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纪约四十来岁。
发须杂乱丛生。
似乎不曾修剪过。
身上所穿的水干(译注:平安时代平民的日常衣着)也是褴褛不堪,原本应是白色的,现在的鼠灰色实教人想象不出原来的颜色。
在他胸前的地板上,摆着缺角的瓶子和缺角的杯子。
男子左手拿起注满酒的杯子,缓缓送入自己嘴边。
屋顶破洞射入青色的月光,撒在男子身上。
篁坐在男子跟前,默默地等待男子开口。
男子的嘴唇离开了杯子,轻声说道:
「原来如此。」
把杯子摆回地板上。
「……希望令那女人复活。」
他以低沉浑浊的声音说道。
在男子满是污垢的脸上,双眸却宛如野兽的眼睛般放射出光芒。
看起来四十岁的脸上,因闪动着光芒的眼睛,意外地让人觉得或许该更年轻些吧!
而男子体内所蕴藏的某种东西,才是教人感觉到男子老成的原因吧!
似乎是一种深沉的哀伤。
厌世观。
男子体内所积蓄的,可能就是这个吧!
不仅如此,总觉得男子的状态有些恐怖。
仿佛是历经岁月的野兽,躺在那里发出人语。仿佛不是人,却硬要装出人的模样来。
宛如野兽般的男子。
篁却毫无畏怯地坐在他跟前。
「为何不去拜托宫内的阴阳师呢?」男子问道。
「拜托过了。道摩法师——」
「怎么说?」
「这种事情,说是办不到——」
「这样说吗?」
「是的。」
「办不到吧!」
「因此,我又四处去找和尚、阴阳师。」
「然后呢?」
「都说办不到——」
「是呀!」
「不过,所到之处多次听闻您的大名。」
「哦?」
「说自己办不到,若是道摩法师或许——」
「若是我吗?」
「是的。」
那男子——道摩法师,凝视着正在点头的篁,眼神宛如老虎看到猎物一般。
「那小姐的尸体呢?」
「已经火化。」
「火化……已经烧掉了吗?」
「是的。」
「既已烧掉,即使施作回魂术,也没法复活。」
「不能复活也没关系。」
「哦?」
「现在还可以看见的形体,有没有方法不让它消失?」
「没有。」
道摩法师毫不犹豫地说道。
「生者死后,魂魄经过中有,就得赴黄泉,这是天地之理啊!」
「但是,是否有什么方法……」
待篁把话说完,道摩法师凝视了篁一阵子,接着问道:
「你不怕我吗?」
「怕呀!」篁答道。「但是我还有更害怕的事。」
「哦?什么事?」
「无法再和妹妹相见。」
「呵!」
道摩法师凝视着篁的脸庞。
月光洒落在篁的头顶,他明朗俊俏的脸上闪着皎洁的光芒。
「你有个奇特的面相。」
「奇特的面相?」
「千人中只有一人。不!是万人中只有一人!」
「那、那又如何……」
「如果是你,也许办得到!」
「什么办得到?」
「把那位小姐留置在中有。」
「办得到吗?」
「我说也许。」
「拜托你!只要是我做得到的,什么事我都肯去做。」
「哦?什么事都肯去做?」
「是的。谢礼也在所不惜——」
「不必谢礼。」
「不必?」
「只要让我观看就可以啦!」
「观看?」
「看看你的后果啊!」
「我的后果会如何?」
「倘若不顺利,也许会被鬼给生吞活剥。那时,就让我来欣赏啊!」
「顺利又如何呢?」
「我就欣赏顺利的过程啊!」
「那么,请您尽情欣赏。」
篁的话一说完,道摩法师便缓缓起身,说道:
「走吧!」
「天涯海角都去。」
篁也在道摩法师跟前站起身来。
十五
篁伫立于及膝的草丛中。
夜里的原野上。
柔和的草香味弥漫在夜气中,令人心荡神驰。
月光朝篁的头顶撒落下来。
叶尖上的露珠,在篁的四周宛如星点般闪闪发光。
篁的正前方,则是闇黑的山峰耸立于夜空中。
山谷之中,有一片小小的原野。
山的那一头,森林树木沿着山坡一路延绵下来。
道摩法师把篁带到这里来。
篁估计这里应该是离嵯峨野不远的山里,却无法具体说出究竟身在何处。
篁孤身一人。
「可以吗?」
带篁来此的道摩法师说道。
「你就站在这里,可能会有什么东西从那座山上跑过来吧!」
「会有什么跑过来呢?」
「不知道。」
「不知道?」
「不知道,应该是很可怕的东西。也许是大蛇,也许是鬼,也许是饿狼——」
「——」
「总而言之,无论是什么,无论多么可怕,你一定得倾出全力,抓住最早跑到这儿来的东西。」
「抓住?」
「你我的谈话到此为止。如果办不到,小姐的魂魄就无法留置于中有。你肯做吗?」
「肯。」
篁毫不犹豫地说。
「那么我要走了。」
话一说完,道摩法师便即离去。
只留下篁孤身一人。
留下他独自等待从山上跑下来的某种东西。
篁伫立于月光下。
过了半刻。
过了一刻,山上依旧没有任何动静。
这样做好吗?每当脑海里涌现这种不安时,他就告诉自己,除此之外别无选择。
等待之间,夜露沾湿了衣服,变得愈来愈沉重。
感觉又过了半刻——
突然间,有个声音传到篁的耳里。
那是——
「呼、呼……」
好像是野兽的呼气声。
而且愈来愈大声。
「呼、呼、呼……」
确实是野兽的呼气声。
声音逐渐逼近过来。
视线转到山那一头,只见前方一片黑暗的山腰附近,有个时隐时现的火焰正在晃动。
黑暗中的火焰之所以时隐时现,是因为被途中的树丛给遮住。
那——
「呼、呼、呼」的声音以及火焰,的确是从山坡朝篁的方向冲过来。
到底是什么东西?
