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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脊上没有名字,只有编号。
这些书里也许有我还不知道是什么却很重要的机密数据,但我暂时还不想让自己沉没在书海里,只好暂时作罢,去别的房间里看。
我记下E8这编号。
我逐一打开其他房门。
46门后不是房间,而是沙漠。那沙漠也不是一片,而只是某个角落。
这角落是一个近乎遗址状况的倒塌建筑物,这建筑物的高度仅剩下一英尺左右,而且置身某个战斗区,不只子弹横飞,更是血肉横飞。
我身边的伙伴虽负隅顽抗,但敌人的武器火力凶猛,我方的人相继倒下,最后,自然也包括我。
然后整个沙漠作战的立体影像从头再来一次:战车遇袭,军人逃进村落里,和基地失去联络,敌人来袭,最后我们全体再一次壮烈牺牲。
这影像我看了一遍又一遍,愈看愈无法投入。明显这影像是以某个人的主观镜头拍摄,说不定就是这里所有房间的主人。
如果我的推理没错的话,她有可能就坐在某个房间里,静静地监视我的一举一动。
可是我抬头,看不到闭路电视——不,在这个诡异的空间里,也许她并不需要闭路电视这种东西来监视我。她可以直接感受到我的一举一动。
我要求证。
我离开这里,打开其他房门,看到其他不同的立体影像,有的清晰,有的模糊。那清晰和模糊的程度跟时间远近无关。因为有时在模糊的世界里,人的服饰较新潮,使用的科技产品也比较新;反过来说,在清晰的世界里,人的服饰近乎过时,在某个片段里,我还听到很老很老的歌《我心依旧》(My Heart Will Go On),而那个并不是怀旧的场合。那首老歌在属于自己的时代里。
在这么一连串的立体影像里,大部分可以看见几堆人交错出现,而且可以看见他们随年月变老。
再年轻可爱的小女孩,也会变成多愁善感的少女,再变成笑容里带苦涩的女人。
在9C门后,我看到一个最为诡异的影像。
我以主观角度,看着一双手拿出工具来,把一个机械人敲至支离破碎。
那个不是寻常机械人,而是我,不,是我曾经的所在。
我看着自己的机械肉身被毁灭。
我不忍重看这影像,逃出房间,心里涌出一种很奇怪的感觉,换成人类的话,就是呕吐感。我回忆自己是怎样来到这鬼地方的。
我本来在仙台逃亡,利用速递把自己送去香港,准备交给来记面家的黑泽武,但不知怎地,全身无法动弹之余,还竟然去了一个我不知道是什么地方的房间里,遇上一个奇怪的女人。她像给我注入病毒后,我便来到这地方。
我敢肯定,这里所有影像其实属于同一个人,是某女人的记忆。难道就是那个身份神秘的女人?
如果机械人肉身真的被毁掉的话,那我现时便是去了另一个地方。
【我·囚禁】
我原以为这走廊上会有二百五十五道门,但一一打开又细数后,发现我原来数错了,这里只有二百五十四道门。
那个理应是FB的门口不见了。
FB就是二百五十一。这个数字,是二百五十五以下,最大的质数。
找质数的公式,是数学上有趣的课题。
质数看似平平无奇,却是密码学上一个重要的课题。
而寻找FB这个房间,成为我当下面对的最大谜团。
我的本能引领我回去E8那个房间里。书海里也许有我想要找的诺亚方舟,可以让我平安度过危机。
我原以为那一册册的书里会有什么机密,可是上面记载的全是一些数据性的、很无趣的东西,完全不知所云。用“味同嚼蜡”这个说法,已经算很客气。
我觉得简直反胃。
翻阅了过百本书后,我终于找到一本像样的,是关于目前身处这空间的结构图。
这里的外部结构是球体,里面有一千零二十四个房间,但由于能容纳的空间有限,有些不要的东西会自动被消灭,好容纳新来的东西,像我这个外来的人形软件。
关于这球体,还有其他文件有很复杂的说明。不过,我留意到三件事。
第一,这里的房间数量是计算机二进制里常见的数字。
第二,消失了的房间FB可能是一条隐藏的通道。
第三,这球体空间大概和一只人眼差不多大小。
如果我的推理没错,我就是被那个身份神秘的女人抄上她的义眼里。
这不是一般的义眼,而根本是个微型计算机。
我不知道这义眼的传输接口在哪里,但迟早可以找到,到时我也可以找到离开的方式。这几个月的际遇还真奇怪,天照利用调虎离山之计后把我上载到现实世界,这女人用不知怎样的招数把我偷龙转凤偷到手。
我要找黑泽武救天照的计划因此完全破产。
事情的发展方向已经不再受我控制。
我目前被囚禁在一只义眼里。
以我所知,人类历史上,囚禁人的地方很多:黑狱、城堡、塔顶,而在武侠小说内,连湖底也有。
囚禁在眼里,即使是义眼,也是闻所未闻。
我大概是人类史上第一个被囚禁在义眼里的……不管是人还是人形软件,相信也创了历史先河。
我也不知天照在哪里。我不知道她不会像我般遇上麻烦。我只想尽快找到她,但现在却自身难保。
我相信她一定还在我看不到的地方好好活着。虽然我看不到她,但我觉得她的身影与我同在。
再次与天照见面,成为推动我继续努力逃出这里的唯一动力。
【我·FB】
又读了百多本书后,我从某本指导手册上发现,要找到FB这个迷失的房间,相当于破解一道数学难题。
我要找出组成251的三个关键数字。
找出FB的秘密,就藏在那三个房间里。
然而,251本身就是质数,根本无法再分解。
如果无法相乘,应该就是相加。
是哪三个数字相加?
1+2+248=251?
2+3+246=251?
3+4+244=251?
