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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巫师归来》 克拉克·阿什顿·史密斯

 

我已经待业好几个月了,手头的积蓄也已所剩无几。所以,当我收到约翰·卡恩比的通知,邀我前去面试时,我自然是喜出望外了。卡恩比登了个招秘书的广告,还要求所有应聘者必须先就他们的工作能力提供一份书面材料,我就按要求写了份东西去应聘。

卡恩比显然是一个做学问的隐士,不喜欢和那么多的陌生人打交道;故而他选择用这种方法来筛除那些不符合要求的人。他简单明了地列出了他的要求,这些要求并不是随便一个受过良好教育的人就能达到的。其中,懂阿拉伯语就是必要条件之一;算我走运,我学过这个冷门,而且还获得了学位呢。

我凭着大概的方位印象,在奥克兰郊区的一条山顶林荫路的尽头找到了他的地址。这是一座两层的大房子,被老橡树遮蔽着,黑黑的,爬满了恣意生长的常春藤,周围是未经修剪的女贞和疯长了数年的灌木围篱。屋的一侧是一块长满乱草的空地,另一侧是纠结缠绕的葡萄藤,还有树木,包围着这座被火烧毁了的破房子,并把它与邻近的房子隔开来。

除了它那种久被遗忘的样子外,还有某种阴森与凄凉萦绕在其周围——在被常春藤构络出的房屋轮廓里,在若隐若现的、幽暗的窗户里,在奇形怪状的橡树和蔓生的灌木丛那特别的外形里。不知为何,当我走进院子,沿着一条未经打扫的小径走向前门时,我的兴奋劲却有点消退了。

当我发现自己就站在约翰·卡恩比的面前时,我的喜悦滋味就变得更少了;虽然我也无法说清楚究竟是什么原因让我有种冷飕飕、阴沉沉的预感,让我的心情也变得沉重起来。也许是因为他本人,还有他迎我进去的那间阴暗的藏书室吧——里面阴阴地泛着霉味,无论是太阳或是照明灯都不曾将其彻底驱散。真的,肯定是因为这个藏书室了;因为,约翰·卡恩比本人就是我想像中的那种人。

他是那种隐居起来、经年累月做某项学术研究的学者,具有这类人的所有特征。干瘦,驼背,前额宽阔,一头灰暗的长发;苍白的面颊凹陷下去,胡子刮得光光的。此外,他还有一种失魂落魄的神态,一种谨小慎微的畏缩,更甚于一般的隐遁者所常有的那种羞怯,而他那双有着黑眼圈的、不安的眼睛的每一次顾盼,和他那双瘦骨嶙峋的手的每一个举动都流露出一种持续不断的焦虑。十有八九,他的过度操劳已经严重地影响到了他的健康;我禁不住想知道究竟是什么学问把他搞成这么一副形将崩溃的样子。但他在某些方面——也许是他弓着的宽肩膀和他棱角分明的面部轮廓——又给人一种曾经孔武有力的印象,似乎他的活力还没有完全耗尽。

他的声音出人意料地深沉而且洪亮。

“我觉得你能胜任,奥格登先生,”在问过一些基本问题之后——大部分是和我的语言知识有关,特别是我对阿拉伯文的掌握情况,他说。“你的工作量不会太大;但我要的是一个能够随叫随到的人。所以你必须和我住在一起。我会给你一个舒适的房间,而且我保证你吃了我做的饭菜不会中毒。我通常在晚上工作;我希望你能配合我的工作时间。”

照说我应该对自己得到了这份秘书工作而感到高兴。但在我谢过约翰·卡恩比并告诉他我随时都可以按他的要求搬进来的时候,我却隐隐地感到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不情愿,和一种朦朦胧胧的不祥之兆。

他显得很高兴;有一刻,他的举止显现出了那种奇怪的焦虑。

“那马上就过来吧——就今天下午吧,如果你可以的话,”他说。“有你陪我,我会很高兴的,越快越好。我真是已经独居了好一段时间了;我必须承认,我已经开始厌倦孤独了。况且,因为缺乏必要的人手,我的工作已经被耽搁了。我哥哥以前和我一起住,并且协助我的工作,可他出远门了。”

我回到我在城里的住处,用剩下的最后几块钱付清了房租,把我的物品打包,不出一小时就回到了我的新主顾的家。他让我住二楼的一个房间,虽然潮湿且布满灰尘,但比起之前我在手头拮据时委身的鸽子窝要舒适多了。然后,他把我带到他的书房,就在同一层,走廊的最尽头。他跟我说,今后我的大部分工作都将在这里进行。

当我看见书房里的景象时,我差点吓得叫出声来。这儿和我想像中的那些老巫师的密室别无二致。几张桌子上散放着不知做何用途的古旧器具、占星图表、头骨、蒸馏器、晶体、天主教堂中常用的那种香炉、用破烂不堪的皮革和铜锈斑斑的扣环捆扎起来的书卷。在一个屋角,立着一具大猩猩的骨架,在另一角,是一副人的骨架;头顶上悬着一条鳄鱼的标本。

架子上摞的全是书,草草地扫一眼书名,我就知道这里汇集了古今关于鬼神学和巫术的全部著作。墙上挂着一些怪诞的油画和蚀刻版画,描绘的都是相同的主题;屋里的整个基调就是种种几乎已被人遗忘的迷信的交织混杂。通常地,在面对这番景象时,我应该会抱之以一笑;但不知怎么,在这个凄凉、阴暗的房子里,站在神经兮兮、如恶梦附身的卡恩比身边,我却止不住地浑身发抖。

在其中一张桌子上,放着一台打字机,显得和这里的中古遗风以及魔鬼崇拜的风格有些格格不入,打字机的周围乱七八糟地堆着一摞摞的手稿。屋子的一头有一个挂着帘子的小凹室,放着一张床,是卡恩比睡觉的地方。我瞥见,对着小凹室的另一头的墙上有一个上了锁的橱柜,就在人和大猩猩的那些骨架之间。

