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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大家这么不喜欢印斯茅斯?唉,年轻人,你可千万别把这附近的人说的话太当回事。他们很难接受任何观念,而一旦接受了又会死咬住不松口。他们一直在传印斯茅斯的闲话——大多数人只是在私底下说——已经传了有上百年吧,我觉得他们倒不是有别的想法,最主要还是害怕。有些故事你听了肯定会发笑,说什么马什船长和恶魔做了交易,将小魔鬼带出地狱,来到印斯茅斯生活;还说1845年前后,有人在码头地区撞见了什么恶魔崇拜仪式和可怕的祭祀活动——但我这个来自佛蒙特州的潘顿,可不会被这种故事吓倒。
“不过呢,你还是应该听一听老人家怎么说那块黑色礁石——他们管它叫恶魔礁。大多数时候它都露在海面上,就算被淹也不会没得太深,但既然会被淹,那就没法叫岛了。据说偶尔能在那儿看见一整群的恶魔——要么懒洋洋地躺着,要么进出于靠近礁石顶部的一些洞穴。那块礁石起伏不平,形状不怎么规则,离岸边足有一海里多,海运鼎盛期快结束的时候,水手宁可兜大圈绕远路,也不愿意靠近它。
“我指的是来自印斯茅斯以外的水手。他们特别讨厌马什船长,原因之一是据说有时他会趁夜里潮位低的时候登上那块礁石。也许他真的去过,因为有一点我敢打包票,就是那块礁石的构造非常有意思,说不定他在找海盗的宝藏,搞不好还真被他找着了。但别人都说他和那儿的魔鬼有来往。其实呢,要我说,坏名声是老船长传给那块礁石的。
“这些都是1846年大瘟疫之前的事情,瘟疫带走了印斯茅斯的一大半居民。人们一直没搞清楚到底出了什么事,不过多半是海船从遥远的东方某国或其他什么地方带来的陌生疾病。情况非常糟糕,爆发了不止一次骚乱,还有各种各样恐怖的暴行,但消息没有流传到镇子外面来。劫难后的印斯茅斯简直一塌糊涂,而且再也没有恢复过来。如今顶多只有三四百人还住在那儿。
“但附近居民会采取那种态度,原因其实很简单,只是纯粹的种族偏见——当然了,我也不会责怪抱着偏见的那些人。我自己同样讨厌印斯茅斯的居民,同样不愿意去他们镇上。听口音我猜你是西海岸人,但你应该知道以前曾有很多新英格兰的海船去非洲、亚洲、南海等各种地方的偏僻港口做生意,时常会带回来一些稀奇古怪的人种。你大概听说过有个塞勒姆人带了个异国老婆回家,或许也知道科德角有个什么地方住着一群斐济岛民。
“对,印斯茅斯人肯定有类似的古怪血统。沼泽和溪流把那地方与附近的村子完全隔开,我们不太确定事情的前因后果,但有一点很清楚,二三十年代的时候,马什船长有三条船跑远洋运输,肯定带回来了一些乱七八糟的人种。印斯茅斯现在的居民绝对有什么地方不对劲——我不知道该怎么解释,总之就是你见了保证会毛骨悚然。你乘坐萨金特的公共汽车就会注意到一些特征。他们有些人的脑袋窄得奇怪,鼻梁扁平,眼睛凸出,直勾勾地盯着你,似乎永远不会闭上。脖子两侧全都是褶子或者皱皮。还有啊,他们年纪轻轻就秃了,年纪越大越难看——说起来,我好像从没见过他们那儿真正的老人。估计镜子照着照着就把自己吓死了!连动物都讨厌他们——汽车出现之前,他们那儿经常闹出马匹受惊的麻烦事。