篁定睛望去,火焰渐大,呼吸声也渐大。
「呼、呼」的声音,现在已经变成「咯、咯、咯」的急促喘息声。
终于从树林里冲下来,现身在原野上。
原来是一头巨大的野猪。
如针一般的鬃毛长满全身,身躯环绕着红色的火焰。
而且,每当野猪发出呼气声时,它的口、鼻还会喷出「咻、咻」的大火来。
原来就是这头野猪吗?
自己非得抓住它才行。
犹豫仅一瞬间而已。
篁一个箭步向前,挡住那头巨大野猪的去路。
野猪的速度丝毫不减,往前直冲。
近距离一看,它所吐出的气息愈来愈大,体型也大得如同一头小牛。
赤红色的眸子闪闪发亮。
野猪已经挨近了。
当它逼近眼前时——
「哇!」
篁大叫一声,奋力抓住野猪。
十六
抓住野猪的同时,剧痛与炽热向篁袭来。
野猪身上的鬃毛刺进篁的身体,火焰也烧到篁的身上。
从野猪口鼻喷出的火焰,烧到了篁的脸上。肉被烧痛着,猪蹄则踢破篁的肚腹。
即使如此,篁抓住野猪的手依旧不肯松开。
这时——
「好啦!」
传来一个平静的声音。
「好啦!可以松手了。」
一看之下,道摩法师就站在身畔。篁不解地盯着他。
至此,篁才回过神来。
以为抓住的是野猪,却竟然是一根残株。
「好热!」
篁松手一看,方才还在燃烧的残株,依旧噗噗地冒着烟,好几处都烧成了火红的炭块。
篁身上到处可见擦伤、烧伤与红肿,不过倒不是动弹不得的大伤。
「野猪呢?」篁问道。
「你看到的野猪,正是这根残株。」
「怎么会呢?」
「我在山上点燃残株,再从山坡踢下去。」
但是,篁方才所看到的,千真万确是一头野猪啊!
「施作了神仙方术吗?」
「对!不过就是如此。」
「是在试炼我啰!」
「是的。这样看来,也许勉强办得到吧!」
「勉强?」
道摩法师对于篁的询问置之不答,只是仰头望着天上的月亮。
观察月亮倾斜的样子,就这样望了好一阵子。
「后天晚上……」
道摩法师自言自语。
「后天晚上?」
「己酉后的第五个晚上。」
「那又怎样呢?」
「天一神和百鬼夜行动身的日子。」
虽然这么说,篁却不知所指何事。
「在朱雀大路和五条大路的交叉处就可以了。」
「在那儿做什么呢?」
「三更时分,站在朱雀大路和五条大路交叉口的正中央,等待就可以——」
「等待什么呢?」
「天一神和百鬼夜行通过啊!」
「——」
「不管要往何处去,必定得经过那里。」
「喔!」
「百鬼夜行会在你面前络绎不绝地通过。普通人是看不到的,站在交叉口正中央的你,应该看得见吧!」
「是。」
「这可是叹为观止喔!凡人可不是随便就能见到天一神的动静。」
「所以,我该怎么做才好呢?」
「嗯,首先是大多罗法师和裸身入道两个大妖怪吧!」
「——」
「接着,就是泥尝妖、畔尝妖、马转妖,然后牛头大王、马面大王也都会加入吧!还有其他连我都叫不出名字的妖怪,都会群聚过来。可不能让那些家伙看见你。也不能发出声音,才不会被发现。」
「是的。」
「若是发出声音,被它们发现你站立的所在,你可是会连骨头都不剩地被那些家伙给吃掉。」
「——」
「那可不是我的方术,而是真正的百鬼夜行。千万得小心行事!」
「然后呢?」
「群鬼当中,会混入一个奇特的怪物。」
「奇特的怪物?」
「约莫像猫一样大的蟾蜍啦!」
「蟾蜍?」
「应该是在天一神乘坐的轿子后方吧!那只蟾蜍就跟人一样以两条腿走路——」
「是的。」
「蟾蜍背上背着一颗约有鸡蛋大小的蛋。」
「是的。」
篁只能点头。
「一看见那只蟾蜍,你就立刻加入行列,向那只蟾蜍搭讪。」
「可以搭讪吗?」
「加入百鬼夜行当中不会有问题,可能还会有很多妖怪向你搭讪呢!只要回答说自己不是人就行了。」
「那么,要怎么向蟾蜍搭讪呢?」
「你就说『那颗蛋很重吧!』」
「是的。」
「蟾蜍大概会回答:『很重啊!』你就说:『我来替您背吧!』」
「是的。」
「蛋一到手,你不必背,而是立刻吃下去。」
「吃下去?」
「对!千万注意,不要把蛋弄破,得整颗吞下去。」
「然后会怎样?」
「这个嘛——」
道摩法师颇为耐人寻味地将左右唇角往上扬。
「之后的事,就不是我能知道的。接下来得全凭你的随机应变和智慧了。」
道摩法师望着篁,说道:
「肯做吗?」
「当然。」
篁毫不犹豫地回答。
十七
那一晚——
篁伫立于月光下。
朱雀大路和五条大路的交叉处——十字路口的正中央。
从己酉算来第五天的夜里。
篁背向北方,默然地盯着罗城门的方位。
虽然道摩法师说,今晚是天一神和百鬼夜行动身的日子,但群鬼果真会聚集而来吗?
