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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途车的司机指着附近小山上的一大堆碎石对我说,勇敢的伯爵的遗骨就埋在那下面。我想起了拉尔森的《土耳其战争》中的一段话:“经过小规模的战斗之后,伯爵和他的小部队击退了土耳其的先遣队,他站在山上古城堡的残垣断壁下,正指挥部属他的部队,一个副手拿了一个小漆盒给他,那是从已经战死的著名土耳其作家和史学家萨利姆·巴哈杜的尸体上找到的。伯爵从里面取出了一卷羊皮纸,读了起来,还没读几句,他的脸就变得煞白,二话没说就把羊皮纸放回了盒里,把盒子插在了他的斗篷里。就在这时,一门隐藏的土耳其炮突然开火,炮弹击中了古堡,匈牙利人惊恐地眼看着城墙垮塌成废墟,把伯爵严严实实地埋在了下面。失去了指挥官,这支顽强的小部队被冲得四分五裂,在接下来的战乱年代里,伯爵的遗骨一直没有被找到。如今,当地人会指着斯科姆瓦附近的一个大废墟说,鲍里斯·弗拉迪诺夫的遗骨就埋在那下面,好几个世纪了。”

我发现斯特里格伊卡瓦村是一个梦幻般的沉寂的小村庄,根本不像它的名字那么可怕,倒像是被现实遗忘了。有趣的房子和更有趣的穿着打扮以及人们的举止,都是前几个世纪的样子。虽然很少见到外来的游客,但他们很友善,即便稍微有点好奇,也不会刨根问底。

“10年前也有一个美国人来过这儿,在村里住了几天,”我留宿的小客栈的主人说,“一个年轻人,举止怪异——他老是自言自语——我想,他是个诗人。”

我知道,他肯定说的是贾斯廷·杰弗里。

“对,他是诗人,”我答道,“他还写了首和这个村子附近的风景有关的诗呢。”

“真的吗?”我的房东来了兴致。“那,既然所有伟大的诗人都有古怪的言谈举止,他肯定也很有名吧,因为,他说的话、办的事是我见过的人里最古怪的。”

“艺术家都是那个样子,”我答道,“他出名基本上还是在他死了以后。”

“他死了?”

“5年前,他惨叫着死在疯人院了。”

“太糟了,太糟了,”我的房东同情地叹息着。“可怜的小伙子——他看‘黑石’看得太久了。”

我的心里一振,但我掩饰住了我急切的好奇心,若无其事地说:“我听说过这个‘黑石’,就在这个村子附近的某个地方,对吗?”

“比你想像的还要近,”他说。“看!”他把我拉到一个有窗格子的窗户前,指着一个冷杉遍野的青山坡。“看见那个光秃秃的突出来的悬崖了吗?那块可恶的巨石就在那边儿上。应该把巨石磨成粉,把粉倒进多瑙河里,让河水把它冲到最深的海底去。人们曾经试过要把它砸掉,但是,每个用锤子砸过它的人,都没有落得好下场。所以,人们现在都躲着它。”

“是什么那么可怕?”我好奇地问。

“纠缠不休的魔鬼,”他哆嗦了一下,不安地答道。“小的时候,我认识一个年轻人,是从山下来的,他对我们的传说不以为然——冒冒失失地在仲夏夜里到巨石上去了,黎明时分他跌跌撞撞地回到了村里,被吓得说不出话来,疯掉了。有什么东西毁了他的脑子,封了他的嘴,没多久他就死了,直到他死的那一天,他都只会胡言乱语,说一些亵渎的话。

“我的亲侄子很小的时候在山里迷了路,在巨石附近的林子里睡着了,现在,他一直被恶梦折磨着,经常在夜里惊叫着醒来,浑身都是冷汗。

“咱们还是说点儿别的吧,先生;老聊这些事可不大好啊。”

我提起了小客栈的历史,他不无自豪地说:“这块地基已经有400多年了;在苏莱曼的魔爪扫荡山区的时候,原来的老房子是村里唯一一座没被烧毁的房子。后来建在这块地基上的房子,据说,又成了萨利姆·巴哈杜洗劫周围村庄的指挥部了。”

随后我了解到,现在斯特里格伊卡瓦的村民不是1526年土耳其人入侵之前的原住民的后裔。穆斯林在得胜回朝前斩尽杀绝,把村里及周边地区的男女老幼都烧死了,只留下一大片死寂的村庄和无尽的荒野。现在的村民都是从山下的谷地迁居上来的,他们在土耳其人走了之后,在废墟上重建了村庄。

我的房东在说起原住民被绝种时并没有显出很忿恨的样子,我了解到,相比于对土耳其人,他的那些生活在山下谷地中的祖先更加仇恨和厌恶山上的原住民。他不愿多说造成这种敌对的原因,只是说从前斯特里格伊卡瓦村的原住民经常偷袭山下的人,掠走少女和小孩。他还说,那些原住民和他们这些人的血统也不尽相同;强健的纯正马扎尔-斯拉夫人血统和低贱的土著人血统通婚,混杂成了一个声名狼藉的混合体。那些土著是什么人,他一无所知,但他坚信,那些人是“异教徒”,自古以来就住的山上。