……
我连这样的组合有多少个也算不出来,更谈不上知道是哪一个组合。
我灵光一闪:会不会是79+83+89?
这三个数字有什么特别?它们本身都是质数。
三个数字换成十六进制,就是4F,53,59。
我赶去4F,里面密密麻麻贴满照片,不只天花板上墙上地板上贴满照片,还有照片悬空在浮动。
有些是风景照,有些是人物照,有些是神秘女人自己,也有些的主角是狗,不同品种的狗。
我看了数百张照,虽然不按时序,但通过我自己的整理和连贯,已知道她由母亲一个人抚养,父亲另外有自己的家庭。她念完中学以后,就进了西点军校,毕业后就加入美军。
我本来一点也不认识这个女人,可是看着她一路的成长,我竟然对她感到好奇和熟悉起来,而且也投进了感情。
看着一群人的外貌经过几十年的时间变老,你不只会慨叹青春易逝,更会觉得人在时间洪流面前简直是微不足道。不管你是穷还是富,都无法逆转——我庆幸身为人形软件,不受时间所限。
在军队里,有个男人似乎跟她是好朋友,不,也许不是好朋友,因为他并不是乖乖地给拍照,而是被她偷拍。
我不知道她跟他是什么关系,但显然很不简单。
如果说这房间里有某一张照片是可以开启FB大门的钥匙,我实在看不出会是哪一张。
我去53,这房间竟然就和4F相邻,里面像个无重状态的太空舱,一样样对象缓缓地飘浮着。
漂亮的外套。花花绿绿的长裙。很夸张的红色假发。给小孩用的背包。
在我面前飘过的还有一株植物,说不出名堂,但看得出很用心打理。
我攫着一个八音盒。
八音盒里有她童年时抱着洋娃娃的照片,大概年纪太小,还不懂得展现笑容。
盒里的音乐我说不出名堂,但就是旋律很慢很简单的那种,不过,据说很能令人类感动,也有人以收集八音盒为乐。
这八音盒也许是什么关键,我试图把它带出这房间,才发现,我无法把它带出来。它在门槛处像被什么阻力顶着,反弹回去。
我去找59号房,没想到,就在对面。
换句话说,4F、53、59这三道门,就是相邻而开,可以连成一个三角形。
我打开59的门,里面居然跟FF一样,连房间的构造也没有。
这三个房间有什么巧妙之处可以引出通往FB的门?
莫非这第四道门就在以上三道门之间的交叉点?
我用很精确的方法在地板上找出这一点,站在上面。
可是没有动静。
我又注视天花板,用手去戳那一点,也没有效果。
莫非要这三道门同时打开?
可是,这些门都会自动关上,我身手再快,也无法叫它们同时开启。
这三道门之间的地板上没有任何机关。
如果无法离开这里,我永远无法再见到天照。
我记得很多天照的照片和影像,并转成为体内的一部分,可是,这不代表我不渴望见到她本尊。
然而,我要怎样离开这鬼地方?
天照身影突然在我面前闪过,我伸手去摸,却什么也触不到。
她身子纹风不动,却缓缓向后退,隐没在墙身后面。
天照消失了。
妈的那面墙什么也没有啊!
不,天照从来没出现过。这个眼前的天照,说不定只是我体内某个程序回路引起来的信息垃圾,无法好好分解,而在记忆里一再出现,并和眼前的世界重叠。
那墙上什么也没有。没有门。
我朝左走,经过好几道门,回过头来,又往右边走,最后站在天照消失的那面墙附近时,发现了问题。
问题在于,这个距离的墙上什么都没有!
以我的观察,那么多门之间,很少相隔那么远也没有一道门。
如果要利用4F、53、59那三道门来找出第四道门,它不一定是在交叉点,而可以是在三道门以外。
原本那三道门,再加上第四道门,可以形成一个平行四边形。
我走到那面白墙上,大概是第四道门的位置,仔细摸索,希望可以找到什么机关。
可是,什么也没发现。
就在我以为一切努力还是不免要归于徒劳时,我发现我的手指被什么东西吸着。
那股吸力不大,你可以用力甩开,不过,我知道我不会。
我听任那力量抓着我的手指继而我的手臂。我看着我的手被吞没在墙里,最后,我看着自己穿过这道墙。
【0·狮子银行】
0第一次来到狮子银行门外的广场。
那些体型比巴士还要大的圣狮,有二十来头,在门口守护这银行,乍看以为澳门美高梅赌场的狮子复活过来。那些在大草原追踪狮群的纪录片可以丢进黑洞里。狮子银行这些巨兽如今才算得上奇观,叫人大开眼界。
多年来,攻击狮子银行一直是世界各大黑客组织的目标,除了赚钱,还希望能扬名立万。
东亚之狼那次最接近成功,不只瘫痪了群狮,还发动丧尸大军攻击,但最后还是功败垂成。
狮子银行在那一役后大大加强了保安系统,这些狮子都升了级。另外,在群狮后面那几个狮身人面的,背后还插了双翼,应该就是传说中最厉害的斯芬克斯,攻击力逼近军事级。
换句话说,抢劫狮子银行,和向一个国家发动一场网络战完全无异。
狮子银行所在的网络世界没有日落,象征二十四小时全天候的银行服务,而且天气永远好得像暑假的夏日,暗示理财得宜人生就会美好。
广场上有很多人,有顾客,也有游客,仿佛当下真是暑假。
当然,也有我这些刺客。
这个暑假很快就会结束。
0笑了笑。
不管狮子银行的保安系统如何稳固,圣狮怎样厉害,遇上魔神教加上爱因斯坦,都会变得不堪一击。
这天,所有魔神教徒,不管在世界各地什么地方,这天都要留守在计算机前,执行任务。
整个计划花了接近一个月的时间去构思,每人都有自己的角色和任务。
一如以往,他们只清楚自己要执行的行动内容,并不知道这被拆成无数块碎片加起来的全貌到底是什么。
他们以为这不过是一般的攻击行动。
只有0一个人知道,他对其他人都没有讲真话,不只怕他们是无间道,还怕他们会临时退缩。
因为,这个行动影响之深远,比诸偷袭珍珠港、投掷原子弹、用飞机撞世贸大楼,还要来得可怕。
爱因斯坦说,他预计整个行动要花至少一个月的时间。
“这么久?网络攻击应该很快吧!”
