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瑞。这个女人本应保护她,帮助她。假如爱瑞和珍珠是她仅有的亲人的话,她宁愿独自离开。

她必须离开,而她知道怎么做。

当欣黛走进公寓时,爱瑞脸上吃惊表情几乎弥补了欣黛这些天所遭受的所有痛苦。

她一直坐在沙发上,看着波特屏。而珍珠待在屋子的一角,正抱着波特屏玩游戏,游戏人物都是按她最喜欢的名人设计的——包括和凯王子外形近似的人物。很久以来,这就是她和牡丹

所喜欢的游戏。但是现在珍珠正在和陌生人打斗,看上去既无聊又痛苦。当欣黛走进屋子时,珍珠和爱瑞都吃惊地张大了嘴。屏幕上一个王子模样的人也倒在了他对手的剑下。等珍珠让

游戏暂停时,也已经迟了。

“欣黛,”爱瑞把波特屏放在旁边的桌子上,“你怎么——?”“他们做了些试验,认为我不是他们需要的类型,所以就把我送回来了。”欣黛挤出了一个微笑。“别担心,我肯定他们

会承认您高尚的牺牲精神。也许他们会发给您感谢函的。”

爱瑞仍不敢置信地看着欣黛,直愣愣地站在那里。“他们不可能把你送回来!”

欣黛摘下手套,塞到口袋里。“我想您还是得发表一个正式的声明,来表达您的不满。就这么贸然闯入,我很抱歉。看得出,您操持家务还挺忙的。如果您不介意,我就好好干活养家,

这样下次您再有机会摆脱我的时候,也许还会有所犹豫。”

她大步走到楼道,艾蔻正从厨房探出亮亮的脑袋来往外看,蓝色的传感器灯因吃惊而地一闪一闪地,欣黛的情绪立刻由仇视转为宽慰。有一段时间,她甚至认为自己再也见不到艾蔻了。

当爱瑞追在她身后,走进楼道时,欣黛这种短暂的欢乐便一扫而光了。“欣黛,等等。”

尽管欣黛有心想不理她,但还是停下脚步,转身面对着她的监护人。

她们四目相对,充满愤恨。爱瑞在吃惊过后,又回过神来。她看上去老多了,比先前老了好几岁。

“我会与研究机构联系,来确认你没有说谎,如果你做了什么……如果你毁掉了我帮助女儿的唯一的机会——”爱瑞说着说着,声音就嘶哑了,接着变成高声大喊。欣黛可以感觉到她说

话时在强忍泪水。“你不可能那么没有用!”说完,她挺起胸膛,抓住两边的门框。

“您还想让我做什么?”欣黛也忍不住大喊,同时挥动着手臂。“好吧,去跟研究员联系吧!我没有做错任何事。我去了,他们做了试验,他们不需要我。如果您希望他们把我装在盒子

里送回来,没有,我很抱歉。”

爱瑞咬着牙说:“你在这个家里的地位仍没有改变,我让一个孤儿来到我家,成为我的家人,而她跟我却对我如此不敬。”

“真的吗?”欣黛说道,“我是不是也要把今天他们对我做的、我不喜欢的事一一列举出来?我被针扎过,头被叉手钎过,我还注射了有毒的病菌——”说到这里,她突然停了下来,她

不想让爱瑞知道真相,知道她真正的价值。“说实话,我对您的所作所为并不太在乎,包括现在。是您在我没有对您有任何伤害的前提下,出卖了我。”

“够了。你非常清楚你对我、对这个家做了什么。”

“嘉兰的死不是我的错。”说着她转过了头,视网膜上出现了许多愤怒的白点。

“好吧,”爱瑞说,她的声调一如既往,高高在上。“呃,你回来了。欢迎回家,欣黛。但只要你还住在这个家里,你就得继续服从我的命令。明白吗?”