我对这个故事没太在意;只把它当作又一个凯尔特人和地中海土著在加洛韦山区异族结合的翻版,那次结合的产物——皮克特人——在苏格兰的传奇故事中占有很重要的地位呢。很奇怪,民间传说总给人时间上的错觉,比如,皮克特人的故事和更古老的蒙古人的传奇就被编在了一起,结果皮克特人被描绘成了惹人厌的矮胖的样子,而他本身的样子反被遗忘了;所以,我觉得,所谓的斯特里格伊卡瓦村原住民的野蛮应该可以追溯到那些古老的关于匈奴和蒙古侵略者的故事中去。

经由我的房东的指点,我在抵达后的第二天早晨就向“黑石”进发了。沿着种满冷杉的山坡走了几个小时后,我来到了突兀的巨石悬崖正面。有一条羊肠小路通上去,我站在小路上俯瞰宁静的斯特里格伊卡瓦山谷,山谷被雄伟的青山守护着,显得很沉寂。在我所处的位置和村子之间的地带,既没有房舍也没有人烟。谷地里星罗棋布的农庄都分布在斯特里格伊卡瓦的另一侧,好像它们都刻意避开了朝向“黑石”的这一侧。

崖顶上是一片浓密的树林。我在密林里选了条捷径,走到了一片宽阔的林中空地上,在空地中央,屹立着一块光秃秃的巨石。

巨石是八边形的,大约有16英尺高,1。5英尺厚。显然它曾被很好地打磨过,但现在它的表面已经是密密麻麻的凹痕了,好像曾被人粗暴地毁坏过;锤子只留下了浅浅的的凿痕,并且毁坏了刻在上面的字符,那一行字符呈螺旋上升状绕着巨石一圈圈地直达顶部。从石基往上到10英尺高处的字符几乎全被抹平了,所以,很难看出那行字符旋绕的方向。再往上,可以看清字符的痕迹了,我设法往上蹭了蹭,凑近去看那些字符。字符都多多少少被磨损了,但我敢肯定,那不是现在地球上已知的语言符号。我对所有已为研究人员和语言学家所知的象形文字都略知一二,所以我能肯定地说,那些字符我从来都没见过。我在尤卡坦半岛上一个不为人知的谷地里见过一块奇特的对称的大岩石,上面有一些粗糙的刻痕和那些字符最相像。我记得,当我把那些刻痕指给与我同行的考古学家看时,他认定那要么是自然风化的结果,要么是被印第安人随意刻画上去的。当我说那很可能是一根尚未被发现的石柱的底座时,他只是笑了笑,让我好好看看岩石的尺寸,如果按自然法则或建筑的对称性来造石柱的话,以它为底座的石柱将有1000英尺高。但我并没有被说服。

我不能说“黑石”上的字符和尤卡坦巨石上的一样;但它们可以引起相互的联想。当我看到“黑石”的材质时,我更迷惑了。石头呈哑光的黑色,粗糙、坑洼的表面像是半透明的似的,给人一种奇怪的错觉。

我在那儿呆了多半个上午,然后带着疑惑离开了。我想不出巨石和地球上的任何人造产物有什么联系。它好像是在很久以前被外星人立起来的似的,让人无法理解。

我回到了村里,但我的好奇心不曾稍减。我已经发现了奇怪的东西,我跃跃欲试地想探个究竟,想知道到底是怎样一双手,出于怎样的目的,在很久以前把巨石立在了那里。

我找到了我房东的侄子,问起他所做的梦,但是,他想说,却又说不清楚。他不介意谈那些梦,但是他无法清晰地叙述它们。虽然他反复地做着同样的梦,虽然梦中的一切都异常鲜明,但当他醒来时,头脑里却没留下什么印象。他只记得那些都是乱糟糟的恶梦,巨大的火焰吐着耀眼的火舌,一面黑色的鼓不停地发出隆隆声。他只清楚地记得一件事,有一次他梦见了“黑石”,它不是在山坡上,而是像尖塔一样矗立在一个巨大的黑色城堡上。

我发现,村里的其他人都避而不谈巨石,只有一个人例外,他是一个很有学问的校长,和村里的其他人比起来,他在外面的世界里呆的时间最长。

我跟他讲了冯·容兹对巨石的评述,他非常感兴趣,而且很赞同这个德国人对巨石历史的推断。他相信,附近曾有过女巫大聚会,而且,最初的村民很可能都是某个庞大的教派的信徒,这个教派一度曾对欧洲文明构成威胁,并被编进了巫术崇拜的神话里。他引证了村名来证明他的观点;起先,村名并不叫斯特里格伊卡瓦,他说;传说中,村子的建造者把它叫做薛苏坦,许多世纪前,还没有村子时,这片地方就叫这个名字。

这又引起了我一种难以名状的不安。这个古老的名字和塞西亚人、斯拉夫人或蒙古人似乎都没有联系,而在正常情况下,这里的原住民不外就属于这几个种族。

居住在山下谷地的马扎尔人和斯拉夫人认为,村里的原住民肯定就是崇拜巫术的教徒,校长说,所以他们才给村子起了那么个名字,而且一直沿用下来,即使是在土耳其人进行大屠杀之后,重建村子的正统部族也没有给村子改名。

他不相信巨石是那些教徒立起来的,但他认为,巨石是那些教徒的活动中心,而且根据那些在土耳其人入侵之前流传下来的传说,他提出,那些教徒曾把巨石当作一种祭坛,用诸如从山下他自己的祖先居住的地方掠来的少女和小孩等作为祭奠的牺牲。

他对和仲夏夜有关的神秘传说不以为然,也不介意传说的薛苏坦的女巫们用唱圣歌和以及鞭挞和宰割等野蛮的宗教仪式呼唤一位特别的女神的故事。

他从未在仲夏之夜造访过巨石,他说,但即使去了,他也不会害怕;无论过去曾经存在或发生过什么,都早已成为模糊不清的记忆了。除了和一个业已消失的过去有一线联系之外,“黑石”已经失去了它的意义。