“网络上的行动不错是很快,但少说也会花三天,那是非常漫长的网络对战和变阵,但在网络以外的行动,却要花很长的时间,一个月已经算快了。”
连0也真的不知道这行动的结果到底是怎样,什么所有人都和盖亚结合,简直难以想象。不管爱因斯坦怎样解释,他都不明白。
“如果要死的话,我希望过程可以快一点,不要多受苦。”0说。
“我说过,你不会死。”
爱因斯坦以认真无比的表情说出这句话时,0不完全相信。其实,能够在行动里轰轰烈烈死去,人生才有意义。即使有痛苦。
时间也差不多了。
0望向光栅那边,爱因斯坦也刚到,正慢慢的走过来。
当然,这只是其中一个分身。是把“爱因斯坦加强版”的村上病毒附体后,再利用光栅系统的强大能力变出来的分身。
加强版的村上病毒,不会只造出三十二个稳定分身那么少。如无意外,爱因斯坦分身会去到网络世界至少一千个角落,好同时发动攻势。
既要攻击狮子银行,又要侵袭纳米工厂、破坏光栅公司本部,规模之大已远不只非同小可,简直可说是空前绝后。
当然是绝后,如果爱因斯坦没有骗他,这次行动也许会终结整个世界,整个人类文明,也包括终结了“以后”。
接下来的是人和盖亚结合,不能再算是人类。
爱因斯坦向前踏了几步后,向天挥出右拳,一道黑光自拳头发出,迅速在天幕上形成一道黑云,并发出几道闪电。
路人见了,纷纷驻足观看。他们没有想到是恐怖袭击,只以为是什么市场推广活动。这年头,很多广告都以语不惊人死不休的方式面世。
那道黑云很快扩张,如乌云蔽日。狮子银行营造的夏日气氛,一下子荡然无存,如今变成恍如世界末日的影像。
圣狮群全部提高警觉,并摆出阵式,进入戒备状态。
0希望圣狮不要太弱,就算最后一定惨败,也要好好英勇作战到底,不然这场戏就不好看了。
其中一狮向天一吼,射出一道火焰向天,直扑那团黑云。
黑云不为火焰所伤,火焰如入黑洞,不见了踪影。
0满意地笑了。爱因斯坦果然也是发明武器的天才。这下强弱悬殊,网络战应该不用打太久。
不知在其他战场,战况又是怎样?
他想看光栅公司那边的战况,可是,狮子银行前的几个光栅已经水泄不通。刚才还在看热闹的人,见势色不对,如今已争先恐后地离去。
圣狮倒无怯意,并开始变阵时,黑云里的雷电频密了许多,雷声也轰隆轰降愈来愈响,闪电也愈来愈耀眼。
每一次电光,都令世界恍如白昼,连他在网络世界里也感到刺眼。
一下极其闪亮的电光和极响亮的雷声同时来袭。
【天照·援兵】
天照被一阵声音吵醒。
很多人一下子冲了进来,像海啸般迅速掩至。
她看不清他们是谁。
一个人走到她面前,身上穿了制服。
“小姐,你不用怕,你已经获救了。”
天照的脸上早已布满斑驳的泪痕。
“你们怎会找到我的?”
“我不知道,我们只负责执行任务。”
天照的手脚解除束缚后仍然麻痹,无法动弹,让救护人员把她抱出现场。
她的腿上沾满自己的尿,她自己羞得要命,但抱她的男人完全不以为意。
经过走廊时,看见房里有两个人倒在地上,旁边还有她的手机。
他们眼睛向上吊,近乎神志不清。
要不是看见他们听了那些魔音中了毒后变成这个样子,她一定会想向他们骂脏话。那手机还有她的秘密,不能让人家知道。
“可以把我的手机拿给我吗?”她以气若游丝的语气道。
“我们会给你好好保管。”旁边另一人道。
“我知道,可是,我想拿着我的手机。”她哀求道,仿佛是“手机不能分离症”病患者。
“拿给她吧!”一个看似是首领之类的人以近乎下令的语气道。
天照的手机很快又回到她手上,她道了谢后没多久,刚离开这幢囚禁她的大屋,再见蔚蓝的天空时,手机竟自她手指间滑了下来,飞坠到一百五十厘米底下的水泥梯级上,再跌跌碰碰地滚到最底,而且一如网络上其他用户所说的,屏幕当场裂开,而且硬盘也会受到难以想象的严重破坏。
手机商故意设计成这样不堪一击,好叫客户再去买一台新的回来。
天照生平第一次感谢无良的商人。
第十一部·反击
【上校·我·阅读】
上校回到东京后,没有人跟她联络。
她就像万千旅客般,回到她住的城市。一个大到可以让自己被吞没的城市。
赤阪的家里,一切和离去时无异。
她一边洗澡,一边检查自己在瑞士银行里的账户。
多了一笔钱,但银码比原先预定的少了很多。
她笑了出来,转去新闻台。
新闻报道魔神教的消息,指其遭另一个神秘组织攻击,原因不明。
上校——也就是我——隐隐觉得这和那几天的经历大大有关,时间上完全配合,但到底怎样,无法猜得出来。
我像她的另一个人格,跟她的原本的人格,亲亲密密地挤在同一个身体里,参与她的生活,包括她跟组织里的人通电话:
“对,那个叫天照的女子逃掉了。”手下说。
“怎么逃掉的?”上校问。
“大概是看守她的人疏忽吧!又或者,是被她的美色迷惑。新闻说的都不是真话。”
“有这样的事吗?”