卡恩比注意到了我惊讶的表情,并用一种令我难以揣测的表情急切而又审慎地看着我。他开始向我解释。

“我一辈子都在研究魔鬼学和巫术,”他宣称。“这是一个令人着魔的学术领域,而且是一个被特别忽视了的领域。我现在正在写一部专著,想要把已知的各个时期人类对魔术和魔鬼崇拜的实践内容都联系起来。你的工作,起码是目前的工作,就是整理我已经写好的这些初稿,并把它们打出来,同时还要帮我检索参考资料和函件。你的阿拉伯语会对我有极大的帮助,因为我自己的阿拉伯语基础不太好,而我又需要了解《死灵之书》的阿拉伯原文中的某些必不可少的内容。我有理由怀疑奥拉斯·伍缪斯的拉丁文译本存在某些遗漏和错误。”

我听说过这本不同寻常的、几乎被神话了的著作,但从未见到过。据说,书中包含了邪神的最高机密和被禁止的内容;而那本由阿拉伯狂人阿卜杜·阿尔哈兹莱德写就的原著,更是稀世难求。我奇怪,卡恩比怎么会有这本书。

“吃过晚饭后,我就给你看这本书,”卡恩比接着说。“有一、两段让我百思不得其解,你肯定能帮我搞清楚。”

晚餐由我的雇主亲自烹调和上菜,比我在廉价的小饭馆里吃的好多了。卡恩比好像也不再那么神经质了。他很健谈,在我们喝了一瓶甘醇的苏特恩白葡萄酒之后,他更是开始展现某种学者风范。但不知什么原因,我却被一些暗示和预兆所困扰,而我也不知道它们都是从哪里来的。

我们回到了书房,卡恩比从一个上了锁的抽屉里取出那本他提到过的书。书真够旧的,乌木的封面上绘有银色的阿拉伯图案,还饰有黑亮的深红色。我翻开发黄的书页,从里面散发出来的气味呛得我禁不住后退几步——这不是物质腐蚀后所常有的气味,倒像是被人遗忘的墓地尸堆里才有的腐臭。

卡恩比从我的手里接过这本古老的手稿,翻到中间的一页,兴奋得眼睛发光。他用瘦长的食指指着其中的一段文字。

“告诉我这段是怎么说的,”他紧张而又兴奋地低声说道。

我慢慢地翻译着这段话,有些地方还挺费劲,卡恩比给了我纸和笔,我把英文译文大致写了下来。然后,我按照他的要求,大声地念道:

“一个鲜为人知但却可以证实的事实是,一个死去的巫师的意愿可以支配他自己的尸身,可以让它从坟墓里出来,去做他活着时没有完成的事。这种复活总是为了要去做坏事,为了要去伤害别人。尸体最乐于在完整无缺的状态下被复活;然而,也有一些案例,巫师的意愿可以唤起支离破碎的尸骨,让这些残骸单独地,或是临时整合起来完成他没做完的事。在这种情况下,当事情做完后,尸身又会回复到它之前的分离状态。”

当然,这都是一派胡言。《死灵之书》中的这段该死的文字让我感到神经过敏,但更令我想要发狂的或许是我的雇主在全神贯注地聆听时显出的那种怪异的、病态的表情,而且,在我快要念完的时候,我听到从外面的走廊里传来一阵难以形容的声音,像是什么东西在滑行。待我念完后,抬头看卡恩比时,我被他的表情吓坏了——他的脸呈现出魂飞魄散的恐惧,像是有恶魔在困扰着他似的。我觉得,他并不是在听我念译文,而是在听走廊里的奇怪声响。

“房子里到处都是老鼠,”他捕捉到了我探询的目光,便说道。“无论我怎么努力,也无法把他们消灭掉。”

不断传来的声响,就像是有老鼠在地板上拖着什么东西慢慢地走。声音越来越近,像是到了卡恩比的房门前,停了一会儿,又渐行渐远了。我的雇主显出焦虑的神情;他充满恐惧地专心听着,声音越近,他越害怕,声音远去,他的恐惧也减了几分。

“我太紧张了,”他说。“我最近做得很辛苦,所以才这样。即便是很小的一点声音都会让我心烦意乱。”

声音渐渐地消失了。卡恩比也稍微回过神来了。

“能把你的译文再念一遍吗?”他问。“我要一字一句地把它吃透。”

我照办了。他听着,还是刚才那副专注的样子,而这次走廊里没有任何声音来打搅我们。当我读到最后一句时,卡恩比的脸色变得更苍白了,好像最后一点残留的血也已经流尽了;他深陷的眼睛里发着亮光,就像是穹顶深处的鬼火。

“这是最值得注意的一段话,”他解释说。“我的阿拉伯语不行,所以我拿不准它的意思;而且我发现奥拉斯·伍缪斯的拉丁文译本把这一整段话都删减了。谢谢你具有专业水准的翻译。你终于帮我搞清楚了。”

他的语调冷漠又刻板,好像他在克制着自己,并且控制着不可知的思想和感情世界。不知为何,我觉得卡恩比显得比先前更紧张,更烦躁了,而且,我读的这段《死灵之书》也以某种不可思议的方式加重了他的烦躁不安。他的表情吓死人,仿佛他正在忙着思考一些不好的、不为人所知的事。

不过,他好像又镇定下来了,并让我翻译另一段。这段讲了一个很特别的符咒规则,是用来降服死人的,还有一套仪式,其中要用到珍稀的阿拉伯的香料,还要求准确地吟诵起码100多个食尸鬼和恶魔的名号。我把这段写出来给卡恩比,他迫不及待地研读了好长一段时间。

“这段也是,”他说,“在奥拉斯·伍缪斯的译本里也没有。”他又仔细地读过之后,小心翼翼地把纸折好,放进之前存放《死灵之书》的那个抽屉里。

这个晚上是我度过的最怪异的一晚。我们一直坐在那儿讨论着这本邪恶之书的译文,而我越来越肯定地认为,我的雇主非常害怕某些东西;他害怕独处,并且就是因为这一点而不是什么其它原因,他把我留在他身边。他似乎一直在痛苦和煎熬中等待和留意着什么,而且我发现他并没把太多心思放到我们的谈话内容上。置身于屋内各种诡异的陈设之中,被莫名的恶兆和说不出的恐惧所包围,我的理性开始慢慢地让步于被唤醒的内心深处本能的恐惧。平时,我对这些带有迷信色彩的东西根本不屑一顾,而现在不同了。我无疑地也受到了某些心理影响,困扰着卡恩比的神秘的恐惧也攫住了我的心。