和这个校长谈过之后,就在我到达斯特里格伊卡瓦差不多一周之后的一个晚上,我突然记起,当晚是仲夏夜!和“黑石”有着恐怖联系的不寻常的时刻。我转身出了客栈,快步穿过村子。斯特里格伊卡瓦村静悄悄的;村民早早就休息了。一路上我没看见任何人。出了村子,我爬上了山坡,坡上的冷杉借着诡异的光线投下了黑漆漆的树影。冷杉林中没有风,只有一种神秘的、难以辨识的瑟瑟声和低语声在林间回荡。我开始奇思怪想,几百年前,在这样的夜里,肯定有赤裸的女巫骑着有魔力的扫帚从这个村子飞过,身后还跟着着了魔似的追随者。

我爬到了悬崖边,有些不安地注意到,朦胧的月光令悬崖有了某种我此前未曾察觉的微妙的改观——在诡异的月光下,它们看上去不再像是天然的悬崖,倒更像是山坡上突兀的巨大的废墟和被泰坦巨人举起的城垛。

我好不容易摆脱了这种幻想,登上了崖顶,犹豫了片刻后,就一头扎进了黑漆漆的树林里。黑暗中有一种令人窒息的紧张,就好像有一个看不见的妖怪屏住了呼吸,唯恐把它的猎物吓跑了似的。

我摆脱了这种感觉——当你想到此处的怪诞和它恶劣的名声时,你自然会有的一种感觉——在林中穿行,总觉得有什么在跟着我,有一次我停下来,分明觉得有个湿乎乎、摇摇摆摆的东西在暗处轻轻碰了我的脸。

我走到了林间空地上,看到高大的巨石矗立在草地上。在靠近悬崖一侧的树林边,有一块石头,就像是一个天然的座椅。我坐了下来,设想着,疯子诗人贾斯廷·杰弗里可能就是在这儿写出了他那篇怪诞的“巨石的子民”。我的房东以为是巨石使杰弗里成了疯子,但精神错乱的种子早在他来到斯特里格伊卡瓦之前已经深植在他的大脑里了。

我看了一下表,马上就要到午夜时分了。我向后靠着,等待着可能出现的任何可怕的情况。轻柔的晚风开始在冷杉的枝杈间吹拂,隐约地,好像有一支看不见的风笛奏着诡异、不祥的曲调。听着单调的声音,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巨石,我进入了一种自我催眠的状态;我渐渐困了。我努力克制着,但睡意还是悄悄地逼近了我;巨石像是在摇摆、舞蹈,在我的眼里奇怪地扭曲了,随后我就睡着了。

我睁开眼,想要站起来,但躺在那儿没动,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抓住了我,让我身不由己。我渐渐感到了令人战栗的恐怖。空地上不再是空荡荡的了。透过我肿胀的眼睛,我看到有一群沉默的陌生人站在那儿,穿着怪异的、野蛮人的服饰,我的理智告诉我,那是古代人的服饰,而且早已被人遗忘了,即便是在这种落后的地方。我想,这些肯定是到这儿来开某种秘密会议的村民——但我随即发现,这些人并不是斯特里格伊卡瓦村的人。他们是一种比较矮,比较胖的人,眼眉比较靠下,脸比较大,比较呆滞。有些人具有斯拉夫人或马扎尔人的特征,但已经和某种我也说不出来的种群混杂了。许多人都穿着兽皮,无论男女,都显出一种很原始的兽性。我害怕他们,又厌恶他们,但他们并没有留意我。他们在巨石前围成一个很大的半圆圈,开始唱一种赞歌,整齐划一地举起手臂,有节奏地扭动着腰身。所有人的眼睛都盯着巨石的顶部,好像受到了召唤似的。但最奇怪的是,他们的声音听起来是那么的微弱;在离我不到50码的地方有数百个男女扯着嗓子高唱赞歌,但他们的声音对我来说就像是微弱的、模糊不清的呢喃,仿佛穿越了广阔的时空一般。

巨石前放着一个火盆,令人恶心的黄色烟雾像一条大蛇似的缠绕在腾起的黑色烟柱周围。

在火盆的一边,躺着两个人——一个被绑住手脚、一丝不挂的小女孩,一个才几个月大的婴儿。在火盆的另一边,蹲着一个丑陋的老巫婆,腿上放着一面奇特的黑鼓;她张开手掌,缓缓地,轻轻击打着鼓,但我却听不到鼓声。

他们扭动腰身的节奏加快了,在人群和巨石之间的空场上突然蹦出了一个赤裸的年轻妇女,她的眼里放着光,黑黑的长发飘散开来。她用脚尖旋转着,令人眼花缭乱地转到了巨石前,扑倒在地,就一动不动了。紧接着,又出现了一个怪诞的人形——一个男人,腰部遮着羊皮,脸部被一个用巨大的狼头做成的面具遮得严严实实的,看上去就像个大怪物,一个人性和兽性结合的产物。他的手里拿着一把冷杉的长枝条,枝条的尾部被绑在了一起,月光下,他脖子上戴的粗重的金项链熠熠发光。附在上面的一条小链子上好像坠着什么,但看不清楚。

