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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没有脱衣服,决定阅读报刊直到睡意降临再躺下,而且只脱掉大衣、硬领和皮鞋。我从手提箱里取出便携式手电筒放进裤袋,半夜在黑暗中醒来时可以看表。但睡意迟迟不来,待到我停止分析自己的思绪时,竟不安地发现我实际上在无意识地侧耳倾听——等待某种令我恐惧但无法言喻的声音。检查员的故事对我的影响超乎我的想象。我再次尝试阅读,发现怎么都读不进去。
过了一段时间,我似乎听见楼梯上和走廊里响起了像是脚步踩出的有节奏的吱嘎声,心想或许其他房间也陆续有客人入住。但我没有听见说话声,不禁觉得那吱嘎声里隐约有某种鬼祟的气息。我不喜欢这种感觉,开始考虑我究竟该不该睡觉。这个镇子住着一些古怪的人,无疑也发生过不少失踪事件。这家旅馆会不会是那种谋财害命的黑店?当然了,我并不像什么有钱人。或者镇民对好奇的外来者真的深恶痛绝到了极点?我不加掩饰地左顾右盼,时不时低头查看地图,会不会引来了对我不利的关注?我忽然想到,我的精神肯定极为紧张,几声不相干的吱嘎声也会让我疑神疑鬼——但还是很希望自己带着武器。
后来,与睡意毫无关系的疲惫感逐渐袭来,我插上新装好的插销,锁紧通往走廊的门,关灯躺在高低不平的硬板床上,连大衣、硬领和皮鞋都没有脱。黑暗中,夜间的所有微弱声响似乎都被放大,令人不快的念头加倍涌来,淹没了我。我后悔刚才关掉了电灯,但又过于疲惫,懒得起床打开。过了很长一段沉闷的时间,我首先听见了楼梯上和走廊里响起的微弱吱嘎声,然后是一种绝对不会听错的、微弱但可怕的声音,仿佛我所有的忧虑都化作了险恶的现实。不存在哪怕一丝疑问,有人在试着用钥匙打开我的门锁,小心翼翼,鬼祟隐秘。
由于先前经受过模糊的恐惧感的洗礼,此刻意识到真正的危险正在降临,我反而不怎么慌张了。尽管不知道具体的原因,我也早已本能地提高了警惕——无论新发生的危机究竟是什么,这样的反应都帮助我占据了先机。话虽这么说,但当威胁从隐约的兆头变成迫在眉睫的现实时,我依然受到了强烈的震撼,仿佛是有形的一击落在我身上。我根本没考虑过门外的摸索会不会仅仅是弄错了房间,能想到的只有险恶的用心。我像尸体似的保持安静,等待企图闯入者的下一步行动。
过了一会儿,小心翼翼的摸索声停止了,我听见向北的房间被万能钥匙打开。紧接着,有人在轻轻拨弄连接我房间的侧门上的锁。插销插得很牢,对方未能得逞,我听见地板吱嘎作响,鬼祟人物走出房间。没多久,又是一下轻微的咔哒声响,我知道那人进了向南的房间。对方再次拨弄连接门上的锁,然后又是那人走出房间的吱嘎脚步声。这次,吱嘎声顺着走廊前行并下楼,我知道鬼祟人物发觉我房间的三扇门都锁得很紧,因此暂时放弃了努力,至于他究竟是长时间放弃还是去去就来,那就只有之后才能见分晓了。