“无论是这儿还是阿卡姆或伊普斯威奇,居民都不愿意和他们扯上任何关系。他们来我们镇上或其他人去他们那儿打鱼的时候,他们也总是表现得非常冷漠。说来也奇怪,印斯茅斯港的渔汛永远那么好,而其他地方根本什么都捕不到——但你千万别琢磨去那儿打渔,否则你看他们怎么撵你!他们以前会坐火车来这儿——支线列车取消后,他们先走到罗利,然后再坐火车——但现在他们只坐公共汽车了。
“对了,印斯茅斯有一家旅馆,叫吉尔曼客栈,但恐怕不是什么好去处,我可不建议你住。你最好在这儿过夜,搭明早10点的公共汽车去印斯茅斯,然后坐晚上8点的夜班车去阿卡姆。前两年有个工厂检查员住过吉尔曼,他对那地方评价了许多不怎么令人愉快的话。他说那儿住着一群奇怪的人,因为他听见其他房间里有人说话——不过大多数房间都空着——说话的声音吓得他直打哆嗦。他觉得他们说的是外国话,但真正可怕的是一个偶尔开口的嗓门,听起来特别不正常,像是液体喷溅的声音,他甚至不敢脱衣服睡觉,而是睁着眼睛坐在那儿,天一亮就夺门而出。他说那些人交谈了一整夜。
“那家伙叫凯西,他对印斯茅斯人如何戒心重重地盯着他有很多说法。他在一个偏僻的地方找到了马什精炼厂,是个古老的作坊,位于马努克赛特河的下游。他说的话完全符合我听说的情况。账记得很糟糕,没有任何清楚的交易明细。你要知道,马什家精炼的那些黄金的来路一直是个谜。他们似乎不怎么采购,但多年前发出过大量的金锭。
“以前有人说他们有一种古怪的外国珠宝,水手和精炼厂的工人偶尔会在私底下出售,别人也在马什家女人的身上见过一两次。大家猜测大概是奥贝德老船长从什么野蛮人的港口换来的,尤其因为他经常成批订购玻璃珠和小饰品,就是远洋船员拿去和土人交易的那种东西。也有人认为他在恶魔礁上发现了古老的海盗宝藏,到现在还有人这么认为。有一点很有意思。老船长过世已经六十年了,内战结束后连一艘像样的大船都没从那儿出发过,但马什家的人还是在少量地订购和土人交易的那些东西,据说主要是玻璃和橡胶做的便宜货。搞不好就是印斯茅斯人自己喜欢戴着玩儿呢,天晓得他们是不是已经快变成南海食人族和几内亚野人了。
“1846年的大瘟疫肯定消灭了那地方最像样的血统。总而言之,他们现在成了一群非常可疑的人,马什家还有其他有钱人也好不到哪儿去。就像我说过的,整个镇子别看有那么多街道,但居民顶多只有四百来号。我猜他们就是南方人所谓的‘白种垃圾’吧,无法无天,奸诈狡猾,搞各种各样的秘密勾当。他们打上来的鱼和龙虾多得要用卡车往外运。你说奇怪不奇怪,鱼只往他们那儿跑,别的地方连影子都见不着。
“谁也弄不清楚他们到底都是些什么人,州政府教育部门和普查人口的职员气得要死。猜也猜得到,伸头探脑的陌生人在印斯茅斯肯定不受待见。我听说不止一次有生意人或政府人员在那儿失踪,还有传闻说一个人去过以后就疯了,如今关在丹弗斯精神病院。他们肯定把那家伙吓得不轻。
“所以啊,假如我是你,绝对不会选择晚上去印斯茅斯。我本人没去过也不打算去,但觉得还是白天去更好,而且这附近的人一定会劝你干脆别去。不过呢,假如你喜欢观光,想看点旧时代的东西,印斯茅斯倒是挺适合你。”
