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梭机穿过金星大气层,机体发出一阵又一阵的震动。定一和哈代从来没有经历过金星大气层内的飞行,这一切只能依靠穿梭机上的导航计算机和加布里埃尔站给他们传送的降落引导程序。不过,根据战术显示,他们去的地方似乎并不是金星的地面。
定一的确不知道加布里埃尔站并不是一个坐落于金星地面的科考站,而是悬浮于金星大气层上空。科考站的体积相当庞大,定一估计得有接近十公里长——他们才从日凌站过来,十公里长的人工构造比起日凌站来说只是小小一片。穿梭机直接降落在科考站顶部的一条跑道上,牵引车随即将穿梭机牵引进封闭机库,栈道气密合拢,他们重新体会了脚踏实地的感觉。金星重力只比地球略小,过去几天定一和哈代都处在零重力下,走了几步就感觉有点气喘吁吁。
阿蒙森站长来到栈道接他们。他跟视频中没两样,要说起来,只是更加疲惫了一些。从面容来看阿蒙森也就四十岁左右,但是头发已经夹杂着灰白色,眼球中布满血丝,整个人仿佛经历了一场大病。
“欢迎来到加布里埃尔站。我想你们两位就是跟我通话的托马斯·哈代上尉和孙定一中尉了。我是德雷克·阿蒙森少校,本站站长。主任科学家亚当·斯科特博士没有前来,他才完成了一项工作,目前刚刚睡下。至于其他人……我们边走边说。”
加布里埃尔站本质上是一艘飞艇,主体结构是巨大的充满氧气的浮力舱,有人的区域并不大,但是空间很宽敞。阿蒙森说空间站的额定人员在五十人左右,由于种种原因只有五人驻站,除了他和主任科学家,其余三个人分别是空间站的系统工程师和斯科特手下的两个博士。
“巨变的那个时候……整个科考站正好在金星日照面做采集,所以我们并没有第一时间沦陷。但是后来,我们接收到了信号。于是,现在仍然保持清醒的就只有我和斯科特两个人了。”
阿蒙森带领定一和哈代来到了加布里埃尔站的控制中心。原本宽敞的空间已然变得乱七八糟,到处堆放着显示器、服务器、交换机和一些定一与哈代认不出来的设备。稍远一点的角落里,随意地放了两张行军床,旁边还有一个大桌子,上面摆着食品饮料和加热器,看来这段时间他们两个一直睡在这个房间里。其中一张床上躺着一个人,应该就是主任科学家亚当·斯科特博士。
“斯科特博士刚刚完成一个大型分析项目,还是让他先休息一段时间再让他给你们解释情况比较好。至于另外三个人……请随我来。”
他们离开控制中心,走过通信室和站内食堂,最后来到医务室,医务室的旁边就是驻站人员生活区。定一和哈代发现医务室的大门很奇怪地没有使用电子门禁,阿蒙森是使用一把钥匙开的门,而且很明显这把锁是才装上的。放弃电子门禁的目的,不言自明。也就是说,阿蒙森将医务室改造成了临时的监狱。
医务室的临时病床上躺着三个人。看来这就是阿蒙森所说的,站内另外三个人:驻站系统工程师哈维尔,研究员郑世博和小田结衣。
定一发现这三个人都睁着眼睛。他们似乎还对定一等人的到来有所反应——定一注意到三个人的眼球都转向他和哈代的方向,然后再转回去,凝视着虚空。
“他们这是怎么了?”哈代问阿蒙森。
“我已经死了。”这是三个人异口同声的答案。他们的语气极为确定,他们三个的脸上都没有表情——比定一和哈代之前所见到的中国湖号船员更加没有表情。
“那你们在哪?”
“我……我不在任何地方。”异口同声。
“那你是什么呢?”
“什么……什么也不是。”回答平淡而机械,“我什么也不是。”异口同声。
“你是说你不存在吗?”
“是的。”异口同声。
“那你怎么能说话呢?如果你不存在,我们是在跟谁说话?”
