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过来的时候,杨畅衣服穿得整整齐齐,笑眯眯地趴在床边瞪着我。

  “你在干吗啦?”一大早就见到他这种肉麻的表情,我不好意思地瞪了他一眼。

  “我看看小猪到底睡到几点才肯起床啊。”他乐呵呵地递过一杯牛奶。

  我坐起来:“我还没刷牙呢。”

  “你要是舍得就拿它来漱口,舍不得就喝掉它,这可是杨畅牌爱心牛奶。”

  “大言不惭,明明是光明牌,怎么就变成你杨畅牌了?”

  我们笑起来,好久没有睡得这么甜美了,好久没有过如此舒心灿烂的清晨了。我的全身毛孔都像呼吸着新鲜的空气,今天感觉应该会是不错的一天,会有好事发生吧。

  “快起床吧,我今天一早爬起来准备早餐,结果现在都到了吃中午饭的时候了,唉!可惜我用心良苦,却无人欣赏。”杨畅装模作样地唉声叹气。

  “我没起床你不会叫小舅舅和外公一起吃吗?”我一边穿衣服一边说。

  “小舅舅比我起得早,我做好早饭时他就已经出去了。外公他今天可怪了,比你还能睡。”杨畅抱怨说。

  “啊?外公到现在还在睡!”我奇怪地问。外公每天都起早锻炼,我这还是第一次知道他老人家也会睡懒觉呢,“他会不会身体不舒服啊,不如我们一起去叫叫他。”

  我和杨畅来到外公房间门口,敲了敲门,没动静。

  “会不会出去了?”我问杨畅。

  杨畅耸耸肩表示不知道。

  我想了想,一转门把手,门没有锁!推开门,外公正在床上躺着。

  我和杨畅面面相觑,慌忙走过去。一来到外公身边我们就发现不对劲,他的脸上长满了红色疹子,并且已经有脓从里面流出来。我一摸他的额头,烫得吓人。杨畅又推又叫,外公一点反应都没有,只是痛苦地动动眉毛。他脸色青紫,大口喘息着。

  “这些症状是养鬼诅咒的病症,外公怎么也感染上了?”我大惊。

  杨畅慌忙说:“你先别急,不一定的,我们还是先把外公送医院再说。”

  “好,你去叫出租车,我帮外公穿衣服。”

  杨畅匆忙跑了出去。

  我掀开被子才发现外公不仅脸上有问题,整个身上密密麻麻布满了流脓的红疹,看起来触目惊心。怎么突然就变成这样了?昨天睡觉前明明还好好的,只是一夜就这么严重,这病爆发的速度也太快了吧?

  我迅速帮外公穿衣服。他看起来很冷的样子,外套呢?一定在衣柜里。我忙跑过去拉开柜门,取了件厚厚的袄子。不对!刚才我好像看到了什么,在镜子里……是我的错觉吗?我的心狂跳不止,缓缓转过头去,眼睛越睁越大——

  透过衣柜的镜子,我看到了外公身上紧贴着一个人。非常熟悉却又像仅仅出现在前生的人,瘦骨如柴,头发斑白,在脑后揪了一个髻,手脚都是裸着的,呈现黑色焦炭状,是亡灵!可是亡灵怎么会在白天出现?趴在外公身上的女人缓缓转过头,满是黄褐斑纹的脸上,用恶狠狠的目光看着我。

  我大吃一惊,叫道:“外婆!”

  目光一闪,镜子的一角照射出房间的门口,一个穿着白色浴袍的小女孩耷拉着头,垂着双手站在门外,头发向下散下,遮住了整张脸,头发和皮肤都在不断地向下滴落透明粘稠状的液体。

  小陈雪!难道外公生病是外婆和小陈雪搞出来的?

  我迅速回头向外公望去,外公身上的人却不见了。看向门口,地上只有一摊恶心的液体。我再看镜子,依然什么都没有。她们不见了,可是我知道刚才那一幕并非我的错觉。我想起小陈雪昨天晚上对我的要挟,她说了“死”和“其他人”——真的马上就展开行动了。

  我正发呆呢,杨畅冲了进来:“车叫到了,我来背外公!”