我对美丑没有像人类那样的标准,也一直不理解为什么会有美人计可以得逞。
“美女嘛!男人最大的弱点。”上校说,“那我们怎样接手?”
“接手?下单的组织已经失去联络,看来也不会付剩下来的欠款。这工作已经结束,不,是完了,完蛋了。”
没想到天照被抓后,还能凭一己之力恢复自由。这女子真不简单。
我正通过上校的感官阅读这世界。
这个眼球不只是只义眼那么简单,而是个微型计算机,里面有好多好多数据档案,有纯文字,也有影片。包括上校的日记。
数量之多,可以让我看几十年。
上校似乎把她需要而不想——或者,无法——用人脑记忆的数据存放在这个眼球计算机里。
我一直以为这项科技只在研究阶段,没想到,竟然已经达到应用级了。
就像我自己这个飓风级人形软件,理应给毁灭了,如今居然仍留在世上。
我暂时还不想离开这里。
我要在这另一个隐藏身份存活下去,尝试做一个真正的人类,不只可以更进一步去理解这个组织背后的运作,也可以更了解人类是怎样的一回事。
世上大概不只我这么一个奇人,毕竟,像我能这么顺利登入一个人脑里,并完美连结,不表示自己走狗运,只表示这种技术已经非常成熟,而且不为一般人所知。
我不知道其他同类是谁,在哪里。我也不能刊登广告,或者在社交网站上寻人。
【我·爱因斯坦·告白】
那天,我穿过门后,来到一个小房间。说是房间,并不准确,应该是在一个设定在宇宙般的小空间里,有个人以无重力状态飘浮。
我当然认得他是谁。
那一把蓬松的招牌华发加上胡须的模样,早就在后世的各种媒体里出现了无数次,简直就是为天才科学家的形象定型。
只是他的左肩上坐了只灰色的鹦鹉——我后来查到,原来他七十五岁生日时,收到一只鹦鹉做礼物。那小东西的生命力非常顽强,挺过一场大病。
我也随着他上下飘浮。
无数光点把我们上下包围,一闪一闪,像不够力的灯泡。
“你认得我是谁吧!”他以不急不缓的语气问。
“我当然认得,不过,我不知道你怎么会在这里出现。我以为在这里等待我的,会是这里的主人。”我没说的是,其实我更期待天照。不过,爱因斯坦的现身,我更始料不及。没想到会玩得这么大,情况就像玩网络配对的游戏时,你发现对方竟然是当时得令的人气偶像般既惊又喜。
“你说那个打仗的女人?”
“对。”
“那女人只是一只棋子,她早就死了。”
“死了?”我想起我那个主人宁志健,也是一早死了。没想到如今身处的这地方,主人也是死了,而现时我面前的伟大科学家更是死了几十年,看来我和死人特别有缘。
“她几年前在中东一带执行任务期间就已经死了。控制这个肉身的,是她的人形软件,而她自己,并不知道。”
“你是说她不知道自己是人形软件?那她又怎么会去到这个人体?”
“有家在中东的美国兵工厂公司,在几年前开始做类似的研究,希望可以让新兵拥有丰富的作战经验,于是就在他们的脑里加入计算机芯片,让芯片里的人形软件可以控制大脑的思考和决策。他们的脑还直接连接了网络,可以随时保持上网状态。”
“有这么厉害的科技吗?”
“你以为人形软件上载到人体里是新发明吗?当然不是。控制人体,才是设计人形软件的真正目的。人形软件压根就是军事科技,后来为了筹集研究经费和做试验,才把简化版流出来。”
“飓风级人形软件就是军事级的版本?”我问。
“对,军事科技的发展比大众所知的厉害得多了。不过,这次实验不怎么成功,很多人有时会出现记忆裂痕,无法真的上战场作战,结果,只好卖给一些国际犯罪集团,那种小规模的作战,这些人还能应付得来。当然,他们自己并不知道被卖了,还以为是自愿签了合约。在本尊死亡之后的记忆,都是灌进去的。如有错漏,就被归类为失忆,或其他心理毛病。”
“那你又是什么一回事?你肯定是利用人形软件变出来的。谁把你变出来?”我问他。
“我吗?你不是去过魔神教的地狱吗?”
“对。”我记得是蝶神带我去那地方的,同行的还有Lin。
“那地狱其实是个巨大的复制程序,魔神教把你在地狱留下来的备份抄下来,再煎皮拆骨,变成一个纯粹的飓风级人形软件,再把我复活过来,算起来,我跟你也算是血脉相连。”他肩头上的鹦鹉叫了一声。
【0·回忆·几星期前】
“为什么会这样?”