事到如今,除了相信道摩法师,已别无他法。
已是道摩法师所说的三更时刻了。假如道摩法师所言属实,纵使见到百鬼夜行通过也不足为奇。
驰思至此——
篁的耳中猛然听到什么声音。
非常微弱的声音——
小小的笛声。
也有鼓声。
还有琵琶声。
笙的声音似乎也混在其中。
不知从何处顺着风传过来的乐音。
而且,渐渐大声起来。
乐音逐渐接近。
到底从何处传来的呢?
篁转头环顾四周。
然而,无论是朱雀大路还是五条大路,都只有皓皓明月相对,没见到半个人影。
视野倒是很好。
虽说在夜里,月光却很明亮。
乐音更加接近了。
能够听到如此清晰的笛声和琵琶声,必定是可以清楚看到演奏者的距离。
但是,却不见任何演奏者。
然后——
朱雀大路的南方——罗城门和五条大路之间,怎么好似有一团乌云盘踞?到底什么时候出现了这片乌云呢?同时,这片乌云竟往篁移近过来。
随着乌云的逼近,乐音也愈来愈大声。
乌云中,还有几道细细的闪电。
可以看见乌云中有些不知名的物事。
有红、有青、有黄。
那些颜色还在移动。
「嗯。」
篁不禁发出声音。
「鬼。」
那确实是群鬼。
有红鬼。
有穿着黄色丁字裤的鬼。
有鸟面鬼。
有两脚行走的猫。
有持着青旗的狗。
有长出手脚的琴。
群鬼聚集。
数不清的鬼手里拿着鼓,一边打鼓、吹笛、弹琵琶,一边走了过来。
走在最前头的,是个法师模样的高大汉子。
只有一只眼睛。
这就是大多罗法师吧!
泥尝妖。
畔尝妖。
马转妖。
牛头大王。
马面大王。
两位大王皆身着盔甲,手持着枪,腰插着刀。
其后跟着抬轿的鬼。
这应该就是天一神乘坐的轿子吧!
乌云已在不知不觉中散去。
大多罗法师揪着鼻子猛嗅,一面说道:
「有腥味!」
「有腥味!」
一面从篁的身旁走过。
真是壮观!
泥尝妖、畔尝妖、马转妖。
牛头大王。
马面大王。
无数的鬼群。
果真如道摩法师所言,全都没发现站在十字路口正中央的篁。
眼看就快要撞上了,却又自然避开。就算撞了上来,也好像不觉撞上什么的样子。
如同道摩法师说的,天一神乘坐的轿子正从篁的身旁经过。
坐在轿中之人,作唐风装扮,头上戴着装满饰品的四角帽,是个约十来岁的小孩。
「这个小孩就是天一神吗?」篁心想。
不过,可不能只顾着观看。
跟在轿子后头走过来的,对篁来说才是最重要的。
过来了。
的确如道摩法师所言。
轿子后面,有一只如猫般大的蟾蜍,用两脚走了过来。
它的背上背着一颗白色的、圆形的、如鸡蛋大小的蛋。
当背着蛋的蟾蜍经过时,篁赶紧跨出脚步,混入鬼群之中。
正要走过去的途中,忽从后面传来一声:
「喂!你是谁呀?」
一看之下,原来是人面犬。
「从刚才就一直没见过的脸。」
人面犬走了过来,靠近篁的脸,鼻中发出猛嗅的声音。
「怎么会有人的味道呢?」
一瞬间,恐惧自心底油然生起。但是,自己原本连性命都可舍去呀!