“别的……什么。不是我。”异口同声。
阿蒙森将哈代和定一两人引出了医务室。“自从……调制之后他们就是现在这样了。斯科特博士一直在研究他们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现在还没有结果。我猜是完整的调制过程并没有完成。”
三人一起去食堂,吃了一顿沉闷的午餐。加布里埃尔站的食堂设置在结构最外侧,透明玻璃窗的外面就是浓厚的金星大气层——永不停止翻滚的褐色乌云就在他们脚下,时不时有一阵隐隐的电光闪烁,那是比地球上任何地方都要强大很多倍的闪电。定一不知道设计师是出于何种恶趣味将食堂设置在这个位置。一顿午饭过后,阿蒙森告诉他们,主任科学家斯科特博士已经睡醒了。
斯科特博士又高又瘦,脸色苍白。就算是已经休息过了,看得出来他仍然严重睡眠不足。他自我介绍原是约翰·霍普金斯医学中心的认知神经科学家,来到金星是要研究金星环境对于人类生理以及认知所造成的长期影响,为之后的大规模开发计划做准备。食堂设在那个位置就是他的主意。
“这是我这几天以来对于病例的大脑神经放电扫描的结果。”斯科特博士没有废话,在显示上打出两个大脑的结构图,“这是一般人的大脑神经放电过程——准确地说,是我自己的。”
定一盯着两个结构,发现他们的确有区别:正常大脑的某些皮层区域放电能量要比已被感染的人更密集;其他地方则是反过来。他和哈代都不是认知神经专家,无法看出这种差别的意义。
“海马区被严重抑制,伏隔核活跃程度非常,前扣带回反应不规律,几种感觉皮层是能够正常动作的,但是通路直接接通到丘脑,这与正常的神经通路完全不一样。”斯科特博士一口气说了一大通,“通过视觉和听觉刺激就可以对大脑通路进行重新编码,我们现在还没有掌握这种能力。但是我相信我快要有所发现了。”
“我们刚才去了医务室,那三个人的表现……他们怎么会相信自己不存在?”哈代问道。
“他们不是相信,他们知道那是事实。”斯科特语气很疲惫。
“我不能理解。”
“你知不知道有一种病叫作‘盲视’?你的视觉系统是正常的,但是你就是看不见。因为你的大脑认定了你看不见。但实际上你是可以看见的——我给你一个图案让你猜,你能猜中是什么。反过来也有,叫作‘安通综合征’,它能让瞎子认定自己能看见。大脑也有类似的机制来判断自己是否存在。医学史上的确存在先例。”斯科特眨眨眼,走向旁边的桌子,给自己倒了一杯咖啡,一口吞下。
“我听阿蒙森说你们是从日凌站过来的。那里情况怎么样?”斯科特问。
“整个日凌站没了。”哈代简短地说。
“怎么没了?”
“我们把它炸进了太阳。”
斯科特没有问下去,耸耸肩,打算继续投入他的分析中去。定一突然想到了中国湖号上的那一堆图案。“在来的飞船上我们发现了这个。我们还遇到了一个意识清醒的船员,他也被感染了,后来转变了过去。在他沉睡之前他说这是一种预调制图案。”定一将中国湖号上的图案照片调出来,给斯科特看。
斯科特将图案拖入分析软件,神情变得空前严肃。“你们应该是无法有意识地看到这个图案的,对吧?请把在其他地方所发现的图案都发给我。”定一和哈代都点点头,照做。
“没错,这是一种视觉暗示。但是有一点人类意识是无法察觉的:你们在船上看到的每一个图案都是不同的。这种调制不是一次性完成的,而是一个序列。其实我们也接收到了一些类似的东西,每一个图案都有各自的差别,你我都看不出来,需要软件来分析。不过最重要的是:我必须上船去实地考察。”斯科特说得极为笃定。
“为什么你说我们看不出来图案是不一样的?”哈代发问道。
斯科特调出两个图形,“这两个是奥兹海默症患者的脑区灰质斑块图。你们能看出这两个图形之间的区别吗?我打赌你们看不出来,这需要高强度训练。人类的大脑神经网络只对训练过的信号有反应。日语为母语的人分不清r和l的区别,但是婴儿是分得清楚的,他们在学习日语之后丧失了这个功能。”
定一尽量不去看显示上的那个图案。在船上的时候,他找了一大堆胶布将每一个图案都遮住,否则他总是会觉得背后有一种让人不安的存在正注视着他。还在舰队的时候他认识一个陆战队员,十分怕蛇,甚至不能够看到有蛇或者类似蛇的物体的图片。他一直不能理解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但是现在他明白了。

“抱歉博士,条件比较简陋。”哈代将斯科特拉上穿梭机。哈代和定一分别坐在了正副驾驶席上,斯科特明显有穿梭机经验,熟门熟路地将自己固定在座位上。“你们以为呢?到加布里埃尔站有定期商业航班?我每次也是坐这个型号的穿梭机下来的。”外面传来一阵高频的嗡嗡声,整个机库开始加压,将正常的可供人类呼吸的空气替换为金星大气。今天的天气不是很好,整个加布里埃尔站穿过一片浓密的高层云层,现在外面下着暴雨。机库门打开,顿时一片浓密的黄色雾气伴随着雨点冲了进来。定一知道在穿梭机风挡外面的那些液体并不是水,而是硫酸。他将风挡显示调成增强模式,外部景象再次变得清晰起来。自动牵引车将穿梭机拖上跑道。
“加布里埃尔站塔台,1035,T-AOE-7343中国湖号所属穿梭航班T-EDS-45296请求起飞。”
“T-EDS-45296,1035,准许起飞。”
其实两个人也没什么可做的,整个大气层内飞行都是全自动模式。穿梭机缓缓加速,向金星大气层外飞去。
显示上的气密通道闭锁状态指示“嘀”的一声变绿,穿梭机和补给舰的对接完成。哈代和定一解开安全带,飘到斯科特博士旁边。看得出来斯科特并不是特别习惯无重力,他花了一点时间才把安全带解开。
三个人登上补给舰。“斯科特博士,我已经将所有的图案标记出来了,你在增强现实里可以看到电子地图标记。之前我们把所有的图案都贴上了胶布,要把胶布撕开才行。我会陪着你去收集图案,定一会去查看中央战术通信的更新。”
哈代与斯科特消失在走廊拐角。定一一路飞往舰桥,看有没有新的通信发给他们。或许还有其他有意识的人类。
通信网络里一片寂静。这不是坏消息:这说明他们还没有被发现。但是在内星系广域网络里收到了一堆广播消息,大多数是音频。定一知道这些都是什么,存下来,斯科特那边或许会用到。
“定一,马上到D31区来,我们在这边有所发现。”哈代的语气很严肃。
“这……这是什么!?”