就这样,我在纽伯里波特的公共图书馆度过了那个晚上,查找有关印斯茅斯的各种资料。我在商店、餐厅、修车铺和消防站试图向本地人打听情况,却发现比售票员估计的还要难以撬开他们的嘴巴,最后终于意识到我不该浪费时间去劝说他们克服出于本能的沉默。他们有一种难解的疑心,就好像一个人对印斯茅斯太感兴趣就肯定不怎么对劲。我去基督教青年会过夜,职员只是劝我不要去那么一个阴沉衰败的地方。图书馆的工作人员也表露出了相同的态度。很显然,在受过教育的人士眼中,印斯茅斯仅仅是个文明过度衰落的典型实例。
图书馆书架上的埃塞克斯郡史里没有多少资料,只说印斯茅斯镇建于1643年,独立战争前因造船业而闻名,十九世纪初曾是个繁荣的海港,后来以马努克赛特河为动力,形成了一个小型工业中心。郡史对1846年的瘟疫和骚乱一笔带过,就好像它们使得全郡蒙羞似的。
郡史对小镇衰败的前因后果同样鲜有提及,但较晚时期一些档案的重要性却毋庸置疑。内战结束后,印斯茅斯的工业只剩下了马什精炼厂,除了自古以来从事的捕鱼业,金锭销售成了全镇唯一的贸易活动。随着食品价格降低和大企业涉入竞争,捕鱼业的收益越来越少,但印斯茅斯港附近从来不缺乏渔汛。极少有外国人在印斯茅斯定居,除了某些经过精心掩饰的证据表明,曾有相当数量的波兰人和葡萄牙人做过尝试,最终以异常激烈的方式落荒而逃。
最值得玩味的是一条简略的附注,说的是与印斯茅斯有着隐约联系的那种怪异珠宝。它们显然给整个新英格兰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因为记录提到阿卡姆的米斯卡托尼克大学博物馆和纽伯里波特历史协会的陈列室都收藏了样本。有关这些东西的零星描述枯燥无味,却让我感觉到一种挥之不去的潜在违和感。它们的某些特性似乎格外怪异,撩起了我的好奇心,我无法将它们赶出脑海。尽管时间已经不早,我还是下定决心,只要还有可能安排,我就要看一眼本地收藏的样本。据称那是一件大型珠宝,比例古怪,应该是一顶冕饰。
图书管理员为我写了张字条给历史协会的物品管理人安娜·蒂尔顿小姐,她就住在附近。经过一番简单的解释,由于时间还不算晚得失礼,这位年长而和蔼的女士领我走进了已经闭馆的陈列室。藏品本身确实值得一看,但当时的情绪使得我无心欣赏其他物品,眼里只容得下角落立柜里在灯光下熠熠生辉的那件怪异珠宝。
来自异域的华丽珠宝如梦似幻,搁在紫色天鹅绒衬垫上,不需要有特别敏感的知觉也能领会到其中蕴含着超凡脱俗的怪异美感。即便到了今天,我依然难以描述当时究竟见到了什么,只能说它和记载中的一样,确实是一顶冕饰。它前部较高,周径宽阔但形状奇特,像是为椭球形轮廓的畸形头部而设计。它的材质似乎以黄金为主,又散发着不寻常的浅色光泽,似乎用某种同样美丽但难以识别的金属混成了奇特的合金。它保存得近乎完美,你可以一连几个小时欣赏那令人惊叹又困惑、不遵循传统的花纹:有些纯粹是几何图案,有些明显与海洋有关。这些高浮雕花纹经雕镂或铸造而成,工艺精湛和优雅得难以置信。
我越是欣赏这件珠宝,就越是因其魅力而沉醉,然而这份魅力中有一种令人不安但难以界定或描述的奇特因素。刚开始我认为是冕饰那超越尘世的怪异艺术特质。我见过的其他艺术品或者属于某个已知种族或国家的流派,或者来自有意挑战为公众认可的所有艺术流派的现代主义,但这个冕饰与两者都截然不同。打造它的技法早已定型,极为成熟,堪称完美,而这种技法彻底区别于我听说过或见识过其范例的一切流派——无论是东方还是西方、古典还是现代。这种工艺就好像来自另一颗星球。
