我养大,可是,我回报你的又是什么呢?
二十多年了,我对你的感情只是两个字:任性。我知道我跟别的孩子不同,从小就没有父亲。所以,妈妈,是你用瘦弱的身子支撑住了我整个天空。所以我对你的爱只有百分之百的占有欲。我从来没有理解过你心中的凄苦。在我终于不负你的期望,如愿拿到大学录取通知书的时候,你才终于松了口气。这个时候,你才想到你自己。
可我误解了你。我不能接受一个对我来说完全陌生的中年男人做我名义上的父亲。我以为,你不再要我了,要跟那个男人长相厮守。一想到你不能再给我完整的爱了,我就觉得我被整个世界遗弃了。于是,我赌气离家,走进大学校门之后,再也没有回家看你一眼。
可是,妈妈,你却并不计较我的任性,你仍然在默默地关心着我。也许你知道,总有一天,我会想明白,会再回到你的身边!
可是,再也没有这样的机会了。你是天下最不幸的母亲,而我,已经成为天下最不幸的女儿了!
妈妈,你告诉我,人死之后真的会有灵魂吗?如果有的话,会在哪里?天堂存在吗?天堂如果真的存在,你一定会生活在那里的花园里,有阳光,有水,有空气,有花香和鸟语,还有好多好多漂亮的小天使。因为,你是一个多么好的妈妈啊。上帝一定会为它无意中犯下的不能挽回的错误而自责,所以会给你安排一个最好的归宿。
可是,妈妈,你告诉我,通往天堂的路在哪里?我这样一个不孝顺的女儿,怎样才能沿着你的足迹到达你安息的地方?当我用尽最后一点力气走出太平间时,我才知道什么做叫真正的“孤立无援”。妈妈,你怎么忍心抛下我独自去天堂呢?你是我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亲人,失去了你,面对茫茫人海,心却空空荡荡。这一刻,我才知道什么叫做“伤心欲绝”。上帝带走了你,是硬生生将我的一颗心撕得粉碎。走在喧闹的大街上,我却听不到任何声音。我只听到自己的心脏被撕碎,血管破裂的声音!
我亲爱的妈妈啊,写到此处,我已经是泣不成声。写这篇文章,我中途间断了数次,因为每次都是哭得几乎气绝……
妈妈,你能原谅你的女儿吗?你在生命的最后一刻,最牵挂的人是不是我?直到那一刻,我仍没有回到你身边,你是不是在恨我?直到你伤痕累累的身体变得冰冷,灵魂是不是仍依依不舍?妈妈,天堂里你还能够看见我吗?你能够看到我如此伤心如此悔恨吗?
如果是那样,妈妈,你是不是仍然期望我能好好地活着?我每天恍恍惚惚做每件事情的时候,都感觉到你在冥冥之中注视着我。特别是昨夜半梦半醒的时候,我真的看到你就站在我的床边,还给我盖被子。你的手指碰到了我的胳膊,是那样温柔的触觉,一如往昔。你的目光还是那样的慈爱,那样的温柔,似乎一点儿也不生我的气。妈妈,你真的不生我的气对吗?你是这个世界上唯一爱我却不计回报的人。而我,为何会那样糊涂那样不知珍惜呢?