他没有明说真正困扰着他的东西,却反复提到一种神经失调。在我们的谈话中,他不止一次地想要暗示,他对超自然力和魔鬼学的兴趣完全是理性的,他和我一样,本身是不相信这些东西的。而我却认定,他的暗示是虚伪的;他假装以科学的理性来看待这些东西,而实际上他却被这些学说牵制和困扰着,多半是,他对神秘学的研究带给了他假想的恐惧,而他已经深受其害了。

曾令我的雇主如此烦躁不安的声音没有再次出现。我们肯定是在摊开来的阿拉伯狂人的书卷前坐了好长时间。终于,卡恩比好像意识到时间已经不早了。

“恐怕我让你做得太久了,”他略带歉意地说。“你应该去睡会儿了。我只顾自己,却忘了别人并不像我一样,能耗这么晚。”

我和他客气了两句,道了晚安,如释重负般地朝我的房间走去。我好像把我所经历的恐惧和压抑都一股脑地卸在了卡恩比的房间里。

长长的走廊里只亮着一盏灯。灯在靠近卡恩比的房门这边;而我的房门在走廊黑黢黢的另一头,靠近楼梯口的地方。我正摸索着门把手,听见身后有动静,转身一看,只见黑暗中突然从走廊的楼梯口处冒出一个看不清形状的小东西,跳下台阶,不见了。我被吓坏了;因为,虽然只是模糊不清的匆匆一瞥,但那东西比老鼠白多了,形状也不像是一只动物。我不能肯定那是什么,但它的外形就像怪物一样。我站在那儿,浑身抖得厉害,听着楼梯上发出的奇怪的撞击声,好像是有个东西一阶一阶地滚下了台阶。声音很有节奏,并终于停止了。

我没有打开走廊上的灯,也没有跑去楼梯口看个究竟,我只想求得身心安全。呆立了一会儿后,我进到了我的房间,锁上了门,带着悬而未决的疑惑和模模糊糊的恐惧上了床。我没关灯;好几个小时都没睡着,时刻等待着那可恶的声音再次响起。但屋里静得像停尸房似的,我什么都没听见。最后,出乎我的意料,我睡着了,而且睡得很沉,一夜无梦。

我的手表已经指向10点了。我不知道我的雇主是否出于体贴才没叫醒我,还是因为他自己也没起来。我穿好衣服,下了楼,看见他正坐在早餐桌边等我。他显得比已往更苍白,更怯懦,像没睡好似的。

“我希望那些老鼠没有太打扰你,”寒暄几句之后,他说。“真得治治它们了。”

“我根本没留意那些老鼠,”我答道。我断不会提起昨晚我回房间时耳闻目睹的鬼魅之事。我肯定是看花眼了;那肯定就是一只老鼠,拖着什么东西下楼。我试图忘掉那讨人嫌的、重复再三的声响,和黑暗中那一闪即逝的、令人难以置信的影像。

我的雇主用一种奇怪的眼光盯着我看,仿佛要看透我心底的秘密。早餐吃得很闷;接下来的时光也一样。卡恩比大半个下午都把自己关在屋子里,我则呆在楼下的藏书室里干活。我猜不出卡恩比自己在屋子里干什么;但我觉得我不止一次地听到隐隐传来的深沉的说话声,语音单调。我的头脑被滋生的恐惧和可怕的直觉占据了。屋里充斥的令人无法忍受的神秘感包围着我,令我窒息;我感觉到处都是无形的阴库巴斯恶鬼。

当我的雇主唤我去书房时,我感觉轻松了一些。走进书房,我注意到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刺鼻的香味,还飘着未散尽的袅袅青烟,和在教堂香炉里烧东方香料时的情形差不多。原本靠墙放着的一块伊斯法罕地毯被铺在了屋子的中央,但并没有完全盖住画在地上的一个紫色的圆圈。毫无疑问,卡恩比刚才在做法;我想起了他让我翻译的那些符咒规则。

但他并没有告诉我他做了些什么。他的样子有了很大的变化,比先前的任何时候都要自信。他一本正经地把一摞手稿放在我的面前,让我帮他打出来。听着打字机发出的熟悉的敲击声,我也不太去想那些可怕的事了,我甚至觉得我的雇主写的那些东西有点可笑,都是些关于如何获得超法力的内容。然而,在我轻松的背后,还是萦绕着隐约的不安。

到了晚上,我们吃过晚餐后,又回到了书房。卡恩比又显出了紧张的样子,好像他正在急等着看什么试验的结果。我继续做我的事;但他的情绪还是多少影响到了我,我也时不时紧张地听着动静。

终于,除了打字机的敲击声外,我还听到了走廊上那独特的滑行声。卡恩比也听见了,他那自信的神态已经荡然无存了,取而代之的是无比可怜的恐惧。

滑行声离近了,接着是一种迟缓的、拖拉的声响,然后是大大小小的各种无法辨识的声音,像是滑行,像是急跑。走廊里几乎都是这些声音,好像有一大群老鼠在地板上拖着刚收获的腐肉。但无论有多少老鼠,拖着多大的东西,都不可能弄出这么大的动静。这些声音里有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让我一点点地感到脊背发凉。

“好家伙!那是什么声音?”我大叫。

“是老鼠!我告诉你,那不过是老鼠!”卡恩比歇斯底里地尖叫着。

过了一会儿,从门槛附近传来了清晰的敲门声。同时,我还听见放在房间尽头的那个上了锁的橱柜里有沉重的震动声。卡恩比刚才还直挺挺地站着,而此时他颓然地坐在了椅子上。他的脸色苍白,几乎快被吓疯了。