然而,我很快就发现不安的情绪来自第二个很可能同样重要的源头,它存在于奇异花纹的图案和数学手法蕴含的意义之中。所有图案都隐然指向时空中遥远的秘密和无法想象的深渊,浮雕那无处不在的海洋意象变得近乎险恶。这些浮雕刻画了奇形怪状、饱含恶意的骇人怪物——似乎是半鱼半蛙的混合体——令人难以摆脱某种虚假记忆带来的不安感觉,就仿佛它们从保持着遗传下来的原始功能的深眠细胞与组织中唤醒了某些影像。我不时会陷入幻想,觉得这些渎神鱼蛙的每一处身体轮廓都满溢着非人类的未知邪恶的终极精粹。
蒂尔顿小姐讲述了这顶冕饰的来历,故事简短而无趣,与其外表相去甚远。1873年,一名醉醺醺的印斯茅斯人以可笑的价钱将它抵押给斯泰特街的一家当铺,随即在街头争吵中被杀。协会直接从当铺老板手中买下它,立刻以相称的隆重态度举办展览。它被标为有可能来自东印度或印度支那,但仅仅是尝试性的推测而已。
蒂尔顿小姐比较了有关其来源和现身新英格兰的缘由的种种假说,倾向于认为这件异国珍宝来自奥贝德·马什船长发现的海盗赃物。马什家族得知它在协会手中后就频繁许以高价购买,即便协会始终坚称绝不出售,他们直到今天也依然未曾放弃努力。如此情形无疑使得蒂尔顿更加确信她的看法。
这位和蔼的女士领我出门,表示马什家的财富来自海盗宝藏的推测在附近地区的受教人士之间颇为流行。至于她对阴影笼罩的印斯茅斯(她从未亲自去过)持有的看法,无疑是深恶痛绝于一个社群竟能在文明层面上堕落到如此地步。她还向我保证,印斯茅斯的恶魔崇拜传闻并非完全无中生有,有一个秘密异教曾在那里兴起,吞噬了所有的正统教会。
她说那个异教名叫“大衮密教”,是一个世纪前印斯茅斯捕鱼业濒临衰竭时自东方舶来的低劣邪教。考虑到优质鱼群突然回归且经久不衰,这一邪教能在头脑简单的镇民心中扎根也实属正常,很快就变成印斯茅斯镇上最强大的影响力量,完全取代了共济会,将新堂绿地的旧共济会礼堂占作总部。
对虔诚的蒂尔顿小姐来说,这些就足以让她对那个破落荒凉的古老小镇敬而远之了,但在我眼里反而又添一层新的诱惑。在对建筑和历史的兴趣之外,我对人类学方面的热忱也被唤醒。回到青年会狭小的房间里,我兴奋得辗转反侧,消磨着夜晚的时光。


第2章
第二天上午将近10点,我拎着小提箱来到旧贸易广场的哈蒙德药店门口,等待前往印斯茅斯的班车。随着班车抵达时间的临近,我注意到左近的闲人不是沿街走向其他地方,就是钻进了广场另一侧的理想餐厅。售票员所言非虚,当地人确实非常厌恶印斯茅斯及其镇民。没多久,一辆极为破旧肮脏的灰色小公共汽车沿着斯泰特街“叮叮咣咣”地驶来,拐弯后在我身旁的路边停下。我立刻感觉到这就是我在等的班车,风挡玻璃上的模糊标牌,很快证实了我的猜想:
车上只有三名乘客,都是肤色黝黑、衣冠不整的男人,个个表情阴郁,能看出一丝年轻人的影子。汽车停稳后,他们笨拙地蹒跚下车,沿着斯泰特街走远,沉默的神态中透着一丝鬼祟。司机跟着下车,我望着他走进药房买东西,心想他肯定就是售票员说的乔·萨金特。还没等我注意到任何细节,一股厌恶的情绪就油然而起,完全不受控制,也没有原因。我忽然明白了,当地人不愿乘坐这个男人驾驶的汽车,尽可能不造访他及其同胞的栖息之处,全都是自然而然的反应。
