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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呀,先生,奥贝德遇到那些岛民的时候,他们就已经有了深海怪物的鱼类血统。随着年纪越来越大,这种血统逐渐显露出来,他们会藏起来不见外人,直到最终离开陆地、回归大海。有些人受到的影响比其他人更大,有些人始终无法完成变化、进入水中生活,不过大部分人就像那些怪物说的一样。有些人生下来就更像那些怪物,他们会早早发生变化。而更像人类的会待在岛上,直到七十岁以后,往往会在入海前先下去试游几趟。进入大海的岛民经常会回来看看,因此一个人可以和几百年前离开陆地的五代祖交谈。
“除了和其他岛屿的居民开战时的死者和献祭给水底海神的牺牲品,还有在回归大海前被毒蛇咬伤、患上瘟疫或急病而死的岛民,他们根本不知道死亡为何物,而是急切地盼望着身体出现变化——时间长了,这种变化也就不可怕了。他们认为自己得到的好处完全配得上失去的东西——奥贝德仔细琢磨老瓦拉几亚的故事时大概也是这么想的。不过,瓦拉几亚恰好是没有鱼类血统的极少数人之一,因为他属于皇族,只和其他岛屿的皇族通婚。
“瓦拉几亚向奥贝德展示了与海底怪物有关的诸多祭祀仪式和吟诵咒文,让他会见了村庄里几个已经改变得失去人类形态的岛民。不知为什么,他没有允许奥贝德面见来自海底的怪物。最后,他给了奥贝德一件很有意思的小东西,是用铅之类的金属铸造的,说它能从水里召唤那种鱼类怪物,只要附近有它们的巢穴就行。用法是将它扔进大海,配合正确的祷词。瓦拉几亚向他透露说,那种怪物遍布全世界,因此只要你愿意,就一定能找到巢穴并召唤它们。
“马特对这种事情深恶痛绝,劝告奥贝德远离这座岛屿,但船长急着想发财,发觉他不需要付出什么代价就能搞到那些像是黄金的首饰,可以只靠这一门生意过日子。奥贝德就这么过了好几年,积累了足够多的类似黄金的金属,于是收购了韦特家倒闭的洗涤作坊,开设了他的精炼厂。他不敢按原样出售那些饰品,因为人们看见了肯定会问东问西;他的船员尽管发誓要保持沉默,但还是不时能弄到一两件出来卖掉;另外,他也会挑出一些比较符合人类习惯的饰品,让他家的女人穿戴。
“哎呀,时间来到1838年,那年我七岁,奥贝德发现在他的两次航行之间,那个岛上的居民被屠杀了个干净。其他岛屿的居民听说了那个岛上的事情,决定亲手解决问题。猜想他们肯定懂得那种古老的魔法符文,就像海底怪物说的,那是它们唯一害怕的东西。等海底下次再抛出一个小岛,上面的遗迹比大洪水还要古老,到时候天晓得那些岛民愿意为了上去看一眼而付出什么代价。那真是一群虔诚的家伙,他们将大岛和小火山岛上的东西砸得稀烂,只留下一部分实在大得没法毁坏的废墟。他们在一些地方留下了小块的石头——有点像符咒——上面刻着如今被称为‘万字符’的标记。说不定那就是古老者的符号。岛民被杀了个干净,找不到半件像是黄金的首饰,附近的土人连一个字都不肯透露,甚至矢口否认那个岛上曾经有人居住。
“奥贝德自然大受打击,因为他的正经生意非常不景气。事情对印斯茅斯镇的打击也很大,在航海年代,船主和船员是按一定比例分配利润的。绝大多数镇民面对苦难都像绵羊一般听天由命,而他们真的活得很惨,因为鱼群越来越稀少,工厂也同样每况愈下。
“就在这时,奥贝德开始辱骂镇上的人是愚钝的羔羊,只会向基督教的上帝祈祷,而上帝根本不理睬他们。他说他知道有些人向某些神灵祈祷,得到的回报非常丰厚。假如有足够多的人支持他,他说不定能够掌握某种力量,召唤来大量的鱼群和相当多的黄金。‘苏门答腊女王号’的船员去过那个岛屿,当然明白他在说什么。但不明白他在说什么的人有点动心,问他需要怎么做才能让他们皈依那种能够带来结果的信仰。”