恶梦般的疑虑和紧张令我无法忍受,我冲过去,猛地把门打开,全然不顾我的雇主发了疯似的抗议。跨出门槛,走进昏暗的走廊时,我并不知道我想看什么。

当我低头看那个差点被我踩到的东西时,我惊讶得直感到恶心,并真的想吐。那是人的一只手,从手腕处被截断,瘦骨嶙峋,泛着青紫色,好像人死了不过一星期的样子,手指上和长指甲里都是泥土。这该死的东西还能动呢!它避开了我,顺着走廊蠕动着,有点像螃蟹在爬行!我跟着它看过去,只见它的周围还有其它东西,我认出,其中有一只人脚,还有一条小臂。我不敢再看了。所有的东西都在缓缓地移动,按照一种我说不清的方式运动着。那情形太吓人了,令人难以承受。那种活动超出了生命的活力,而空气中却有腐肉的气味。我把视线移开,走回了卡恩比的房间,用抖个不停的手把门关上了。卡恩比在我身边,虚弱得不听使唤的手里拿着钥匙,把门锁上了。

“你都看见了?”他轻轻地颤着声问。

“看在上帝的份上,那是怎么回事?”我大声问道。

卡恩比坐回到他的椅子上,显出虚弱的样子。他的脸被内心的恐惧折磨得扭曲了,身体剧烈地抖动着,像个得了疟疾的病人。我坐在他旁边的椅子上,而他开始结结巴巴地坦白他那令人难以置信的秘密,说说停停,有时会语无伦次,有时又会不合逻辑地言过其实:

“他比我强壮——即便是已经死了,即便是他的躯体已经被我用手术刀和锯子肢解了。我以为那样他就不能回来了——我把他一块一块地分别埋在了十好几个地方,地窖里,灌木丛中,常春藤下面。但《死灵之书》说的是对的……而且赫尔曼·卡恩比也知道。他在我杀死他之前警告过我,他告诉我,他会回来的——即便是成了那个样子。

“但我不相信他。我恨赫尔曼,他也恨我。和我比起来,他已经获得了更高的法力和理论知识,而“隐形巨神”也更喜欢他。我就是因为这个才要杀他——我的孪生兄弟,侍奉撒旦和撒旦之前的邪神的伙伴。我们在一起钻研了好多年。我们一起做黑弥撒,还有其他同好参加。但赫尔曼·卡恩比对神秘学钻得更深,而我跟不上他了。我畏惧他,我无法容忍他的无上权威。

“已经过去一个多星期了——十天,从我杀他的那天算起。但赫尔曼——或者说是他的某部分——每晚都会回来……天哪!他可恶的手在地上爬!他的脚,他的胳膊,他的一截截断腿,就那样在楼梯上爬,困扰着我!……主啊!他那可怕的、血淋淋的躯干就埋伏在那儿等着!我跟你说,即便是在白天,他的手也会来敲我的门……在夜里,我还被他的胳膊绊倒过呢。

“啊,天哪!我快被他吓疯了。他想让我疯掉,他想要折磨我,直到我疯了。他就是为了这个,才用这种方法来困扰我。他用他的魔力,随时都可以聚齐他的躯体。他可以把他支离破碎的四肢和躯干重新结合到一起,像我杀他那样杀了我。

“我那么仔细地掩埋他,考虑得那么周全!但却一点用处没有!我把锯子和刀也埋了起来,埋在了花园的尽头,尽可能地远离他那双邪恶贪婪的手。但是,我没有把他的头埋起来——我把头放在房间那头的橱柜里了。有时我能听见它在里面动,就像你刚才听见的那样……但他不需要头,他的意念在别处,能够巧妙地通过他的各个部分进行活动。

“当然,当我发现他回来了以后,每晚我都会把所有的门和窗户锁上……但这没有用。我还试着用所有我知道的符咒来驱赶他。今天,我就试了你给我翻译的《死灵之书》里的万灵符咒。我让你来这儿翻译它。而且,我再也不能一个人住下去了,我以为,如果有外人住在这儿,会好一些。万灵符咒是我最后的希望。我以为那会管住他——那可是最古老、最可怕的符咒啊。但是,你都看见了,还是不起作用……”

他的声音小了下来,断断续续地咕哝着,他坐在那儿,眼睛直愣愣地盯着他的前方,看来他快要疯了。我无话可说——他的自白是如此难以形容的残忍。精神上的打击和骇人的、神秘的恐惧几乎使我麻木了。我变得不知所措;当我开始恢复正常的时候,我对我身边的这个人产生了难以抗拒的厌恶感。

我站起身来。屋里变得很安静,围攻的碎尸似乎都回它们各自的坟墓了。卡恩比把钥匙留在了锁里;我走过去,很快地开了锁。

“你要走吗?别走,”卡恩比怯懦地恳求着。

“对,我要离开,”我手扶着门把手,站在那儿,冷冷地说。“我现在就辞职;我要去收拾我的东西,离开你这个地方,一刻都不多留。”

我打开门,走出去,不想再听他争辩,恳求,抗议。眼下,我宁愿去面对那些突然从阴暗的走廊里蹦出来的东西,无论它们多么可怕,也不想再呆在约翰·卡恩比的身边。

走廊里空荡荡的;当我急忙回我的房间时,我又想起了我曾看到的一切,直发抖。我心想,我应该在黑暗处大喊大叫。

我开始迫不及待地整理我的小行李箱。我觉得如果我不抓紧时间离开这个阴森恐怖的房子,我就逃不掉了。我忙中出错,还绊到了椅子上,我的头脑一片空白,手也不听使唤了。

就在我快收拾完的时候,我听见了缓缓地爬楼梯的脚步声。我知道那不是卡恩比,因为在我离开他的房间后,他马上就把自己锁在了屋里;而且我敢肯定他根本不敢出来。况且,要是他下楼,也不会弄出这么大的声响。