司机走出药店,我更仔细地打量他,想搞清楚心中恶感的来源。他体形瘦削,肩膀耸起,身高接近六英尺,穿破旧的蓝色便服,戴一顶磨得开线的灰色高尔夫帽。他年约三十五岁,颈部两侧生着很深的古怪皱纹,不看他毫无表情的迟钝面容,你会觉得他比实际年龄老得多。他头部狭长,水汪汪的蓝眼睛向外突出,仿佛从不眨眼。鼻梁扁平,前额和下巴向后缩,耳朵的发育特别滞后。他的嘴唇又宽又厚,毛孔粗糙的暗灰色面颊上几乎没有胡须,只有几撮零碎的黄色稀疏卷毛。这张脸有些地方似乎不规则得离奇,像是皮肤病造成表皮脱落。他的双手很大,遍布青筋,肤色呈非常不自然的灰蓝色。与手臂相比,他的手指短得惊人,似乎总是弯曲紧贴巨大的手掌。他走向公共汽车,我观察着他特殊的蹒跚步态,发现他的双脚大得不成比例。越是端详那双脚,就越是难以想象他怎么能买到合脚的鞋子。
让我越发不喜欢他的是一种特别的油腻感。他显然常在捕鱼码头工作或闲逛,因此浑身散发着码头的标志性气味。他有什么外国血统也无从猜测,但那怪异的相貌肯定不像亚洲、波利尼西亚、地中海或黑人血统,我也看得出大家为什么觉得他是异类。在我眼中,与其说他有异邦血统,不如说是生物学上的退化样本。
发现车上没有其他乘客,我内心有些惶恐。不知为何,我不怎么愿意和这位司机单独相处。然而随着发车时间的临近,我克服了胸中的不安,跟着他上车,递给他一张一块钱的钞票,嘴里只嘟囔了四个字:“印斯茅斯。”他好奇地盯着我看了一秒,然后一声不响地找给我四十美分的零钱。我坐在离他很远的座位上,选择了与他相同的一侧,因为想在行程中欣赏海岸风光。
随着猛地一抖,破旧的汽车终于启动。它拖着一团尾气,“叮叮咣咣”地驶过斯泰特街古老的红砖建筑物。我望向人行道,觉察到众人的目光都奇怪地避开这辆车,至少是不愿明显地注视它。汽车左转拐上高街,开得比刚才平稳了一些,驶过共和国早期庄严的古老宅邸和更古老的殖民地时期农庄,经过低谷绿地和公园河,最后开始了景色单调的漫长路程,车窗外是开阔的海岸乡村。
阳光很好,天气温暖,汽车一路前行,沙地、莎草和矮小灌木丛构成的风景变得越来越荒凉。我们离开通往罗利和伊普斯威奇的公路,驶上一条狭窄的小路,这时离海滩已经非常近了,隔着车窗能看清蓝色的大海和普兰姆岛的沙滩。视线内没有房屋,从道路的状态看得出,这条路鲜有车辆经过。饱经风霜的小电线杆上只有两条电缆。偶尔驶过横跨潮沟的粗糙木桥,沟壑蜿蜒深入内陆,使得这片地区更显得与世隔绝。
流沙中偶尔能见到枯死的树桩和风化坍塌的墙基,我想起读过的古老史料,据说这里曾经是一片土地肥沃、居民众多的乡村,剧烈的变化与1846年的印斯茅斯瘟疫同时发生,头脑简单的乡民认为它与某种邪恶的隐秘力量有着阴暗的联系。事实上,导致剧变的是人们大肆砍伐近海森林,这种愚蠢的行径夺去了土壤的最佳保护,狂风吹来的黄沙得以长驱直入。
从车上渐渐看不见普兰姆岛了,左侧风景只剩下一望无际的大西洋。狭窄的小路爬上陡峭的山坡,我望着前方孤寂的坡顶,车辙累累的路面在那里与天空相接,一种怪异的不安感觉爬上心头。就好像公共汽车将会一直向上爬升,离开正常的世界,融化于未知的上层大气和神秘的天空里。大海的气味带来了不祥的预兆,司机一言不发,他弯曲僵硬的脊背和狭窄的头部越来越让我厌恶。我发现他的后脑勺和面具一样缺少毛发,灰色的粗糙头皮上只有几撮零散的黄色卷毛。