人们狂热地挥动着手臂,似乎还加大了他们的音量,看着这个像怪物似的人在空场上以一种奇怪的方式蹦着,跳着。他来到了躺在巨石前的女人身边,开始用手中的枝条鞭打她,她跃起身,跳起了一种我从未见过的狂野的舞蹈。那个男人和她一起舞动着,和着那疯狂的节拍,和她一起旋转、跳跃,同时不停地狠狠抽打着她赤裸的身体。每抽打一下,他都喊着一个词,一遍又一遍地,其他的人都跟着他喊。我能看见他们的嘴唇在动,此时他们微弱的呢喃声和一个遥远的喊声汇合在了一起,不断地重复着,充满狂热。但是,我听不清他们喊的那个词是什么。

狂野的舞者还在令人晕眩地旋转着,旁观的人仍站在原地,随着舞蹈的节拍扭动着身体,挥动着手臂。舞者的眼中现出了疯狂,令旁观者的眼里也出现了迷乱。在疯狂的旋转中,狂乱的舞蹈变得更加奔放不羁了——变成了充满兽性和淫猥的狂野之舞,老巫婆狂叫着,发疯似的拍打着鼓,鞭打的枝条发出了骇人的劈啪声。

血一滴滴地从舞者的四肢上流下来,但她好像没感觉到鞭打似的,只是更加肆无忌惮地舞动着;她跳进了黄色的烟雾中,烟雾仿佛伸展着柔软的触须,缠绕着两个舞动的人形,她像是被可恶的烟雾吞没了似的,不见了。接着,她又跳了出来,身后紧跟着那个鞭打她的男人,她开始更剧烈地舞蹈着,进入了一种难以形容的疯狂,在达到了疯狂的顶点时,她突然倒在了草地上,颤抖着,喘息着,像是已经精疲力竭了似的。鞭打仍在继续,还是那么猛烈,那么残暴,她开始蠕动身体,向巨石爬去。那个牧师——这是我对他的称呼——跟着她,用力抽打着她赤裸的身体,她蠕动着,在身后的地上留下了一条明显的血迹。她爬到了巨石那儿,剧烈地喘息着,伸出双臂,猛地扑向巨石,像一个中了邪的疯狂的崇拜者似的,热烈地亲吻着冰冷的石头。

那个怪诞的牧师站在高处,猛地扔掉了被血染红的枝条,那些信徒们都狂叫着,嘴里吐着白沫,兽性大发地用牙齿和指甲撕扯着同伴的衣服和皮肉。牧师用他的一条长臂猛地拎起婴儿,再次高呼着那个词,把啼哭不止的婴儿高举在半空中甩动着,婴儿的头猛地撞在了巨石上,在黑色的石面上留下了一滩可怕的污迹。我被吓得浑身冰凉,只见他用他那野兽般的手指划开了婴儿的尸体,将一捧鲜血抛向了黑色的烟柱,然后把血淋淋的尸体扔进了火盆,火苗和烟雾在血雨中跳动着,与此同时,站在他身后的疯狂的信徒们又一遍遍地狂呼着那个词。接着,他们突然全部扑倒在地,像蛇一样蠕动着身体,而那个牧师像胜利者一样,高举者他沾满鲜血的双手。我张开嘴巴,惊恐地尖叫起来,但却只听到了干巴巴的格格声;一个巨大而丑陋的像蟾蜍一样的东西蹲伏在巨石的顶上。在月光的照映下,它的身形臃肿,摇摇晃晃,令人恶心,它的脸应该是自然界的一种动物的脸,嵌在上面的那双巨大的、眨动着的眼睛现出了极度的贪婪,令人震惊的残忍,和可怕的邪恶,那是自古以来就袭扰人类的本性。从那双眼睛里能看到沉睡在海底之城和隐藏在原始洞穴的黑暗之中的所有邪恶的东西和可怕的秘密。凶残、暴虐、血腥的邪恶祭典打破了山里的沉静,唤醒了这个恶魔,它不怀好意地斜眼看着它那些野蛮的信徒下贱地匍匐在它面前。

这时,带着野兽面具的牧师又用他凶残的手拎起了那个被缚住手脚的女孩,将那个轻轻蠕动的身体举向了巨石上的那个怪物。当那个怪物贪婪地流着口水,抽动鼻息时,我的脑子像断了弦似的,让我适时地陷入了昏迷。

我睁开眼时,天已经大亮了,我又想起了夜里发生的事,一下跃起身来,迷惑地看着四周。巨石静静地立在草地上,草地上的草绿绿的,没有被踩踏过的痕迹,随晨风起伏摇摆着。我在空地上大步走着;这儿是舞者跳舞的地方,地上的草应该都被她踩秃了才对,这儿是她流着血爬向巨石时所经过的地方。但是,平整的草地上没有一滴血迹。我战战兢兢地在巨石身上找到牧师撞破婴儿头颅的地方——但那上面什么污迹都没有。

那是一个梦!一个可怕的恶梦——或别的什么——我耸耸肩。多么生动的梦啊!

我悄悄的回到村里,走进客栈时也没被别人看见。我坐下来,默默地想着夜里发生的怪事。渐渐地,我不再觉得那是梦了。没错,我看见的都是影像,没有真凭实据。但是,我确信,我看见了千真万确的可怕的事。但我是怎么知道的呢?有什么能证明我的确是看到了,而不是我自己的头脑在做恶梦呢?