0无法好好睁开眼睛,也听不到声音,但他知道,自己并不在网络里。
在没有先兆之下,0突然感到莫名其妙地被弹到网络外。
他的思绪回到自己的房间里,某个位于越南胡志明市的房子。
他本来住在香港,在当地的投资银行工作。香港是全世界最适合赚钱的地方之一。这个小城市的核心价值就是赚钱。一切以赚钱至上。不认同的就被归类为异类。无法赚到大钱的就会被自动标签为失败者。当然,华尔街会更疯狂,但身为白种人,在香港还占有种族优势,会被某阶层的社会精英视为上宾。
他不幸在金融海啸时被裁,其后也不愿随其他“鬼佬”回到在欧洲的老家,那太没面子,所以便在香港留下来,而且看好中国的“钱”途,决定留守下来。
没想到,他最后没有北上发展,留在香港的股市里投资股票赚钱,也炒卖房子,几年下来赚了大把大把的钱,多到不知道怎样花。闲时在网络上游走。
有一天兴之所至,创立了魔神教。开始时只是开玩笑,没想到竟然有人信以为真,结果他也只好认真起来,还自封为教主,而且这个玩意还变得愈来愈声势浩大。
连他也开始怕这个自己喂养的小魔怪,但又不舍得杀死或者分开。为免惹上麻烦,他搬到另一个国家。一个法制没那么健全,可以用钱解决很多问题的国家。
那也已经是好几年前的事了,魔神教也终于变成张牙舞爪的大怪物,几乎叫他也无法控制。
如果无法控制,倒不如放纵这大怪物,看它可以做出什么大事情来。
要做事,就要做最轰动的大事。如果无法做全能的上帝,也要做万恶的撒旦。
如果你无法拯救世界,就不如毁灭世界,让一切重来,如北欧神话里的“诸神的黄昏”①。
『①即神话的最终章,诸神与巨人,怪物最终决战,世界毁灭并且重生。』
如果凭一己之力,可以把人类几千年来的文明毁灭,把在地球存活过数以百亿人付出的努力化为乌有,也是值得自豪的事。
如今,他不知过了多少时间才能再睁开眼睛,但所见之物都在摇晃,而且耳朵一直轰轰作响,无法安静。
他隐约看见计算机画面,一片全黑。
对,计算机关了机,他再三确定过。
他马上试图启动计算机,可是一点反应也没有。画面之空洞简直前所未有。
他肯定不是自己眼睛的问题。
他站起身来,但脚步不稳,几乎跌倒。
他抓着椅背才能走上两步,去看另一部计算机,本来是开动的,如今也变成关机状态,而且无法启动。接下来一连五部都是这样。
他好不容易再跌跌撞撞地走近第八部的后备计算机,已经好久没启动了。
他拉了张椅子过来,好好坐下。
开机后,他试图用专属程序连上魔神教自有的空间时,发现那空间不见了,他仿佛进入黑洞里。
没多久,他再次莫名其妙地被弹到网络外,而且,计算机自动关了机,再也无法启动。
他心里有不好的预感,希望不要成真。
他拿出手机,致电他的魔神教下属。
他从没试过用电话联络对方,过去他们一直只是在网络上沟通。他们有对方的电话作紧急联络之用。
电话响了近半分钟,才有人接听。
0报上名字和相关暗号,只有他下属才知道的,是他招募下属时告诉对方的,同理,他也会要求对方报上。
可是对方只说了一半,电话又挂线了。
而且,那电话也自动关掉,再也无法重开。
0还有第二部电话,不过,他不会再试了,他大概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魔神教的计算机网络被入侵了,而且很有可能遭全面消灭。
他开始呕吐,吐得自己满身都是秽物。
吐了出来,也舒服得多了。0这才想到,要尽快逃亡。
否则,明天的头条很有可能就是“魔神教教主被捕”。
可是,他受了袭击的身体不听使唤。他没有信心可以好好步出家门。
人类的末日还没有到来前,他自己的末日已为期不远。
【我·爱因斯坦·告白】
“他们把我复活过来,只不过为了一己的私欲和仇恨,把世界变得乱上加乱;从没想过利用自己的力量,去真正地改变世界,让世界变好。”爱因斯坦于是把自己被魔神教从人形软件复活的经历相告,“抱歉,我没有把影片留下来,那会占据很多内存。”
“那你又怎么会来到这里?我又怎么会来到这里?”我问。
“他们引导我发动一场前所未有的大攻击,去摧毁现在的世界,或者,毁灭人类。”爱因斯坦道:“与此同时,魔神教聘用了一队人马来抓你。因为我的想法也许过于理想,而你,在经历过网络世界后,也许会对现实不满。他们希望我跟你二合为一后,可以变得很愤世嫉俗,同时具备很大的杀伤力。”
“想得真美。”我道。
“我借考察的名义,一变三十二个分身到网络到处走,希望不只可以阻止这种事,还可以消灭魔神教。我发现追捕你的那个上校,本身就是一个由人形软件控制的合成人,于是闯进她的大脑里来控制她,也暗中改变整个追捕行动。”
“这很巧啊!”
“一点也不巧。这种行尸走肉的合成人,全球有数以万计,游走于各种法律边缘地区,为黑帮企业服务,因为他们急功近利,没有力气花几年时间去培养人才。他们有时抓到敌人后,会给他注入人形软件,好叫敌人听从自己。这不只是化敌为友,而是化敌为自己的鹰犬。用这个时代的术语,是一种环保回收循环再用,非常厉害。”
“连人也没有浪费掉。”我不禁失笑。
“对,所以,在我的调动之下,你并没有去到来记面家。我在网络上进了速递公司的数据库,更改了数据,当是客人要求,把你转去机场酒店里。我另外订造了一个和你类似的机械人模型取代了你,体内只有一般的人形软件。”
没想到在这么紧张的时刻,那鹦鹉居然有闲情整理羽毛。
“我假装顺利把你偷来,而且跟你结合。接下来说要准备发动一场大攻击,要全部魔神教徒配合,不过,这场大攻击,只是狙击全球所有魔神教徒,要他们曝光,而且更要破坏魔神教在网络上的一切数据。”
“而你成功了?”
“应该吧,刚才社交网站上传了好多魔神教遇袭的消息。现在魔神教的领导层应该急于逃亡吧!如果他们逃得掉的话。”
“什么意思?”
“我攻击他们时,用上军事级的武器,会攻击大脑的感官神经,即使离线后也会出现后遗症。”
“那我又怎会来到这里?”