悔亦无用,这是我今生永远无法忏的悔。妈妈,你不在身边关心我的日子里,你的爱是我唯一的支柱。我打开窗子,夜风吹干了我脸上的泪。我凝视着天边那个月亮,心中默默地呼唤着你:妈妈——
当画笛读完这些字句的时候,早已是满脸泪水,哭到窒息。她万万没有想到,在她刚刚捕捉到一点信息,找到了开启失忆之门的钥匙时,第一个惊人的发现却是母亲已经去世!她似乎仍然不甘心,用力拍打着自己的脑袋,希望这些会是错误的回忆。
可是她却感到更多的回忆流入脑海……
那年画笛大学毕业,她没有跟母亲打声招呼就离开了青城,去了另外一座城市。那个时候,她其实已经原谅了母亲。虽然大学四年,她一次家也没回,都是母亲默默地往她的卡上打钱,供她念完大学。
毕业那天,画笛在家门外徘徊了很久。她很想回家看一眼母亲,并接纳那个名义上的父亲。可是依她的任性,她终于没有走进家门。
年少的时候,因为无知,也许会犯下一生都不可挽回的大错。
一年之后的某一天,她工作的时候无故感觉心慌意乱。倒水时不小心烫伤了手指,接着无意中看到办公桌上她与母亲的合影,心中一阵疼痛。
她忽然抓起一旁的电话,用烫痛的手指拨下一串烂熟于心,却是数年没有拨打过的号码。响了很久,却无人接听。那天是周六,她在公司加班,而母亲应该在家中休息的。
心就立刻悬了起来,画笛扔下写了一半的文件,拎起随身的小包便直奔汽车站。青城离她住的这座城市只有一个多小时路程,感觉里,却似走了三天三夜。
当她终于心急如焚地回到家中的时候,面对的果然是一场不幸。
母亲是出车祸死的,一同遇难的还有画笛名义上的父亲。车是母亲开的,转弯的时候,一辆重型卡车突然偏离路线,母亲猝不及防……
接下来,就是画笛文章里的那一幕。在痛失母亲的那些日子,画笛生不如死,深陷悔痛自责之中。她翻看了母亲的日记,从日记里了解到母亲是多么的想她,因为过度思念而患上了神经衰弱。画笛明白,母亲一定是缺乏睡眠而导致反应迟钝,所以才出了事。
死去的名义上的父亲还有一个儿子。办完了双亲的后事,她与那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哥哥分割了遗产,那是一笔颇为丰厚的财产。她清楚地记得,当她知道这笔财产确切的数目时,她十分惊愕。那些钱一定是母亲拼命赚来的,只是为了唯一的女儿。现在,女儿得到了这些钱,母亲却已不在人世……
突然找回的记忆让画笛难以承受。她虚弱地伏到了床上,眩晕中,似乎眼前的黑点又出现了。她关掉网页,将笔记本放回原来的地,然后闭上眼睛,努力继续追忆着。
她在想,那笔钱哪儿去了呢?
上学的时候,画笛曾经有个愿望,就是有一天自己有能力去资助失学的儿童。
“希望工程!”这个突如其来的字眼像利箭一般直穿她的心房。她睁开眼睛,看着眼前的黑点不停变幻着,感觉自己就像一条鱼挣扎在这些黑点中,拼尽了气力去打捞回忆。
这个时候,段千文的脸便出现在眼前。
不是段千文回来了。这个时候,画笛仍然独自呆在段千文的碧水台里。但她确实看到了段千文。
那是回忆,不堪回首。

第十章 碧水台2

到达黑山庵的时候,东方已经泛起鱼肚白。来到天堂谷之后最漫长最难忍的一夜就要过去了。
苏紫默不作声,从屋后拿了一把铁锨,走到庵后一处平地,开始挖坑。
穆萧一直跟着她,知道她要做什么。他一把夺过苏紫的铁锨,狠命朝那片荒凉的土地砸去。
苏紫见状后退一步,一言不发地看他发泄。
穆萧确实是在发泄,憋闷在胸中难以名状的情绪此刻总算找到了出口。
穆萧从来没有做过这种粗活,不一会儿,便觉得手臂酸痛,大汗淋漓。特别是手掌已经磨出了血泡,血泡破了鲜红的血从指缝间溢出,可是他浑然不觉。
苏紫仍然不作声,在一旁站成了一座雕塑。
终于,一个大坑被穆萧就这么硬生生砸了出来。朦胧的晨光中,这个坑阴森森的,就似一口棺材。
本来就是做棺材用的。
穆萧扔了铁锨,一屁股坐在地上,脑中一片空白,慢慢地感觉手掌火辣辣的疼。
一个影子映入眼帘,穆萧才发现,苏紫不知何时已经将老尼姑干瘦的尸体背了过来。
尸体用席子卷了。卷过之后,里面竟似空的。
穆萧帮苏紫将老尼姑的尸体放入坑中。然后苏紫拿过沾着穆萧血迹的铁锨,一点一点将挖出来的土填回去。
这次穆萧没有来夺铁锨,直到那些土将坑填满。
苏紫忽然开口唱道:
紫香冉冉泪涓涓,酒滴灰得似去年。四尺孤坟何处是?南方归去再生天……
声音凄凉哀婉。
穆萧原本麻木了的心被这唱腔又揪了起来。他站起身,一身白衣已被泥土弄得零乱不堪,但这并不能掩盖他固有的风采。
他走到苏紫面前,看着她黑纱后的眼睛说:“紫儿,你有什么话这会儿都告诉我吧。”
苏紫微怔片刻,叹了口气。她背对着穆萧,用幽幽的声音问:“穆萧,你还记得三年前吗?凌云儿生病,我去青城替她唱《游园惊梦》。”
穆萧点头:“记得。怎会不记得?正是那几天发生的事,改变了我们这么多人的命运。”
苏紫又问:“可是,你知道我当时的境地吗?”