像是找到了答案似的,我的脑海中闪现出一个名字——萨利姆·巴哈杜!传说中,这个既是军人又是作家的人就是摧毁斯特里格伊卡瓦村的那支苏莱曼军队的指挥官。这似乎就可以推敲了;如果是这样,他就是在烧毁了村子后直接奔赴血腥的斯科姆瓦战场——他的死亡之地的。我大叫一声,跳了起来——那卷手稿,那卷从土耳其人的尸体上翻出来,让鲍里斯伯爵打冷战的手稿——莫非那上面记录了土耳其人在斯特里格伊卡瓦村的大发现?有什么能撼动波兰勇士的钢铁神经呢?既然人们还不曾找回伯爵的尸骨,那么,那个漆盒和它里面的秘密不就仍和鲍里斯·弗拉迪诺夫一起埋在那堆废墟下吗?我开始匆匆整理我的行装。

三天后,我已经安坐在距离古战场几英里远的一个小村庄里了,当月亮升起时,我正怀着一股原始的激情搬着山顶上那一堆崩塌的石头。这真是能把腰累折的苦力活——现在回头去看,我都不知道我是怎么干成的,而且,从月上梢头一直干到黎明初现,我一刻都不曾停歇。当太阳正要升起的时候,我搬开了最后的一大块石头,看到了鲍里斯·弗拉迪诺夫伯爵的尸骨——只是一些可怜的碎骨头——当中有一个被砸得变了形的盒子,涂了漆的表面使它历经几百年都没有完全朽坏。

我怀着极度的渴望,把它抓在手里,在尸骨上盖了一些石头,就匆匆离开了,我不介意那些疑心重重的农民发现我干了一个显然是伤天害理的事。

回到我在客栈的房间后,我打开了盒子,发现羊皮纸相对来讲是完好无损的;盒子里还有别的东西——一个短粗的小东西,包在一块绸布里。我非常想探究羊皮纸上的秘密,但我实在是太疲惫了。自从离开斯特里格伊卡瓦村后,我就几乎没睡过觉,再加上昨夜的苦干,我已经被累垮了。我强迫自己倒在床上,一直睡到太阳落山。

我草草吃了晚饭,然后,借着摇曳的烛光,我开始看那些工整地写在羊皮纸上的土耳其文。这是件很困难的事,因为我不是很精通土耳其语,而且那种古代的叙事文体也让我犯难。我吃力地读着,一个反复出现的词紧紧地抓住了我,一种渐渐加深的恐惧令我浑身战栗。我强撑着读下去,随着故事渐渐清晰、完整,我血管里的血已经变得冰凉,头发都立起来了,舌头也从嘴里吐了出来。林子里的昆虫和动物在夜里发出的声音就像是可怕的呢喃,夜风的呼啸就好像是贪婪的魔鬼在傻笑,外界的一切都带有几分可怕的疯狂,是那卷可恶的手稿里所记叙的疯狂。

带窗格的窗户上映出了黎明的鱼肚白,我放下手稿,打开绸布包,拿起了里面的东西。看到它,我就知道了,手稿里记录的都是真的。

我把这两件可怕的东西都放回到盒子里,没顾上休息,没睡觉,也没吃饭,把盒子和大石头绑在一起,让它沉入了多瑙河的最深处,上帝保佑,让河水把盒子再冲回它的地狱去吧。

仲夏之夜我在斯特里格伊卡瓦村的山上梦见的事并不是梦。幸亏贾斯廷·杰弗里只是在白天去那里走了走,然后就离开了,如果他看见了那可怕的祭典,他恐怕早就神经错乱了。我怎么会没有失去理智呢,我不知道。

不,那不是梦——我看见了一个邪恶的祭典,一群早已死去的、来自地狱的信徒祭拜他们的祖先;拜倒在一个魔鬼面前的一群幽灵。魔鬼是地狱的主宰。他在山里盘踞了很长很长的时间,但他的魔爪再也抓不住活人的灵魂了,他的王国是一个死去的王国,只有那些侍奉他的幽灵住在里面。

我不知道,是谁在那个恐怖之夜打开了地狱之门,但我的眼睛看见了。而且我知道,我那晚看见的都不是活人,因为在萨利姆·巴哈杜精心誊写的手稿上详尽地记叙了他和他的士兵在斯特里格伊卡瓦山谷里所发现的一切;我一字一句地弄清了从那些狂叫的信徒嘴里吐出的亵渎神明的污言秽语;我还了解到,惊恐万状的土耳其人在隐蔽在高山上的黑洞穴里围捕了一个在地上打滚的丑陋而臃肿的像蟾蜍一样的怪物,并且念着古老的咒语,用火和古代的铁器杀死了它。即便是坚强的老萨利姆,在记录那些惨烈的场面时,手也禁不住地颤抖。还有一些他不想记录或无法记录的事,随着他的猝死而被他带走了。

那个包在绸布里的金色的小饰物就是“怪物”的偶像,是萨利姆从戴着面具的牧师的项链上扯下来的。

土耳其人一把火将邪恶的山谷烧了。那些阴暗的群山看上去就像是永世的深渊。不——那晚令我战栗的不是我对“怪物”的恐惧。那令人恶心的“怪物”是地狱的产物,每年只在那个最可怕的夜晚出现一小时,正如我所见到的那样。但他已经没有信徒了。