  他将外公背起,我把外套盖在外公的身上,飞快地上了出租车赶往医院。

  来到医院后,外公立即被送进了ICU重症监护室。医生护士们忙着抢救,一名医生出来跟我们谈话,发了告病危通知,并要求我们签字,立即为外公进行气管切开接呼吸机辅助呼吸。不断地有外科的医生前来会诊,监护仪一直在报警,提示生命体征严重不稳。

  我和杨畅坐在病房门外的椅子上等待,心里七上八下,简直度秒如年。

  我有一种非常不祥的预感,小陈雪是不会放过外公的。她一心都在逼我,所以怎么绝便会怎么做。

  “心电图呈直线,准备电除颤!”医生在里面高声指挥。

  我再也忍不住了,眼泪哗哗地掉了下来。我一直误会外公对妈妈不好,所以这些年来从来没孝顺过他,甚至没给他一个好脸色。真相大白,我们祖孙两也刚刚和好不到一个星期,我还没来得及多甜甜地叫几声“外公”,外公他就已经……

  半个小时之后,医生出来了:“对不起,我们已经尽力了,请两位节哀顺便。”

  我趴在椅子上抱头痛哭。杨畅忙里忙外地购买寿衣,办理相关手续。一切都来得那么突然,一个生命说没就没了,一个人说不见就永远不见了。生和死,是如此容易的事。

  我和杨畅在一名护工的陪伴下用平车推着外公来到太平间。杨畅轻轻拥着我,也是泪流满面,外公被装进了冷冻箱,我望着他的脸逐渐消失在我的视线中。

  “两位,别太难过了,老爷爷肯定也不想看到你们这么伤心的样子,我们走吧。”护工先生善解人意地说道。

  杨畅拉着我跟着护工向大门外走去,即将走到大门口的时候,只听太平间里传来一声巨响。

  我们大惊之下迅速回头,只见刚刚站过的地方——也就是外公的那张冷冻柜旁边的一个柜子向外拉出了一半。

  我们正惊恐不已,护工幽幽地叹了口气对我们说:“那里面躺着的是一个年轻女孩,昨天晚上一个人在家的时候——大该晚上十点左右吧,遭到了入室抢劫,匪徒割断了她颈部的动脉,抢了东西就跑了。那个女孩躺在家里活生生地失血过多而死。那个匪徒今天已经被刑警队抓住了,不过女孩死得冤啊,冷冻柜的门总是自己向外弹开,肯定就是女孩在喊冤呢。”

  被割断了颈部动脉而死掉的女孩……不知道为什么,我心里一阵恐慌。我不由自主地向存放尸体的冷冻柜狂奔,杨畅和护工在后面叫我的名字。我径直走到那女孩的冷冻柜旁,一时竟不敢看下去,我小心翼翼地扶在冷冻柜上,突然一只手从柜子里伸出来抓住了我的手腕,一个熟悉的天真欢快的声音娇媚地向我说道:“我是美夏!我们一起玩吧,我现在在医院的冷冻柜里。”

  我没有发出任何尖叫,眼前一黑,便向后倒去。

  “陈雪,陈雪……”

  谁在叫我的名字?我睁开酸痛的眼睛,眼前的景色由黑暗逐渐转为一种墨蓝色调。

  我站起来,这是哪里?我想起了外公,想起了美夏。对了,我应该在医院,可是这里……这里不像任何地方,它仅仅是个空无一物的空间,我为什么在这种地方?

  “陈雪,要不要杀亡灵呢?”女孩的声音从身后响起。

  我迅速回过头,一个穿着白色浴袍的小女孩蹲在地上,头发向前,遮住脸颊。

  “又是你!你到底想怎么样?”我看见她,怒火攻心,伤痛不已,“你已经杀死那么多人了,什么时候才肯罢手?我的外公也是你的外公啊,他跟你也有血缘关系,你怎么可以对他下手?你还有没有人性?”