欣黛用机械手牢牢地扶住墙壁,好让自己站稳。“服从您的命令。好吧,比如说,‘欣黛,干好家务活;欣黛,找一份工作,我好付账单;欣黛,去给那些抓狂的研究员做实验室小白鼠

。’是的,我完全明白您的意思。”她回过头朝身后一看,艾蔻已经缩回到厨房了。“您肯定也明白我已经浪费了半天绝好的工作时间,请您最好把伺服9.2借给我,好让我把活赶上。您

不会介意的,对吧?”没等回答,她就冲回到自己橱柜大点的小卧室,砰的一声把门关上了。

她靠在门上,直到视网膜上的警示信号消失,自己的手不再颤抖。当她睁开眼时,看到了爱瑞从墙上打落的那只网屏,堆放在了她称为床铺的一摞毯子上。塑料碎片散落在她的枕头上。

她没有注意爱瑞是否已经买了新网屏,还是客厅的墙壁仍空着。

她叹了口气,接着赶紧换衣服,想尽快摆脱身上那股挥之不去的消毒水味。她把塑料碎片清理到工具箱里,把屏幕往胳膊下面一夹,鼓足勇气才进入客厅。艾蔻没动地方,躲在厨房的门

口。欣黛朝公寓门口点点头,艾蔻就跟了过来。

她目不斜视地穿过客厅,但她想她听到了凯王子在珍珠的游戏里死去时发出的惨叫。

她们刚走到楼道——孩子们都上学去了,所以很安静——艾蔻就用她瘦长的胳膊抱住欣黛的腿。“这怎么可能?我以为你肯定活不成了。到底发生了什么?”

欣黛把工具箱递给艾蔻,大步朝电梯走去。“我会把一切告诉你,不过现在我们还有活干。”等到去地下室的路上,只有她们两个人的时候,欣黛才把一切都告诉了艾蔻。但把凯王子来

实验室,发现她不省人事躺在地上的那一段略去了。

“这么说,你还得回去?”当她们走进地下室时,艾蔻问道。

“是的,但是没事。医生说我现在已经没有危险了。另外,他们要给我钱,也不会让爱瑞知道。”

“多少钱?”

“不敢肯定,但是应该有很多,我想。”

欣黛打开工作室的铁丝网门,艾蔻抓住欣黛的手说:“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欣黛用脚顶住打开的门。“你指什么?”

“这意味着你可以买一件漂亮裙子——比珍珠的那件还漂亮!你可以去参加舞会,爱瑞也挡不住你。”

欣黛好像她刚吃完了酸柠檬似的双唇紧闭,把手从艾蔻的手里挣出来。接着开口说道:“真的吗,艾蔻?”她边说,边翻动着乱糟糟的工具箱。“你真的以为爱瑞仅仅因为我能给自己买

得起裙子就会让我去?她弄不好会把我的裙子扒下来,然后把扣子卖掉。”

“嗯——这么说,我们不能把裙子和去舞会的事告诉她。你也没必要跟她们一块去。你比她们强,你很珍贵。”艾蔻的风扇拼命地旋转,好像她的处理器不能处理如此多的复杂信息。“

对蓝热病免疫。我的明星啊,就凭这个你就能变成名人。”

欣黛也没搭腔,弯腰把网屏挂到支架上。她的视线落到远处角落里的一件银色织物上,它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黯淡无光。“那是什么?”

艾蔻的风扇变成了慢速的嗡嗡声。“牡丹参加舞会的裙子。我……我不舍得把它扔掉。反正也不会有人到这里来,你觉得呢?……所以我想就把它留下吧。算是为我自己留的。”

“这可不好,艾蔻。衣服也许有细菌。”欣黛犹豫片刻,就走过去,提起缀满珍珠的袖口。衣服上满是尘土和褶皱,而且也有可能带有细菌,但是医生说过病菌在衣服上存活的时间不会

很长。

另外,这衣服现在也没人会穿了。

她把衣服挂在焊接架上,然后转过身来。“我们不要把钱花在裙子上。我们还是去不成舞会。”她说道。

“为什么不行?”艾蔻说道,可以听出来机器人的声音里夹杂着哀怨。

欣黛走到桌旁,抬起腿架到桌子上,然后把她小腿里的工具拿出来。“你还记得咱们在废品场看到的车吗?那辆用汽油的老式车?”