脚步声到了楼梯口,从我的门前经过,顺着走廊延伸,单调而有规律,就像是一部机器在工作。那肯定不是约翰·卡恩比走路的声音。

那,会是谁呢?我被吓得呆住了;我不敢往下想。

脚步声停顿下来;我知道它们已经到了卡恩比的房间门口了。在这片刻的停顿中,我连气都不敢喘;随后,我听见了猛烈的撞击和碎裂声,还听见有人撕心裂肺地惊声尖叫。

我动弹不得,就好像有一只无形的铁手把我按在了那里;我也不知道我等了多久,听了多久。尖叫声很快就停止了;现在,除了那种特别的、有节奏的声音外,什么动静也没有了。

我也不知是什么意愿驱使着我,让我向卡恩比的书房奔去。我觉得我像是着了魔似的。

书房的门被砸开了,只挂在一个门折页上。一般人是不可能把它打碎成那个样子的。屋里还亮着一盏灯,当我快到门口时,我曾听到过的那种难以名状的声音就停止了。接下来的是死一般的静寂。

我停了下来,不敢继续往前走。此时,令我止步不前的不只是那种地狱般的、遍布四周的魔力。我探头往屋里看,虽然走廊限制了我的视野,但我还是看见了一小片东方地毯,和映在地板上、一动不动的、可怕的黑影。那巨大的,被拉长了的,形状怪异的轮廓像是一个赤身裸体、弯着腰、手拿锯子的人的影子。虽然从那个畸形的影子里能分辨出肩膀、胸部、腹部和胳膊,但却没有头,脖子好像被齐刷刷地砍断了。

我站在那儿,进退不得。我浑身的血都快流不动了,脑子也僵了。突然,从卡恩比的房间里上锁的橱柜那边传出了巨大的撞击声,还有木头碎裂的声音,紧接着,是“咚”的一声,不知什么东西掉在了地板上。

一切又静下来了。黑影没有动作。它像是在沉思,锯子还那样握在手里,像是刚结束工作似的。

又过了一会儿,在毫无预兆的情况下,我眼看着那个黑影令人不可思议地散开来,轻轻地,不费吹灰之力地分成了许多不同的影子,然后就不见了。我很难说清楚这一切是如何发生的。与此同时,我听见了金属落在地毯上的声音,还有不止一个人倒下的声音。

又没声了——静得像夜间的墓地,盗墓者和食尸鬼都收工了,只剩下死尸。

像是被无形的魔鬼催眠了似的,我梦游一般走进了房间。我差不多可以想见我将要看到的景象——堆在地毯上的人的尸块,有的是血淋淋的、刚死的人的,有的已经发青,开始腐烂,还粘着泥土。

尸堆上有一把被血染红的刀和一把锯子;在地毯和敞着破门的橱柜之间,有一个人头。和其它部分一样,头也开始腐烂了;我敢发誓,在我进门的时候,我看见它的五官显出了邪恶的狂喜。即便是已经开始腐烂了,但还是能看出它和约翰·卡恩比的想像之处,显然,这是他的孪生兄弟的头。

我不想在这儿写在我的脑海中积存的疑虑。我所经历的恐惧——和我所揣测的更骇人的恐惧——会令地狱里最最邪恶的暴行相形见绌。好在我只看到了其中的一小部分。突然,我觉得有什么东西离开了房间;那些邪恶的咒语被打破了,强加在我身上的意念也不复存在了。它解脱了赫尔曼·卡恩比四分五裂的尸体,也解脱了我。我可以走了;我飞也似的冲出这座黑洞洞的房子,一头扎进了外面漆黑的夜色中。

《水晶之谜》 克拉克·阿什顿·史密斯

 

乌伯-撒斯拉是源头,也是尽头。在佐特瓜,或是雅克佐,或是克苏鲁从外星驾临之前,乌伯-撒斯拉就住在最初的地球上的一片热气腾腾的低地上:没有头和四肢的一大团,卵生出灰色的、无定形的最原始的水蜥,和令人毛骨悚然的最原始的地球生命……据说,尘世间的所有生命,都将通过巨大的时间轮回,回到乌伯-撒斯拉的状态。

——《伊本集》

保罗·特雷加迪斯在一堆古旧的破烂儿里找到了一块乳白色的水晶。他即兴走进了一家古玩店,并没想要找什么东西,不过是想随便看看那些旧东西。他漫无目的地看着,被一张桌子上若隐若现的亮光吸引过去;他挪开挤放在一起的一个阿芝台克丑偶人,恐龙蛋化石和淫秽的尼日尔黑木雕,把这个球状的、怪异的东西刨了出来。

这东西和一个小橙子差不多大小,两头稍稍被打平了一些,像带磁极的行星。让特雷加迪斯迷惑不解的是,它不像是一块普通的水晶,它不透明,而且能变色,核心部分还会交替明灭地发光。他把它拿到冰冷的窗户前,仔细地看了一会儿,还是无法确定它发光的秘密。不久,他的疑惑更多了,他有种说不出的似曾相识的感觉,好像他以前见过这东西,而现在已经忘得一干二净了似的。

他转而求救于店主,那是一个矮小的希伯来人,身上一股尘封的古董味,给人的感觉是,他没把心思放在生意上,而是沉浸于犹太神秘哲学的冥想中。

“你能给我讲讲这个东西吗?”

店主微微地耸了耸肩,同时扬了扬眉毛。

“它可有年头了——有人说是早第三纪的。我只能告诉你这些,别的我也不知道。一个地质学者在格陵兰找到的,在中新世地层的流动冰下面。怎么说呢?它可能是属于那些生活在原始的极北之地图勒的巫师的。在中新世时期,格陵兰是一个阳光普照的,温暖、富饶的地方。它不外是个魔球;你要是看久了,你就能看见它里面很特别的幻象。”

特雷加迪斯非常震惊;店主不经意的一句话,倒让他想起了他自己钻研过的一些东西;尤其让他想起了《伊本集》,一本鲜为人知的关于邪教的书,据说它最早的史前原著是用已经失传的北国语语写的,通过各种各样的译本流传下来。特雷加迪斯费尽周折才觅得了一部中世纪的法文译本——它曾经分属于许多代的巫师和撒旦学者——但始终无法求得那部希腊语手稿。