我立刻开始行动,大脑仿佛早已做好准备,证明我的潜意识肯定从几小时前就在畏惧某种威胁,甚至考虑过了有可能的逃生途径。从一开始我就感觉到那个未曾露面的闯入者意味着一种危险,我无法直面也不可能应付它,只能尽可能迅速地逃之夭夭。现在我要做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以最快速度活着逃出这家旅馆,但不能走主楼梯穿过大堂,而是必须通过其他什么途径。
我轻轻起身,用手电筒照亮开关,想打开床头的电灯,挑选几件个人物品装在身上,将手提箱留在房间里,然后立刻离开。但灯没有亮,我明白电源肯定被切断了。显然,某种神秘而邪恶的行动正在大规模展开,具体是什么就不知道了。我站在那里冥思苦想,一只手还按着已经毫无用处的电灯开关。这时我听见从楼下隐约传来脚踏地板的吱嘎声响,似乎还有多个难以分辨的说话声正在交谈。听了一会儿,我不再确定那种更低沉的声音是说话声了,因为那沙哑的吠叫声和音节松散的呱呱声与我知晓的人类语言几乎没有相似之处。我忽然想到工厂检查员在这幢朽败大楼里过夜时听见的声音,顿时悚然心惊。
借着手电筒的亮光,我挑了几件必要物品塞进衣袋,戴上帽子后蹑手蹑脚地走到窗口,研究能不能从窗户爬到地面。尽管本州有安全规定,但旅馆的这一侧并没有防火楼梯,我发现从房间窗口到铺着鹅卵石的庭院是径直的三层楼高度。旅馆左右两侧都是古旧的红砖商业大楼,从我所在的四楼或许能够跳到它们的斜屋顶上。但无论要跳到哪一侧的屋顶,我都必须先去离这里两扇门以外的房间——向北或向南都行——我的大脑立刻开始计算成功的可能性。
我得出结论:不能冒险进入走廊,否则他们肯定会听见我的脚步声。赶到我想去的房间将难比登天,一路上必须穿过客房之间不怎么牢靠的连接门,必须以蛮力克服门锁和插销的阻碍,用肩膀像攻城槌似的撞开它们。这幢房屋及其内部构件都已破旧不堪,要做到这件事应该并不困难,但不可能不发出任何声音。我必须依靠敏捷的动作,在敌对力量用万能钥匙打开正确的那扇门之前跳出窗户。我用衣橱加固了自己房间的正门,一点一点挪动衣橱,尽量少发出声音。
我自知逃脱的机会微乎其微,准备好了迎接一切灾难性的结果。即便我能跳上另一幢大楼的屋顶,问题也依然不会完全解决,因为还需要回到地面上并逃出印斯茅斯镇。有一点对我有利,那就是邻近的建筑物均已废弃、无人居住,每个屋顶上都有为数众多的天窗露出黑乎乎的洞口。
按照百货店小伙子绘制的地图,逃出印斯茅斯镇的最佳路线是向南走,因此我首先望向了房间南侧的连接门。房门的设计是朝我这一侧打开,但拉开插销后,我发现房门的另一侧还有某种锁具,使用蛮力撞门恐怕对我不利。我放弃了这条路线,小心翼翼地将床架搬过来顶住门,抵挡稍后或许会从隔壁房间发动的攻击。房间北侧的门是从我这一侧向外打开的,尝试之下我发现它的另一侧上了锁或是插销,但我知道逃跑路线必然是这一条。假如我能跳上佩因街那些建筑物的屋顶,成功地回到地面上,就有可能飞奔穿过庭院和隔壁的建筑物跑上华盛顿街,或者穿过马路对面的建筑物跑上贝茨街,或者从佩因街向南绕到华盛顿街。总而言之,我的目标是以某种手段跑上华盛顿街,然后以最快速度离开镇广场所在的区域。我希望能避开佩因街,因为消防站可能彻夜有人驻守。