艾蔻的扬声器发出了粗声粗气的噪音,这也就是她能发出的最接近抱怨的声音了。“那怎么啦?”

“我们要把所有的时间和钱都用来修理这部车。”

“不,欣黛!你是在开玩笑吧。”

欣黛一边关上小腿的储存仓,放下裤腿,一边在心里盘算着所需物品的清单。她的视网膜上闪过一行字。

找到车。评估车况。找到配件。下载线路图。买汽油。

她一眼瞥见凯的机器人仍在桌子上。修理机器人。“我可是认真的。”

她把头发拢成紧紧的马尾辫,心中莫名地兴奋起来。她大步走到位于角落的立式工具柜,开始着手寻找需要的工具——弹力绳、铰链、碎布、发动机,所有用于清洁和修理旧车的东西。

“我们今晚就去废品场,可以的话,就把它弄到修理厂,不然的话,我们就得在废品场修理。嗯,我明天上午得回到皇宫,明天下午检查一下王子的机器人。如果咱们抓点紧,我看一两

个星期就能把它修好,也许还能更快。当然,这要看它需要什么零件。”

“可这是为什么?我们干吗要修它?”

欣黛把工具扔到背包里。“因为这车能让我们离开这里。”

 

 

第十六章 突变

凯王子在楼道里飞奔,值夜班的护士和医护机器人都慌忙贴紧墙壁站着。他是从位于从十六层的皇室私人居所,一路狂奔过来的,只在等电梯的时候停下喘了口气。他猛地推开会客室的

大门,在门口骤然停住脚步,手仍捉着门把手。

他扫视全屋,惊恐不定的眼神最后落在托林身上,此时,托林正抱紧双臂靠在会客室另一侧的墙上。这位顾问把视线从玻璃窗前移开,与神色慌乱的凯的目光相遇,不由地垂下了眼皮。

“我听说——”凯说道,他直了直身子,润了润干渴的嘴唇,之后才走进大厅,门在他身后关闭。一盏台灯和隔离室明亮的荧光灯照亮了这间小会客室。

凯向病室里望去,他的父亲已经闭上了眼睛,一个医护机器人拉着一块白单子正要罩住他的脸。他怦怦跳的心此时一下子沉入谷底。“我来得太晚了。”

托林也很难过。“这只是几分钟前的事。”他说道。他强迫自己离开墙壁。凯看到这位顾问消瘦的面庞和布满血丝的眼睛。在他的波特屏旁,有一杯没碰过的茶水。他一直在熬夜工作,

并没有回到自己的家里,自己的床上。

凯突然感到浑身无力,他把头抵在冰凉的玻璃上。他本应也待在这里的。

“我会安排记者招待会。”托林的声音空洞洞的。

“记者招待会?”

“国人必须知道皇帝逝世的消息,我们要一起为他哀悼。”

此时,在那短短的一瞬,托林似乎被巨大的痛苦攫住了,但他深呼吸,抑制住了自己的情绪,没有表露出来。

凯绝望地闭上眼睛,掩面而泣。即使他知道这一切必然会到来,知道自己的父亲身患不治之症,也难掩心中哀痛。他如此之快便失去了所有的一切。他失去的不仅仅是自己的父亲,不仅

仅是一位皇帝。

还有,他的青春,他的自由。

“您会像他一样成为一个好皇帝的。”托林说道。

他的话令凯感到害怕。他不愿面对这一切,面对自己能力的匮乏。他还太年轻、太愚蠢、太乐观、太天真。他做不了皇帝。

此时,他们身后的网屏哔哔地响起来,接着传来一个女人甜美的声音:“有来自月族拉维娜女皇发送给东方联邦王储凯王子的信息。”

凯转身对着屏幕,只觉得天旋地转,头脑一片空白。他示意把信息传送进来。他把眼泪强咽了下去,感到的只是头疼。此时的气氛异常紧张。可他们两个谁也没有动。

“她怎么可能知道?这么快?她肯定有眼线?”凯说道。

他用余光看到托林向他投来严肃的一瞥,是警告他现在还不是怀疑的时候。“也许是您深夜在城堡狂奔时,被她的巫师和护卫看到了。不然还会有什么别的解释?”他说道。

凯镇定下来,站直了身子,仿佛屏幕就是他的敌人,他冲着屏幕大声说:“我想,我们哀悼的时间已经结束了。”接着用低沉的声音说道:“屏幕,接受信息。”