“你在那机械人里,永远也不会安全。最好的方法,就是把你藏身在一个人体里。所以,我指示那女人把你吸进来。你如今藏身在她的眼球计算机里。”
“我果然没猜错。”
“你能找到我,也是很大的本事。你算是通过考验了。”
“考验?”
“要控制一个人体并不难。难的是,你的直觉够不够好到可以适应人类世界的生活,不然就会穿帮。人有时做事,并不是全然理性。这问题很复杂,你成为人后,就可以自己亲身体验,也可以好好学习。你刚才穿过那道墙时,我已经给你做了升级程序,以后,这个人体的控制权,就交给你了。”
“可是这里安全吗?我指的是,留在一个人体内。”
“总比在机械身内好吧!你也不妨视这个人体为一个机械肉身。你在网络世界里的话,只会被人追杀。对了,我把这个眼球计算机的无线网络接口关掉,以后外人再也无法从网络上攻击你。你现在可算是变成人类了。”
我几乎说不出话来,事情的发展太快了,我一时还无法接受过来。
“天照呢?她有没有遇到麻烦?”
“那个模特儿当然遇上麻烦,但最后用了自己的方法逃出魔爪,果然是个不简单的女子。新闻上有播啊!你可以上网找来看。”
虽然我看不到天照,但知道她安全,我还是高兴不已,而且急于找回她,尤其,我现在也终于成为人了,这肯定对她是很大的惊喜,吓她一跳。
想着想着,我发现爱因斯坦的颜色正逐渐变淡,鹦鹉的却没变,它只是在静静地回望主人。
“你怎么了?”我问。
“我搞不懂人的内心,更不懂政治,很容易遭人利用。就算想拯救世界,最后也有可能变成毁灭世界。我对研究物理兴趣比较大。我会找个地方好好钻研,不让外人打扰。”他向我挥手告别。
那鹦鹉举翼,双脚一踏,飞了起来,从房门离开。
我不知道他是真的去做研究,还是自我毁灭,但结果还是一样,他在我面前彻底消失了。
我记得,爱因斯坦的遗愿是,不立碑,不设坟,骨灰撒在不公开的地点——这世界没有守得住的秘密,虽然地点后来被揭发是特拉华河。
如今他的人形软件也是如此离去。
让尘归尘,土归土,位归位。
伟大的爱因斯坦,终于可以再次安息。
我后来找到爱因斯坦在晚年说过的一句话:
“过去、现在跟未来的分别,只是持续的顽固错觉。”
他死前还在床上设计统一场论的公式,而且,找不到答案。
人生总有遗憾,不管是爱因斯坦或是上校。
当然,还有我。
【我·上校】
我——也就是上校——继续过表面平凡的生活。
几个星期以来,没有什么特别的要事发生。反正,组织信奉养兵千日用于一朝的策略,我只要在接到任务的重要关头出动就是了。
这好让我慢慢适应人类的生活。
我算是比较容易掌握人类的思考和生活模式,暂时也没有人发现我有异状。
我正慢慢戒除身为人形软件时养成的习惯:
·站在原地不动,等待信息自动悬空浮现。
·利用光栅直接去目的地。
·不思考解决方法,向黑客程序求援。
我跟从天照以前的生活模式来生活,去餐厅,买衣服,看电影,买护肤品,做运动。
说回天照,自从她被绑架又逃出生天后,人气竟意外大增,客户也指名要她代言,“表现出新时代女性的能力”。
早前被迫跟她分开时,我一直急于见到她,可是如今恢复自由了,我却打消了这念头。
我相信,天照肯定也会很思念我,会担心我的下落,不过,我想清楚了,我跟她,岂只属于不同世界,根本是阴阳相隔。
天照不应该再去思念一个已经死去的人,她要找的对象,也不该是一个只能存活在网络世界里,或要寄居在某个机械人肉身里,或者寄居在人体内的我。
她要的是一个真正有血有肉的人。
我虽然已换了人的肉身,但这模样跟她想象的完全是两回事。如果我以现在的样子跟她相认,不只会吓坏她,更有可能会给我们带来麻烦。
我和天照都有自己的路要走。这是为大家的未来着想。
天照不一定会同意我的想法,但是,她无法抗议。她再也无法以人类的身份和体型的巨大差异来恐吓我了。
她也许还会死心不息地想办法追寻我的下落,待时间久了,她一定会死心,回到原本的生活轨迹。
从人形软件变成机械人,如今再变成一个人。从没有身体变成机械肉身,再变成血肉之躯,我这一辈子经历了三种形态、三次生命。
没有天照,我永远只会是一个人形软件,甚至早就在地狱里被暗影干掉。
天照是我的救命恩人,没有她的话,我仍然活在电子世界里,没有机会看真实世界一眼。是她让我能站在阳光底下看这人间世。
是她放我进她的袋里一起去逛街。
是她带我回去她成长的地方,给我讲她自己的成长故事,让我感受到爱情。
我不敢肯定那是否真是爱情,但我觉得自己思考事情的方式,和以前已经不太一样,也不再完全讲求逻辑的推算。
好比现在,逻辑上我应该回到她身边,可是情感上我觉得应该离开应该放手,不是为我好,而是为她好。
对这么一个恩人,我无法报答她。
不,我报答她的方式,就是永远离开她,让她不再知道我的下落,让她以为我已经死去,好让她可以彻底死心。
我感到有一种前所未有、很奇特也很难受的感觉,叫做痛心。
想不到化身人类后,我连想法也愈来愈像人类了。
不过,人类的记忆会褪色;而我的,永远不会磨灭。
所以说,我虽然离开了天照,但却向天照的生活为学习。
我正准备学做一个人类,一个女人。
如果有缘分的话,我们一定可以用更好的身份来再见。
【天照·最爱】
“我知道你一定会找我。我相信你。”Eatertainment的店长笑道。
约会地点当然不是Eatertainment,而是另一家天照常去的餐厅,采光很好,可以看到万里无云的漂亮天幕,湛蓝得如把一片宁静的海挂到天上。
天照安然回到家后,第一时间致电答谢他。当然他还是忙得不得了,两人匆匆讲了几句就挂线,约了几天后见面。期间天照应付了警察厅的好几次询问,又向模特公司解释了一个下午,获得对方的安慰和谅解。她本来想放一个月的假,没想到如今名气突然暴增,很多客户指名要她。
“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你能不能更上一层楼,就是看你会不会把握。”
经纪人公司里特地派了个人暂时照料她。
天照决定乘势而上,接了很多工作,拍了很多封面照,锋头一时无两。
据说,有电视剧想找她客串一个小角色。经纪人公司正为她争取最好的条件。
忙有忙的好。那个机械人下落不明,很有可能遇上不测。她需要工作来抚平伤痕——想不到艺能界①里那些人常说的话,如今她也要拿来套在自己身上。
『①来源于日语,意思是演艺界,演艺圈。』
她要两个星期后才争取到一点私人时间。
店长当然愿意等待。
餐厅里。
“我怎能不找你?没有你报警,我可能早就死掉了。”天照怀着前所未有的感恩心情。
“没这么夸张吧!不过,我也不能不找你。第二天我放假,打电话找不到你,于是便想直接去你家找你。”
“你不怕我不在家?”