我考虑着这些事情,眺望朽败屋顶构成的褴褛海洋,满月后不久的月光照亮了底下的情形。在我的右边,黑色的幽深河谷划破眼前的景象,废弃厂房和火车站像藤壶似的附着在河谷两侧。再过去,锈迹斑斑的铁轨和罗利路穿过沼泽平原而去,平原上点缀着长有灌木丛的干燥高岛。我的左边,溪流蜿蜒穿过的乡野离我更近,通往伊普斯威奇的狭窄道路在月色下闪着白光。从旅馆我所在的一侧看不见向南的道路,那条路通往我本来想去的阿卡姆。
当我犹豫不决地思考着应该在什么时候去撞开北侧的连接门、如何能够最大限度地降低响动时,我发觉楼下模糊的交谈声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又一阵更沉重的楼梯吱嘎声。摇曳的光线从气窗照进房间,巨大的负荷压得走廊地板吱嘎呻吟。也许是说话声的发闷声音逐渐接近,最后,我的房门上响起了重重的敲门声。
有那么一瞬间,我只是屏息等待。漫长如永恒的时间悄然过去,周围空气中令人反胃的鱼腥味似乎突然加重了无数倍。敲门声再次响起——持续不断,坚持不懈。我知道必须采取行动了,于是拨开北侧连接门上的插销,鼓足力量准备开始撞门。敲门声越来越响,我希望它的音量足以盖住撞门的响动。一次又一次,我用左肩撞击并不厚实的门板,对惊恐和疼痛置之不理。连接门比想象中坚固,但我没有放弃。与此同时,门外变得越来越喧闹。
连接门终于被撞开,我知道外面不可能没有听见那一声巨响。敲门声立刻变成了猛烈的撞击声,左右两侧房间面向走廊的门上同时不祥地响起了钥匙插进锁眼的声音。我跑过刚撞开的连接门,成功地在门锁被打开前插好了北侧房间走廊门上的插销,随即听见有人用万能钥匙开第三个房间的走廊门,而我正打算从这个房间的窗户跳向底下的屋顶。
那一刻我感觉到了彻底的绝望,因为我被困在了一个不可能通过窗户逃脱的房间里。手电筒照亮了企图从这里闯进我房间的入侵者在灰尘中留下的可怖而难以解释的独特印痕,异乎寻常的恐惧如波涛般吞没了我。尽管已经丧失了希望,但我在恍惚中不由自主地冲向了下一扇连接门,盲目地试着推了一把,希望能穿过这扇门,在走廊门从外面被打开前插上插销——当然了,前提是门上的锁具和此刻所在这个房间的锁具一样结实。
运气给我的死刑判了缓期执行,因为这扇连接门不但没有上锁,事实上只是虚掩着。片刻之后,我穿过这扇门,用右膝和肩膀抵住正在向内徐徐打开的走廊门。我显然打了对方一个猝不及防,因为这一推就把门关上了,我转身就插上了依然完好的插销,赢得了片刻喘息之机。另外两扇门上的砸门声逐渐停止,而我用床架顶住的连接门上响起了不明所以的拨弄声。大部分追逐者显然已经进入南侧的房间,正准备发动下一波攻击。与此同时,北侧隔壁房间的门上响起了万能钥匙开锁的声音,我知道更近的危险就在身边。
向北的连接门已经打开,但我没有时间去考虑走廊门上即将打开的门锁,能做的只有关上并插好这扇和对面那扇连接门,用床架顶住一扇,用衣橱顶住另一扇,再用脸盆架顶住走廊门。我只能寄希望于这些临时的堡垒能够保护我,直到我跳出窗户,站上佩因街那些大楼的屋顶。然而,尽管身处这个生死攸关的时刻,最让我害怕的却不是薄弱的防御措施。我之所以浑身颤抖,是因为那些追逐者只以不规律的间隔可怖地喘息、咕哝和隐约吠叫,没有从嘴里发出任何清晰或我能理解的声音。