网屏打开了。凯看到了月族女王,汗毛都立了起来。她的头上披着一个华丽的乳白色面纱,就像一个永远的新娘。在面纱的下面,隐约可见长长的黑发和鬼魅般的身影。据月族人讲,他

们的女王是上天赐予的礼物,不能被低贱的地球人看到。而据凯所知,事实上女王的天仙般的美貌是通过控制人们的脑电波来实现的,而这种能力却不能穿越网屏,因此她从来不让人们

在网屏上看到她的真面目。

不管什么原因,长时间看着这个披白沙的身影令凯的眼睛感到刺痛。

“我亲爱的摄政王子,”拉维娜用矫揉造作声调说道,“请允许我向令尊大人的过世表示哀悼,雷肯皇帝是一位好皇帝。愿他永远安息。”

凯向托林投去冷冷的一瞥。眼线?

托林并没有看他。

“尽管这是悲痛的时刻,可我仍希望我们可以与您——地球东方联邦的新领袖——继续进行关于联盟的谈判。不管您的加冕何时进行,我认为没有理由把谈判推迟到您的加冕礼之后进行

。我认为应该在您治丧期间,依据您的时间,选定一个合适的日期进行一次会谈。我的飞船已经准备完毕,可以在第二天清晨出发,亲自给您送去我的问候以及祝贺。我会通知我的巫师

为我的到来做好准备。她会为我到访时的日常需要做好充分的准备。请您不必为我的事费心。我相信在这个哀痛的时刻,您还有诸多事务需要处理。请允许我把我的祝福送给您以及您的

联邦。”她说完点点头表示敬意,之后屏幕就关闭了。

凯面色阴沉,面对着托林。他紧握的双拳贴在身体两侧,尽量不让手颤抖。“她想到这里来?离父亲过世还不到十五分钟!”

托林清清嗓子,说道:“我们明天早晨就需要商谈此事,我想,应该在记者招待会召开之前。”

凯转过身,用头撞得窗户当当响。在玻璃窗的另一边,盖着白单子的父亲已经没有了身体的高低起伏,很像身披白纱的女王。皇帝在过去的几周身体消瘦了许多,此时的他看上去更像一

个人体模型而不是一个男人。

他的父亲已溘然长逝。再也不能保护凯。再也不能提出建议。再也不能领导这个国家了。

“他认为我柔弱可欺,她想趁时局未稳,劝说我接受联姻。”他说完,用脚愤怒地踢了下墙壁,却发现自己没穿鞋,疼痛无比,强忍着才没叫出来。“难道我们不能拒绝吗?告诉她,这

里不欢迎她。”

“我认为这样做未必符合令尊大人所一直追求的和平理念。”

“在过去的十二年中,是她一直在试图挑起战争。”

托林面色沉郁,闭口不言,他眼中所透出的深深的焦虑让凯的怒气消了一大半。“谈判必须要考虑到两方面的需求。我们要听听她要求什么,但她也必须尊重我们的意见。”

凯情绪低落。他转过身来,扬起头,看着昏暗的天花板说:“她是什么意思?她的巫师会为她准备日常所需?”

“移开镜子,我怀疑。”

凯眯着眼睛。“镜子,对啊,我忘了这事。”他不停地揉搓着前额。这对月族人意味着神秘?不是随便什么月族人,而是拉维娜女王,在地球上,这个国家,建起她自己的家。想到这,

他不禁打了个冷战。“人们是不希望出现这样的事情的。”

“是的。”托林叹了口气说,“明天对于东方联邦而言,是一个黑暗的日子。”

 

 

第十七章 隔离区

欣黛的脑子里叮的一声响,一条信息在睡梦中传递过来。

来自新京第二十九区蓝热病隔离区的信息,林牡丹于地球时间126年8月22日04:57进入蓝热病第三期。

 