说到这里,老人支支吾吾地嘟囔起来,闷闷不乐地陷入忧虑和沉默。他紧张地扭头张望,然后转回来,着迷地望着远处的黑色礁石。我对他说话,他没有回答,因此我知道必须让他喝完那瓶酒。这通疯狂的胡话极大地吸引了我,我猜测其中包含着某种粗糙的象征,它源自印斯茅斯的怪异,经过富有创造性的想象力的加工,充满了异域传说的零散细节。我连一瞬间也没有相信过这个故事存在任何现实性的基础,虽说他的叙述蕴含着一丝真正的恐怖,但只是因为其中提到的奇特珠宝类似我在纽伯里波特见过的诡异冕饰。或许那些饰品确实来自某个怪诞的海岛,而这些稀奇古怪的故事是已故的奥贝德本人的谎言,不是眼前这位老酒鬼的杜撰。
我把酒瓶递给扎多克,他喝光了最后一滴烈酒。说来奇怪,他居然能承受这么多威士忌,气喘吁吁的尖细嗓音里没有一丝口齿不清。他舔净瓶口,把酒瓶塞进衣袋,一下一下地点着头,压低声音自言自语。我弯下腰,希望能听到一两个清晰的单词,我觉得在脏兮兮的蓬乱胡须里看见了讽刺的笑容。对,他确实在倾吐字词,我能听清其中很大一部分。
“可怜的马特……马特他一直反对这件事……想说服镇民支持他,找牧师长谈……完全没用……他们赶走了公理会的人,卫理公会的人主动离开……浸信会的‘坚毅者’巴布科克一去不返……耶和华的烈怒……我是个微不足道的小人物,但我有耳朵能听,有眼睛能看……大衮和亚斯她录……彼列和别西卜……金牛,迦南人和非利士人的偶像……巴比伦的可憎邪物……弥尼,弥尼,提客勒,乌法珥新(注:《圣经·旧约》“但以理书”,伯沙撒王宴会时出现在墙壁上的预言。)……”
他再次停下。看着他水汪汪的蓝眼睛,我担心他醉得已经快要不省人事了。我轻轻摇晃他的肩膀,他转身瞪着我,警觉得令人诧异,吐出一连串更加晦涩的话语。
“你不相信我,是不是?咳,咳,咳——那么年轻人,请你告诉我,为什么奥贝德船长会带着二十几个人半夜三更划船去恶魔礁大声吟唱?只要风向正确,整个镇子都能听得清清楚楚。请你告诉我,嗯?还有,你告诉我,为什么奥贝德时常将沉重的东西扔进礁石另一侧的深水?那里的岩壁陡峭得像是悬崖,深得超过你能测量的限度。告诉我,瓦拉几亚给了他一个形状古怪的铅制玩意儿,他拿那东西做了什么?你说啊,小子?还有,他们在五朔节和万圣节都在折腾什么?还有新教堂的那些人——他们就是以前的水手——身穿怪异的长袍,头戴奥贝德带回来的像是黄金的首饰?你说啊!”
水汪汪的蓝眼睛透出几近凶蛮和癫狂的深情,脏兮兮的白胡子像触电似的根根竖起。老扎多克大概看到了我的惊恐,因为他开始邪恶地咯咯怪笑。
“咳,咳,咳,咳!开始明白了吗?也许你该变成那时候的我,半夜三更站在屋顶上望着大海。哎,告诉你吧,小孩子耳朵最好使,我从来不会漏掉奥贝德带着那群人去恶魔礁的任何一句传言!咳,咳,咳!比方说有天夜里我带着老爸的船用望远镜上屋顶,看见恶魔礁上挤满了各种黑影,月亮才爬出来就纷纷跳进了大海。奥贝德和那帮人划着一艘平底小船,但那些黑影从恶魔礁的另一侧跳进深水,再也没有浮上来……你想变成那个浑身颤抖的小孩吗?他一个人半夜站在屋顶上看着一群不像人类的黑影……听懂了吗?……咳,咳,咳,咳……”
老人越来越歇斯底里,无可名状的惊恐让我开始颤抖。他用骨节嶙峋的手爪按住我的肩膀,我感到这只手的颤抖并非完全因为狂笑。
“假如一天夜里你看见奥贝德的小渔船划到恶魔礁的另一头,扔下什么沉重的东西,然后第二天听说一个年轻人从家里失踪了。你说说看?有人见过海勒姆·吉尔曼的哪怕一根头发吗?见过吗?还有尼克·皮尔斯,还有卢艾利·韦特,还有阿多尼拉姆·索斯维克,还有亨利·盖瑞森。你说说看?咳,咳,咳,咳……黑影用手语交谈……它们有真正的手……