穆萧一怔,反问:“你指的是什么?”
苏紫的声音很平静:“感情。”
穆萧思索了一下说:“你那时候突然就出现在我眼前,令我猝不及防。我根本就没有想过问问你的过去。”
苏紫的声音仍然平静:“我当时的境地,与凌云儿是一样的。”
穆萧一下没反应过来:“什么?”
苏紫说:“我在云城市昆曲团,也有一个曾经相爱的男友。我们青梅竹马,一同学戏,早已是相濡以沫。我曾经天真地听信了他的山盟海誓,以为他是我今生永远的归宿。我爱他,非常爱。他是我的全部。可是,我没想到……”
穆萧已经猜出来苏紫下面要说的话了。他的心就突然一颤,似被什么猛烈地撞击了一下。
苏紫继续说:“我没有想到另一个女人会突然出现在我们之间,并且用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横刀夺爱。男人的心一旦远离了,那速度是惊人的。昨天还卿卿我我,今天却已是冷若冰霜。我成了弃妇。然后,然后我就去了青城,认识了你……”
穆萧的心飞速下沉,可是他还是不甘心地问:“这些,与我有什么关系?”
苏紫猛然转回身,声音平静中增添了几许激动:“我一到青城便发现,你跟凌云儿是一对儿。别问我是怎么知道的,女人的直觉是最准确的。看着你们默契的眼神,我就开始妒忌。于是,那一刻,我决定演一出戏,一出非常精彩的戏。所以,我在那场《游园惊梦》中,也扮演了一个横刀夺爱的女人。”
穆萧早有预感,可是此刻苏紫亲口说出,他还是觉得震惊无比,难以接受。
“所以说,你从来没有爱过我,是吗?你那几天的爱是装出来的,是引诱我上钩的,对吗?”
穆萧说着,想怒,想火,却觉得身体的力量一点一点被抽空,越来越虚弱。
苏紫点头:“是的。当我发现你的立场竟然也是那样脆弱时,我开始是喜悦的,有一种成就感。凭什么别的女人可以抢我的男人,我就不能去抢别的女人的男人?可是,我得手后,却感觉到漫无边际的失望。我不仅对这个世界上所有的男人失望,也对这个世界失望,对生命本身失望。”
穆萧深吸一口气,他说:“所以,你出家的本意并不是为了那个所谓的杀人嫌疑犯的罪名,而是真的心如死灰,一心想入佛门了?”
苏紫点头:“是的。正是三年前那个中秋之夜,我半夜从梦中醒来,就开始对这个世界失望了。我准备第二天一早就走,也不想再回云城了,因为我无法再面对那个背叛我的男人。可是我还没有想好去哪里的时候,凌云儿跟方媛媛竟然来找我了。她们真好玩,竟然来兴师问罪。本来也是假的,所以她们没说几句我就答应第二天一早就走得远远的,再也不会妨碍谁了。而那个方媛媛竟然让我半夜就离开,她说第二天早上你是不会放我走的。我哭笑不得,所以干脆连夜就走了。可是我没有想到方媛媛竟然还有一手毒招。她杀死了凌云儿又嫁祸于我,一下就除掉了两个所恨之人。我是第二天晚上在离青城不远的一座小城里看到张贴的通缉令的。那个时候我才知道我已经成了杀人嫌疑犯了。那个时候我不明真相,也不想知道真相。我觉得老天真的把我逼到无路可走的境地了,于是我想到了天堂谷,我听说过那里有一座尼姑庵。我想,那里是最合适的地方了……”
穆萧原本知道苏紫欺骗了他,极为生气,这个时候听苏紫这么说又有些同情她了。可一时间心思纷乱,不知说什么,只好无语。
可是接下来苏紫说的话却令他颇为意外。
苏紫说:“师傅看我可怜,收留了我,却迟迟不肯为我剃度。她看我夜晚一个人孤独难耐,就送了我一只小收音机。那只小收音机有点儿年头了,似乎是师傅的心爱之物。也许师傅年轻时也……我有了收音机,晚上就呆在我的房间里收听节目。有一晚,我听到了一个节目叫《牡丹亭》,那个主持人叫牡丹公子。他的声音好熟悉,我一听就愣住了……”