欣黛用了几分钟时间才从沉沉的睡眠中清醒过来,来思考这条信息的意义。在这间没有窗户的卧室,她睁开眼睛,坐起身来。因为昨夜去废品场鼓捣车,她累得浑身酸疼,脊背好似被那

辆老汽车轧过似的无比疼痛,昨天是她和艾蔻一起把打成空挡的车从僻静的小路上推出来的。她们成功了,已经把车推到公寓楼的地下修理区的一个黑暗的角落,现在这车已经是她们的

了。她只要一有时间,就可以去修理它。只要没人抱怨它的气味,目前这车就是她和艾蔻之间的小秘密。

当她们终于回到家时,欣黛累得好像拔掉电源的机器人。还是第一次,她没有做噩梦。

至少,在被这条信息惊醒之前,她没有做噩梦。

只要一想到牡丹一个人孤零零地待在隔离区,她在自己用毯子堆起来的床上就难以安寝,不由得发出了深深的叹息。她戴上手套,从客厅的亚麻布衣柜里偷出一张绿色的凸花纹的毯子,

经过艾蔻,径直朝门外走去。此时,艾蔻已经打成省电模式,正在客厅充电。不带自己的机器人出行,感觉怪怪的,但她已决定去完那里之后,再直接去皇宫。

走在楼道里,她听见另一个楼层有人在走动,网屏嗡嗡地在播报早间新闻。欣黛第一次叫了辆悬浮车,当她走到大街上时,悬浮车已经等候在那里。她扫了下身份卡,给了它隔离区的地

址,然后才坐到后座上。欣黛连上网,这样她就可以追踪悬浮车到隔离区的行进路线。与她视网膜连接的地图显示,隔离区位于工业区,在十五英里外的市郊。

这座城市仍在朦胧的晨雾中沉睡,一座座公寓楼黑魆魆的,看不分明,人行道上也空荡荡的。随着悬浮车的前行,市中心渐渐被甩在身后,楼宇之间相隔渐远,大楼也越来越矮了。淡淡

的晨曦已洒在道路上,在道路上拉出了长长的影子。

欣黛不需要看地图,就知道他们已经到达工业区。她眨眨眼,把地图关闭,看着一座座的工厂和混凝土库房从车旁掠过。库房装有巨大的卷闸门,连最大的悬浮车,甚至大货车也许都进

得去。

欣黛下车时,扫了下身份卡,从她几近作废的账号上把车钱划掉。欣黛命令悬浮车等候。然后朝最近的一个库房走去,库房门口站着几个机器人。在门的上方,有一个崭新的网屏。上面

显示着:

蓝热病隔离区。病人及机器人在此线内。

她把毯子搭在前臂上,尽量显得自信的样子,向前走去,心里盘算着机器人会问她些什么问题。但是机器人一定是没有跟进入隔离区的健康人打交道的程序设计;当她走过时,他们根本

没有注意她。她盼望离开时也一样容易。也许她本该早些跟厄兰医生要一份通行证。

当她进入库房时,一股粪便和腐物的臭味扑鼻而来,熏得她倒退了几步,赶紧捂住鼻子,胃里也开始翻搅起来。她真希望大脑里的存储器能把臭味像声音似的屏蔽掉。

她隔着手套深吸一口气,然后屏住呼吸,硬着头皮进到了库房。

里面要凉爽些,因为阳光照射不到这里的混凝土地面。紧贴着高高的天花板有一排小窗户被不透明的绿色塑料布遮挡着,使得室内光线十分昏暗。头顶上昏暗的白炽灯发出嗡嗡的声响,

但它们并不能够驱散黑暗。

墙壁之间相隔很远,中间一排排地放了好几百张床,床上铺着参差不齐的毯子——都是些捐赠物和废弃物。她很高兴自己给牡丹带来了一张好毯子。多数的床铺是空的。这个隔离区是在

疾病向城市不断蔓延时,在几周之前草草搭建的。尽管如此,这里已是苍蝇遍地,屋子里一片嗡嗡声。

欣黛从几个病人旁边走过,他们有的在睡觉,有的目光呆滞地盯着天花板,他们的身体上满是黑蓝色的疹子。那些仍然有意识的人便坐着看波特屏——这是他们与外界的唯一联系方式。