“哎呀,先生,就是在这个时候,奥贝德的生意又兴旺起来了。镇民看见他的三个女儿戴着像是黄金的首饰,以前从来没人看见她们戴过,而精炼厂的烟囱里又冒出了黑烟。其他人的日子也越来越好过,鱼群涌到港口等着被捞上船,天晓得我们向纽伯里波特、阿卡姆和波士顿运出了多少海货。然后奥贝德想办法让镇上通了支线铁路。有些金斯堡的渔民听说渔汛喜人,成群结队地开船赶来,结果全都失踪了,再也没有人见过他们。这时候我们的镇民组织起了大衮密教,向‘各各他管理会’购买了共济会礼堂……咳,咳,咳!马特·艾略特是共济会成员,他反对出售礼堂,但很快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记住,我可没说奥贝德打算照搬南海小岛那些人做的事情。我不认为他从一开始就想混血,也不想养育长大了会回归大海、永生不死的孩子。他只想要他们的黄金,愿意付出沉重的代价,我猜其他人有段时间也挺满意的……
“来到1846年,镇上的人见过了不少,也思考了很多。失踪人口实在太多,星期日集会的狂乱宣教有些过分,恶魔礁的流言传得沸沸扬扬。这里面大概也有我的一份功劳,因为我把我在屋顶上看见的事情告诉了市政委员莫雷。一天夜里,有一帮人跟着奥贝德的人去了恶魔礁,我听见两艘渔船之间响起了枪声。第二天,奥贝德和另外三十二个人被关进监狱,所有人都在讨论镇上打算用什么罪名控告他们。天哪……真希望有人的眼光能长远一点……两个星期以后,足足两个星期,没有任何祭品被扔进大海……”
扎多克显露出惊恐和疲惫的迹象,我让他沉默片刻稍作休息,自己担心地看了一眼手表。潮水已经调转方向,此刻正越涨越高,波浪的声音似乎惊醒了他。涨潮让我颇为高兴,因为在高水位之下,鱼腥味或许就没这么浓烈了。我再次凑近老人,聆听他的低声述说。
“那个可怕的夜晚……我看见了它们……我在屋顶上……它们成群结队……蜂拥而至……爬上恶魔礁,顺着海港涌入马努克赛特河……上帝啊,那天夜里在印斯茅斯的街道上都发生了什么……它们敲我们家的门,但老爸不肯开门……他带着火枪从厨房窗户爬出去,找莫雷委员看看他能做什么……尸体和垂死的人堆积成山……枪声和尖叫声……老广场、镇广场和新堂绿地,到处都是喊叫声……监狱的大门被撞开……公告……叛乱……外地人来发现我们少了很多人,宣称是一场瘟疫……除了奥贝德和那些怪物的支持者,剩下的人若是不保持沉默就被消灭……再也没听见过我老爸的消息……”
老人大口喘息,汗出如浆。他抓住我肩膀的手更用力了。
“第二天早晨,镇子清扫一空——但还是留下了痕迹……奥贝德开始掌权,说一切都会改变……异类将在集会时间和我们一起礼拜,我们要腾出一些房屋供客人使用……它们想和我们混血,就像以前和南海岛民那样,他根本不想阻拦它们。太出格了,奥贝德……他在这件事上完全是个疯子。他说它们带给我们渔汛和财宝,因此有权得到它们渴求的东西……
“表面上情况没有任何变化,但假如我们知道好歹,就应该远离外地来的陌生人。我们被迫立下‘大衮之誓’,后来有些人还立了第二誓和第三誓。特别愿意帮忙的人会得到特别的奖赏——黄金之类的东西——反抗毫无意义,因为水底下有它们数以百万计的同族。它们并不想离开深海,抹掉全人类,但假如迫不得已,它们会为此做出许多事情。我们不像南海岛民那样拥有能消灭它们的古老符文,而南海岛民绝对不会公开他们的秘密。
“假如它们需要,我们必须提供足量的祭品、血腥的玩物和镇内的居所,这样它们就不会来滋扰我们了。不能和外来者搭话,免得走漏风声——当然了,前提是外来者别问东问西。所有人都必须皈依大衮密教,新出生的孩童将永生不死,而是回归我们的起源:母神许德拉和父神大衮——咿呀!咿呀!Cthulhu fhtagn! Ph'nglui mglw'nafh Cthulhu R'lyeh wgahnagl fhtagn——”