公共汽车爬到坡顶,我看见底下向外伸展的河谷,漫长的峭壁在金斯波特角达到顶点,然后转弯拐向安妮角,马努克赛特河在这段峭壁的北方汇入大海。遥远的地平线上雾气弥漫,只能勉强分辨出金斯波特角的模糊轮廓,海角顶端的奇异古屋是许多民间传说的主角。但此刻更吸引我注意力的是脚下更近处的景象。我意识到自己终于面对面地见到了笼罩在传言阴影中的印斯茅斯。
这个镇子占地广阔,建筑密集,但透着缺少生命迹象的怪异气氛。烟囱林立,却连一丝烟火气都看不见,三座油漆剥落殆尽的尖塔在海平面的映衬下孤独耸立。一座尖塔的顶部已经开始崩塌,和另一座尖塔原本安装钟面的地方只剩下了敞开的黑色窟窿。层层叠叠的复斜屋顶和山墙沉陷下去,清晰地散发出虫蛀和朽烂的令人不快的气息。汽车开始下坡,我看见许多屋顶已经完全垮塌。镇上还有一些方方正正的乔治王朝式大宅,带有坡形屋顶、小塔楼和栏杆围筑的所谓“望夫台”。它们大都远离海滨,其中一两幢似乎还保养得不错。锈迹斑斑、杂草丛生的废弃铁路从房屋之间穿过,朝着内陆方向延伸。歪斜的电线杆上不再挂着线缆,通往罗利和伊普斯威奇的旧马车道隐约可见。
滨海之处最为衰败,就在那一带的正中央,我看见了一座白色的钟楼,附属于一幢状况良好的红砖房屋,看起来像是一家小型工厂。港口早已被泥沙堵塞,古老的乱石防波堤环绕着它。我逐渐辨认出几个坐在那里的渔民的微小身影,防波堤尽头似乎是已经消失的灯塔的基座。河流在屏障内侧冲出了一道沙嘴,我看见上面有几个破旧的棚屋、泊岸的平底小船和零星的龙虾篓。马努克赛特河经过带钟楼的房屋向南,在防波堤尽头汇入大海,那里似乎是附近唯一的深水区。
到处能看见残破的码头,从岸边伸进大海,末端往往朽烂成模糊的一团,最南边的码头衰败得最严重。潮位很高,我在遥远的海面上看见了一道长长的黑线,几乎没有浮出水面,隐约透着怪异的险恶气息。那肯定就是恶魔礁。我注视着它,微妙而奇特的悸动感觉似乎在厌憎之外油然而生。说来奇怪,比起它带给我的第一印象,这种感觉似乎更加令人不安。
一路上没有遇到任何人,汽车开始经过破败程度不同的荒弃农庄。我注意到有几幢房屋尚有人居住,破布挡着损坏的窗户,贝壳和死鱼扔在凌乱的院子里。有一两次我看见没精打采的人们在贫瘠的田地上劳作,或在散发腥味的滩涂上挖蛤蜊,面目似猿的肮脏孩童在杂草丛生的家门口嬉闹。这些人比阴森的建筑物更加让我不安,因为几乎每个人的样貌和举止都有几分古怪,尽管我说不清也参不透这种感觉,但本能地心生厌恶之情。有一瞬间,这种典型体态让我联想起了在某种惊恐或忧伤的情形下见过的一些图画,很可能是在一本书里。但虚假记忆来得快去得也快。
汽车来到地势较低之处,我在反常的寂静中听见了持续不断的水瀑声。油漆完全剥落的歪斜房屋变得越来越密集,林立于道路两侧,显得比背后那片区域更像城市。前方只剩下了街景,我在一些地方看见了曾经存在的鹅卵石路面和青砖人行道。房屋显然都已荒弃,房屋之间偶有间隙,从翻覆的烟囱和地窖的断壁看得出,那里的建筑物早已坍塌。你能想象出的最让人反胃的鱼腥味笼罩着一切。