“出于好奇,我开始每天都听这个节目。没过几天,我就听出了这个节目的寓意。我才知道,那个叫牡丹公子的人,他每天每夜都是思念着一个唱昆曲的女子。我知道那个女子就是我……”
苏紫的声音越来越温柔了。说到此处,她动了情,哽咽着再也说不出话来了。穆萧感觉自己的心脏慢慢复原,他怔怔地站在那里。那一刻,他觉得苏紫离他很近,又很远。近得可以走两步就一把揽入怀中,但又远得永远都无法企及。那是心与心的距离。
苏紫缓了一下继续说:“于是我知道我误解了你,并且被你所打动。久了,我才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爱上了你,并且爱得那么深。无人的夜里,我总是长久地跪在佛前,跟佛说我的悔意。如果一切可以再重来,三年前的那个中秋之夜,我一定不会走……”
苏紫说完,两个人都沉默了。
不知道什么时候,天色已亮。日光透过薄薄的云层照在山谷中,照在他们身上。
半天,穆萧才开口。他像是下了极大的决心才开的口:“紫儿,我们重新开始吧。”
他的声音很轻,甚至还不及山风。他怀疑她是否能听到。
她什么也没说,回过身去,径直向庵里走去。
他缓缓踱到庵门前,看到她正跪在佛前。她背对着他,垂首念念有词,拿着一串佛珠。

第十一章 火树崖1

母亲去世后,画笛消沉了大半年。她早已辞掉了那份工作,住回了母亲留给她的房子,用母亲留给她的钱维持生活。长时间的坏情绪令她患上了抑郁症,几次都想结束自己年轻的生命。可是,每次又是想起母亲给过她的爱而活了下来。这是一种绝望的痛苦。因为一个人生不如死,又因为这个人坚守着生命。
半年之后,她的情绪稍缓,准备重新找份工作,却在洗澡的时候,发现自己的右侧乳房上长了一个肿块。
开始并不在意,那肿块却越长越大。于是她便去医院检查。
那是一个男医生,相貌堂堂,风度翩翩。他亲自给画笛动了手术,切除了那个肿块。
那是乳头下方二指的位置,缝了四针。拆线之后,那个地方就永远留下了一条像多足虫似的伤疤。
想到这里,画笛的左手又一次滑过那条伤疤。她心思起伏,恍惚间,她好像就躺在手术台上。
无影灯的光线笼罩着画笛的全身。虽然是局部麻醉,她却感觉整个身体都无法动弹。胸前挂了一块白布遮挡,什么都看不见,但她好像能够看到主刀医生的脸。
那是一张英俊的脸,口鼻被口罩盖住,只留一双深邃的眼睛。那双眼睛似乎可以看透一切。她记得,自己第一次看到那双眼睛的时候,心里惶恐得如同揣了一只兔子。少女的私处得了病,本来便已羞怯,不料竟然是男医生,而且还是位相当英俊的男医生。
男医生似乎明白画笛的羞涩与不安,他善解人意地问:“小姐,你需要换一位女医生吗?”
这本是画笛心中所想,不料男医生直言不讳地说出来,她反倒觉得不好意思了。想想自己也是现代女性,怎么此刻竟如同村妇呢?于是她心中坦然了,接受了男医生的检查。
手术之后,病灶拿去做病理检查。男医生安慰她说,少女患乳房纤维瘤很正常的,多为良性,不必担心。
人总是很奇怪的动物。当身体一切正常的时候,悲观厌世,而一旦怀疑自己得了绝症的时候,那种对死的恐惧又是惊人的。
而老天真的薄待了画笛。那一天,男医生取回她的病理报告,告诉她被确诊为乳腺癌的时候,画笛几乎晕了过去。
男医生已经知道了画笛是孤儿,所以他必须告诉她真相。他说癌细胞已经扩散到淋巴组织,最好的结果也是将右侧的乳房切除。
谁都知道切除一只乳房对一个未婚女子意味着什么,那几乎会毁掉她一生的幸福。画笛问男医生:“没有别的选择了吗?”