“一样是预调制。”斯科特声音很冷静。但是他的眼睛暴露了他的内心:他的眼睛正盯着那个占了整整一面墙的图案不停地移动,让定一想到了那些感染完成的士兵,与他们几乎一模一样。定一自己没有办法盯着那个图案:他想要集中精神去看,大脑就一片空白。这种感觉有点类似于你突然忘记了你正打算去做什么。怪不得他从来没发现在这里还有图案。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这是预调制的最后一部分,或者说接近最后一部分。从工程学角度来看,想要让全船的人都被感染,不可能只使用一套方案,冗余度至少要达到一个水平。这就是你们没有发现的一部分,我猜船上应该还有其他你们没发现的图案。如果不是我这段时间编写了特殊的软件模式可以识别这些图案,我也不可能看到这个图案。话又说回来,你们一开始是怎么发现这些的?”
“我们与Xenus人有过交流。”哈代犹豫了半天,最后说出了实情。
斯科特缓缓转过头来,狂乱的眼神恢复了明朗。他盯着哈代“,这可真是一件大事。你们之前居然都没说过。”
“情况……很复杂。”

“这应该是最后一个了。”斯科特盯着手里的屏幕。定一不敢多看这个图案,他盯着这个图案就会陷入恍惚状态。他有种说不清楚的感觉,总觉得这个图案在什么地方见过。“地方很隐秘啊。原来这个区域也有。不过我还是没法理解为什么瘟疫会把图案涂在这里,这又不是一般船员会经常来的地方。”
“之前的序列图示可能会指引他们到这个地方来接受最后的暗示,这件事甚至不需要他们在清醒的时候做。可能他们会猛然醒过来发现自己游荡到了船上的某一个地方。如果我们能够接入日志系统的话,或许能找到一点儿规律。”
“你说我们现在能联系上Xenus人吗?”斯科特突然换了一个话题。
“已经试过了。补给舰的通信功率不够,没法做大规模广播——就算够我们也不敢,百分百是瘟疫比Xenus人更快赶到。加布里埃尔站如果有高功率定向通信系统的话,我们或许可以碰一碰运气。”定一解释道。正在这时哈代在舰内通信里说话了。
“日志系统有门了。”哈代很简短。
“舰桥的日志部分还是锁死的。不过就算它开放,我也不敢把文件拷回去。鬼知道会有什么东西埋伏在这里面,毕竟我们面对的是瘟疫。”斯科特和定一飘到舰桥,哈代直接进入正题。
“但是我发现我们可以用物理界面播放日志的内容——这样我们就可以直接用录屏的方式把日志系统拷下来,而且,应该不会有什么东西会潜伏在里面。”
“办法low-fi(1)了一点,但听起来很有效。”斯科特评价。
“老办法就是好办法。对了,刚才听你和定一说的内容,加布里埃尔站有没有高功率定向通信系统?”
“加布里埃尔站没有,但是金星上是有的。”
“金星上的科考站其实不止加布里埃尔站一个,之前还有一个共青城站,那个站需要深潜到地表,所以装备了很大功率的定向通信系统,加布里埃尔站建成之后就不需要了。在感染之前那个站常年无人值守,那时还可以正常远程操作站内设备,但是感染之后就不行了。”
鬼知道现在那个站上面埋伏了些什么玩意儿,定一心想。但是现在这个情况看来,他和哈代还是得跑一趟。凭借着他们四个人是不可能击败瘟疫的,Xenus人多少也能算是一个助力。
半个小时之后哈代对整个日志的拷贝完成,回到加布里埃尔站之后还需要把这些录屏还原成原始数据,这也是一项很费时费力的工作。但是他们三个终于可以回到加布里埃尔站了。

回到加布里埃尔站,天气很好。科考站的高度,几乎就像地球——同样是蓝天,日照比较强烈,最好不要往下看。按照斯科特的说法,这样的空气是可以呼吸的,稍微热了一点。他试过——结果把肺给灼伤了,大气中的游离杂质还是太多。但是简单的呼吸面罩就够用,你甚至可以穿着便服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