老扎多克陷入了彻底的胡言乱语,听得我屏住了呼吸。可怜的老家伙——烈酒,还有他对围绕身边的朽败、异化和疾病的憎恶,将他那颗富有想象力的大脑送进了何等令人怜悯的妄境!他又开始呻吟,泪水沿着面颊上的沟壑流进浓密的胡须。
“上帝啊,从十五岁到现在,我都目睹了什么啊——弥尼,弥尼,提客勒,乌法珥新!——镇民陆续失踪,还有人自杀——他们把事情告诉了阿卡姆和伊普斯威奇以及其他地方的人,但都被骂作疯子,就像你现在对我这样——但是啊上帝,我都目睹了什么——我知道得太多,他们早该杀死我了,但我向奥贝德立下了大衮的第一和第二誓言,因此受到保护,除非它们的评议会证明我蓄意透露了我知道的事情……但我不会立第三誓言——我宁可死,也不会立——
“内战期间,情况愈加恶化,1846年以后出生的孩子开始长大——不,其中的一些孩子。我非常害怕——自从那个恐怖夜晚之后,我再也不敢打听,这辈子直到现在都再也没见过——它们中的一员。不,我说的是再也没见过纯种的它们。我参军去打仗,假如我有足够的勇气或理智,就应该一去不返,换个地方定居。但本地人写信说情况没那么糟糕了。我猜那是因为政府的征兵人员从1863年开始入驻镇上。战争结束,情况重新恶化。人们开始离开——工厂和商店纷纷关门——船运停止,港口淤塞——铁路废弃——但它们……它们依然从该死的恶魔礁出入河口——越来越多的人家用木板钉死阁楼窗户,应该无人居住的房屋里响起了越来越多的奇怪声音……
“外面的人对我们有各种各样的说法——从你提的问题来看,你肯定听过了不少——有些说的是他们偶然间见到的东西,有些说的是没有被熔成金锭的来路不明的怪异首饰——但没有任何定论。谁也不会相信真实的情况。他们说像是黄金的首饰是海盗宝藏,认为印斯茅斯镇民有异域血统或脾气乖戾或别的什么。另外,居住在镇上的人会尽可能赶走外来者,浇灭剩下那些人的好奇心,尤其是到了晚上。牲畜也害怕它们——马匹比骡子更容易受惊——但后来有了汽车,也就很少出事故了。
“1846年,奥贝德船长娶了第二任妻子,镇上没人见过她——有人说他并不情愿,是那些异类强迫他娶的——她生了三个孩子,两个很小就失踪了,只剩下一个女孩,看起来和普通人一样,去欧洲接受教育。奥贝德后来哄骗一个毫无戒心的阿卡姆男人娶了她。但如今外面的人都不肯和印斯茅斯扯上任何关系了。现在管理精炼厂的是巴拿巴·马什,他是奥贝德的孙子,他父亲阿尼色弗是奥贝德与第一任妻子生的长子,但母亲是另一个从不抛头露面的女人。
“巴拿巴即将彻底变化。眼睛已经闭不上了,身体也快要变形了。据说他还穿衣服,但用不了多久就会下水。也许他已经试过了——他们有时候会先下水待一阵,然后才永远离开。他已经有九年还是十年没在公众场合露面了。天晓得他可怜的老婆有什么想法——她是伊普斯威奇人,五十多年前巴拿巴追求她的时候,她家里人险些私刑处死他。奥贝德死于1878年,他的儿女都不在了——第一任妻子的孩子死了,至于其他的……天晓得……”
涨潮的声音越来越响,老人的情绪逐渐从伤感和悲痛变成了警惕和恐惧。他时常暂停片刻,紧张兮兮地扭头张望或抬头眺望礁石,尽管他的故事是那么疯狂和荒谬,但他的隐约忧虑也还是感染了我。扎多克的嗓门变得越来越尖厉,似乎想用更响亮的声音激发自己的勇气。
“喂,你,为什么不说话?你愿意住在这么一个镇子上吗?所有东西都在腐烂和死去,无论你走近哪一幢木板钉死窗户的房屋,都有怪物在黑黢黢的地下室和阁楼里爬行、哀鸣、吠叫、蹦跳!喂,你希望每天夜里都能听见教堂和大衮密教礼堂响起的号叫,而且还心知肚明那些号叫意味着什么吗?你想听一听每年五朔节和万圣节从那恐怖的礁石上传来的声音吗?喂,你以为我是个疯老头,对吧?哎呀,先生,让我告诉你吧,这些都还不是最可怕的!”