那部传说中的原稿据说是一位伟大的北国巫师的著作,并沿用了他的名字。它是一本黑色神话和魔鬼神话的合集;还包括宗教仪式、礼节和各种神秘而邪恶的符咒。在做那些在常人看来很奇怪的研究时,特雷加迪斯将古法文译本和阿拉伯狂人阿卜杜·阿尔哈兹莱德的那本令人毛骨悚然的《死灵之书》做了对照,发现两书记录了许多相同的邪恶之极、骇人听闻的大事件,但还有许多不为人知的事件,在《死灵之书》中没有提到。

这就是他极力想回忆起来的事吗?特雷加迪斯心想——《伊本集》中简要地提到过一块不透明的水晶,说是属于木图勒的巫师藏·梅兹扎马利克的。当然,这一切都太荒唐,太臆断,太难以置信了——但木图勒,古代北国最北边的地方,据说大致就位于现在的格陵兰岛,它过去是和主大陆相连的一个半岛。他手里的这块水晶会不会碰巧就是藏·梅兹扎马利克的那块呢?

特雷加迪斯笑自己胡思乱想。这种事是不会发生的——起码不会发生在现如今的伦敦;而且十有八九,《伊本集》也不过是带有迷信色彩的幻想作品。但不管怎样,关于这块水晶的某些事还在勾着他的心。店主的开价还说得过去,他便没还价就买下了它。

特雷加迪斯把水晶装在兜里,不再继续流连,匆匆忙忙回到了他的住所。他把这个乳白色的球体其中打平的一面朝下,稳妥地放在了他的写字台上。他一边还在笑着自己的荒唐想法,一边从他收集的那些珍贵文献中找出了那本写在发黄的羊皮纸上的《伊本集》手稿。书的封面的皮子已经被蛀坏了,金属搭扣也失去了光泽。他找到写藏·梅兹扎马利克的那一段,读了一遍,并把那段法语古文译了出来:

“这个巫师,他是所有巫师中最强大的一个,他发现了一块不透明的、像宝珠一样的石头,石头的两端被打平了一些,他能从里面看到许多过去地球上的景象,甚至能看到地球最开始的样子,那时,巨大的乌伯-撒斯拉卧在热气腾腾的黏液里,全身膨胀,吐着泡泡……但藏·梅兹扎马利克没留下关于他所看见的这一切的只言片语;人们都说他不久后就消失了,而且不知道他是怎么消失的;那块不透明的水晶也和他一起不见了。”

保罗·特雷加迪斯把书稿放到一边。还是有某些事让他放不下,就像是逝去的梦,或消失的记忆似的。一种感觉驱使着他坐在桌前,开始专注地盯着这个冰冷、浑浊的球体看。他感觉到有一种期待,一种不知为何贯穿在他的意识里,让他觉得似曾相识的期待,而他自己却不知道那究竟是什么。

他就这么坐着,看着水晶内部发出交替明灭的神秘之光。不知不觉地,他有了梦一般的感觉,他自己和他周围的一切都成了双重的。他依然是保罗·特雷加迪斯——可他还是别的什么人;他依然在他伦敦的寓所——可他还在另一个很有名的地方的一间屋子里。在两个环境里,他都在专注地凝视着同一块水晶。

过了一会儿,特雷加迪斯认出了另一个他是谁。那个他是藏·梅兹扎马利克,木图勒的一个巫师,研究远古学识的学者。他知道的许多骇人的秘密是身居伦敦、业余研究人类学和神秘学的现世的保罗·特雷加迪斯所不知道的,他还想通过那个乳白色的水晶获知更久远、更可怕的秘密。

他从一个非常险恶的地方通过某种手段得到了这块水晶。它是世上独一无二的。在它的内部,据说能映出过去的一切。藏·梅兹扎马利克想通过水晶重新获得神的智慧,那些神在地球诞生之前就已经死了。他们已经越过了黑暗的空间,把他们的学识都刻在了超恒星的石板上;石板被放进了远古的泥潭里,由无定形的、愚钝的强者乌伯-撒斯拉守护着。只有通过这块水晶,他才有望能找到并阅读那些石板。

首先,他想试试水晶是否灵验。他所处的那个嵌有象牙板、堆满巫术书籍和用具的房间渐渐地从他的意识里消失了。放在他面前那张刻着怪诞图案、用某种北国乌木打造的桌子上的水晶看上去似乎胀大了,而且深邃了,在它朦朦胧胧的内部,他看见有一个疾速旋转的、不完整的旋涡,里面昏暗的景象像水流中的气泡一样转瞬即逝。他好像看到了实实在在的世界,城市、森林、山脉、海洋、还有草原从他眼前掠过,明灭交替就像是日夜更迭,但速度快得吓人。

藏·梅兹扎马利克已经忘记了保罗·特雷加迪斯——失去了对他自己和自己所在的木图勒的记忆。水晶里流转在影像变得越来越真实、清晰,而水晶球本身也变得更深邃,直到让他感到头晕目眩,仿佛从一个摇摇欲坠的高度俯看着万丈深渊似的。他知道水晶里的时光正在倒流,正在为他展现过去的历史性场景;但是,一种神秘的恐惧攫住了他,让他不敢再看下去。像一个险些摔下悬崖的人一样,他惊了一下,从神秘的水晶球里回过神来。

在他的眼里,那个巨大的、旋转着的世界又是一个小小的、不透明的水晶球了,就放在木图勒他那张刻着神秘图案的桌子上。接着,他那间嵌着象牙板的大屋子渐渐地变成了另一个又小又脏的地方;藏·梅兹扎马利克也丧失了他特异的才智和法力,回复成了保罗·特雷加迪斯。

但他好像又无法完全回复过来。特雷加迪斯迷迷糊糊地思索着,发现自己在他的写字台前,上面放着平底水晶球。他被那个入了梦而且还没完全脱离梦境的人搞糊涂了。这个房间也让他有点迷惑,它的大小和陈设好像都变了;他的记忆也奇怪地混淆了,忽而记得水晶是从古玩店买回来的,忽而又觉得它是从另一个截然不同的渠道得来的。