「我不是人。」
篁依着道摩法师的指点回答。
「不是人吗?」
人面犬此话一出,周围的鬼都围了过来,七嘴八舌地说:
「什么?」
「发生了什么事?」
人面犬赶紧说道:
「没有啦!有一个没见过的,因为身上发出人味,才叫住他啦!」
「傻子!」
「人可以混入我们当中,跟着一同夜行吗?」
「新面孔吧!」
「丹波入道的亲属吧!」
面对群鬼的询问,篁一律答道:
「我不是人。」
「因为他说不是人,应该就不是人吧!」
「虽然很像,却不是人,大概就是这回事吧!」
「嗯,是吧!」
「对吧!」
群鬼尽皆点头。
「哎呀!有什么不好呢?反正今夜大家都要跟着天一神前往冥府啊!」
「对呀!」其中一个鬼答道。
就在此时,有个鬼从背后跑过来,抓住了篁的胯下。
「哎哟!」
跑来抓篁胯下并大声叫喊的,原来是身穿水干的鸟面鬼。
「做什么?」
「睾丸果然好端端地在阴茎下垂吊着。」
「哦!睾丸?」
「如果是人,睾丸会往身体内缩啊!」
「嗯。」
「你的东西很气派啊!」
「哎哟!若是很气派,我的小妹妹很想要哟!」
有个长着四颗乳房、一只眼睛的女鬼,笑着对篁频送秋波。她只在腰间缠一块布,其他什么都没有穿。
乳房和肚脐一览无遗。
「千万不要啊!一插进去,阴茎会给咬得粉碎!」鸟面鬼说道。
群鬼哄堂大笑。
「我要吃掉你的东西!」
长着四颗乳房的女鬼一把扑过去,一副要吃下鸟面鬼的模样。
「嘻嘻嘻!」
鸟面鬼一边笑,一边跳着逃跑了。
笑声再度扬起。
一会儿后,可能对篁的话题已经不感兴趣,群鬼不再过来搭讪。
见此情形,篁赶紧从后头追上背着蛋的蟾蜍。
已经看得到位于正前方的朱雀门了。
「怎样?不重吗?」篁问道。
「不重。」蟾蜍以嘶哑的声音说道。
「不,很重吧!」篁又问道。
「不是说不重吗?」蟾蜍气喘吁吁地说。
「因为看起来很重,我想替你背。」
「什么?」
篁一说完,蟾蜍的语气立刻改变。
「你刚刚说什么?」
「若是很重的话,我帮你背。」
「当真?真的要帮我忙吗?」
「真的呀!」
「怎么不早说呢?」
蟾蜍将蛋从背上卸下来,双手抱住。
「那就拜托你了。其实这比想象中还重。」
蟾蜍一边走,一边把双手抱着的蛋交给篁。
「还不赶快接过去?光是这样就很累人了。」
「知道了。」
篁伸出右手,蟾蜍把蛋放在他手上。
这颗蛋重得让篁的右手往下顿了顿,差一点就把蛋掉在地上。
怎会这么重呢?
应该有一个小孩的重量吧!
篁停步站好,岔开双腿,用力踏地。
倘若错失时机,更待何时?
「就是现在啦!」
篁毫不迟疑。
若在犹豫不决时有什么障碍出现,妹妹当真会从这世上——中有永远消失。
提起右手,将蛋往嘴里塞,用力将它整颗吞下去。
仿佛有生人的血裹在蛋里,吞起来温温的。
「啊——」
蟾蜍一声惨叫。
「你、你、你……」
蟾蜍大声喊叫,一时之间却说不出话来。
「你、你、你——」
还是说不出话来。
篁和蟾蜍站在原地。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群鬼从后头跑过来,围在篁和蟾蜍的跟前。
「怎么了呢?」
「这不是刚才那位,说自己不是人的先生吗?」
「发生什么事啦?」
面对那些七嘴八舌不停发问的鬼,篁只是平静地微笑着。
「哎呀!这个新面孔把狐魂给吞下肚了。」蟾蜍说道。
「什么?狐魂?!」
「不得了的事情!」
群鬼大吃一惊。
篁从道摩法师口中听来的状况,就到此为止。
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又该怎么做才好?此刻最好不要节外生枝,因此篁紧闭双唇,不发一语。
他只能默默地微笑。
自己吞下去的东西称为狐魂,直到现在才晓得。即使知道名字,也不清楚所谓的狐魂究竟有何功效?