扎多克已经在尖叫了,声音里的癫狂和愤怒让我深深地感到不安。
“该死,你别用他们那样的眼神瞪着我——我说过奥贝德·马什会下地狱,他会永远待在地狱里!咳,咳……地狱里,我说!抓不住我——我什么都没做过,也没对任何人说过——
“哦,你,年轻人?哎呀,就算我以前没告诉过任何人,今天我也非说不可了!小伙子,你给我坐好了仔细听着——我绝对没对任何人说过……我说过天黑以后我从不到处乱看——但我还是发现了不该发现的事情!
“你想知道真正的恐怖是什么吗,想知道吗?好,听我说——不是那些蛙鱼魔鬼做了什么,而是他们打算做什么!它们将各种东西从原先居住的海底搬进镇子——已经持续了十几年,直到最近才慢下来。它们住在河流以北,水街和主大道之间住满了它们——水底魔鬼和它们带来的东西——等它们做好准备……听我说,等它们做好准备……你听说过修格斯吗?……
“喂,你听见我说话吗?我说我知道那些是什么东西——有天夜里我看见了,那次……呃——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老人的可怕尖叫声突然响起,充斥着非人类的惊恐,吓得我几乎晕厥。他的视线越过我,望着散发恶臭的海面,眼睛都快从眼眶里弹出来了。他的面容刻满了畏惧,足以放进希腊悲剧。他瘦骨嶙峋的手爪掐住我的肩膀,身体愣在那里一动不动,我扭头去看他究竟见到了什么。
但我没有看见任何东西,只有越涨越高的潮水,不过有一道涟漪比漫长的防波堤更靠近我们。扎多克使劲晃动我的身体,我转过身,见到被恐惧凝固的面容正在融化。他眼皮抽搐,牙龈颤抖。他的声音重新出现——但已经变成了战栗的耳语。
“快离开这儿!快离开!它们看见我们了——为了你的小命,快跑吧!什么都别等了——它们已经知道了——跑——快跑——逃出这个镇子——”
又一阵大浪打在废弃码头业已松动的基石上,疯癫老人的耳语声再次变成让我血液凝固的非人类号叫。
“呃——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没等我收拾起混乱的头脑,他已经松开我的肩膀,发疯般地跑向街道,绕过仓库的断壁向北而去。
我扭头望向大海,但海面上什么都没有。我走到水街向北望去,扎多克·艾伦早已无影无踪。


第4章
经历了这件令人心烦意乱的事情,我很难形容自己的情绪。这次谈话既疯狂又可悲,既怪异又恐怖。百货店小伙子的话让我做好了心理准备,但现实中的遭遇依然给我留下了惶惑和不安。老扎多克的故事尽管幼稚可笑,但他疯狂的真诚和恐惧还是让我越发不安,与先前对这个镇子及其难言的阴影笼罩下的荒芜产生的憎恶交织在一起。
以后我可以慢慢梳理这整个故事,从中提取出历史事实,但现在我只想将它抛诸脑后。时间已经晚得危险,我的手表显示是7点15分,去阿卡姆的公共汽车8点从镇广场出发,因此我尽量让思绪恢复平静、切合实际,同时快步穿过空无一人的街道,在残缺的房顶和倾斜的屋舍之间走向我寄存手提箱的旅馆,取出行李后就去寻找要乘坐的公共汽车。
傍晚的金色阳光为古老的屋顶和破败的烟囱添加了一分神秘而平和的迷人魅力,但我还是忍不住时常回头张望。我很高兴能够离开被恶臭和恐惧笼罩的印斯茅斯,希望除了面相险恶的萨金特驾驶的那辆车之外,还有其他车辆可供乘坐。不过,我并没有落荒而逃,因为每个死寂的街角都有值得一看的建筑学细节。按照我的估算,半小时内肯定能走完这段路。