“没关系,我就是想看看你住的地方是什么样子……想象你的生活是怎样的。没想到你家的玻璃窗破了,于是直接上门,发现你家大门没锁,里面一片混乱,看得出是发生过打斗。于是我马上报警。”
“幸亏有你。我的邻居对这种事居然很莫名其妙地坐视不理,简直冷漠到近乎冷血。我要快点搬家。”天照没说的是,如果敌人有心找她,其实她怎么逃也没用,不过,她对现在的小区已感到厌恶。
“警察厅是怎样找到你的?”
“听他们说,他们收到线报。”
“线报?”
“警方说,有些黑帮的本性并不坏。也许有人觉得我跟他的女儿、姐姐妹妹或者女友长得很像,于心不忍,事后悄悄报警。”
“居然有这种人?”他有点吃惊。
“有些人本来善良,只是被迫走上歪途,但始终无法放弃善良的本性。我不知道他是谁,恐怕永远也不会知道,但我深深感谢他,希望他不会因此受罪,更希望他有一天迷途知返,做回堂堂正正的人。”
“很感人啊。”店长呷了一口茶,“他们为什么会抓你?”
她耸肩。
警察厅也这样问过她,她表示不知道,怎能老实作答?警察厅在他们身上搜出她的照片,怀疑两人是迷恋她美色的痴汉。她表示很害怕。
她觉得抓她的人宁愿承认自己是痴汉,这罪名不只比较轻微,也不会出卖他们的组织。那后果可能很惨烈。
总之,警察厅和那两人怎样自圆其说是他们的事,她只想尽快抽身而出。
店长似乎察觉到她眼里的阴霾,不好意思追问下去,隔了一阵才再开口:
“你的机械人呢?”
“找不到。”天照黯然道。
“真可惜,你好喜欢那机械人呢。不过——”店长语带腼腆道:“不过,你找到了我。”
天啊,真是老套的对白。换了是平时,天照也许会耻笑他,但如今她觉得这话真是舒服又温暖。
“对,我也找到了你。”天照终于再展笑颜:“人生真是难以预料。”
两人接下来又天南地北聊了很多,轻松愉快度过了一个下午,她拿起账单,准备起身结账时,他煞有介事道:“不好意思,我有些话想跟你说。”
“是什么?”天照的心突然砰砰乱跳,她有预感他想做什么。
“这个……我……不知怎么说……很复杂……很难三言两语……”
他结结巴巴几分钟绕了好几圈也说不出一个完整句子,天照很想为他解围。这情况她碰过几次,只觉得对方很无聊很轻佻,但这次她觉得对方很认真,也很有趣,她想仔细看看他怎样接下去。
“我……我觉得……你是很好的女孩子,很有爱心,也很念旧……”
天照期待他怎样接下去时,竟发现他语塞。
“我……我……”他始终无法继续下去。
“你是想说你喜欢我吗?”天照终于忍不住出手。
他慢慢点头,笑容很尴尬。
一个连告白也做不好的男人,到底能不能够做出大事?天照很怀疑。不过,她自己就做过一些很轰动的大事,有个平凡的男人为伴,生活也许会变得比较踏实,也好让她挥别过去,逐渐脱离那个不见得光的自己。
“我知道……我赚不到大钱,还花了很多钱去买模型……不过,我很喜欢你,我……会对你比我的模型好……我会好好爱护你的。”天照觉得他的语气像念结婚誓词。
“其实打从你去年七月第一次来Eatertainment时,我已经留意你了。那天你戴了副大得很夸张的太阳眼镜,坐在窗边的位置,一个人静静地吃沙拉。”
这句话出乎她意料之外,如今换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没错,日子完全没错,而且位置也正确,她隐约还记得当时的情境。
没想到自以为孤单一人时,竟然有个人在默默守护自己,而且不是空谈。
他的行动不只是报警,还包括之前那最重要的一步,去找她。
他守护她,一如她守护宁志健。她失败了,他却成功了。现在如他所说,她虽然失去他,却又得到另一个他。
她很感激他,不过,很抱歉,她无法爱上他。感激跟爱,是两回事,如果她答应跟他在一起,只不过当他是替身。不但对他不公平,长久下去,只会更深地伤害对方。
可是,她不知道该怎样开口讲清楚,才能不伤害这个爱慕她的男人。
向心上人示爱,并不容易;拒绝爱你的人,只会更难。
男人突然执起天照放在桌上的手,跟她一样,良久,无法好好再说出一句话来。
她没有把手缩回去,也没有察觉到,外面有个戴墨镜的女人隔着玻璃,慢慢经过他们身边,焦点从天照的脸,慢慢转移到那两只在紧握的手。
女人远去,没有回头,两行泪水自那墨镜背后滑了下来。
港版后记
卷二距离卷一接近一年。
卷二其实不必写那么久,第一稿早在2010年10月已完成,不过,我想说的故事太多,也想早早完成《人形软件》这个系列;出版社也不愿意冒险,最后双方协议下,我改变了出版计划,设计成三部曲的结构。
这一大改,是第三次,又花了不少时间,结果至今才能完成。