他觉得,当他窥视水晶内部时,在他身上发生了某些很奇怪的事;但他似乎想不起来那是什么事了。它使他像吸了印度大麻似的,有一种精神错乱的感觉。他告诉自己,他就是保罗·特雷加迪斯,他住在伦敦的某条街上,现在是1933年;但是,这种普普通通的认证已经莫名其妙地失去了它们的意义和有效性;他周围的一切都像影子似的,那么不真实。实实在在的墙看上去像烟幕一样虚浮;街上的行人像幽灵的化身;而他自己是一个不为人知的影子,被长久遗忘的、游荡的影子。

他下决心,不再去尝试窥探水晶球了。那些感受太令人难受,太令人捉摸不定了。然而,到了第二天,他发现自己又鬼使神差般地坐在了乳白色的水晶球前面。他又成了木图勒的巫师藏·梅兹扎马利克;他又梦想着去重拾先贤的智慧;他又在几乎跌落深渊时被吓醒;他又——不太确定,含含糊糊,像一个衰败的鬼魂似的——是保罗·特雷加迪斯了。

一连3天,特雷加迪斯都在重复着一样的经验;每一次,他本人和他周围的世界都会变得比以前更虚幻,更令人迷惑。他的感觉和一个在半睡不醒时做梦的人一样;伦敦本身也虚幻得像从梦境中滑出来的一片陆地,在朦胧的薄雾和昏暗的光线下变得模糊不清了。他觉得,那一大堆的影像既陌生又熟悉。时间和空间那千变万化的景象仿佛正在从他周围消失,以展现给他某些真正的现实——或者说是另一个时空的梦境。

终于有一天,当他在水晶前坐下之后,他不能再回复成保罗·特雷加迪斯了。那天,藏·梅兹扎马利克冒冒失失地忽略了某些不祥的预兆,决心要克服他的恐惧心理,不再害怕坠入他所看到的影像世界中——这种恐惧令他至今都无法追溯那倒流的时光。他对自己说,如果他想要看到神的那些石板,他就必须要克服他的恐惧。他只看到了木图勒那些年的片断——那是他自己生活的年代;而这些年代离地球的诞生还差无数圈呢。

在他的注视下,水晶又开始无限地变深了,场景和事件又开始倒转。乌木桌上那些神秘的图案在他的视线中消退了,他房间墙上的象牙嵌板渐渐溶入了梦中。当他倾身探视水晶球里时空旋涡时,他又感到头晕目眩了。尽管他决心已定,但他原本还是可以退回来的;可怕的是,他已经看得太久了。那是一种如堕深渊的感觉,像是被旋风兜着,把他疾速地从他自己已往的生活场景带到了他出生前的年代和空间里。他仿佛经受着由一种逆转所带来的阵痛;他不再是藏·梅兹扎马利克,那个窥探水晶的学者,却成了那个令人毛骨悚然的旋流的一部分,被带回到了地球的初期。

他好像活过了无数次,又死过了无数次,但每次都不记得之前所经历的生死。他是在那些传奇战斗中奋战的勇士;他是一个在木图勒的某个古城废墟上玩耍的孩子;他是继承王位的君主,预言兴衰的先知。他是一个在荒凉的坟场上哭祭死人的女人;他是一个念着毒咒的古代巫师;他是在立着玄武岩石柱的神殿里挥着屠刀为史前的神献祭的牧师。一代又一代,他追溯着北国从蒙昧野蛮到高度开化所经历的那些漫长的时代。

他成了某个史前穴居部落里的原始人,从前冰期的冰川逃到了被永不停息的火山映红了的陆地上。又过了无数年,他不再是人了,而是一个长得像人似的野兽,在生长着巨大的蕨类植物和芦木的森林中游荡,或是在巨大的苏铁树枝下构建简陋的巢穴。

经历了千万年的原始的冲动和渴望,与生俱来的恐惧和疯狂,某人——或某种东西——回到了从前。死即是生,生即是死。在一幕缓缓倒转的场景中,地球好像消失了,山脉不见了。太阳变得更大,更炽热了,高悬在蒸腾的沼泽地上空,沼泽里充斥着愚钝的生物,过着极其单调贫乏的生活。曾经的保罗·特雷加迪斯,曾经的藏·梅兹扎马利克,都是向这种生物退化的一个过程。它能飞,长着翼龙那种带爪尖的翅膀,它在温热的海水里游泳,有鱼龙那样庞大的身躯,它向着穿透里阿斯迷雾的巨大的月亮低吼,吼声令人毛骨悚然。

最后,经历了千万年的野蛮时代,它变成了蛇人,建立了黑色片麻岩的城市,在最早的陆地上掀起恶战。它走在还没有人类的街道上;它在高高的巴别塔上看远古的星星;它发出嘶嘶的声音,向伟大的蛇神致意。随着蛇的时光的倒转,它成了在软泥里乱爬的东西,不会思考,没有梦想,也不懂建设。时间回到了没有陆地的年代,只有一片广袤、混沌的湿地,一片黏液的海洋,无边无际,翻腾着无数的气泡。

在这个初始的地球上,乌伯-撒斯拉这团没有固定形状的庞然大物伏卧在黏液和气泡的汪洋中。它没有头,没有器官和肢体,缓缓地在泥泞中不停地爬着。那是地球生命的原型阿米巴形。要多可怕有多可怕,要多恶心有多恶心。在包围着它的泥潭里,横七竖八地散落着巨大的超恒星石板,上面铭刻着先神的古训。

这时,曾经的——或将来某个时期的——保罗·特雷加迪斯和藏·梅兹扎马利克来寻找不为人知的宝物了。它们成了形状怪异的原始水蜥,悄无声息地在先神的石板上缓缓爬着,和乌伯-撒斯拉的其它后代缠斗着。

除了《伊本集》里的那一小段记载,再没有关于藏·梅兹扎马利克和他如何失踪的任何记录了。关于保罗·特雷加迪斯,这个同样不见了踪迹的人,伦敦的几家报纸都登了简短的启事。好像没有人知道关于他的事:他好像根本就不存在似的;那块水晶大概也不见了。起码,还没有人找到它。

《黑石》 罗伯特·E·霍华德

 