男医生无奈地摇摇头:“没有了。如果不切除,就没有……”男医生没有说下去。
画笛放声大哭,这哭比失去母亲的时候更绝望。绝望之中,她想到,是不是母亲在天堂里太思念她了,所以要她去陪伴……于是,她心中得到了些许安慰。她已经对这个世界了无牵挂,也许母亲的所在是她唯一的方向。
男医生心疼地抱住了她。他安慰她说,她是一个天使般美好的女孩子,他喜欢她,会为了她的病尽自己所有的力量。
于是男医生的怀抱成了她在去天堂之前唯一的港湾。她在男医生怀里哭得天昏地暗。那个时候,他们已经不止是医生与患者的关系了。
可是画笛拒绝做手术。她越来越迷恋自己右侧的乳房,除了那条伤疤,趋于完美。而这完美的身体冰清玉洁,尚无人沾染。她一直是一位洁身自好的姑娘。
在身体残缺之前,在生命消逝之前,要做一个完整的女人。
于是她爱上了他,或者是她的身体在凋落之前爱上了另一个身体。那是一种本能。
在一个弥漫着夜来香气息的夜晚,他们相爱了。心,以及身体。
那个男医生叫做段千文。
画笛闭上眼睛,喘了几口气。段千文!段千文!这个人,总算被她从复原的记忆中揪出来了!
段千文安排好了那次手术。可是他在手术之前,满含爱意地对她说,要带她去一个仿若世外桃源的地方。
那里叫做天堂谷。段千文休了一个月的年假,陪画笛到了天堂谷。
天堂谷湖畔有一座童话式的小屋,段千文说是送给她的,他们的爱巢。段千文为爱巢起了一个美丽的名字:碧水台。
在碧水台,画笛一度忘记了自己是一个病人,她享受了当时认为是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光,恩爱而缠绵。直到有一个清晨,画笛迷迷糊糊从梦中醒来,听到段千文的抽泣声。
段千文正一边哭一边在一张纸上写着什么。他似乎是害怕惊动了画笛,所以极力压抑着自己的哭声。
段千文写得很专注,直到画笛走到他的背后他仍然没有察觉。
画笛夺过了那张纸。段千文惊愕地抬起头来,苍白的脸上满是泪痕。
段千文喊道:“笛笛,还给我!”
画笛不肯,她执意要看段千文写了什么。
段千文叹了口气。
当画笛看完那页纸之后,也哭得泪流满面。
那竟然是一封遗书:
我生下来就是一个孤儿,无依无靠地长大。我一直以为生命是一场充满苦难的历程,但当我遇到了美丽的天使般的女孩画笛之后,我才知道我孤苦伶仃地来到这个世界上的意义所在。
她也是一个孤儿,本已与我一般不幸,更不幸的是她患了乳腺癌。我没有告诉她,即使切除了乳房仍然救不了她的命。所以她的不幸也是我的不幸。
在她有限的生命里,我愿意陪她度过她最后的时光。而当她的生命终结的时候,也是我的死期。不求同年同月生,但求同年同月死。一起死去,好再一同转世延续这场情缘。
我没有什么放不下的了,包括金钱。金钱本就是身外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所以我死之后,会委托我的一位朋友将我的不多的积蓄捐助给希望工程,帮助那些失学的儿童。这是我最后的心愿。
我的银行卡会与这封信一起转交给我的朋友。
银行卡开户行:中国银行青城支行
帐号:XXXXXXXXXXXXXXXXXXX密码:******
段千文亲笔
画笛看完,几下将这封遗书撕得粉碎。她一把抱住段千文,哭喊道:“我不要你跟我一起死!不要!”
两人抱头痛哭。
可是,画笛虽然撕毁了遗书,但是段千文又写了一份。就这样,段千文写,画笛撕,两个人几度崩溃。遗书成为了那段短暂时光里的一抹阴影。
到最后,画笛终于听任段千文。她理解了如果自己死去,段千文独活的痛苦。于是,她也郑重地写了一封遗书,跟段千文的遗书放到了一处,准备寄给段千文一位值得信赖的朋友。
在遗书中,她也留下了自己的银行卡账号与密码,那上面有母亲留给她的全部的钱。
画笛再也无法呆在这小小的碧水台里了。因为这里的每一处,都会让她想起三年前与段千文在一起的片断。空气越来越压抑,画笛快要窒息了。她终于跳下床,推开门,向外面跑去。
段千文将手放到木屋门上的时候,门是虚掩着的。
他心跳加速!
晨光正一点一点跃上山头,朦胧的光芒笼罩了天与地。笼罩了山谷,也笼罩了木屋。
当血腥之气钻入他的鼻腔,门已经被他推开,硕大的鱼缸映入眼帘。
鱼缸很大,大如一只浴盆。缸是透明的,厚厚的有机玻璃制成。水是红色的,红得却并不均匀。浓稠的红色正向浅淡的红色扩张,有点像外面的日出朝霞。
那个女人,躺在鱼缸里,只穿了一件黑色的蕾丝紧身内衣。血水并不能掩盖她肌肤的净白,泛着冷光的净白。
而她的脸!