搬动家具和跑向窗户的时候,我听见走廊里传来了奔向北侧房间的可怖脚步声,意识到南侧房间的撞门声已经停止。很显然,敌人打算集合优势力量,对薄弱的连接门发动攻击,因为他们知道,打开这扇门就能直接抓住我。月光照亮底下那些房屋的房梁,窗户下的落脚点位于陡峭的斜屋顶上,跳下去将极为危险。
权衡情况之后,我选择从两扇窗户中靠南的一扇逃生,计划落在底下屋顶向内的坡面上,然后径直奔向最近的天窗。进入那幢古老的红砖大楼后,我就必须应对敌人的追赶。一旦回到地面,我希望能靠阴影下庭院里的那些门洞躲过追逐者,最终跑上华盛顿街,向南一路逃出印斯茅斯。
北侧连接门上的咔哒声响得令我胆寒,我看见薄弱的门板已经开裂。攻击者显然搬起了某种沉重的物体,将其当作攻城槌使用。但床架卡得很牢,因此我还有一丝微弱的机会能够安全逃脱。打开窗户时,我发现两侧各有一条厚实的天鹅绒帷帘用铜环挂在窗帘杆上,窗外还有个用于固定百叶窗的大号挂钩。我想到了一个办法,这么做就不需要冒着危险直接跳下去了。我使劲将帷帘和窗帘杆一起拽下来,把两个铜环卡在挂钩上,将帷帘扔出窗户。厚实的帷帘一直垂到旁边一幢大楼的屋顶上,铜环和挂钩应该能承受我的体重,于是爬出窗户,顺着临时绳梯爬了下去,将充满病态恐怖的吉尔曼客栈永远抛在身后。
我安全地踏上陡峭屋顶的松脱瓦片,成功地跑到黑乎乎的天窗前,脚下一次也没有打滑。我抬头望向刚才逃出的那扇窗户,发现房间里依然一片漆黑,而沿着风化崩裂的诸多烟囱望向北方,我看见大衮密教礼堂、浸信会教堂和记忆中令我不寒而栗的公理会教堂都射出了不祥的光线。底下的庭院似乎空无一人,我希望能在引起大规模的警觉前逃出镇子。我点亮手电筒,照进天窗,发现里面没有通向下方的楼梯。还好屋顶并不高,我爬进天窗,跳了下去,落在满是破纸箱和木桶的积灰地板上。
这里看上去阴森可怖,但我早已不在乎这种观感了,拔腿跑向手电筒照亮的楼梯——匆忙间我看了一眼手表,发现此刻是凌晨2点。楼梯吱嘎作响,但似乎还算结实,我跑过可能是仓房的二楼来到底层。大楼里空无一人,只有回音在响应我的脚步声。我终于跑到了门厅,另一头是个微微发光的矩形,那就是通往佩因街的大门。我选择了另一个方向,发现后门同样敞开着,我冲出后门,跑下五级石阶,踏上了野草丛生的鹅卵石庭院。
月光没有照进庭院,但我不需要手电筒也能大致看见逃生之路。吉尔曼客栈那一侧有几扇窗户透出了微弱的光线,我仿佛听见旅馆里传出了纷乱的声响,所以蹑手蹑脚地走向庭院靠近华盛顿街的一侧,看见几扇敞开的门,选择了离我最近的一扇门。里面的走廊漆黑一片,走到尽头我发现通往街道的大门封死了。我决定换一幢建筑物试试运气,摸索着按原路返回庭院,但在接近门洞时停下了脚步。
吉尔曼客栈的一扇侧门中涌出了一大群可疑的黑影,提灯在黑暗中上下跃动,可怖的嘶哑嗓音配上低沉的吼声彼此交谈,使用的语言绝非英语。那些黑影犹豫不决地左右移动,我意识到他们不知道我的去向,不禁松了一口气。即便如此,我依然被吓得浑身颤抖。我看不清他们的面容,但佝偻的身形和蹒跚的步态都无比令人厌恶。最可怕的是,其中一个黑影身穿怪异的罩袍,头上无疑戴着我非常熟悉的高耸冕饰。那些黑影在庭院里散开,我的恐惧开始强烈。要是在这幢建筑物里找不到通往街道的出口怎么办?鱼腥味让我反胃,我害怕自己会被它呛得晕厥过去。我再次摸索着走向街道,推开走廊上的一道房门,走进一个空荡荡的房间,房间里的窗户没有窗框,百叶窗拉得严严实实。我用手电筒照亮,拨弄片刻后发现能打开。没几秒钟,我就爬出了窗户,小心翼翼地按原样重新拉好百叶窗。
