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里克说:“你觉得我想让你告诉我什么?”
“告诉你跟基诺的自杀倾向有关的事。”她实事求是地说,“他有过那样的念头,所有人都知道。所以他的亲戚才找我来。保证每天晚上都有人陪在他身边,在床上紧紧地靠着他,或者在他睡不着觉、四处踱来踱去的时候盯着他。不能放他一个人过夜,必须有我和他说话才行。我可以说服他,让他清醒——哪怕是在凌晨四点,也得让他恢复理智。这很难,但我办得到。”她微微一笑,“怎么样?有谁会为你这么做吗,医生?在凌晨四点,陪在你身边?”
过了一会儿,他摇了摇头。
“真遗憾。你需要这样的人。可惜我不能为你这么做,一个就够我忙的了。再说你也不是我的菜。祝你好运吧,也许总有一天,你能找到像我这样的人。”她打开门,消失了。埃里克独自站在走廊里,任由无力感上涌。突然之间,他感到无比孤独。
不知道分析师留下的档案都去哪儿了?他机械地想着,把思绪转回工作上。基诺一定销毁了所有文件,以免落入利利星人手中。
是啊,他心想,凌晨四点确实是最难熬的时候。但我没找到像你一样的人,他想。所以就这样吧。
“斯威特森特医生?”
他抬起头。 一名特工正向他走来。“我是。”
“医生,外面有位女士自称是你的妻子,她想进来。”
“不可能。”埃里克恐惧地说。
“能请你跟我去一趟,确定她的身份吗?”
他不由自主地与特工并肩而行。“让她离开。”他说。但他心知,这可行不通。不能像小孩挥舞魔棒一样,凭妄想解决问题。“我很确定那是凯茜。”他说,“结果她还是跟着我过来了。看在上帝的分上——这是什么该死的破运气。你有过这种感觉吗?”他问特工,“和某个人一起生活,结果发现已经没法再一起生活下去了?”
“没有。”特工冷冷地说,继续领路。


10

会客室位于白宫之外的一座独立楼房里。他妻子站在房间一角,读着新闻仪上的《纽约时代报》。她穿着一件黑色大衣,脸上的妆很浓。尽管如此,她仍然显得脸色苍白,眼睛比平时更大,目光中充满痛苦。
埃里克走进房间,凯茜瞥了他一眼,说:“我正在读关于你的报道呢,看来你给莫利纳里做了手术,救了他的命。恭喜你啊。”她冲他微微一笑,但那笑容勉强而凄凉,“带我去喝杯咖啡吧,我有好多事要告诉你。”
“你没什么可告诉我的。”埃里克说,没法掩饰语气里的震惊和沮丧。
“你走了以后,我发现了一件很重要的事。”凯茜说。
“我也是。那就是,我们分手是正确的。”
“那可怪了,我的发现和你正好相反。”她说。
“我知道。你人都来了,意思还不明显吗?听着:根据法律,我不必非得和你一起生活。只要我——”
“你应该先听听我要说的话。”凯茜平静地说,“一走了之不符合你的道德准则,那也太便宜你了。”
他叹了口气。真是实用主义哲学,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不择手段。尽管如此,他还是被困住了。“好吧。”他表示同意,“我确实不能一走了之,也不能矢口否认你是我妻子。我们喝咖啡去吧。”他感到命中注定,无能为力。也许这是种与他的自我毁灭本能类似的反应。总之,他投降了。他拉起凯茜的胳膊,带她走下回廊,穿过几名白宫警卫,走向最近的咖啡厅。“你的脸色很差,”他说,“怎么看上去这么紧张。”
“我过得不太好,”她坦白地说,“自从你离开以后就一直不好。我想我是真的很依赖你。”
“依存关系,”他说,“是很不健康的。”
“才不是这样!”
“当然是了。你来就证明了这一点。不,如果一切毫无改变,我不会再和你在一起。”他十分坚决,至少在这一刻是这样。他准备好了要抗争到底。他看着她说:“凯茜,你好像病得很厉害。”
“那是因为你一直在‘鼹鼠’身边,所以觉着周围的人都在生病。我健康得很,只是有点儿累。”
但她看起来似乎……更加瘦小了,仿佛有什么东西从她的体内流失,使她整个人都干涸了。那感觉很像变老,但还是不太一样。光是和他分手会造成这么严重的影响吗?埃里克心存怀疑。比起最后一次见面,他妻子的样子憔悴多了。对此埃里克一点儿也不高兴。尽管对她心存怨恨,他仍然为她担忧。
“你最好做个系统体检,”他说,“彻底检查一下。”
“老天,”凯茜说,“我没事。我的意思是,只要你我能解开误会,冰释前嫌,我就没事——”
“一段关系的结束,”他说,“不是因为彼此间产生了误会,而是对生活的重新梳理。”他拿了两个咖啡杯,在咖啡机上接了咖啡,给机器收银员付了钱。
在桌边坐下后,凯茜点了支烟,说:“好吧,我承认,没有你,我整个人都崩溃了。可你在乎吗?”