「今夜,天一神非得把狐魂送交阎罗王不可啊!」
蟾蜍惊慌地说道,不断以两脚跺地。
「不是人的老爷,请您还给我吧!」
蟾蜍低头恳求道。
篁依旧只是默默微笑。
就算不回答,已经吞下去的东西,也不是这么简单就能吐出来的。
「没关系啦!若是不还来,就剖开这家伙的肚子,把狐魂给拿出来不就得了?」
「傻瓜!若是这么做,万一狐魂破了,岂不是要把这家伙咬得粉身碎骨,然后逃之夭夭吗?」
「那么,等这家伙从屁股把狐魂给拉出来吧!」
「笨蛋!等他拉出来,狐魂早就在这家伙的腹中给溶掉了,不是一样的结果吗?」
「你骂谁笨蛋?」
群鬼开始七嘴八舌地讨论起来。
等到篁察觉时,乐声已在不知不觉中停止,轿子就停在篁的前面。
轿内坐着一个十来岁的小孩,却以成人的声音说道:
「什么事?」
「赫赫——」
话声未了,蟾蜍已经跪伏在地上。
「有一个自称不是人的家伙,把狐魂给吞进肚子里。」
蟾蜍把方才发生的事说了一遍。
「这还不是因为你忘记自己的使命,而把重要的狐魂托给他人所致吗?」
天一神——小孩以大人的声调口吻说道。
天一神向篁望去,盯着他的脸一会儿后,轻轻地说道:
「你,是人吧……」
事到如今,如果否认反而不好。
「诚如所言。」篁低下头,坦白地道:「我是人。」
「什么?!」
「果然是人?」
「是谁说你不是人的?」
「说不是人的,就是我本人。」
「你说的话,我竟然就这么相信了。」
「笨蛋!」
「你说什么?」
群鬼的声音变得有些愤怒。
「且慢——」
制止群鬼骚动的正是天一神。
「大家安静!我有话要问此人。」
天一神注视着篁,问道:
「姓名?」
「在下小野篁。」篁答道。
「篁,为何以凡人之身做出这种事呢?」
话未问完,篁的泪水已从眼中扑簌簌地直落下来。
「为何哭泣?」
「其实在四十八天前,我的妹妹已经死去。」篁说道。
他把跟妹妹之间的事毫不隐瞒地全说出来。
「如此说来,你和令妹之间有私情。」
「是的。」篁点头道。
「哦?」
「怎么会这样?」
「那种事情——」
群鬼间的窃窃私语愈来愈大声。
「七七四十九天——只剩下一天,我妹妹就要从中有前往黄泉了。」
「希望能阻止这件事吗?」
「是的,所以才会做出这等事来。」
「若是如此,那就不在我的管辖范围。这是冥府阎罗殿决定的事情。今宵夜行,正打算带着狐魂前往冥府。你也一起去吧!」天一神如此说道。
十八
雄伟的、唐式风格的大宅内,篁和阎罗王面面相对。
阎罗王——是一位穿着一层一层、共十二单衣的美女。
小孩模样的天一神站在一旁。
此处只有阎罗王、天一神和篁三人而已。
宅殿的广阔竟无法估算。
三人的周围,点着无数根蜡烛。
数不清的蜡烛群。
有长蜡烛,也有短蜡烛。
深广无尽头的黑暗底层,几乎都有蜡烛的火焰在晃动着。朱色的粗柱子支撑着不知有多高的屋顶,同样有数不清的柱子矗立着。
那是十个大人来抱,都抱不住的粗大柱子。
外观看来犹如神殿般的大宅,里面却比外面所见还要宽敞。这就是所谓里比外宽的建筑物吧!
能够来到这里,当真感到不可思议!
在此之前,篁和轿子一起走出朱雀门,接着左转,往左行,然后右转——在都城的十字路上左转又右转、右转又左转地不停走着。不知什么时候,月亮已不见了,建筑物也看不到了,连脚踏在地上的感觉都消失了,只有百鬼夜行的群鬼和轿子在黑暗中继续前进。
等到察觉时,篁已伫立在这座大宅前。
抬轿的鬼和其他鬼全都消失不见,只剩下坐在已落地的轿子内的天一神和篁两人,伫立在黑暗中。
不久——
「那么,走吧!」
天一神说着缓缓起身,走进雄伟的大宅内。
异常宽广的大宅。
而且不是普通大而已,仿佛是给比人的身高还要长十倍的什么「东西」住那般的大。
好比是门,不仅柱子又粗又大,就像要配合从这里进出的高大身材般,也是既大且宽。
原本心想,必定有个巨大的人物住在里头吧!没想到迎面而来的,竟是篁眼前的这位美女!