  “哼,我不是人,哪有什么人性?鬼讲人性,只会落得悲惨的下场。鬼只知道自己想要的,并且不择手段地得到,这个理论还是你教给我的呢。”

  “你胡说什么?我才不会教你那种歹毒的东西。我现在终于明白你有多恶劣、多狡猾。你这么说只是为了迷惑我,动摇我的信心,以达到控制我、取代我的目的,我说得没错吧?我不会再相信你的鬼话,我也不会让你这样狠毒的人取代我,你做梦去吧!”

  “这么说,你还是不肯向我妥协,不肯帮我杀亡灵了?”小陈雪冷冷地问。

  “不肯!不肯!不肯!”我摇头喊叫。

  “怎么会这样?你这样我会很伤脑筋哦。我还以为外公和美夏两条人命就足够让你学乖呢,原来还不够,还需要更多的人吗?”

  “你……”我惊颤不止。

  “接下来轮到谁呢?杨畅?小舅舅?兰嫂?孟公……嗯……谁比较好玩呢?”

  “你又在威胁我吗?”

  “呵呵,养鬼是不说谎的,养鬼说出就一定会做到。现在我要说了,我说到名字的那个人将会死。”

  “你闭嘴!不许说!不要说!”

  “小舅舅。”

  “不要!求求你不要!”我哭起来。

  “小舅舅……小舅舅……呵呵……”

  眼前的一切再度陷入深邃无边的黑暗。无论我如何哀求喊叫,她铁石蛇蝎的心肠也不会萌生丝毫心软和怜悯——我猛然惊醒过来,发现自己正躺在一张床上,浑身虚汗,满眼都是白色。刚刚的一切只是一场梦吗?好可怕的梦!

  “你醒了?”陪在身边的杨畅探过头来。

  “我怎么了?”我想坐起来,可是却全身乏力。

  “你多睡一下吧,这里是医院病房,刚刚在太平间你因为悲伤过度晕过去了,不过医生说多休息很快就会好。”杨畅抓着我的手说,很心疼的样子。

  我想起刚才的梦境,慌忙问他:“外公的事通知小舅舅了吗?”

  “已经通知过了,刚刚我借医院的电话打回浴场,小舅舅听了以后马上就往这边赶过来,算算时间也快到了。”

  我点点头,这才稍微放下心,闭起眼睛又昏昏欲睡。

  朦朦胧胧之间,只听到房间外的敲门声。我欠起身来,病房的窗户上印出了一个男人苍老的身影。

  “杨畅,好像是小舅舅来了,快去开门。”我推推趴在枕头边睡着的杨畅。

  可是他睡得那么死,竟然一动不动。想到他今天忙着外公的事也实在累了,我便自己下了床。大概是睡了一会儿的关系,我不再像刚才那般疲乏,反而有一种身轻如燕的感觉。

  “是谁?”我站在门边想确认一下。

  “丫头,是我。”

  果然是小舅舅的声音,只是听上去稍微沙哑。我打开门,小舅舅苍白的脸出现在我的面前,嘴唇一丝血色都没有,眼睛红红的,像刚哭过。他望着我,勉强动了动唇角。

  “去看过外公了吗?”我轻声问他。

  小舅舅点点头,抹了把脸,泪光微微地眼眶中闪烁。

  我一阵心痛,上前抱住他,“小舅舅,不要太难过,至少你还有我,还有杨畅。以后就让我们照顾你,你不会孤单的。”

  小舅舅幽幽地叹了口气,他的身体既冰冷又僵硬,用几乎没有温度的手掌轻轻拍了拍我的头:“你不用替我担心,我知道你和杨畅都是孝顺的孩子,小舅舅不会觉得孤单。”

  我哽咽着点了点头。小舅舅拉着我的手,指着医院走廊尽头的塑料椅子说:“孩子,陪小舅舅到那边聊聊,小舅舅想跟你说几句心里话。”

  “好,你等我一下。”