我来到华盛顿街,暂时没有看见任何活物和除月光外的任何光线。远处从好几个方向传来了嘶哑嗓音、脚步声和一种不太像脚步声的怪异足音。显然没有时间可以让我浪费,我很清楚东西南北的方位,还好所有路灯都关闭了,这算是不太富裕的乡村地区的习俗,每逢月光强烈的夜晚就关闭路灯。南方传来一些声音,但我没有放弃从那个方向逃跑的计划。我知道路边有足够多的废弃房屋,万一遇到疑似追逐者的个人或群体,我可以借助门洞遮蔽身形。
我贴着废弃的房屋尽量轻手轻脚地快步前进。我没戴帽子,爬高摸低又害得我衣冠不整,因此看上去并不特别惹眼。就算遇到夜间的行路人,应该也能自然而然地蒙混过关。来到贝茨街,我躲进一幢房屋黑洞洞的前厅,等两条人影在我前方蹒跚而过后继续前进,很快来到了艾略特街斜向穿过华盛顿街和南大街交汇点的开阔路口。我没来过这里,但从百货店小伙子的地图来看,这是个危险场所,毕竟月光将此处照得一览无余。我不可能避开这个路口,因为其他路径都必须绕道,不但有可能被敌人发现,还会浪费宝贵的时间。唯一的办法就是鼓起勇气,堂而皇之地走过去,尽量模仿印斯茅斯人典型的蹒跚步态,寄希望于没有其他人在场,或者至少别被没有追赶我的人看见。
追击者有多少人、范围有多大、出于何种目的,都是我无从了解的谜题。这个镇子里似乎有什么不寻常的事正在发生,但与我逃出吉尔曼客栈无关。我必须尽快从华盛顿街躲到通向南方的其他街道上,因为旅馆里的那帮人无疑正在追赶我。肯定是在最后进入的那幢旧建筑物里的积灰地面上留下了脚印,他们会知道我是如何逃到街道上的。
不出所料,月光完全照亮了这片开阔空间。我看见中央地带是铁栏杆围绕的绿地,似乎是个公园的遗迹。还好附近没有其他人,但镇广场方向传来了某种怪异的嗡嗡声或呼啸声。南大街非常宽,平缓的下坡路径直通向水滨,能够望到海面上很远的地方。我在明亮的月光下穿过南大街,希望不会有人恰好抬头望向这个路口。
一路上没有遇到任何阻碍,也没有听见意味着有人瞅见我的警示性声音。我四下里张望了一圈,不由自主地暂时放慢脚步,看着街道尽头熠熠月光下的大海。防波堤外的远处能隐约望见恶魔礁的黑色线条,看到的那个瞬间,我忍不住想到了过去三十四个小时内听见的种种恐怖传说,这些故事将那道参差的礁石描述成了一道真实存在的大门,通向无法言喻的恐怖和难以想象的反常。
就在这时,遥远的礁石上毫无预兆地亮起了明灭的闪光。闪光确实存在,我不可能看错,盲目的恐惧顿时充斥脑海,超越了一切理性的思维。惊恐之下,我的肌肉自行绷紧,企图拔腿就跑,只是因为潜意识中还存在谨慎,同时近乎被闪光催眠,我才勉强留在了原处。更糟糕的是,身后东北方向吉尔曼客栈的屋顶上也亮起了闪光,与礁石上的光颇为相似,但间隔步调有所不同,无疑是一种应答信号。