「这里是阎罗宫中的阎罗殿。」小孩模样的天一神说道。
「在下小野篁。」篁说道。
「我是阎罗王。」那女人说道。
但是从她嘴里发出的,竟是粗犷的男人声音。
「为何惊讶?」阎罗王看着篁说道。「因为我以女人的姿态出现,却以男人的声音在说话吗——」
「是的。」篁坦率地点头。
「以你的眼睛来看,天一神也是个小孩模样吧?」
「诚如所言。」
篁一点头,天一神和阎罗王便放声大笑。
他们的声音也开始有所变化。
阎罗王是女人的声音,天一神则是小孩的声音。
「如何呀?」
「这样就好吗?」
女人的声音和小孩的声音说道。
篁不禁目瞪口呆。
「一切根本,如释尊所言,物之存在无实体。因此,我们也没有特定的形象。」
阎罗王说着,又恢复原本的男人声音。
「随着当时的心情,改变自己的形体。」
天一神也以男人的声音说道。
其形体仍是小孩模样。
「你也可以随心所欲,变换不同的形体。」天一神说道。
「何不就在这里,变化成你所希望的形象?」
对于阎罗王的提议,篁答道:
「保持原状就可以了。」
阎罗王于是转向天一神,问道:
「那么,特地带一位生人来到阎罗宫,不知有什么事啊?天一神!」
「是的。」
天一神点点头,说道:
「事实上,这个人把理应送到此处的狐魂给吞入腹中了。」
「什么?」
阎罗王惊叫一声。
篁把告诉天一神的故事,在阎罗王面前又说了一遍。
说完,篁和天一神一同望向阎罗王。
「原来如此,希望将令妹留在世间——」
阎罗王点了点头。
双掌拍了一下。
又拍一次。
黑暗之中,只见穿着盔甲的牛头和马面,好似踏在烛火之上,轻盈地迈开脚步往这边走来。
正是百鬼夜行中曾出现的牛头和马面。
「牛头!马面!」阎罗王呼道。
「小的在。」
「小的在。」
牛头和马面答道。
「方才这男子所言,你们都听到了吧?立刻查查看是否属实。」
「遵命!」
「明白!」
牛头和马面恭敬低头,立即消失,不久后便折回,报告道:
「此人所言属实。」
「这人的妹妹还在中有,只剩一天就要送出去了。」
「原来如此。」
阎罗王点了点头。
「如果肉身还留着尚未火化,倒是有可能让她复生。肉体既已烧毁,便无法使之苏醒了。」
「——」
「不过,若想把她留在中有,倒也可行。」
「那就——」
篁拉高声音,一步步往阎罗王靠近。
「办不到!」
「为何办不到?」
「你想想看!如此一来,不就坏了这世间的规矩吗?如你这般想法的人何其多,倘若每次都顺其所愿,又会如何呢?」阎罗王如此说道。
「——」
「不过嘛……」阎罗王低声道。「你不是普通的人。」
「不是普通的人?」
「因为你吞下了狐魂。」
「狐魂?」
「嗯。」
「狐魂到底是什么东西——」
「你既不知此物为何,又何以吞下肚呢?」
「是的。」
「所谓狐魂,就是出生前便死于母胎内的狐之魂,收集八九七十二个,才能形成圆形的蛋,称之狐魂。」天一神解释道。
「东海中的龙王,千年受孕一次,费十年功夫产子,而且总是难产。在生产的十年中,惊涛骇浪不断,还会引发大海啸,往往造成可怕的后果。」阎罗王说道。
「此时,若能让祂吞下狐魂——」天一神说道。
「狐是一种灵性很强的生物,历经岁时修炼,亦可成为我族。因此,吞下狐魂可以安产。但不是一颗、两颗就足够,必须吞下七千两百颗狐魂,方可顺产。」阎罗王说道。
「所以,我们才会收集狐魂,每个月送到阎罗王宫。」天一神说道。
「然后再一颗一颗呈给东海龙王。」阎罗王说道。
「十二年后就要开始生产了,还需要一百四十四颗。」
「你吞下去的狐魂,是非常珍异的物品。」
天一神和阎罗王接口说道。
「原来如此珍贵啊!」篁点头道。
「不过,你既不知狐魂这东西,又怎会做出这种事呢?」
「这恐怕不是你的主意吧!」
「是谁教你这方法的?」
「说出来!」
被问及的那一瞬间,篁犹豫了一下,但事已至此,已没法再隐瞒了。
「道摩法师——」他坦白地回答。
「怎么会是道摩法师——」
「原来如此。」
「这种事情,那个人倒是做得出来。」
「嗯,有可能!」
天一神和阎罗王都点点头。
「您们识得道摩法师吗?」
「嗯。」
「虽说是凡人,却属于我族。」
天一神和阎罗王对望一眼,接口说道。
「他能够在我们的世界和人世间自由往来,却常常做出不少逾矩的事来。」
「想惩戒他也不只一次了,却因他擅长各种方术,而拿他莫可奈何。」
「继而一想,人世间有一两个这样的人倒也无妨,便放过了他。没想到这回却惹下如此争端,也许已到了不得不惩戒的地步了。」
「嗯。」
「嗯。」
天一神和阎罗王又点了点头。
「话说回来,现在如何处置狐魂呢?」
「喔!」
「怎么做?」
「除了要小野篁归还之外,别无他法。」
「对啊!」
「嗯。」
两人同时把视线转向篁。
「将狐魂还来吧!」阎罗王说道。
「归还?」
「虽说你为此事赌上自己的性命,但是把狐魂交给你的蟾蜍也并非全无责任。因此,只要你把狐魂平安归还,就不再问罪。考虑情况,你的愿望也不会全然不听。」