但当我意识到,魔鬼曾经就这样占据了人类的灵魂时,我的额头上还是冒出了冷汗;我不敢再看冯·容兹的书了。这下我明白他不断提到的“钥匙”的含义了——岁月!开启那分隔可怕的过去和可怕的现在的大门的钥匙。我明白了,为什么月光下的悬崖像城垛,为什么客栈老板的侄子在恶梦里梦见的“黑石”就像黑色古堡中的石柱。如果人们在这些山里开凿的话,他们可能会在这些山坡下有令人难以置信的发现呢。因为,土耳其人围捕“怪物”的那个洞穴并不是一个真正的山洞,很久很久以前,这里曾是一个巨大的深渊,当地球抖动自己的身体,像掀起波浪一样将那些青山竖立起来时,也将不可思议的东西掩盖了。

钥匙!对,是一把钥匙,象征了一种被忘却的恐怖——在地球黑暗的初期,从地狱里爬出来,现在又回到了地狱中。但冯·容兹还暗示了其它什么残酷的可能吗?他一生都摆脱不掉的魔爪又是什么呢?自从读了萨利姆·巴哈杜的手稿,我就不再对“黑书”的内容有任何疑意了。人类并不是地球自始至终的主人——现在是吗?

我再次想到——如果有一个像“巨石之主”之类的可怕的东西,以某种方式重现它自己那令人难以形容的远古时代——在地球的黑暗之所蠢蠢欲动的会是什么呢?

 

《缅茄之犬》 弗兰克·贝尔克纳普·朗

 

“你来了,我真高兴,”查默斯说。他坐在窗边,脸色惨白。他的胳膊肘夹着两根长长的蜡烛,惨淡的黄褐色烛光照在他的长鼻子上,和微微后缩的下巴上。查默斯的房间里没有一点现代气息。他就像是一个中世纪的苦行僧,喜欢发黄的手稿胜于汽车,喜欢奇形怪状的石刻胜于收音机和计算器。

当我走向他给我腾出的一张长靠背椅时,瞥了一眼他的书桌,我惊奇地发现,他正在研究一个当代知名的物理学家的数学公式,并且已经在许多薄薄的黄纸上画满了奇怪的几何图形。

“爱因斯坦和约翰·迪伊真是奇怪的伙伴,”我看了看他的数学图表和书架上那六、七十本奇书,说道。他的乌木书架上摆满了柏罗丁,伊曼纽尔·墨斯科普鲁斯,圣托马斯·阿奎那和弗雷尼寇·德贝西等人的著作,椅子上,桌子上,书桌上散放着关于中世纪男巫和女巫法术以及黑巫术的小册子,和所有那些不为现代社会所接受的古怪玩意儿。

查默斯面带迷人的微笑,递给我一支俄罗斯香烟,烟碟上刻着怪异的花纹。“我们刚刚发现,”他说,“古代术士和巫师有三分之二都是对的,你们当代的生物学家和唯物主义者十之八九都是错的。”

“你总是嘲弄现代科学,”我有点不耐烦地说。

“只是针对教条主义的科学,”他说。“我一直就是个叛逆,是为创造力和注定失败的事而奋斗的人;这就是为什么我要选择去反驳当代生物学家的那些论断。”

“还有爱因斯坦?”我问。

“超经验数学的传教士!”他充满敬意地咕哝着。“一个彻底的神秘主义者,探索未知的人。”

“所以,你并不是完全藐视科学的。”

“那当然,”他肯定地说。“我只是不相信过去50年里的科学实证主义,海克尔和达尔文的实证论,还有贝特朗·罗素先生的。我坚信,生物学在解释人类的起源和命运时,可鄙地失败了。”

“请给他们时间,”我反驳他。

查默斯的眼睛放着光。“我的朋友,”他喃喃地说,“多么好的双关语呀。给他们时间。那正是我要做的事。但是,你那些当代的生物学家却藐视时间。他有这把钥匙,却拒绝用它。我们对时间又真正了解多少?爱因斯坦相信它是相对的,它可以用空间,曲线的空间术语来解释。但我们就应该到此为止吗?当数学行不通时,我们就不能用悟性继续前进吗?”

“你踏上了一条危险的路,”我说。“那是一个陷阱,但你却视而不见。现代科学之所以进步得如此缓慢,就是因为它不接受无法被证明的一切。可你却——”

“我会用大麻,鸦片,所有的药物。我要去赶超那些东方的哲人。到时候,说不定我会了解——”

“什么?”

“第四维空间。”

“神智学的垃圾!”

“也许吧。但我相信药物能拓展人的意识。威廉·詹姆斯就认同我。而且,我还发现了一种新玩意儿。”

“一种新药?”

“中国的炼丹术士早在几百年前就开始用了,但西方人并不知道。它的功效令人惊异。借助它,再加上我的数学知识,我相信我能回到从前。”

“我不明白。”

“时间不过是我们尚未全面了解的又一维新的空间。时间和运动都是假象。早在地球起源时就存在的所有一切,现在仍然存在。几百年前在这个星球上发生过的事,在另一维空间里依然存在着。几百年后将要发生的事,也已经存在了。我们察觉不到它的存在,是因为我们无法进入它所处的那维空间。人类,正如我们所了解的,不过是些小碎片,巨大的整体中极其微小的小碎片。每个人都和之前生活在这个星球上的他的全部生命联系着。他的所有祖先都是他的组成部分。只有时间将他和他的祖先分隔开,时间是个假象,是并不存在的。”

“我想,我明白了,”我咕哝了一句。

“你要是能对我想要达到的目的有个大概的了解,就很不错了。我要剥掉蒙住我的眼睛的时间假象,看到起点和终点。”

“你觉得这种新药能助你一臂之力?”