当欣黛匆匆走过时,他们目光灼灼地盯着她看。

医护机器人的数量比病人多,他们在病床间穿梭,给病人带来食物和水。但没人过来阻止欣黛。

欣黛发现牡丹正裹着一张淡蓝色的毯子在睡觉。要不是因为枕边垂下的一绺栗色卷发,欣黛真不敢说否能认出牡丹。紫色的疹斑已经扩散到她的手臂上。她在打哆嗦,脑门上汗津津的,

看上去就像一个老妇人。死亡已经逼近了她。

欣黛摘下手套,将手背贴在牡丹的额头上。额头又湿又热。这是蓝热病第三期的症状。

她把绿毯子搭在牡丹身上,然后站在那里,犹豫着是该叫醒她,还是让她继续休息。她转身看看四周。在她身后的床位是空着的,在牡丹对面的床位有一个小小的身影,脸背对着她,如

婴儿般蜷缩着身体。是一个孩子。

这时有人拽了下她的手腕,她吓了一跳。是牡丹,她用仅剩的一点力气正捉住欣黛的钢手指。她用哀求的眼神望着欣黛。同时,牡丹的眼神里还有恐惧和敬畏,仿佛她在与鬼神对视。

欣黛强忍着内心的痛苦,在床边坐下,这床几乎和她卧室的地板一样硬。

“带我回家?”牡丹问道,她的声音极度沙哑。

欣黛无言以对。她抓住牡丹的手,“我给你带来了一个毯子。”她说,好像这样说就能解释了她来这里的原因。

牡丹垂下了眼皮。她用手抚摸着毯子上的织花,过了很久都没有说话。突然,一声尖叫传来。欣黛扭头去看时,牡丹的手不由地抓紧了她。欣黛边四处张望,边想一定是杀人了。

在四条过道远的地方,一个女人一边尖叫,一边挥动四肢。一个镇静的医护机器人正要给她注射,而她却在祈求对方别动她。两分钟之后,来了另外两个机器人,他们抓住这个女人,把

她按在床上,让她伸出胳膊,接受注射。

欣黛感觉到牡丹蜷缩起了身子,于是扭过脸来,看到牡丹在颤抖。

“我正在遭受惩罚。”牡丹说着,闭上了眼睛。

“别胡说。这病,这……这不公平。我知道,可这不是你的错。”欣黛说道。

说着,她轻柔地拍着牡丹的手。

“妈妈和珍珠……?”

“她们的心都碎了。我们都特别想你。她们没有感染。”欣黛说道。

牡丹忽然睁开了眼睛,仔细打量着欣黛的脸和脖子。“你的疹子呢?”

欣黛茫然地摸着脖子,刚要开口说话,牡丹却等不及她的回答了。“你可以在那儿睡,对吧?”她指着一张空床说道,“他们不会把你安排到很远的床位,对吧?”

欣黛紧紧握住牡丹的手。“不,牡丹,我没有……”她四下里看看,好像也没人注意她们。隔着两张床,一个医护机器人正在给病人喂水喝。“我没有病。”

牡丹歪着头问道:“可你已经在这儿了。”

“我知道,这很复杂。你看啊,我昨天去了蓝热病研究中心,他们给我进行了测试,然后……牡丹,我是免疫的。我不会得蓝热病。”

牡丹紧锁的眉头打开了。她仔细看着欣黛的脸和脖子,接着又看看胳膊,好像她的免疫力是可以看得见的东西,是一件很明显的事。“免疫?”

欣黛不停地揉着牡丹的手,因为把自己的秘密告诉了别人而很焦虑。“他们要我今天回去。主任医生认为可以利用我找到抗生素。我跟他说,如果找到了,你必须是第一个用药的人。我

让他保证了。”

牡丹瞪大了眼听着,感到十分吃惊,接着,她的眼中充满了泪水。“真的吗?”

“绝对。我们就会找到抗生素的。”

“那要多久?”

“我——我不敢肯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