  我走回病房拿了外套,偷偷拭去眼角的泪水。杨畅依然维持着刚才的姿势睡着,像孩子般单纯无邪的睡颜在月光的照耀下多了一丝苍白。

  我轻手轻脚,尽量不惊醒他,走出病房后却不见了小舅舅。我非常吃惊,随即发现他已经坐在走廊尽头的塑料椅上,挺直僵硬的身板,感觉很是迷离遥远。

  我向他走去。深夜医院的走廊上,我的高跟鞋发出清脆的声音。突然,我站住了,因为隐隐听见身后似乎传来了另一个人的脚步声。我疑惑地转过头去,幽长的走廊并没有人影。难道是我的错觉?我继续向小舅舅走去,那紧跟着我的脚步声又响了起来。我压抑着好奇心,在小舅舅身边坐下。刚一坐下,我就惊奇地发现,刚刚还空荡荡的走廊上,两个人影在不远处靠窗站着。一个女人拉着一个小孩,一起向窗外静静眺望,但无法看清她们的脸。

  我心中疑窦顿生,但见小舅舅好像也在看着那两个人,表情并无异常,不由得又笑自己太多心。怪事见多了,看谁都像鬼!

  我把外套盖在小舅舅身上,小舅舅突然长叹了一声:“原来死亡并不像想像中那么可怕,我要是早明白这个道理,或许就可以阻止更多的悲剧发生。”

  我静静地望着小舅舅消瘦的侧脸,奇怪他为何突然有这样的感叹。

  小舅舅悲凉一笑:“我这一生,做过两件懊悔不及的决定。一件是怂恿你妈妈养鬼杀你外婆,引出邪魔导致东区大火,连累七百多条无辜性命丧生。一件是把你妈妈养鬼的方法透露给你大舅妈,结果再度唤醒了被灵眠的邪魔,害浴场和整个清水镇再一次陷入了腥风血雨。”

  我不知道如何安慰小舅舅,只好紧紧抓着他冰冷刺骨的手,想多少带给他一些温暖。

  小舅舅突然激动起来:“陈雪,记住,千万不要因为自己的私欲重蹈小舅舅的覆辙,你一定会后悔的。不要跟邪魔做交易,我知道她想让你杀死七百亡灵,可是你知道那么做的后果多么严重吗?会有报应的,那罪孽绝不是你可以承受的,会比死亡恐怖千百倍。”

  我大吃一惊:“这件事小舅舅你是怎么知道的?是孟公告诉你的吗?还有,邪魔就是小陈雪,我的双胞胎妹妹对不对?我问过她几次,可是她都没有正面承认。”

  小舅舅的目光中透出怒气:“当然是她,除了她还有谁?她从一开始就是死胎,没有生命,更没有人的感情,她本身就是一个怨恨和欲望的产物。在养鬼里,死胎的力量本来就比其他养鬼强大得多,因为她是至阴的鬼。而作为双胞胎的你的存在让她的力量可以阴阳相通,达到极至,所以她才可以幻化成邪魔。”

  “她既然那么厉害,可以在十五年前引发大火烧死七百个人,为什么现在却非要我帮她杀死亡灵呢?难道她自己没有足够达到这个目的的力量吗?”

  小舅舅似乎被我问得愣了一下:“你妈妈死了之后,有一段时间我将全部精力投入到研究邪魔为何会出现的问题上。根据我所知道的,死胎邪魔应该完全可以轻而易举地杀死七百个亡灵。她为什么非要你的帮助,我想是因为她曾被你妈妈封印灵眠而力量受到折损的关系。当然这也只是我的推测,究竟怎么样只有她自己最清楚。”

  小舅舅突然反手抓住我:“答应我,不能帮邪魔杀亡灵,那跟杀人没有区别。”

  我低下头,在我的内心深处,此刻没有什么比杨畅和小舅舅的生命更重要。虽然在梦里我还是大喊大叫地拒绝了小陈雪的要求,可是我的心却已经开始动摇。如果小陈雪真的拿他们两个的生死要挟我,我如何反抗得了?要是他们都死了,我就什么都没有了,那我还怎么活?

  我的处境几乎是绝望的。

  我挣扎着问:“小舅舅,你教我该怎么选?答应小陈雪的要求,七百多条亡灵便会魂飞魄散而永不超生,小陈雪也将立即取代罪孽深重的我,我会变成养鬼,生不如死。但是杨畅和你就可以因此得救,清水镇也会恢复以往的平静,活着的人就可以重新过上单纯正常的生活。拒绝小陈雪的要求,一切就像现在这样,小陈雪会把我身边的人一个一个杀死,四周充斥着亡灵、瘟疫、杀戮,我将一个人活在永恒的孤独和恐惧中。两者对比下来,答应小陈雪的要求,倒算是比较积极的方式吧?”