“我确信它能行。我还要你来帮我。我想马上就吃药。我不能再等了。我必须去看。”他的眼神很怪异。“我要回去,回到从前。”

他站起身,快步走到壁炉架前。当他再次面对我时,手里多了个小方盒子。“我这儿有5片‘辽药’。中国的哲人老子就用过这个,而且在它的作用下,他看见了‘道’。‘道’是世上最神秘的力量;它包围着一切,遍及所有事物;它包含了看得见的宇宙万物,和一切被我们称为现实的东西。悟了‘道’的人能清楚地看到事物的过去和未来。”

“垃圾!”我反驳他。

“‘道’就像是一个巨大的动物,静卧着,一动不动,我们宇宙万世的过去、现在和将来都在它庞大的身体里。我们通过一个被我们称为时间的小缝隙,能看到这个庞然大物的一部分。借助这个药,我就能把这个缝隙扩大。我将能够看到更多的生命内容,看到静卧着的巨兽的全貌。”

“那你想让我做什么呢?”

“观察,我的朋友。观察和记录。如果我往回走得太远了,你得把我召回来。你使劲摇晃我,就能把我召回来。如果我有身体剧痛的表现,你必须立刻把我召回来。”

“查默斯,”我说,“我希望你不要去做这个实验。你是在冒险。我不相信有什么第四维空间,我更不相信什么‘道’。我不赞成你用不确知的药物做实验。”

“我知道这药的药性,”他答道。“我确切地知道它对人和动物的影响,我也知道它的危险性。危险并不在于药物本身。我唯一害怕的是我可能在时间里迷失。你知道,我需要这药。在我吞下药片之前,我要把我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在我写在这张纸上的几何和代数符号上。”他拿起放在他膝上的数学图表。“我要为这次在时间里的远游做好精神准备。在我吃下这能让我行使超凡的感知力的药片之前,我要让我的意识接近第四维空间。在我进入东方哲人的梦幻世界之前,我要获得现代科学能提供给我的一切数学方面的帮助。这些数学知识,这些对第四维空间的真正含义的意识接近,将补充药力的作用。药物将展开惊人的崭新远景——数学上的准备将使我能够知性地理解它们。我经常能在梦里领悟第四维空间,感性地,直观地,但除了片刻的感知外,我从没在清醒的时候见过那超凡的壮丽景象。

“但有了你的帮助,我相信我能回到那里。你要记下我在药力的作用下所说的每一句话。无论我的话有多奇怪,多不合条理,你都不要有任何遗漏。等我醒来时,我也许能够找到破解神秘之事的钥匙。我不能确定我会成功,但如果我成功了”——他的眼睛又怪异地放着光——“时间对于我来说将不复存在了!”

他猛地坐了下来。“我要马上做实验了。请站在窗户那边,看着我。你有笔吗?”

我沮丧地点点头,从上衣口袋里取出一支浅绿色的“沃特曼”钢笔。

“有记事本吗,弗兰克?”

我叹了口气,做了个本子。“我坚决不赞成这个实验,”我嘀咕着。“你是在做一次可怕的冒险。”

“别婆婆妈妈的!”他警告我。“现在,无论你说什么,都不能让我停手了。我恳求你,在我研究这些图表时,请保持安静。”

他拿起图表看起来。我看着壁炉架上的时钟,秒针嘀哒走着,一种奇怪的恐惧攫住了我的心,令我窒息。

突然,时钟不走了,而就在这时,查默斯吞下了药片。

我赶忙起身朝他走去,但他用眼睛恳求我不要去打扰他。“时钟停了,”他低声说。“控制着它的力量赞成我的实验。时间停止了,我也吃了药。我祈祷上帝,我不要迷路。”

他闭上眼睛,靠在沙发上。他喘着粗气,脸上血色尽失。很显然,药很快就起了作用。

“开始黑下来了,”他喃喃地说。“写下来。开始黑下来了,屋里熟悉的景物都变暗了。透过我的眼皮,我能模模糊糊地分辨它们,但它们很快就消失了。”

我把笔摇出水,用速记法飞快地写着,他还在继续描述着。

“我正离开房间。墙不见了,我不再能看见任何熟悉的东西了。当然,我一直都能看见你的脸。我希望你正在做记录。我觉得,我将要做一个大的跨越——穿越空间的跨越。或者,也许是一个穿越时间的跨越。我说不好。一切都是黑暗的,模糊的。”

他静静地坐了一会儿,头垂在胸前。突然,他变得僵直起来,眼皮眨动着。“天堂里的上帝!”他叫着。“我看见了!”

他在沙发上向前扭曲着身体,盯着对面的墙。但我知道,他已经看到了墙的那一边,屋里的景物对他来说已经不复存在了。“查默斯,”我叫道,“查默斯,我可以唤醒你吗?”