她的脸!他不禁倒吸一口冷气。
他一步一步走近那张脸。那张因为极度恐惧极度痛苦而扭曲的脸,已经大半淹没在鱼缸中,嘴巴张得大大的,眼球几乎蹦出眼眶,昔日美丽小巧的鼻子,此刻正淌出淋淋鲜血来。
金鱼,金鱼呢?那满缸的金鱼,有着雍荣华贵的尾巴的紫蝶尾龙睛,整整九条,此刻已经失踪!
它们到哪里去了呢?他中心明白,却不愿多想。
他着急的是:穆萧哪里去了?是去找苏紫呢,还是找画笛?找苏紫他不怕,怕的就是他们已经……
段千文心中极度失望,决定孤注一掷。不惜一切代价。
他冲出木屋,锁紧木门,跳上那辆乳白色的“沙漠王子”越野车,朝碧水台驶去。
画笛走出碧水台,发现天已经亮了,东方的一团朝霞已经映红山谷。而此刻的她,感觉自己如同在茧中束缚已久的蛹,在这一刻,伴随着喷薄欲出的朝阳,破茧成蝶。
飞翔,向着火树崖的方向。
那是她涅槃的地方。
映入眼帘的,是一片红色。如同朝霞,却又不是朝霞。那是火树崖整片的枫林。漫山红遍,层林尽染。映红了半天边,夺了朝霞之艳丽。
不想一夜之间,满山的枫树便红了。画笛揉了揉眼睛。眼前极为清晰,不再有黑点跳跃。入眼,便是深深浅浅的红。像油画,一点一点渲染。
继续飞翔,脑中闪过那些画面。
那一天,她和他。也是清晨,也是火树崖。山上的枫树也红了。多少个清晨与黄昏,他拥着她看那片渐渐变红的枫林。看那叶子由绿变黄,再由黄变红。一些叶子红得快,一些叶子红得慢,于是那些深深浅浅的绿色黄色红色,像油画一般涂抹在山崖上。
当枫林终于红透,他拉着她走进了那片火红。那同样是一个清晨,朝霞与枫林相辉映,整个视野如火如荼。
他对她说,她的病不能再拖了,这是她手术之前在天堂谷的最后一个清晨。画笛紧紧抿着嘴唇,依偎在段千文身边。有这样一个绚丽的清晨,有这样一个爱自己的男人陪伴,死也知足了。
走进枫林之后,山路变得愈发陡峭了。段千文抓紧了画笛的手,在碎石杂草树木之间寻找着向上的道路。
有两次,他们险些从山路上滚落下去,但是两个人都没有放弃。在远处凝视着山崖这么多天,登上崖顶似乎已经成为两个人的信念。这信念有关生死。似乎如果他们登上崖顶,就能征服生命本身。
到后来,道路忽然变得平坦,碎石块也少了很多。当两个人大汗淋漓地登上峰顶时,都不约而同地微笑了。
整个天堂谷尽收眼底。原本黛绿色的山谷已经成为黄绿色,那是秋天的颜色。太阳已经升到了半空,碧蓝如洗的天空中有几缕丝般的云彩。风从身畔掠过,扬起他们的头发,扬起他们的衣衫,也扬起了两颗年轻的心。
“笛笛,你看,火树崖终于被我们踩在脚下了。来,我们再走近一些。天哪,好美。笛笛,来,再走近些……”
画笛发疯般地踩着突起的石块向上攀爬。杂草,以及落叶映衬出她纷乱的心情。段千文的那句话就近在耳畔。
“笛笛,来,走近一些。再走近一些……”
一身纯白的衣服已经涂上了斑斑点点的痕迹。她仍然不顾一切地向上,再向上。
段千文发疯般冲进碧水台,看着空空如也的房间,呆了片刻,转身奔出房门。
在湖畔四顾,眼光终于锁定了一点。
那是火焰中的一点雪白。那样小的一点白,瞬间又隐没在红色的火焰之中。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朝那个方向奔去。

第十一章 火树崖2

火树崖顶。
一边是如火的枫树林,一边是陡峭的崖壁。
朝阳自云层间冲出来。阳光四射,空气中迷蒙着淡淡的雾气。
画笛站在悬崖边上。那一刻,她有些疑惑,时间究竟是一种什么东西?这个时候,她相信时间会是一种物质。她一度丢失,又在这一刻全部找回。
她听见身后的脚步声,枯草与落叶“沙沙”作响。她转过身,看见身后远远走来一位英俊的男人。那一刻,她有些恍惚,她怀疑时间是否真的流逝了。她仿佛仍然站在记忆里的那个清晨,她是一个绝症患者,爱上了她的主治医生。而之后的一切,仅仅是一场梦。
可是她从段千文越来越近的目光之中,明白那件事情是确确实实发生过的。胸腔中忽然涌动出一种难以名状的情绪。在爆发之前,她仍然站在那里,看他一步一步走过来。
走到有十步之遥的时候,画笛突然喊道:“别过来!再过来我就跳下去了!”