「那就把妹妹——」
「嗯。是不是暂时将她留在中有呢?」
然而,说要归还狐魂,篁却不知该怎么做。
「要怎么做才行呢?」
「这倒有些困难。」
「只要您同意帮助我妹妹,不管什么事我都愿意做。」
「这个嘛,说来还真困难啊!」
阎罗王吞吞吐吐地。
「怎么个困难呢?」
「若是放任不管,不久后狐魂就会溶于腹中,七十二只狐全部会被肠子吸收掉。」
「——」
「狐魂非常柔软,既不可用吐的,也不能用拉的。因为吐出或拉出时,经喉咙或屁股一挤,压坏后的七十二只狐同样会被你吃掉——」
「——」
「除非剖开腹部取出——」
阎罗王难以启齿地说。
「明白了。那就剖开我的肚子吧!」
篁毫不踌躇地说。
「不过,却也不是这般简单。」
「倘若因此而丧命,我也不在乎。我早已觉悟了。」
「不!在这冥府里,即使是活人也不致随意教人去死。虽然不会死,但是……」
「但是?」
「肚子切开时会痛呀!剖开肚子所带来的痛楚,会让人觉得不如一死还来得轻松。」
「我可以忍受这痛楚。」
篁不假思索地说道。
「问题不在是否能够忍受痛楚。纵使只有一瞬间嫌恶那痛楚,那一瞬间就足以使狐魂破裂,结果还是一样。」
阎罗王一说完,只见篁竟以澹然的神情微笑着。
「有什么好笑?」
「比起无法和妹妹相见的痛苦,加诸于我身上的痛又算得了什么?为了妹妹,无论是何种痛,只要一想起她可爱的模样,又怎会嫌恶呢?」
篁回答得毫不犹豫。
天一神和阎罗王不禁发出了惊叹声。
「我就自行剖开肚子,取出狐魂吧!」篁说道。
只见篁拔出插在腰间的小刀,松开大领。
右手反握刀柄,刀尖毫不迟疑地往自己的腹部刺落。
「哼。」
篁哼了一声。
然而,却面带微笑。
「啊!很痛吧?」
「哈!很高兴。」
篁唇边含笑地说道。
「痛吗?还是高兴呢?」
「很高兴,也痛。」
血从腹部流了出来,连束带都沾湿了。
篁割开腹部的肉、割开胃,取出狐魂。
「这、这就是了。」
「喔!」
「没错。」
天一神和阎罗王同时说道。
「那么……」
马面靠近篁身边,从他手中将狐魂取过来。
「这样就可以了吗?」
篁的脸因痛楚和喜悦而扭曲。
「好了。」
「没问题了。」
听到这声音,篁已瘫坐在地。
「放心吧!伤口很快就痊愈了。」阎罗王说道。
果真如他所言。
以手压住的腹部,眼看着血止了,伤口也愈合了。
不一会儿,腹部只留下一个红色的伤痕而已。
「太神奇了!」
「太神奇了!」
阎罗王和天一神都发出赞叹声。
「您的愿望也被听到了,篁大人!」
「我很欣慰。」
篁带着微笑,站起身来。
「我会向东海龙王报告此事。篁大人,今后若向东海龙王祈愿,无论何时何地,不管是风平浪静还是狂风暴雨的海上,都会达成您的心愿。」
「唔。」
天一神和阎罗王接口说道。
两人对篁又称赞了好一会儿,天一神接着说:
「不过,道摩法师的事……」
「是呀,道摩法师呀!」阎罗王点头说道。
「那人与此事有关,他要你如何答谢呢——」天一神问道。
「答谢?」
篁侧着头思考。
若有答谢之事,自己理当听道摩法师提起过啊!
然而,道摩法师确实说过不必答谢,但是,他不也说过要以什么来代替吗?
篁终于想起来了。
「只要让我观看就可以啦!」
「我的后果会如何?」
「倘若不顺利,也许会被鬼给生吞活剥。那时,就让我来欣赏啊!」
「若是顺利,我就欣赏顺利的过程啊!」
「道摩法师说想要观看——」
「什么?」
「观看?」
「是的。」
篁把当时的情形说了一遍。
「那么,道摩法师一直都在偷看啰!」阎罗王说道。
「总之,当百鬼夜行时,道摩法师已经混入其中了吧!」天一神说道。
「那么,道摩法师也跟着百鬼夜行来到这里了吗?」
「现在可能就躲在某处偷看吧!」
「若在人世间也就罢了,如今在冥府里,怎容道摩法师如此乱来?」
「牛头!马面!去把道摩法师找出来,带到此处。」
牛头和马面恭敬地低头领命,道:
「遵命。」
「遵命。」
这时,忽然从黑暗中传来一个声音:
「且慢,且慢——」
「不能让马面出去!」
从黑暗中现身的,竟然是马面。
这个马面,跟与牛头并立的马面,无论相貌、体型、声音,就连身上穿戴的盔甲也都一模一样。它就站在阎罗王跟前。
「诚惶诚恐啊!不知为何,小的一回到冥府就昏昏沉沉,忍不住倒头大睡。从方才的话中推想,原来是混在百鬼夜行中潜入冥府的道摩法师做的好事。」
「……」
「……」
「站在这里的马面,正是化成我形象的道摩法师——」
「啊!」
「怎么会?」
阎罗王和天一神同时叫出声来。
「不,不要被骗了!阎罗王、天一神,我是真正的马面,现在出现的这个才是道摩法师。」
「大胆!」后来的马面叫道。
「大胆!」原先的马面也叫道。
「道摩老道头!」
「道摩老道头!」
两人走向对方,开始互相对骂起来。
一时之间,阎罗王和天一神也无从分辨谁是谁。
只知手持狐魂者为原先的马面,却不知何人为真?