他们说远古的恶魔仍潜行

在世间那些黑暗的角落里,

大门仍敞开着,在特定的夜晚,迎接

被幽禁在地狱里的幽灵。

——贾斯廷·杰弗里

我首次读到它,是在冯·容兹的一本奇书上,这个古怪的德国人过着一种不同寻常的生活,又以一种可怕而神秘的方式死掉了。我很幸运地得到了一本他原版的《无名的邪教》,即所谓的“黑书”,是1839年在杜塞尔多夫出版的,在那之后不久,他就被突如其来的厄运缠上了。那些收藏珍稀文献的人大都是由两个途径熟悉这本书的,一是1845年由“感化院”在伦敦盗印的一个错误百出的低劣版本,一是1909年由“金妖怪”出版社在纽约出版的一个经过精心删节的版本。而我偶然得到的这本是全本的德文版,覆着厚实的皮质封面,铁搭扣上锈迹斑斑。我怀疑,现存在世的这个版本不会超过6本,因为,书的印数本来就不大,而当作者的死亡之迷被传得沸沸扬扬的时候,好多人被吓得就把手上的书烧掉了。

冯·容兹毕生致力于钻研神秘学;他周游世界,接触了无数的神秘团体,阅读了大量的鲜为人知的、深奥的原版书籍和手稿;在“黑书”里,既有令人触目惊心的详尽描述,又有阴森恐怖的含糊其辞,字里行间都是令人浮想联翩、胆战心惊的内容。而这些还只是他敢于公诸于众的内容。那些他没敢公开的内容,比如,他生前写了好几个月的那些密密麻麻的手稿,又包含了多少不为人知的恐怖呢?他那些未公开的手稿被撕毁了,散落在他房间的地板上,到处都是,而他也被人发现死在了这间上了锁、栓了门的屋子里,脖子上留有猛禽的爪痕。再也不会有人知道他写的是什么了,因为,他最好的朋友,法国人亚历克西斯·拉杜,在花了整整一夜的时间把那些拼凑起来的纸片看过了一遍之后,便将它们付之一炬,随后,就用剃须刀片自刎了。然而,那些业已发表的内容已经够令人毛骨悚然的了,即便人们普遍认为,那不过是一个疯子的胡言乱语。在其中许多稀奇古怪的内容里,“黑石”引起了我的注意。那是静卧在匈牙利的大山里的一块怪异而带有凶兆的巨石,许多神秘的传说都是和它有关的。冯·容兹没有用太多篇幅写它——他的奇书里大部分是关于邪教和他认为存在于他那个时代的黑色崇拜对象的,而“黑石”似乎代表的是在几个世纪前失传的某些神秘的指示或象征。但是,他把它描述为“至关重要的因素”之一——他多次在不同的场合提到这个词,而且成了他著作中的其中一个不解之迷。他简单地暗示说,在仲夏之夜,那块巨石周围会出现奇怪的景象。他提到了奥托·陀斯特曼的理论,即这块巨石是匈奴入侵留下的遗迹,是为纪念匈奴王阿提斯打败哥特人而竖立的纪念碑。冯·容兹反驳了这个推断,但又没拿出任何辩驳的事实,只是说,如果将“黑石”的起源归于匈奴,那么征服者威廉竖起巨石阵的假设也就是合理的了。

这段和巨石有关的内容极大地激发了我的好奇心,经过一番周折,我终于找到了一本被老鼠啃坏了的陀斯特曼的《逝去的帝国的遗迹》(柏林,1809年,龙屋出版社)。令我大失所望的是,陀斯特曼描述“黑石”的篇幅比冯·容兹的还短,只用短短几行文字,将巨石归为人造的产物,并且认为,相比于他最喜爱的小亚细亚的希腊罗马式遗迹,巨石还算是现代的产物。他承认,他无法理解巨石上那些被磨损了的字符,但他能够准确无误地断言那是蒙古人的符号。虽然陀斯特曼讲的东西有限,但他还是提到了与“黑石”有关系的那个村庄的名字——斯特里格伊卡瓦——一个不吉利的名字,意思是像女巫镇一样的地方。

我在内容详尽的旅行手册和游记中都没能找到更多的信息——斯特里格伊卡瓦,我翻过的地图上都没有这个名字,它坐落在一个荒僻的、几乎无人造访的地区,不在常规的旅游线路上。但我在多恩利的《马扎尔民间传说》里发现了有关的内容。在其中的一章“梦境神话”中,他提到了“黑石”,并且讲了一些关于它的迷信,特别提到,据信如果有谁在巨石附近睡觉,他今后就会被恶梦纠缠不休。他还引述了农民讲的故事,说有些非常好奇的人冒险在仲夏夜造访巨石, 结果被他们所看到的东西吓疯了,并且死掉了。

这就是我从多恩利的书里搜集到的全部资料,但我的好奇心更强了,我感觉到了笼罩在巨石周围的一种不祥的气氛。神秘古迹上的蛛丝马迹,被反复提到的发生在仲夏之夜的异常事件,触动了我体内的某种沉睡的本能,就像是感觉到了在暗夜里涌动的黑色潜流。

我猛然间注意到了巨石与疯子诗人贾斯廷·杰弗里写的一首题为“巨石的子民”的诗之间存在的一种联系。调查表明,杰弗里的这首诗正是他在匈牙利旅行期间写成的,我不能不相信,他在这首奇怪的诗中提到的那块巨石就是“黑石”。我又读了一遍诗,再次感到了我在初知巨石时就有的那种由潜意识所引发的莫名的激动。

我曾想找个地方休假,这下我有主意了。我去斯特里格伊卡瓦。一列老火车把我从特梅斯瓦带到了离我的目的地不太远的地方,我又在颠簸的长途车上过了3天,便来到了这个坐落在山间一条富饶的山谷里的小村庄。一路上平安无事,但第一天,我们经过了斯科姆瓦古战场,1526年,当奥斯曼帝国向东欧扩张的时候,英勇的波匈骑士鲍里斯·弗拉迪诺夫伯爵就是在这里为抵抗伟大的苏莱曼做着徒劳的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