我控制住身体的肌肉,再一次意识到自己多么容易被发现,于是加快步伐,继续假装蹒跚地向前走去。但只要我还在南大街的这片开阔空间上,眼睛就始终盯着那不祥的可怖礁石。我无从想象这个情形究竟意味着什么,莫非它和恶魔礁上的某种怪异仪式有关?抑或是有人乘船登上了那道险恶的岩礁?我绕着废弃的绿地向左转,眼睛望着大海。宛若幽魂的夏日月光下,海面泛起点点波光。无可名状、难以解释的信号仍在神秘地明灭闪烁。
就是在这个时刻,最恐怖的景象映入我的眼底,这个景象摧毁了我最后一丝控制自我的能力,我发疯似的向南狂奔,经过噩梦般的荒弃街道上一个又一个黑乎乎的门洞和瞪着死鱼眼的窗户。我仔细查看礁石和海岸间被月光照亮的海面,发现那里远非空无一物:海面上有一大群黑影正朝镇子的方向游来!尽管距离遥远,我也只瞥见了短短一瞬间,但看得出那些起起落落的头部和挥舞划水的手臂都怪异、畸形得难以用语言表达,甚至无法在意识中形成概念。
没等跑完一个街区,我就停下了发狂般逃窜的步伐,因为左边响起了仿佛有组织追逐的喧闹和叫喊声。我听见脚步声、从喉咙深处发出的吼叫声和“嗵嗵嗵”的汽车马达声沿着南面的联邦街传来。半秒钟后,我放弃了先前的全盘计划,因为向南的公路在前方被截断了,必须另想办法离开印斯茅斯。我停下脚步,钻进一个黑乎乎的门洞,心想真是运气不错,能够在追逐者沿着平行街道赶上来之前离开月光下的那片开阔空间。
转念一想,我就没那么镇定了,因为追逐者是顺着另一条街道跑来的,他们显然并没有直接跟着我,想必没有看见我,只是按照某个大致计划在切断我的逃跑路径。这意味着离开印斯茅斯的所有道路都有类似的队伍巡逻,因为镇民不可能知道我打算走哪条路离开。假如确实如此,我就得避开所有道路,穿过乡野逃跑。但印斯茅斯附近遍布沼泽地和错综复杂的溪流,我该怎么做到这一点呢?大脑有一瞬间停止了工作,不但因为彻底绝望,也因为无处不在的鱼腥味突然变得异常浓烈。
这时我想到了通往罗利的废弃铁轨,铺着道碴的坚实路基杂草丛生,从河谷旁年久失修的火车站朝西北方向延伸。镇民或许没有想到这条路,因为那里荒弃多年,遍地荆棘,几乎无法通过,一个急于逃跑的人最不可能选择的途径就是它。我曾在旅馆窗口清楚地看见过,也记得铁轨的走向。有一点不利因素是从罗利路和镇子的高处能看见铁轨刚开始的一段长度,但我似乎可以不为人知地在灌木丛中爬完那段路程。总而言之,那是我逃命的唯一机会,除了尝试之外别无他法。
我退回藏身之处的荒弃门厅,在手电筒的帮助下再次查看百货店小伙子给的地图。摆在眼前的难题是该如何前往那条旧铁轨,我发现最安全的途径是向前到巴布森街,然后向西到拉法耶街,沿着边缘绕过类似先前穿越的那个路口的一片开阔空间,接着向北和向西以之字形穿过拉法耶街、贝茨街、亚当斯街和紧贴河谷的河岸街,来到我在旅馆窗口看见过的行将坍塌的火车站。之所以要向前去巴布森街,是因为我既不想再次穿过先前那片开阔空间,也不想沿着像南大街那样宽阔的交叉街道向西走。
我重新出发,过街来到马路右侧,想偷偷地绕上巴布森街。联邦街依然嘈杂一片,向后望去,我所离开的那座建筑物附近有一道亮光。我急于离开华盛顿街,因此悄无声息地小跑起来,希望靠运气躲过追逐者的视线。来到巴布森街的路口,我惊慌地发现有一幢房屋依然有人居住,这是凭借窗口挂着帷帘推测出的结论,但室内没有灯光,因此我无灾无难地跑了过去。