  小舅舅摇着头:“我说了,死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怀着内疚悔恨的心理痛苦地活着,你……你还不懂我的意思吗?”

  我呆住了:“小舅舅,你……你是说……”

  “的确,杀死七百个亡灵,可以削弱邪魔的力量,从而破除‘束缚之气’,让清水镇恢复以往的状态。但是还有一个方法却可以彻底消灭邪魔和‘束缚之气’,让噩梦从此结束,再无轮回。”小舅舅温柔地望着我,无奈地笑着,“你应该已经知道那是什么方法了吧?”

  我半晌没有说话,只是痴痴看着小舅舅的眼神。是的,的确有那样的方法,一直都有,我却从没想过要使用。

  那个方法就是—我死。

  只要我死了,小陈雪就没有了阴阳互通的力量。即使她是鬼胎,也仅仅只能成为比较厉害的养鬼,没有办法按自己的意志作恶。只要不受到有心人的利用,就不会构成危害,无法做邪魔。邪魔消失了,“束缚之气”也会消失,清水镇一样会恢复正常。

  我想起在死亡之门妈妈要我过奈河桥,此刻我终于明白她的目的和苦心。的确,只要我死了,一切的悲剧就消失了。如果最终我会被小陈雪取代成为养鬼,那么死亡对我来说未必是坏事,说不定还是最好的结局。

  “陈雪,不要怕,死亡并不像你想的那么可怕。小舅舅会陪着你,你的外公、妈妈、大舅舅、苏妮和苏云也都在等着我们。你相信小舅舅,让小舅舅带你去跟他们团聚吧。”小舅舅向我伸出手,等着我把生命交托给他。

  我望着小舅舅惨白的脸,缓缓握住他的手,瞬间仿佛了悟到一切:“小舅舅,你……你已经死了,对不对?”

  小舅舅笑得很淡然:“在刚刚来医院的途中,我就遭到了那邪魔的诅咒,被飞驰的卡车撞倒。不过也多亏了她,当我的魂魄站在路边望着自己卷进卡车轮胎下惨不忍睹的身体时,我突然间明白了一切。不管是生还是死,都是神圣自然的事情,不可以人为践踏。你外婆仗着自己掌握养鬼秘术而残害别人的生命固然是错,但是你妈妈因为不忍奄奄一息的女儿死去,而让另一个死去的女儿成为养鬼,导致她不能安息,灵魂活在黑暗痛苦中,终成邪魔,这更是天大的错。陈雪,到了该让所有的错误结束的时候了。”

  小舅舅拉着我站了起来,走廊窗边看风景的母子也缓缓转过身,向我们飘过来。我低头看,她们没有脚,小舅舅也没有脚。再抬头时我认了出来,那对母子正是十五年前遭到外婆诅咒死于车祸的小舅舅的妻儿。他们一直飘到我们身边,面无表情,与我们站成一排。我跟着她们,路过病房时停留了一下,到底还是没有进去看杨畅最后一眼,怕自己会动摇。小舅舅说得对,让一切都结束吧。

  我被小舅舅和小舅妈夹在中间,走进电梯,按下最高的第八层。在电梯光滑透明的墙壁上,我只看见自己孤单地站立着。微微侧过头,小舅舅近在眼前。我抓住他冰凉的手,他僵硬地扭转头,冲我咧嘴笑着,露出雪白的牙齿。

  一步一步走向天台边缘,一步一步走向死亡。

  一瞬间,我有一种怀疑感,难道这就是我人生的结局吗?