说着,真的向悬崖边靠近了几步。她已经看到了崖下深不见底的山谷,山谷里飘荡着白色的雾气,跳下去会粉身碎骨的。
真的会粉身碎骨吗?抑或是重生?
段千文眼里透着绝望。他叹了口气说:“笛笛,你全想起来了。”
画笛点头:“是的。我不再是一个失忆症患者了。我要感谢叶琴的药,不,那药其实是你的。我从短暂的失明中恢复的时候,在那些黑点之中寻找到了打开记忆之门的钥匙。”
段千文说:“我知道,你迟早会想起来的。我读过你的文章,知道你想不起那段经历了,但我在你刚到天堂谷的时候,还是以为你在伪装。而在我们的相处中,我渐渐确信,你真的想不起来了,因为你是一个眼里容不下沙子的女孩。”
画笛古怪地笑了一下说:“你以为我失去了记忆,那些事情就也会像肥皂泡一样消失吗?当你又见到我的时候,你竟然会如此坦然!”
段千文摇头:“不。我知道你一定恨我。我不想对过去的事情说抱歉,我只想说,当我再次见到你的时候,我真的以为时光倒流了。你知道吗笛笛,这么多年来,你是我唯一真正爱过的女孩。”
画笛不禁笑出来了,那是一种怆然的笑。她一字一句地说:“最后一句话应该改成:我是唯一在你手心里逃了命的女孩。”
段千文的面色一变,他感觉手又颤抖了。他缓缓举起颤抖不止的手,举到空中痴痴地看着。
那一个清晨,离开天堂谷的最后一个清晨,他就是用这只手将画笛推下悬崖的。
只要推下去,画笛银行卡上的钱便全部归自己所有了。
即使有人追查,他也有画笛亲手书写的遗书为据,他可以将责任推得一干二净。
可是他没有想到,画笛居然没死。从悬崖上摔下来本应该粉身碎骨的,可是她居然没死。
她在半空中被树枝挂住。树枝断了,她摔在谷底的河水里,被刚好路过的人救了性命。她的大脑受创,昏迷了三天三夜,后来被好心的村民送到青城市中心医院。
画笛从医院里醒来,忘记了自母亲死亡之后所有的事。
那个时候她变得一无所有。她现在知道了,是她的亲生父亲苏长风给她付了医疗费。父亲怎么会知道她受伤的事呢?母亲已经不在人世了,还有一个父亲关心着她吗?走出天堂谷,她要去寻找她的父亲,寻找她二十多年来从未见过的父亲。错过了母爱,她不能再错过父爱了。
而失去了记忆,冥冥中,有一股力量,牵引她再次回到天堂谷,纠缠于这一系列扑朔迷离的事件当中。
而这个狠心且胆大的段千文竟然还潜伏在天堂谷。
段千文看了一会儿自己的手说:“不错。其实你回到天堂谷那天我非常害怕。你还记得你到这里的第二个夜晚吗?你是不是遇到了一个可怕的浑身是血的人?”
眼前忽然掠过那张血淋淋的面孔。血污之中,一双眼睛瞪得大大的,舌头也伸出了嘴外,那样子,似乎是被人活生生掐死的!
僵尸人!
画笛颤抖了一下,明白了过来:“那个僵尸人其实是你扮的,你想把我吓走是吗?你怕我记起你曾经做过的事情!”
段千文点头:“是的。可是我没有想到你的胆子会那么大,会继续留在天堂谷,甚至还只身去了那个墓穴。”
想到那个墓穴,画笛又明白了什么:“所以穆萧来天堂谷前的那个夜晚,是你把我抱到了那个棺材里?”