“不要!”他尖叫着说。“我看见了一切。在这个星球上先于我的那亿万条生命此时就在我眼前。我看见不同年龄,不同种族,不同肤色的所有的人。他们在争斗,残杀,建设,跳舞,唱歌。他们在人迹罕至的沙漠上,围坐在篝火边,驾着单翼机在空中飞翔。他们坐着独木舟和巨大的蒸汽船在海上航行;他们在黑暗的山洞里,把野牛和猛犸画在墙上,用怪异的未来派手法涂抹着巨大的画布。我看见了从亚特兰蒂斯来的移民。我看见了从利莫里亚来的移民。我看见了那些古老的种族——一个征服了亚洲的神秘的黑侏儒游牧部落,散布在欧洲的低头曲膝的尼安德特原始人。我看见亚该亚人涌入希腊的岛屿,原始的古希腊文明发端了。我在雅典,而伯里克利还小。我站在意大利的土地上。我帮助萨宾人烧杀抢掠;我和皇家古罗马军团一起远征。我吓得发抖,惊愕地看着巨幅的军旗和踏着大步的胜利之师,感觉着大地的颤动。当我走过一堆从底比斯用牛驮回来的黄金和象牙时,无数赤裸着的奴隶在我面前匍匐着,当卖花女喊着‘万福,恺撒’时,我点头微笑。我是摩尔人的大帆船上的一个奴隶。我看着一座宏伟的教堂建了起来。月复一月,年复一年,我看着一砖一石被砌了起来。在尼禄的花园里,我被吊在一堆火上烤着,我嘲笑着宗教裁判所的那些拷问官。

“我走进了最神圣的避难所;我走进了维纳斯的神殿。我虔诚地跪在玛戈纳母亲的面前,我向那些蒙着面纱坐在巴比伦的小树林里的奉献的妓女裸露的膝盖上投掷硬币。我悄悄混进伊丽莎白女王的剧院,身边都是些浑身发臭的下层贱民,我为《威尼斯商人》叫好。我和但丁一起走在佛罗伦萨狭窄的街道上。我遇见了年轻的比阿特丽斯,我狂喜地盯着她,她的裙边扫到了我的鞋。我是伊西斯的一名祭司,我的法术令国人惊骇。东方三贤之一的西蒙跪在我面前,请求我的帮助,当我走向法老王时,法老王在战栗。在印度,我和大师谈话,又尖叫着从他们的身边跑开了,因为他们的启示就像是在流血的伤口上撒盐。

我能同时直观地意识到所有的事物。我能从各个方面理解每一件事物;我是我周围的亿万人之一分子。我存在于所有人中,所有人又存在于我之中。我在一瞬间就看到了人类历史的全部,过去和现在。

“只需伸伸脖子,我就能看到更远更远的过去。现在,我正穿过一些奇怪的曲线和角回到过去。角和曲线包围着我。通过曲线,我看到了大块大块的时间。有呈曲线的时间,呈角度的时间。存在于呈角度的时间里的生物不能进入呈曲线的时间里。真是太奇怪了。

“我往回走着。人类已经从地球上消失了。巨型的爬行动物蜷缩在巨大的棕榈树下,懒洋洋地在灰暗的湖水里游泳。现在,爬行动物也消失了。陆地上已经不存在动物了,但我能清楚地看到,在水下,有黑糊糊的形体缓慢地在发腐的草木上移动。

“这些形体变得越来越简单了。现在,它们已经变成单细胞了。在我的周围全是角——奇怪的角,地球上没有类似的角。我害怕极了。

“这儿有一个深渊,人类不曾探测到的深渊。”

我盯着他。查默斯站了起来,并且用胳膊绝望地比划着。“我正在穿过神秘的角;我正在接近——啊,太恐怖了。”

“查默斯!”我叫着。“你想让我打断你吗?”

他赶快用右手挡在脸前,仿佛要遮住一个可怕的景象。“现在还不要!”他大声说。“我要继续。我要看——是什么——躺在——那边——”

他的额头上冒出了冷汗,肩膀痉挛似的抽搐着。“在生命的那一边”——他面带恐惧,脸变得煞白——“有我不认识的东西。它们慢慢地穿过角。它们没有身体,它们慢慢地穿过了令人无法容忍的角。”

这时,我开始注意到屋里有一种味。那是一种刺鼻的、难以形容的气味,恶心得令我难以忍受。我快步走到窗前,打开了窗户。等我回到查默斯身边,观察他的眼睛时,我几乎都要晕过去了。

“我觉得它们嗅到我的气味了!”他尖声叫着。“它们正慢慢地转向我。”

他剧烈地颤抖着。他的双手在空中乱抓了一阵。随后,他的腿一软,脸朝下,栽倒在地,流着口水,不停地呻吟着。

我默默地看着他在地板上爬行。他不再是一个人了。他呲着牙,口水从嘴角流出来。

“查默斯,”我喊他。“查默斯,别这样!别这样,你听见了吗?”

就像是在回应我的呼唤似的,他开始像狗似的发出嘶哑的颤声,并且开始在屋里绕着一个圈满地打滚。我弯下腰,抓住他的肩膀。我拼命的摇晃他。他转过头来,狠狠地打我的手腕。我被吓得浑身无力,但我不敢放开他,我怕他会在狂怒中自残。

“查默斯,”我轻声说,“你必须停下来了。屋里没有任何东西能伤害你。你明白吗?”

我继续摇晃着他,劝他,渐渐地,他脸上的疯狂劲消失了。他在一块中国毯上蜷成了一团,颤抖着,抽搐着。

我把他扶到沙发上坐下。他的脸痛苦地扭曲着,我知道,他正在挣扎着摆脱可怕的记忆。

“威士忌,”他喃喃地说。“窗边的柜子里有一个扁酒瓶——最上层左手边的抽屉里。”

我把酒瓶递给他。他的手指紧紧地抓住酒瓶,指关节都攥得发青了。“它们差点抓住我,”他大口喘着气。他一口气把酒喝光,脸上渐渐有了血色。

“那药真是吓人!”我小声说道。

“那不是药的事,”他哀叹着。

他的眼睛不再闪着邪光,但他还是一幅失魂落魄的样子。

“它们嗅到了我,”他说。“我走得太远了。”

“它们什么样?”我逗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