巴布森街与联邦街交叉,有可能会让我暴露在追逐者的视线下,因此我尽可能地贴着不平整的破败墙面行走。有两次我听见背后的响动忽然变成喧闹,因此钻进门洞暂时躲藏。前方月光下的开阔空间空无一人,但我选择的路线并不需要穿过它。第二次停下的时候,我觉察到模糊响动的分布有了变化,所以小心翼翼地从暗处向外张望,看见一辆汽车穿过开阔空间,沿着艾略特街疾驰而去,艾略特街在这里与巴布森街和拉法耶街交汇。
鱼腥味在短暂消退后又突然浓烈得呛人,就在我的注视下,几条弯腰驼背的笨拙黑影从同一个方向蹒跚而来。我知道他们肯定在把守通往伊普斯威奇的道路,因为艾略特街就是那条公路的延伸段。我看见两条黑影身穿宽大的长袍,其中之一头戴高耸的冕饰,在月光下闪着白色辉光。这条黑影的步态过于怪异,看得我寒毛直竖,因为它几乎在蹦跳而行。
等这群人的最后一个离开视线,我继续踏上征程,拐弯跑上拉法耶街,以最快速度穿过艾略特街,以免沿着大路向前走的那群家伙里还有人缀在后面。我确实听见从镇广场方向远远地传来一些嘶哑叫声和咔哒怪声,但还是平安无事地跑完了这段路。我最害怕的事情是再次穿过月光照耀下的南大街,同时被迫看见海上的情形,我必须鼓足勇气才能完成这项考验。经过这里很容易被人瞥见,艾略特街上的蹒跚行者无论从街头还是街尾都能一眼看见我。最后一刻,我决定应该放慢步伐,学着印斯茅斯本地人的蹒跚步态穿过路口。
海面再次展现在眼前,这次位于我的右边,我半心半意地决定绝不望向那里,但实在无法抵抗诱惑,一边小心翼翼地模仿蹒跚步态走向前方能够隐蔽身形的暗处,一边偷偷地扭头看了一眼。我本以为会看见较大的船只,实际上却没有。首先吸引住视线的是一艘小舟,载着用油布遮得严严实实的某种沉重东西驶向废弃的码头。尽管隔了很远,我也看不太清,但桨手的样子特别令人厌恶。海里还能分辨出几个游水者,远处礁石上有一团微弱但稳定的辉光,与先前闪烁的信号毫无相似之处,我无法清楚分辨它怪异的颜色。前方和右侧的斜屋顶之上,吉尔曼客栈的屋顶阴森耸立,整幢大楼都漆黑一片。刚才被微风吹散的鱼腥味再次聚拢过来,浓烈得几乎令人发疯。
我还没来得及穿过街道,就听见一群人咕咕哝哝地沿着华盛顿街从北面走来。他们来到开阔的路口,也就是我第一次借着月光看见海面上那可怖景象的地方,和我仅有一个街区的距离,我惊恐地注意到他们的面孔畸形得仿佛兽类,弯腰驼背的步态更像低于人类的犬科动物。一个男人的动作完全属于猿猴,长长的手臂时常碰到地面。另一个男人身穿长袍,头戴冕饰,完全是在蹦跳前行。我猜我在吉尔曼客栈的庭院里见到的就是他们,那群追我追得最紧的人。他们中有几条黑影望向我,吓得我几乎无法动弹,但还是勉强保持住了漫不经心的蹒跚步态。直到今天,我还是不知道他们到底有没有看见我。假如看见了,那我的计谋肯定成功地骗过了他们,因为他们没有改变路线,而是径直穿过了月光下的开阔空间,边走边用某种可憎的沙哑喉音说着我听不懂的语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