无论如何,总不能让马面一直拿着狐魂。
「牛头!将马面手中的狐魂拿过来。」
阎罗王一说完,后来的马面出其不意地从原先马面的手中夺过狐魂。
夺得狐魂的马面火速地往后飞,站在蜡烛的火焰间哈哈大笑。
一看之下,那张脸已经不是马面,而是道摩法师。
「哦?」
「道摩法师!」
天一神和阎罗王叫道。
「好久不见!天一神、阎罗王——」道摩法师平静地说。
「道摩法师——」篁也惊讶地开口。
「真是大开眼界啊,篁大人!确实有趣啊!」道摩法师说道。
就在这时候,从黑暗中哗啦哗啦地跑出无以计数的鬼来。
蟾蜍。
裸身妖。
泥尝妖。
畔尝妖。
连马转妖也现身。
鬼群全都往这里冲过来。
「看着!」
道摩法师将持着狐魂的右手移向嘴边。
「不要靠过来!否则我就吞下去。」
道摩法师此言一出,群鬼便不敢再往前进。
「请放心!阎罗王、天一神,我无意将它带走。」
道摩法师带着笑意,环视群鬼。
「只要我走出冥府大门,便立即归还。请不要轻举妄动!」
道摩法师慢慢往后退。
「篁大人,不一起回去吗?一旦做了承诺,阎罗王和天一神不致于不守信用。」
篁听他说完,视线转向天一神和阎罗王。
天一神和阎罗王不禁苦笑,先后说道:
「去吧!篁大人。」
「放心吧!就如道摩法师说的,我们会信守承诺。」
「喏!」
道摩法师笑道,望着天一神和阎罗王一会儿。
「那就——」篁低头行礼。「承蒙允诺所求,衷心感谢!」
篁也往后退,退到了道摩法师身畔。
「这就走吧!篁大人——」
道摩法师缓缓地往旁边走去。
篁跟在其后。
十九
「接着,回过神来后,男子独自一人伫立在夜晚的朱雀门下。」篁对高藤卿说道。
好长的故事啊!
「所谓的男子,篁大人,就是您本人吧!」
高藤卿并没有说出这句话。
因为这是毋庸置疑的事。
「那么,男子的妹妹还留置中有,经常回到男子的身边相会吧!」
篁点了点头,以平静的声音说道:
「那都是故事中的情节——」
二十
小野篁在妹妹死后,娶了一妻。
篁和妻子过着淡淡的夫妻生活,生下几子。
小野篁于仁寿二年过世,时年五十一岁。临终前,他睁开眼睛望着空中,说道:
「小姐!小姐!你终于要来接我了。」
他含笑说完这句话后,就此断气。
某物语记载:传说他死后,脸上的微笑未曾消失。
后记
「很想写些什么好色谭之类的啊!」
和天野先生谈及此话,已经是两三年前的事了。
地点位于某河畔、名为醉鱼亭的私人钓鱼屋。
围着火炉,边喝酒边聊天之时。
除了钓鱼,这间小屋子也能够做陶,天野先生是为玩土而来。
虽说如此,实际上玩土的都是我,天野先生总是为我的作品不断地绘制图案。
若是做出深底碗,他就当场画上图案;若是平底盘子,也是当场画上图案。
一完成便立刻观赏,是鉴赏天野先生的画的最好方式。就在惊愕当中,陶土的表面被图案填满,好像在观看什么魔术一样,真是乐不可支!
我想,绘画、舞蹈,或其他艺术都一样,也是一期一会(译注:茶道用语,意为每一次茶会都要当成一生中的唯一,主和客都要诚心诚意、认真用心地去体验),在生生不息的世上瞬间的相遇,最为有趣,最是兴奋。
在这当中,出现写好色谭的话题。
「写吧!」
「写吧!」
两人意见一致。
「真是下流的家伙!」
「好可怕啊!写什么好呢?」
两人只是你一言、我一语,就感到心脏扑通扑通地跳。
曾以书写情欲和暴力而大畅销的梦枕,那时曾是如此忘我,如今重做冯妇再写好色谭,真是令人忐忑不安。
天野先生到底会为我画出何种插图呢?
那时我趁此兴致,在一晚之中写出〈桃色桃太郎〉的好色童话。
早晨,天野先生阅读时说:「哎呀!真有趣!」
立即就在我做的平底盘子上开始作画起来。
没想到他从早上到半夜,只用半天的时间,就轻松地完成了〈桃色桃太郎〉的故事。
这只是暖身。
接着便是开始正式书写好色、下流谭,让我发表的地方是《朝日画报》。
时代为平安时代。
主题是鬼。
鬼和女人。
光是主题,就猥亵到令人心跳不已,从书写前我就兴奋极了。
是怎样的故事呢?天野先生又会画出什么样的图呢?
这就是阅读本书的乐趣。
其实,平安时代是故事的宝库。菅原道真、三善清行、纪长谷雄、小野篁,在某种意义上,每一个都是鬼。化为厉鬼的真济圣人的心情,我也很能体会。
人啊,对于某种人事物爱过头,最后可能就会化为厉鬼。
我要将这些故事,献给所有的鬼——我的朋友。
——梦枕貘
二〇〇一年四月三日 于sicili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