“我在乎,可这并不等于——”
“你就狠心让我这么渐渐衰弱下去,自生自灭?”
“我正在不分昼夜地照顾一位病人,这占据了我的全部精力。我没法同时照顾你。”他心想,何况我并非真心想要照顾你。
“但你只需要——”她叹了口气,闷闷不乐地呷了口咖啡。他注意到,她的手一直在颤抖,仿佛是得了帕金森病。“——没什么。只要让我回到你身边,我就什么事也没有了。”
“不。”他说,“坦白地说,我不信。你病得很厉害,绝对不只是因为这种理由。”我这医生可不是白当的,他心想。我可不会漏过这么明显的症状。但他无法做出进一步的诊断。“我想你很清楚自己得了什么病。”他直白地说,“如果你愿意,你可以直接告诉我。现在这样只会让我更提防你。你有事却不肯告诉我,既不诚实,对自己也不负责任,这足以让我觉得——”
“好吧!”凯茜直瞪着他,“我病了!我承认!但这是我自己的事,用不着你担心。”
“要我说,”他说,“你的神经已经出现了损伤。”
她猛然抬起头,脸上残留的一丝血色瞬间褪去,脸色苍白极了。
“我想,”他突然说,“我即将采取的行动恐怕有些欠考虑,而且过激,但我还是要这么做,看看后果如何。我要叫人来逮捕你。”
“老天爷,为什么?”她恐慌地盯着他,震惊得哑口无言。她的双手防备地举起,但随即又落了回去。
埃里克站起身,走向一位服务员。“小姐,”他说,“能麻烦你帮我叫位特工,去那张桌子那儿找我吗?”他指了指之前所坐的位置。
“没问题,先生。”女人眨了眨眼,并没露出任何困扰的表情。她转向一位勤杂工,男孩心领神会地跑进了厨房。
埃里克回到桌边,重新在凯茜对面坐下。他继续喝起咖啡,一边尽量保持冷静,一边默默为即将发生的事做好心理准备。“我的理由是,”他说,“这是为了你好。当然了,我并不能完全确定,但我觉得到了最后,这对你会有好处。你自己恐怕也清楚。”
凯茜脸色惨白,惊恐不安。她恳求道:“我这就走,埃里克,我这就回圣迭戈去——行吗?”
“不。”他说,“你自己跑到这里来,这是你自找的。你把我牵扯进来,就只能承担相应的后果。你应该懂的。”他觉得自己无比理智,一切尽在掌握。眼前的情况很糟,但他能感觉到,更加糟糕的事情有可能会发生。
凯茜声音嘶哑地说:“好吧,埃里克。我告诉你是怎么回事。我染上了JJ-180的毒瘾。我之前跟你讲过这种毒品,就是我和马尔姆·哈斯廷斯他们一起吃的那种。这下你知道了。我没什么别的可说了,就这些。在那之后,我又吃了第二次。光吃一次就能让人上瘾,你肯定也明白,毕竟你是当医生的。”
“还有谁知道这件事?”
“乔纳斯·艾克曼。”
“你是通过蒂华纳皮草染色公司搞到那东西的?从分公司搞到的?”
“嗯——是。”她避开了他的目光,过了一会儿又补充道,“所以乔纳斯知道,是他帮我搞到的。但你别告诉别人,求你了。”
埃里克说:“我不会告诉别人。”谢天谢地,他的思维又开始正常运转了。唐恩·费斯顿伯格拐弯抹角提到的就是这种药吗?“JJ-180”这名字唤起了一些本已沉睡的记忆,他努力理清头绪。“那东西也叫弗洛芬那君,”他说,“就我对它的了解,你这下麻烦大了。它是黑泽丁造的。”
一名特工出现在桌边,“什么事,医生?”
“我只是想告诉你,这位女士确实是我的妻子。我想得到许可,让她和我一起留在这里。”
“好的,医生,我们将对她进行例行安检。不过我相信不会有什么问题。”特工点点头,离开了。
“谢谢。”过了一会儿,凯茜说。
“在我看来,对毒性这么强的药物上瘾就等于得了重病。”埃里克说,“在现在这个时代,这比癌症和心脏骤停更可怕。我不可能抛下你不管。你可能要住院才行,这你应该也想到了吧。我会联系黑泽丁,了解他们所掌握的信息……但你要明白,也许根本无法治愈。”
“嗯。”她抽搐似的猛然点头。
“无论如何,你表现得非常勇敢。”他伸出手,抓住了她的手。她的手又干又冷,感觉不到任何活力。他放开了她的手,“你绝对不是个懦弱的人,在这点上我一直很佩服你。当然,恐怕也正是这份勇气让你敢于尝试新药,结果走到了这一步。总之,这下我们又在一起了。”被你那致命的毒瘾紧紧黏在一起,他抑郁而绝望地想道。真是个维系婚姻的好理由。他实在觉得有点儿吃不消。
“你真是个好人。”凯茜说。
“你身上还有那种药吗?”