在写作卷一至卷二期间,我另外还写好了两个半长篇,但类型不合香港读者的口味(一是本格推理,另一是科幻爱情,那半个是另一系列作的开头;再加上两年前入围岛田庄司推理小说奖的《轮回家族》,我的库存算不错),全都是针对香港以外的市场。
今年我还有另一本书会在台湾由春天出版,就是去年拿到可米瑞智百万电影小说奖第二名的《肉体窃贼》,名字盗自吸血鬼小说大师安妮·赖斯(Anne Rice)的《偷尸贼的故事》(The Tale of the Body Thief)。后来东窗事发,出版时易名为《灵魂诈欺师》,是个走奇幻风的长篇悬疑,在此卖广告,也请各位多多支持。
我已开笔写卷三,希望能在下半年内推出。
本书爱因斯坦的原形,来自沃尔特·艾萨克森(Walter Isaacson)写的传记《爱因斯坦:他的生命和宇宙》(Einstein:His Life and Universe)。伟大的科学家是天才,但还是人,有婚外情,他从1914至1955年间写下的家书,谈了很多不能公开的私事。他死后,这批家书最后由他的继女接手,她将之捐给耶路撒冷大学,不过,规定在她死后二十年才能公开。
2006年,所有家书解禁出土后,这书是首本面世的爱因斯坦传记。
诺贝尔文学奖得主马奎斯写《迷宫中的将军》时,为了好好调查拉丁美洲独立战争的领袖玻利瓦尔的背景和心理状况,花上好几年工夫去做研究,除了传记,还读毕主人公一辈子写过的信,更随时致电几个历史学家请教,完稿后请他们斧正。我觉得更难得——或者离谱——的是,叫天文学家查出玻利瓦尔某天观星时、某个星座的位置。
我没有N年磨一剑的奢华去读遍爱因斯坦的十本八本传记和他写的每一封信,也不认识任何在《科学美国人》(Scientific American)上发表过文章的物理学家,可让我在三更半夜吵醒他,好听我的电话。
我只是在写小说,不是做考据,但这不代表背景调查不重要。我能做的,就是在有限的资源和空间里发挥得最好。
马奎斯研究之彻底,让他敢说笔下的就是玻利瓦尔本人。这点我比较心虚,绝不会大言不惭说本书里的爱因斯坦形象,会深得他本人认同。我这凡夫俗子只能抓到天才大师内心世界的一鳞半爪。不过,我相信他环视当今国际时局后,会一如对摄影大师菲利普·哈尔斯曼(PhilippeHalsman)在1947年为他留下来的那幅传世经典人像照一般,感到无比沮丧和失望。
来到最后,要感谢出版社的上下同仁,让本书在书店和媒体争取到很大的曝光率。谢谢记者朋友,不管你是写访问稿的文字记者,还是努力把我这中年大叔拍得好看点的摄影师,你们让更多人认识了我,也让我找回失去联络多时的朋友,更让街坊认得我。这比较麻烦,有些餐厅以为我身兼食家,可以在报刊上写食评!我只能坚持吃了饭一定要付钱。
谢谢在内地举办全球华语星云奖的世界华人科幻协会。我压根没想过写卷一时还能拿到什么奖。这奖一如我在写作路上拿过的其他小说奖,不是肯定我作品有多好,而是鞭策我继续好好写下去。
谢谢韩松老师在《文艺报》里撰写了长达三千字的鸿文来推介《人形软件》,并让我引用为本书的推荐词。我在上世纪九十年代的《幻象》科幻杂志上读过老师拿下首届世界华人科幻艺术奖的名作《宇宙墓碑》,印象很深刻。那时我还是小读者,没想到差不多二十年后竟有缘在成都见面。
我也要感谢把卷一买回去的读者,不管你发了“好看”两个字的短讯给我,或者在我facebook的涂鸦墙上留言。(有一位是“欲罢不能”地在马桶上,一口气看完了大半本《人形软件》。信息发在2010年6月7日那天,有耐心的朋友可上去找。)又或者在博客或anobii上发表评论,甚至只是沉默地买了本书回去看,我都一并感谢。
我不回复评论。不过,有些批评还蛮有道理,我也自我期望会不断改善。
没有最好的作品,只有更好的作品。
最后最后,要谢谢我的好友蔡兄。他的意见非常贴心,给我打气的密度高得叫人透不过气来。在写作路上得一知己,真是死而无憾。
简体版后记
今年早些时候的九月和十月,跟《武道狂之诗》系列作者乔靖夫兄在出版社天窗文化的安排下,往广州和深圳参加分享会,和内地读者见面……不过,我目前正披星戴月全力赶写卷三,所以,见面会当时的盛况,正一如卷二的结局,要等到卷三时才告诉大家。
想到内地读者也许有兴趣知道港版后记长什么样子,所以我将港版的后记,也一字不动照搬过来。
简体版的注脚为天窗的编辑迎辉所加,为港版所无,添加了文化差异(如“格仔店”和“艺能界”)和科学(如“人择原理”)上的背景资料,很认真地照顾了读者的求知欲,值得掌声鼓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