我打开百货店小伙子画的地图,找到一条先前未曾走过的路线,走马什街而不是联邦街前往镇广场。来到瀑布街的路口,我看见三三两两的人在鬼祟地窃窃私语。等到终于来到镇广场,我发现几乎所有闲人都聚集在吉尔曼客栈的门口附近。领取行李的时候,似乎有许多双水汪汪的、从不眨动的突出眼睛奇怪地盯着我,希望我的同车旅伴里没有这种令人不快的生灵。
公共汽车来得挺早,不到8点就“叮叮当当”载着三名乘客到站了,人行道上有个相貌邪恶的男人对司机说了几个含混不清的单字。萨金特扔下一个邮袋和一摞报纸,自己走进旅馆。乘客就是当天上午我看见在纽伯里波特下车的那几个人,他们蹒跚着踏上人行道,用含混的喉音和一名闲逛者交谈了几句,我敢发誓他们使用的绝对不是英语。我登上空无一人的公共汽车,找到先前坐过的同一个座位,但还没坐定,萨金特就再次出现,用格外令人厌恶的喉音嘟嘟囔囔地说了起来。
看起来,我的运气非常不好。汽车发动机出了问题,尽管从纽伯里波特来得很准时,但无法完成前往阿卡姆的行程了。不行,今晚肯定修不好,也没有其他交通工具可以带我离开印斯茅斯去阿卡姆或其他地方。萨金特说他很抱歉,但我只能在吉尔曼客栈过夜了。店员或许能给我安排一个比较好的价钱,但除此之外他也无能为力。突如其来的变化惊得我头晕目眩,我强烈地恐惧黑夜降临在这个光线昏暗的衰败小镇。我下车重新走进旅馆大堂,夜班服务员是个相貌古怪的阴沉男人,他说我可以住离顶楼差一层的428房间。房间很大,但没有自来水,房费只要一块钱。
尽管在纽伯里波特听过这家旅馆的不好传闻,但我还是在登记表上签字并付了一块钱,并且让服务员帮我拎包,跟着这个孤僻而阴郁的家伙爬上三层吱吱嘎嘎响的楼梯,穿过积着灰尘、全无生气的走廊。房间位于旅馆后侧,气氛阴森,有几件毫无装饰的廉价家具,两扇窗户俯瞰着在低矮砖墙包围下的肮脏庭院,成片破败的屋顶向西延伸,再过去则是沼泽乡野。浴室位于走廊尽头,破旧得令人生畏,有古老的大理石水槽和铁皮浴缸。电灯的灯光暗淡,包裹水管的木镶板已经霉烂。
天还没黑,我下楼走进广场,寻找能够吃饭的地方。畸形的闲逛者向我投来诡异的视线。百货店已经打烊,我只能光顾先前不愿走进的那家餐厅。店员有两个,一个是个窄脑袋的佝偻男人,眼睛一眨不眨地直盯着我;另一个是个扁鼻梁的女人,两只手厚重笨拙得难以想象。服务在柜台完成,看见他们的餐点来自罐头和包装食品,我不禁松了一口气。一碗蔬菜汤和几块脆饼就足以果腹,我很快回到了吉尔曼客栈里那个压抑的房间。旅馆前台旁有个摇摇欲坠的报刊架,我向相貌邪恶的服务员要了一份晚报和一本沾着苍蝇粪便的杂志。
暮色渐深,我打开电灯,廉价铁床上方只有一颗光线微弱的灯泡,我尽我所能继续阅读报刊。必须让大脑忙得不可开交,否则它就会在我依然身处阴影笼罩的古老镇子之内时,去思索这里各种不寻常之处。听老酒鬼讲完他疯狂离奇的故事,我不指望今晚能做什么美梦,只求他那双水汪汪的癫狂眼睛离开我的脑海。
另外,我绝不能细想工厂检查员向纽伯里波特火车站售货员讲述的事情,他声称在吉尔曼客栈听见了夜间住客的怪异交谈声——不,绝对不能想这个,也不能想黑色教堂大门里冕饰下的面孔。那张脸为什么会激起我的恐惧,我的意识无法解释这个难题。假如这个房间不是散发着难闻的霉味,我大概也会更容易让思绪远离那些令人不安的事情吧。但房间里呛人的霉味和镇上无处不在的鱼腥味可怖地混合在一起,迫使我时时刻刻想到死亡和衰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