她犹豫了一下,“——没了。”
“你撒谎。”
“我不会交出来的。我宁可离开你,听天由命。”她的恐惧瞬间变成冥顽不化的挑衅,“听着,既然我对JJ-180上瘾,我就不能把手头的存货给你——上瘾就是这个意思!我不想再吃了,但我非吃不可。不过我手头上也没多少。”她全身一阵发抖,“它让我觉得还不如死了好,不用我说你也应该能想到。老天爷,我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到这一步的。”
“那是种什么样的体验?就我了解,好像与时间有关。”
“对,你会失去固定的时间坐标,可以在时间线上自由往来。我希望这功效能派上点儿什么用场,好好利用我前往的那个年代。秘书长用得上我吗?埃里克,也许我能避免这场战争的爆发,我可以在莫利纳里签署《和平公约》之前提醒他。”她的目光充满希望,“这是不是值得一试?”
“也许吧。”但他想起了费斯顿伯格曾说过的话,也许莫利纳里已经使用过JJ-180了。但“鼹鼠”显然没有尝试回到签署协议之前,也许他做不到。也许这种药在不同人身上会有不同的效果。许多兴奋剂和致幻药物都会这样。
“你能帮我和他取得联系吗?”凯茜问道。
“嗯——也许吧。”但他心里猛地一个激灵,他警觉起来,“这需要时间。他还处于肾脏手术后的恢复期,你应该也听说了。”
凯茜一直痛苦地低垂着脑袋,这时摇了摇头,“老天,我感觉糟透了,埃里克。也许我根本撑不过去。你明白吗……灾难近在眼前的感觉。给我些镇静剂吧,也许这会让我好受些。”她伸出一只手,埃里克再次意识到她在不停地颤抖,而且似乎比之前更严重了些。
“我先安排你住进这里的病房。”他做了决定,站起身来,“只是暂时的。我再想想该怎么办。但在这之前我不想让你吃药。药物或许反而会加强毒品的效果。对于新药,没法——”
凯茜打断了他,“当你去叫特工的时候,你知道我干了什么吗,埃里克?我往你的咖啡杯里放了一颗JJ-180。别笑,我是认真的。我说的是实话,你已经把它喝下去了。这下你也上瘾了。药效随时都会开始,你最好赶紧离开这里,回你自己的共寓去,那药效可不是闹着玩的。”她的语气平淡而沉闷,“我之所以这么做,是因为我以为你会找人来逮捕我。你自己说的,我相信了。所以这都是你自己不好。对不起……真希望我没这么做,不过无论如何,现在你更有动机来治好我了,你必须找到办法。我没法把一切都赌在你的好心肠上,我们之间存在太多问题了。你说呢?”
埃里克好不容易挤出一句:“我听说过,瘾君子都喜欢带别人一起上瘾。”
“你能原谅我吗?”凯茜也站了起来。
“不能。”他说。 他感到怒气冲天,头昏眼花。他心想:我不但不能原谅你,还会竭尽所能,让你无药可救。在我眼里,一切都失去了意义,只剩下报复你这一件事。甚至连治好我自己都排在其次。他感到一股纯粹、绝对的仇恨。是啊,这就是她的做法,他妻子就是这么一个人。他想离开就是因为这个。
“这下我们利害一致了。”凯茜说。
埃里克竭尽全力保持动作的稳定,一步步走向咖啡厅门口,走过旁边的桌子和人群,离开她。
他差一点儿就成功了。就差一点儿。

环境终于恢复了正常,但又和之前的完全不同了。周遭的一切改头换面,焕然一新。
在他对面,唐恩·费斯顿伯格靠到椅背上,说:“你真走运。不过我最好还是给你解释解释。来,看日历。”他伸手一推,埃里克看着他把桌上的黄铜物品推到了自己面前。“你穿越到了一年之后。”埃里克瞪着它。那东西上面是华丽的雕刻。“现在是2056年6月17日。这药只会在一小部分人身上产生这样的功效,而你就是幸运儿之一。大多数人只会游荡到过去,陷在制造平行宇宙的混乱中。你懂的,他们扮演上帝的角色,直到神经损害得太严重,整个人退化到只会胡乱抽搐。”
埃里克努力想说点儿什么有意义的话,但他什么也想不出来。
“别费劲了。”费斯顿伯格看出他在努力挣扎,“听我说话就好。你在这儿只能停留几分钟,所以让我抓紧时间把话说完。一年前,你在咖啡厅里吃下JJ-180。还好我很快就赶到了现场。你妻子变得歇斯底里,而你当然已经消失了。特工带走了她,她承认自己染上了毒瘾,也坦白了她的所作所为。”