段千文说:“是的,你不仅聪明,而且还胆大。即使这样也没有将你吓走。哈哈,我当时忘了你是写恐怖小说的女孩了,胆子比普通女孩大得多。”
说着,段千文朝前走了两步。
画笛已经无路可退了,只好说:“你再往前走一步,我就跳下去!你是不是很希望我跳下去?那样你的罪恶就永远没人知晓了。”
段千文点头:“不错。知道我秘密的人都会死去,比如那个方媛媛。”
然后他忽然换了表情:“笛笛,你千万别做傻事了。你是我唯一爱过的女孩,只怪我当时鬼迷心窍,为了那些钱……”
画笛的眼中喷出了火焰:“你为了钱害死了多少女孩?不止我一个吧。那个穿黑衣服的女孩呢?那一晚,你是不是也是从这里将她推下去了?”
画笛想到了她来天堂谷的第一个晚上,在红木村口,她看到段千文拥着一个女子走向火树崖。女子一身黑衣,回过头来,满眼沉郁。
“那些女孩,包括我,真的得了绝症吗?我活过来之后,除了记忆缺失,我的身体还是好好的,除了那道永远抹不去的伤疤。”
段千文咬着牙说:“不错,你的身体是好的。你也是她们之中唯一的一个没有得绝症的人。是我买通了护士,将你切除的肿瘤掉了包。你原本是健康的。”
画笛气极,一伸手指住了段千文的胸口:“你这里有良心吗?你的心脏才是一只巨大的罪恶的肿瘤。你会不得好死的!”
段千文的眼中露出了惊恐,比惊恐更甚的是痛苦。他轻声说:“笛笛,你能原谅我吗?你只要原谅我,我马上带你离开天堂谷。我现在已经有了足够的钱,我保证我会带你到一个比天堂谷更美的地方!”
画笛冷冷地问:“如果我不原谅你呢?”
段千文的眼中忽然露出了凶光:“如果你不原谅我……”说着他往前走了两步。“你不会再有那么好的运气了。现在谷底的河水已经枯竭了。你这次摔下去,别说活命,连尸首都找不到!”
画笛感觉自脚底升起一股寒意。
这个时候,如果真的死去,还有什么值得留恋的呢?
有,有的!
除了那个想象中的父亲,除了亲姐姐苏紫,还有一个人,就是穆萧。
穆萧此刻正奔走在通往火树崖的山路上。
他记得苏紫最后跟他说的话。她说:“画笛还活着,你快去找她吧。如果别处找不到,那一定是在火树崖。”
穆萧疑惑的问:“火树崖?”
苏紫说:“段千文带走她的时候,说她的眼睛快保不住了,火树崖的枫叶快红了,他一定不能让她错过美景。”
崖边长着一棵粗壮的枫树。枝叶一直越过峭壁伸向空中。满树的叶子都红了。那个清晨,他与她就并肩坐在那棵树下,阳光穿透枝叶斜射在他们身上。
他拥着她亲吻。
就在热吻的漩涡之中,一个更深的漩涡正悄然向她卷来,那力量来自段千文紧紧抱着她的臂膀,其实他根本就没怎么用力,她就似一片云彩飘落下去。
那一刻,有一对鸟儿腾空而起。
想着这些的时候,画笛亦坐到了那棵枫树下面。白衣白裙,她就真的成为了天空中的一朵云彩。
然后她开始向树上爬。爬到一半的时候,似乎是不慎,她跌落下来。
似一片云彩跌落下来。
他向着这片云彩冲过来。不知道他的本意是要接住这片云彩而不让她掉下山崖去,还是根本就是要把这片云彩推下山崖。
而画笛跌在地上的时候,仅离悬崖不足一米。她臂部着地,滚作一团。
段千文根本没有防备她这一手。他的手扑了个空,可是脚却被画笛绊住了。
他身体一晃,画笛还没有看清楚,段千文就消失了。
那一声叫喊却是撕心裂肺的,声音回荡在山谷里,震得枫林“沙沙”作响。
尾声
画笛从地上站起来,心有余悸地望了望空荡荡的悬崖。
那是一口天然的大棺材。那个人死有余辜。
身体像是被抽空了一样,她一摇一晃地走下山崖。
蓦然看到远处一人一身白衣,站在红叶之间,玉树临风。
画笛亦站住了。
离得太远,她看不见他脸上的表情。
只看到日头已上中天。薄雾散去,天地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