没多久,交叉的道路和十字路口开始出现。左侧的道路通往海边毫不掩饰的贫穷和破败之处,而右侧的道路还能看出几分往昔的繁华。到现在我还没有在镇上见到任何人,只能从各种迹象看出这里还居住着稀少的人口:时而有窗户挂着帘幕,偶尔有破旧的汽车停在路边。马路和人行道的界限越来越分明。尽管大多数房屋非常古老,以十九世纪初的砖木结构为主,但显然都修缮得适合居住。我的业余爱好是研究古物,置身于从过去留存至今的丰富遗迹之中,我几乎忘记了嗅觉上的不适、嫌恶与厌弃的感觉。
在抵达目的地之前,有一个地方给我留下了异常强烈的可憎印象。公共汽车来到一处开阔的广场或道路交汇中心,两侧建有教堂,中央是一片环形绿地的残破遗迹。我望着右前方十字路口的巨型柱饰会堂,曾经覆盖建筑物的白漆已变成灰色,剥落的痕迹处处可见,山墙上黑色与金色的徽标严重褪色,好不容易才辨认出“大衮密教”这几个字。原来那就是被堕落异教占领的共济会礼堂。就在我努力读解铭文的时候,街道对面忽然响起了喑哑的钟声,我立刻扭头望向身旁的车窗。
钟声来自一座石砌的低伏教堂,它的落成比大多数房屋都要晚近,却拙劣地模仿了哥特式的建筑风格,基座高得不成比例,百叶窗将窗户遮得严严实实。教堂侧面的大钟缺少指针,不过听得出喑哑的钟声正在敲响11点。忽然,一幅极有冲击力的景象将我对时间的念头一扫而空,在看清那究竟是什么之前,难以描述的恐惧攫紧了我的心灵。教堂地下室的大门突然打开,显露出一片长方形的黑暗。就在我的注视下,一个物体穿过或似乎穿过了那片黑暗,它在我的脑海里烙刻下了噩梦般的刹那印象,而更加疯狂的是理性分析无法从中找出任何接近噩梦的特质。
那是一个活生生的物体。自从汽车开进镇上建筑密集的区域,那是我见到的除司机外的第一个活物。假如我的情绪更加稳定,我根本不会觉得这个物体有任何恐怖之处。片刻后,我醒悟过来,那显然就是教堂的祭司:他裹着某种古怪的袍服,肯定是大衮密教更改当地教会的仪式后引入的装束。我下意识的第一眼捕捉到了一件东西,大概正是它催生了那种怪异的恐怖感觉——他戴在头上的冕饰。它和蒂尔顿小姐昨晚向我展示的冕饰几乎完全相同。在想象力的帮助下,冕饰为底下那张模糊不清的面容和裹着长袍的蹒跚人影增添了无可名状的险恶气质。不过我很快断定,那并不是我被邪异的虚假记忆吓得不寒而栗的原因。一个扎根于穷乡僻壤的神秘异教会让教团成员戴上样式独特的头饰,而这种头饰本来就以某些奇特的方式为当地民众所熟悉(比方说海盗的宝藏),这难道不是自然而然的事情吗?
人行道上逐渐出现了非常稀少的行人,都是年轻的男女,面目可憎,有的形单影只,有的三三两两,一律沉默不语。一些岌岌可危的房屋的底层开着小店,门口的招牌肮脏破旧。公共汽车“叮叮咣咣”地驶过街道,我看见了一两辆停着的卡车。水瀑的声音越来越清晰,一道颇为陡峭的河谷出现在前方,镶有铁栏杆的公路桥横跨其上,对面是个开阔的广场。汽车隆隆驶过公路桥,我望出两侧车窗,看见绿草如茵的断崖和沿路而下的地方有几幢厂房建筑。深谷中的水流相当充沛,我在右边的上游方向看见了两条奔腾的瀑布,下游方向也至少有一条。来到这里,水瀑的声音响得震耳欲聋。过河后,汽车驶进半圆形的开阔广场,在右边一幢高大的建筑物前停下。这幢建筑物的顶上建有塔楼,黄色的油漆尚未完全剥落,几乎被岁月磨平的标牌宣称它就是吉尔曼客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