  我是怎么了,为什么竟然会死在这里?这并不是我要的,好像一场闹剧。

  我想到多年来在城里的生活。十岁时便开始与父母格格不入地相处,彼此间的关系始终都不融洽。第一眼见到我,养父母很是喜欢,都夸我多秀气、多可爱。可是没多久他们便发现了我的“本性”,并且认识到自己选错了孩子。他们需要活泼的、会撒娇的孩子来慰藉老来无子的心,而不是一个不苟言笑、看人的眼神充满忌惮的怪异女孩。

  我不会讨好养父母,几个月后便被送到学校寄宿。刚开始便很少回家,一年后便跟养父母基本上断了联系。但是即使如此,我不能否认他们是好人,因为老夫妇俩依然每个月寄生活费给我,每学期一次。是的,他们是好人,可是好人也没道理非得喜欢我不可。

  没人喜欢我,包括学校的老师和同学。我自卑,没有开朗的个性,不穿漂亮的裙子,极度缺乏安全感,只好拼命读书。一路初中、高中、大学,直到杨畅这位儒雅却透着孩子气的帅哥鼓起勇气向我告白——我的好运似乎终于来了。不知道杨畅喜欢我什么,校园里美女众多,他只围着我转。刚开始没少送他白眼,总想方设法令他下不了台。可是渐渐地也就习惯了他在我身边,喜欢上了被他宠着的感觉,爱上了这个真心想要对我好的男人。

  大学毕业了,工作终于稳定下来,相爱的男人开口求了婚,我也答应了他。本打算回趟老家,回去就结婚。新的生活就要开始了:不会再自卑,也没理由再痛苦,一辈子有人疼,一个幸福的小女人马上要开始新生活。

  然而噩梦就从这里开始了,鬼魂,亡灵,养鬼,杀戮,死亡……浴场的人如今一个也不剩,现在终于也轮到我了。

  夜晚医院八层高楼的天台上,清冷的风扬起我的长发。

  我迷惘地向下望,仿佛见到许多熟悉的身影。外公、大舅舅、苏妮、苏云、美夏,全部抬着头远远向我望着,他们果然都在等我把噩梦彻底地结束。从此以后一切会恢复如常,渐渐地大家会遗忘苏家浴场,遗忘曾住在里面遭受悲惨命运的人们。杨畅也会忘了我,重新开始他的生活。

  小舅舅站在我身边,会心地向我一笑。

  我点点头,一只脚伸了出去,悬在八层楼的高空,整个人摇摇欲坠。

  “陈雪,没时间再犹豫了,邪魔随时会发现我们。”小舅舅催促道。

  我深吸了一口气。

  我不想死,害怕坠落时的恐惧感。可是我没有选择,死总比做养鬼好。何况我活着会连累更多的人死,杨畅也永远回不到以前的生活。我活着是没希望的,我是一个死了比活着更好的人。

  我闭上眼睛——

  “陈雪你想干什么?”身后一声大叫。我猛然地回过身去,看到了气喘吁吁的杨畅惊惶的脸。

  “你怎么会到这里来?”我慌张地问他。

  “我不知道。我睡着睡着,突然有声音跟我说你在天台,说你要跳楼,要我救你。”杨畅一步步向我走来,嘴里紧张地喊着,“陈雪!你怎么这么傻?对,最近是发生了很多事,亲人们相继死去,我知道你很难过,可是死是不能解决问题的。你快到我这里来,不管发生什么事都有我跟你一起面对,相信我。”

  “你不明白,我死就是最好的解决方式。有很多事我没有告诉你,其实……”说到这里我猛地愣住,杨畅后面那是……一个长发遮脸的小女孩爬在杨畅的背上,此刻正缓缓地向我抬起头来。

  “回来,到我这儿来。”小女孩强硬地开口向我说道。

  杨畅被自己背上的声音吓了一跳,整个人僵住了,猛地向后望去。小女孩在杨畅转过头的一瞬间,头突然高高抬起,露出只有眼白的恐怖眼睛,狠狠向他的脖子咬去,血液立即从她口角流了下来。

  杨畅软软地跪倒在地上,目光迷离,一动不动了。

  “住手!”我发疯般地喊叫起来,两边手臂却被小舅舅和小舅妈一把抓住。“放开我,求求你们,我要救杨畅,杨畅不能死!”

  “陈雪,你有更多的人要救。你想想,杨畅一条命换清水镇千余条命……”小舅舅痛苦地劝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